崔玉松
2008年5月到2009年11月,一年半的時間里,我失去了四個至親的人,我的生活一度處在傷痛之中。八年過去了,我們似乎已經(jīng)勇敢走出來了,但是,四個親人的死去,我永遠(yuǎn)也無法忘記……
父親
2008年5月3日,父親離開了我們。是的,我從來不曾想到,父親真的就這么離開了。
有人說,至親離世,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預(yù)感,或做夢,或莫名奇妙心神不定??墒?,我沒有,我們都沒有。從父親確診為喉癌的那一天起,我們都有心理準(zhǔn)備,我們知道父親會離開,只是沒有想到那么快,因為父親是喉癌初期,癌細(xì)胞沒有擴(kuò)散,到死都還沒有擴(kuò)散。
“120”趕到的時候,我和哥哥、嫂子跟著上了車,我用我的手握住父親的手,他的手由于輸液,有些冰涼,我想用手上的溫暖去焐熱他。一路上他一切正常,趕到醫(yī)院后我忙著交錢,哥哥辦住院手續(xù),嫂子陪著醫(yī)生進(jìn)行急救。十分鐘左右,脈搏越來越弱……
父親走了。
嫂子說,父親是笑著離去的。我一直納悶,父親死的時候,到底為什么會笑?是覺得這一年多的痛苦終于解脫了嗎?還是父親認(rèn)為在兒女身邊死去是一種幸福?
當(dāng)時我愣住了,我有些恍惚,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甚至覺得是醫(yī)生弄錯了,一個人的生命怎么可能如此脆弱?更何況是父親。父親怎么可能會死?
我摸了摸他的臉,分明還有熱氣,我看著圍在他身邊的那幾個醫(yī)生,忽然說不出話來。其中一個問我,老人是不是埋了輸液管,要抽出來嗎?涼了就拿不出來了。我回過神來說,麻煩你們了,趕緊幫他拿出來。另一個又問,你們有車嗎,怎么拉回去。我說,沒有,醫(yī)院有車嗎?他搖搖頭說,我告訴你一個電話,專門拉尸體的,你可以請他拉。
是個微型車,后排位置拆除,他們幫我把父親抬到車上,我趕緊讓嫂子回去通知母親,我和哥哥一起護(hù)送父親回家。
路上,我給丈夫打電話,他單位有事,根本分不開身。我又給在老家的妹妹打電話,讓她請人把棺木拉回來,準(zhǔn)備好柏樹枝,再買一點檀香木,給父親凈身沐浴。這時候才想起,去醫(yī)院的時候走得急、口袋里根本沒帶錢,送父親回家辦喪事要花錢,又連忙給小叔子打個電話,讓他趕緊送點錢過來。
路上,妹妹打來電話說,鄰居們說了,父親不是在家里落的氣,不能進(jìn)家門。而且門太窄了,棺木不好抬進(jìn)去,怎么辦?我有些生氣,對著電話吼,那個家都是他一手掙來的,死了還不能讓他進(jìn)?哪有這個道理。門窄了進(jìn)不去,把前面那堵墻拆了。
車經(jīng)過高坡頂?shù)臅r候,警察堵住車說,超速了,要罰款。我陰著臉說,我爸死了,得趕緊送回家。警察一搖手,走吧,到前面有人堵的話,說一聲!
說真的,我非常感謝這些人,人死了該怎么做,要注意什么,我一概不知,我甚至想不起要把父親身上埋的輸液管抽去,我也找不到可以拉尸體的車,如果沒有那些陌生人的指點,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警察,平時總是威嚴(yán)不容分辯,在死亡面前,也會有惻隱之心,也會給死亡讓路,現(xiàn)在想想,這個世界并不像平時想象的那么冷漠無情。
我急急忙忙處理這些事情的時候,根本沒掉一滴眼淚,后來的日子,我常常會想,我是不是有些無情?是不是跟父親的感情已經(jīng)淡漠如此?
當(dāng)我把父親送進(jìn)院子的時候,公公和小叔子在幫妹妹搭靈堂,公公的眼睛紅紅的,一看就哭過。小叔子遞過一萬塊錢,我把開車師傅送走以后,依然沒哭。
其實父親把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知道我們什么都不懂,他早就把他身后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調(diào)、接客這些事其實他生病之后就陸陸續(xù)續(xù)講過了,我只不過是按他的安排一一辦理。
靈堂還是設(shè)在院子里,主要是家太小,放下棺木,就基本上轉(zhuǎn)不開身,吊唁的客人來了也不能沒有一個坐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些住在城里的單元房里的人逝去該如何處理?這次父親的離去,讓我不自覺地想到這個問題。我們家這套老房子,是一直這樣空著的,雖然窄,但門前有一個院子,不管怎樣,辦起這些事總會方便一些。我們?nèi)野岬匠鞘幸院螅瑡寢屘岢鲆堰@房子賣掉,我堅決不同意,我說雖值不了幾個錢,但總是父親置下的家業(yè),留著它,就當(dāng)是家鄉(xiāng)還有個家,有個念想的地方。
其實,我是害怕媽媽以后沒有地方辦喪事。
表姐幫我們找好了辦事的先生,在老家,辦這種喪事叫“白喜事”,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只要按照先生的要求準(zhǔn)備、辦理就行了。我們請的先生,幾乎包攬了全縣城的喪事,瞧日子、看墳地、出殯,做花圈大錢等紙貨,鼓手、嗩吶,只要是葬禮上要用到的,不管規(guī)模大小,他都可以幫你做到。
按照老家的習(xí)俗,父親回到家的當(dāng)晚,先生就到我們家瞧下葬的日子了。瞧日子的時候我想起父親一直念叨五月六號要回家,請他看看六號這個日子,他翻書一看說,大兇大兇,與家里人相沖,只有五月九號才是下葬的吉日。而入殮的日子則是父親死后的第二天傍晚。
當(dāng)天他安排一幫人來幫父親凈身穿衣,那是幾個手腳麻利的鄉(xiāng)下女人,她們用柏香木煮水幫父親擦洗身子,又點燃檀香木熏香,然后穿衣。穿衣的時候,父親身體已經(jīng)僵硬,她們給他翻身的時候動作過大,我擔(dān)心弄疼父親,讓她們輕一點,一個女人一邊忙碌一邊回頭看了我一眼,很奇怪的樣子。想來,在她眼里,死人是不會疼的,可是那是我的父親呀,無論是生是死,她們手腳只要一重,我都會心疼。穿上衣服的父親,被停在用四根凳子墊著的一塊木板上,我怕父親冷,又找了被子給他蓋上。
那一夜,父親就這么躺在那塊木板上,上面是我們笨手笨腳地用篷布搭的簡易靈堂。從這夜開始,哀樂一直沒停,長明燈晝夜亮著,我們跪在靈前,不停給燈加油,不住點香燒紙錢。
媽媽趕回來了,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家里商量著父親的葬禮,我忽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我不知道,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明明早上起來,父親還吃了我給他煮的雞蛋,明明他還精精神神走著路去輸液,明明他還比劃著對我說,讓你媽回去休息,明明他還想著六號回來,看看他的生祭碑,怎么一轉(zhuǎn)眼他就躺在這里了呢?我甚至還有一絲僥幸,半夜里父親會被凍醒,就會悄悄起身進(jìn)家門。我聽說過這樣的故事,我覺得父親可能只是窒息,或許那些幫忙的人一翻弄,父親就會醒過來。媽媽、我和哥哥、妹妹就這么坐了一夜,第二天天剛發(fā)白,我出去上香燒錢紙,父親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父親真的走了……
我給父親磕了三個頭,獨自跪了一會,我告訴父親,有我,我會好好孝順?gòu)寢?,會把這個家好好撐下去,我會代替他做蒜頭中間那根桿,把這個家緊緊攏在一起。
我和哥哥到山上砍松樹柏樹枝,我們要好好地給父親扎個漂亮的靈堂。靈堂搭好后,又到紙火店買香紙,買麻線買孝衣,按習(xí)俗準(zhǔn)備好一切葬禮上要用的東西。
先生姍姍而來,按照程序?qū)⒏赣H入殮,裝進(jìn)了那個黑黑的棺材里,我的心安定下來。里里外外穿上了三套衣服,又蓋上厚厚衾被的父親,晚風(fēng)再也吹不到您了,我想父親終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好好休息了。
五號這天,天氣忽然熱了起來,正午的時候氣溫高達(dá)28°,靈堂里更是悶熱無比,媽媽也變得煩躁起來,她說這樣下去父親會受不了,她擔(dān)心尸體腐爛,等不到下葬的那天,必須去買冰塊降溫。我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對當(dāng)?shù)氐那闆r已經(jīng)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哪里可以買到冰塊,到處打電話求助。最后,到冷凍廠買了許多冰塊,回到家里的時候,又聽到媽媽的哭聲,原來幫忙招呼客人的叔叔,在家里和幾個客人談?wù)摳赣H,說了一些父親的不是,忽然靈堂里的紙花掉下一朵,正好落在長明燈上,靈堂瞬間起火,幸好發(fā)現(xiàn)得快,撲救及時,并未造成什么損失。但是媽媽覺得是因為叔叔說了父親的不是,父親生氣造成的??吹綃寢尮蛟陟`前哭訴的樣子,我的心一下子疼了起來,頭一下子蒙了,沖進(jìn)堂屋,對著叔叔說,叔叔,都說人死為大,你對我爸有什么意見,你出去說,你看看,我爸還在外面躺著呢,你知道他的脾氣。這個叔叔也嚇著了,連忙給我道歉。
那一刻,我忽然失去了理智,變得好斗起來,我真正地感到我必須強(qiáng)大起來,必須好好保護(hù)媽媽,保護(hù)好這個家。那一刻,我在想,倘若叔叔還有什么不妥的言語,我相信,我會放下臉把他轟出門的。其實有些事也只是巧合而已,但這個巧合,讓我找到了必須強(qiáng)大的理由。
六號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雨點發(fā)火了一樣,“噼里啪啦”砸在靈堂的篷布上,雨水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靈堂,我們墊在地上的稻草全都濕透了。那幾天氣候格外反常,高溫、大雨,好在我們兄妹,沒有一個人生病。
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我的父親去世,小姑子必須給我和丈夫買身衣服,過關(guān)的時候,由小姑子給我換衣服。我沒有小姑子,丈夫一家都是男孩。我們商量了一下,這個環(huán)節(jié)隨意,有小姑子的就換,沒小姑子的就不換了。第二天,小叔子他們來看我,他們說,你雖然沒有小姑子,但你有小叔子,沒事,該小姑子做的事,我們做就行了。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丈夫的姑爹也去世了,下葬的日子跟父親是同一天。公公為了讓他的幾個兒子都來給我父親送葬,在五月八號這天就帶著兒子們到姑爹家先祭拜完畢。結(jié)婚好多年了,我一直改不了口,從未叫過公公“爸爸”,父親走后,看到公公一次次流下的眼淚,那份感動油然而起,我失去了父親,可我還有公公,自然而然的,一聲“爸爸”脫口而出。人與人的相處不用刻意,只要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溫暖了你,這個人就會成為我的親人。我忽然慶幸,雖然爸爸走了,可我并沒有與爸爸這個詞分離,我依然可以叫聲爸爸,依然可以有一份深深的惦記。
下葬的頭晚是最重要的日子,所有的親朋好友會在這天晚上前來吊唁,丈夫和大姐也終于在這一天趕到了。我們按照先生的指點,掩釘、繞棺,最后看看父親的遺容,我看著父親安靜地躺在棺材里,我抬起頭,把即將掉出的眼淚咽了下去。這個好強(qiáng)的男人,爭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四十多歲還跑到北京讀書,開始自學(xué)法律,六十多歲發(fā)動族人查資料、搞調(diào)查,重修家譜,臨死的前幾天還惦記著重修“崔官閣”,想這么多,管這么多,到頭來,卻安安靜靜躺在這里。有時我會奇怪地想,生的爭斗和死的安靜,是不是就是同一個詞?
堂祭的程序非常復(fù)雜,由先生一項一項操持,龐雜的儀式結(jié)束后,親戚們開始唱祭文,由于了解父親生平,祭文寫得非常貼切傷感,跪在靈前的我再也忍不住,幾天來的疲憊和傷痛一涌而出,從“尊一聲爹爹呀,聽兒言稟”直哭到“如想見我爹爹面,除非南柯夢里尋”。我不知道是祭文寫得過于傷感,還是因為父親的一生就隨著短短的祭文灰飛煙滅,人生的短暫和生命的無常讓我深深傷心著。
父親生前一直在安慰我,他說他的一生雖然很短,但比起他的童年伙伴他的同學(xué),他的一生已經(jīng)很有意義??墒菍τ趦号畞碚f,我們要的不是生命有沒有意義,而是要我的父親好好的活著。父親是一個家的支柱,是一家之主,有父親的家是牢固有威嚴(yán)的,沒有了父親,瘦弱多病的媽媽怎么辦?內(nèi)向怯弱的哥哥怎么辦?頑劣無成的弟弟又怎么辦?那一刻,我哭父親,哭媽媽,哭我自己,我忽然有一種撐不住的感覺,哥哥為了照顧父親,一年多沒有出去找過工作,弟弟頑劣任性,整天不著家,連父親的死訊都沒法通知他,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根本趕不回來,還有爺爺,爺爺也在病中,父親的死還瞞著他。我不知道父親丟下的這個家將來會是什么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九號的葬禮非常順利,墓地是父親生前準(zhǔn)備好的,是我們家族的祖墳,下葬的時候,棺上的公雞打鳴,雨住天晴,親友們都說是個好日子。
回到家里打掃,幫忙的親戚朋友走后,屋里死一般寂靜,全家坐在堂屋里守著媽媽,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好像忽然老了很多,她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就這樣靜靜坐到深夜。
剛送走父親的那段日子,我的頭一直昏沉沉的,像是病了,卻查不出病因,吃藥也不見效,整天迷迷糊糊的,沒人的時候眼淚就會自然而然流出來,很多時候落到嘴角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流淚了。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直到侄子沒考上高中,媽媽病了,我才硬撐著租了一套房子,把媽媽哥哥侄子妹妹一同接來。給哥哥妹夫找了個臨時工作,給侄子找了學(xué)校補(bǔ)習(xí)。父親走了,可我們還活著,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們還得堅強(qiáng)地活下去。
三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我夢到了父親,我急急忙忙告訴他家里的近況,他沒有回答,只是憂郁地說了一句:這個家拖累你了。然后親了親我的臉頰。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忽然意識到只要心懷思念,只要用心感受,逝去的親人就一定會知道的。多年來,父親是忙碌的,除了工作,他常常奔波在各地,幫別人找證人、找證據(jù)、查閱法律條文,就連他查出喉癌以后,還堅持把手中的五個案子一一了結(jié),圓滿結(jié)束。父親是威嚴(yán)的,他從來不屑在我們面前流露一點點溫情,表現(xiàn)出一絲絲的慈愛。在昆明住院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guī)退茨_,他都很不好意思,把腳縮回去,暗示說他自己洗。在夢里,他卻親了親我,那份從未有過的溫情讓我瞬間百轉(zhuǎn)千回,我忽然覺得,我所有的辛苦父親都知道都懂得,所有的付出也都值得,我相信父親能看到我,他知道我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忍耐與努力。
時間過得真快,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親人離世的悲痛以后,慢慢地,對痛苦有了一種抵抗力,我們依然頑強(qiáng)地活著,跟許許多多家庭一樣,過著凡俗平安的日子。
五年后,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侄子也已經(jīng)大二,我把女兒的通知書復(fù)印了一份,給父親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我把這封信和女兒的錄取通知一并燒成灰,我想父親能收到紙錢,就能收到我給他的信,我希望他不要再惦記這個家,沒有他,我們依然會好好地活著,勇敢地活下去。
今年清明,我們?nèi)ソo父親上墳。按照風(fēng)俗,我們拉了一車草垡子給父親壘墳、拍土,擺好水果、酒菜等祭品,點燃香、紙,當(dāng)我們跪下去磕頭的時候,兩歲的侄子奶聲奶氣地說了聲:爺爺,我來看你了。我一抬頭,陽光扯開厚厚的云層,像水一樣傾瀉下來,我忽然感到了溫暖。
是的,地上的草開始發(fā)芽,草叢里星星點點地開著幾朵紫色、黃色的小野花,到處散發(fā)著生機(jī)和希望。生命中的那片沼澤,我感覺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
爺爺
父親走后一個月,媽媽、我和哥哥一起回鄉(xiāng)下老家看爺爺,爺爺已經(jīng)八十八了,又在病中,父親死亡的消息還瞞著他。
爺爺在院里的躺椅上曬太陽,我們剛進(jìn)院子,爺爺就問哥哥,你爸爸的事辦得還順利吧?我們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爺爺說,那幾天家里都沒人了,冷冷清清的,連你二爺爺家都不在家,我就猜到了。我們岔開話題,沒有再說父親的死,爺爺也不再說,只是不停問我們幾姊妹的情況,問丈夫、妹夫,甚至我們的孩子,精神狀態(tài)很好。
看過爺爺,我們就回城了,沒想到這一面居然又是永別。清醒明白的爺爺在我們走后一個星期,忽然氣虛無力,就像年久的油燈,油盡燈枯了。爺爺?shù)乃?,離爸爸去世只有四十四天。
接到媽媽的電話,我還在上班,爸爸生病、去世,已經(jīng)用光了我所有的公休和喪假,我沒法再請假去給爺爺辦喪事,只能靠媽媽、哥哥和妹妹他們了,我只是在堂祭那天趕回去。
下葬的日子瞧在六天以后,哀樂、嗩吶在空曠的村落哀鳴著,焚香燒紙的味道彌漫在村子的上空。還沒從父親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的我們,還來不及擦擦臉上的眼淚,爺爺?shù)乃劳鲈僖淮螌⑽覀兺七M(jìn)了哀傷的黑洞,媽媽硬撐著,含著眼淚安排著爺爺?shù)脑岫Y。
其實,爺爺不是我爸的親爹,是三叔,爺爺這一生帶大了五個孩子,卻沒有一個自己親生的。我親爺爺死的時候,爸爸才有八個月,姑媽也只有三四歲,爺爺看著爸爸可憐,就娶了奶奶,幫襯奶奶把爸爸他們拉扯大。爸爸成家沒兩年,奶奶病故了。爺爺又從鄰村娶了后來的奶奶,新奶奶帶過來三個孩子,最小的兒子才有五六歲,爺爺又將三個孩子視同己出,辛辛苦苦養(yǎng)育成人。
在我的印象里,爺爺從來沒有糊涂過,從來不會說一句難聽傷人的話,性子溫溫和和,說話有理有據(jù),死的前兩天還把身后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連一周前我給他的幾百塊錢他都作了安排,到死都沒有說一句胡話。
爺爺死后的第二天夜里,在外做工程的小叔來了,他帶著后娶的嬸子,開著路虎趾高氣揚沖回老家,翹著二郎腿坐在火塘邊的凳子上,說要盡快辦,不由分說地把爺爺?shù)脑岫Y提前到第三天,也就是6月18號,親戚也說盡量少請。媽媽說,這該走的禮還得走,不能失了禮數(shù)。他說,我哥不在了,這個喪事自然該我來操辦,你那點工資,又要管兒子孫子,這事你就別管了。媽媽據(jù)理力爭,說你哥不在還有你侄子在,這事自然該我們管,我們雖然工資低,但該辦的事我們是不會含糊的。小叔不再說話,自顧自操辦著爺爺?shù)脑岫Y,根本不讓我媽和我哥插手。
媽媽打電話跟我訴苦,媽媽說,于情于理說不過去,他是嚴(yán)家,又不是我們崔家沒人了,他這樣做是欺負(fù)人。我勸媽媽別爭了,反正小叔也是爺爺帶大的,雖然沒跟我們家姓,但他來操辦也是應(yīng)該的,總算他還有點良心。他無非就是想在親戚朋友面前顯擺一下他有錢,他會辦事,成全他就行了,你們樂得清閑。我媽雖然嘴上答應(yīng),卻終歸放不下,心里不舒服,但為了把葬禮圓滿辦下去,還是忍下來。
進(jìn)客那天,我媽的后家按照小叔說的一個都沒來,但小叔后娶這個嬸子的后家卻是全來了。在農(nóng)村,這種婚喪嫁娶的大事,后家沒人來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說明后家沒人,后背不硬,在村里會被人小看,我媽對這事耿耿于懷。我勸媽媽,沒來就沒來了,沒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們又不在村里過日子,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所以,整個葬禮,我的母親,是郁悶多于憂傷。
所有事情處理結(jié)束以后,一大家子坐在老家的堂屋里,媽媽又說,老人這事是小叔出錢來辦的,你大哥雖然死了,但還有兒子,我們那份我們是一定要出的,你看辦了多少錢?我們出。小叔說,你那幾文工資,出什么出,不用你們出。媽媽說,實在你不愿意,我們出一半。小叔還是不同意,媽媽只好拿出幾千塊錢給離了婚的前小嬸冬梅,說,伺候老人的事原本是我和小陳的事,人家冬梅是在幫我們敬孝。小叔也拿了一些給她。小嬸說他給我是他欠我的,嫂嫂你的我不能要,一大家子人等著你那點工資呢。媽媽說,這是應(yīng)該給你的,真的,我在得遠(yuǎn),你哥哥病了一年多,我也顧不上老人,要好好謝謝你,你太不容易了。推讓一番,小嬸終于收下錢。
事后聽說這些,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媽一直待人溫和熱情,為什么會對小叔這樣?雖然小叔說話霸道難聽,但也可以像平時一樣,聽聽就過了。后來我媽一直不愿出門,常常封閉自己,我才明白失去丈夫的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她總怕別人欺負(fù)我們,隨時擺出一副保護(hù)我們、維護(hù)父親聲譽的架勢。爸爸走后,她完全忘了自己也是接近七十的老人,只想著要好好支撐這個家。我媽那副樣子,常常會讓我想起帶著小雞的老母雞,只要我們稍稍走近雞群,它就豎起滿身的毛嚇唬我們,如果我們不停住腳步,它便會張開翅膀沖過來,狠狠啄我們一口。
爺爺?shù)脑岫Y,讓我媽深深切切感受到失去丈夫的冷遇。她一直悶悶不樂,我們從小在城里長大,對這些什么臉面尊嚴(yán)這類事看得不是很重,我總覺得,都是爺爺養(yǎng)大的孩子,雖然姓氏不一樣,但總是在這個家長大,都想為爺爺盡孝出錢出力,我認(rèn)為是可以理解的,分什么大的小的。
還好,我媽不是個過于拘泥固執(zhí)的人,在我們的開導(dǎo)下,也慢慢想通了。
爺爺走后,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家算是散了。離了婚的小嬸守了三個月的孝,把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仔仔細(xì)細(xì)地掃了一遍,像是要把那些恩怨糾葛全部從她的生命中清掃出去,之后,嫁到鄰村去了。一直陪她在家的大兒子把門鎖了,外出打工。那個家忽然沒有了一點聲息,就連院子里那棵每年開得燦爛嬌艷的大麗菊也慢慢枯萎死去。
老家的大門一直用一把大鐵鎖鎖著,這個家里所有的親情、恩怨,也被牢牢地鎖在那間屋子里了。老家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一個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詞,只是偶爾的時候,才會牽掛和念想。
姨媽
父親病故的時候,姨媽每天纏著表哥、表姐開車送她過來,每次來總要坐在靈堂使勁哭。她會農(nóng)村那種哭喪調(diào),有時候她哭唱著我爸,哭這么一個能干的人終究逃不過病魔的手掌。有時候她哭她可憐的妹妹,哭不爭氣的侄男侄女。有時候她不理我媽,她總是怪我們讓爸爸放療奪去了爸爸的生命。
她顫巍巍拉著我的手說,你爸爸身體多好,多能干的一個人。有時候她會對我說,這個家靠你了,你可不能不管,你媽老了,真的老了。
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以后,又是爺爺?shù)脑岫Y,忙來忙去,我們根本沒顧上姨媽,也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姨媽的身體有了異常,只是覺得姨媽似乎更啰嗦、更健忘了。
爸爸、爺爺走的那年,我們家的春節(jié)過得有些冷清,從年初二開始,姨媽家那邊的表姐表哥們開始請我們吃飯,過了大年三十,我們就幾乎沒在家里吃過飯,常常是早上過去,就要到晚上才回來。見姨媽的機(jī)會多了,就發(fā)覺她常常喊餓,剛放下碗就說表嫂沒給她做飯,成天抱怨表哥表嫂不給她煮甜白酒雞蛋。有一天剛吃過飯坐著聊家常,她居然流著眼淚對我媽說,我都好多天沒吃肉了。我媽愣了一下,說,姐姐,快說不得,大過年的,滿屋都是肉,要是讓兒媳婦聽見,就多心了。我在旁邊坐著,心里想,這種婆婆太難相處。姨媽的六個兒女,雖然過得平凡簡單,但都很孝順,尤其是表嫂,當(dāng)過醫(yī)生,伺候婆婆那是我們親眼所見,正因為這樣,姨媽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發(fā)覺她哪里不對,心里反倒是對她有意見的。
中秋節(jié)回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我喊她的時候她不知道我是誰,把我叫成我媽的名字。這時我才知道,之前的健忘、胡說都是小腦萎縮的征兆,這個時候的姨媽,已經(jīng)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什么都記不得了,但還記得我媽,她唯一的妹妹。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叫我媽的名字,也會叫她早年夭折的弟弟妹妹。出門的時候,我跟媽媽抱怨表姐表哥沒把姨媽送進(jìn)醫(yī)院,媽媽說,要送的,你知道你表姐表嫂都是醫(yī)生,請人來家檢查,說不能送了,所有的器官都衰竭,全身的機(jī)能也已經(jīng)減退,沒有辦法了。
姨媽死的時候,正好是國慶節(jié),我媽接到電話,沒有流淚,把我們幾姊妹召集起來,要求我們?nèi)既兔?、送葬。其實,忙是幫不上的,姨媽的喪事不用我們操心,她的六個兒女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在老家,辦喪事已經(jīng)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瞧日子、收殮入棺、扎靈堂、做紙火、做孝服、請先生、點主、祭文、做飯,甚至還有跳神唱戲的,只要有要求,沒有辦不到的,孝子孝女只管出錢,跪著迎客就行。作為侄男侄女,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點柱香、燒點紙錢了。
作為我媽唯一的親姐姐,我媽的傷心可想而知,可以說,沒有姨媽,就沒有我媽的今天。姨媽從小就是一個任性有主見的女人,外婆給她裹腳的時候,她白天裹晚上放,硬是沒把腳裹成形,只是鞋的碼子小得多。她違抗父母退掉大她許多的娃娃親,自己跑出去讀書,成為那個叫吊井的小村子里第一個出來工作的女子。工作以后,她又把我媽也帶了出來,用她微薄的工資撫我媽讀書。至于為什么當(dāng)醫(yī)生?她說,外公死的時候,她還小,只記得外公拉肚子,沒幾天就沒了,過了兩個月,大弟弟的腳在山里劃破,一個月不到就死了,到了年底,才三歲的小妹妹也病死了。跨過年來,小弟也病死了,加上小叔,那兩年,她們家就死了五個人。姨媽只有外婆和我媽兩個親人了,她說,從那時起,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學(xué)醫(yī),一定要走出大山。
我媽常常說,沒有我姐姐就沒有我。我媽師范畢業(yè)以后,也帶大表姐和大表哥去她教書的學(xué)校讀過書。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腸炎經(jīng)常發(fā)作,我媽直接把我送到姨媽家,好了以后再接回家,記得我的痧子、水痘都是在姨媽家出的。我媽和姨媽的感情絕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
我爸死的時候,我媽堅強(qiáng)地挺著,她怕我們處理不好,不敢有一絲松懈,反而顧不上憂傷。爺爺離去,她也還能接受,畢竟人老了,八十八歲,在老家已算高齡,有思想準(zhǔn)備。姨媽的離去,仿佛把我媽的心抽走了。送走姨媽,我們回到家,擔(dān)心我媽在這接二連三的變故中倒下,我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小區(qū)租了套房子,哥哥、妹妹也搬上來,在曲靖找事做,結(jié)束了一家人東一個西一個的零碎生活。
白天我媽一個人待著,給上初三的侄子做飯,下班的時候,我們?nèi)季墼谀莾?,重享天倫之樂。每天吃過晚飯,一起散步的時候,我媽總是不停地跟我說爸爸,說姨媽。說起姨媽的時候,她總會說,怪了,你姨媽當(dāng)一輩子醫(yī)生,救了多少人,怎么會死得那么受罪?看到孕婦,她又說,你姨媽在舊營的時候,隊里有一個產(chǎn)婦橫生,要不是你姨媽,那家孩子大人就死定了,后來那個產(chǎn)婦硬是認(rèn)了你姨媽做干媽,只可惜她命不好,還死在你姨媽前面。我媽有時候也會說起我,她說你小的時候經(jīng)常生病,不是腸胃不好,就是感冒,所以常常把你往你姨媽家送。有時候她會說,你姨媽太可憐了,從小都是靠自己,你姨爹從來沒出去找事做,就這么一直閑著。你姨媽這輩子還是掙了不少錢,兩個兒子一人一棟商住房。說得最多的,還是姨媽死之前糊涂瘦弱,湯米未進(jìn)的樣子,老是抱怨一個做了一輩子醫(yī)生的人不該這么受罪。
后來我媽慢慢安靜下來,不再嘮嘮叨叨地一會說爸爸,一會說姨媽,除了從小區(qū)到菜場,又從菜場到小區(qū),她從來不去別的地方,就連和她一起在農(nóng)村教過書的王老師打電話來,讓她過去坐坐,她都找借口推掉了。
我有些擔(dān)心,周末的時候常常帶她到處走走,實在找不到走的地方,我就開著車帶她去看別墅,這個小區(qū)、那個新區(qū)的,這些小區(qū)里的風(fēng)景比公園都舒適,開始,我媽不去,她說天天看別墅,又沒有錢買。我笑笑,說,咱買不起還看不起嗎?這么好的風(fēng)景,不看浪費了??吹枚嗔?,我媽開始品頭論足,回家后,會跟哥哥說哪個小區(qū)的房子漂亮,哪個小區(qū)的綠化更好,哪個小區(qū)的鵝卵石隨便丟在花架下都沒人會拿一顆。
哥哥、妹妹買的房子終于交房了,我們常常約著我媽從這個建材市場到那個建材城,看材料、比價格,找裝修工,進(jìn)入緊張的裝修中,我媽開始忙碌起來,除了選材料,有時候還幫忙看看施工現(xiàn)場,多數(shù)時候是在家里給兒女們做飯,親人的離去在她的忙碌中慢慢淡去,我們長長地舒了口氣,堅強(qiáng)的媽媽沒有倒下,又重新站了起來。
晚飯后我和她在小區(qū)里散步,走在假山旁的媽媽忽然叫起來,快看,小區(qū)里也有這種花,香棵花,我們小的時候,你外公他們就用這個做香的,看著那一片肆意燦爛的黃花和瘦小佝僂的媽媽,我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
嫂子
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哥哥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的一個縣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妹妹有了孩子,我媽雖然沒有徹底走出憂傷,但也開始面對現(xiàn)實,盡力撐著這個家。我媽甚至笑著對我說,沒事,不用擔(dān)心我。
周末,丈夫帶我到近處的山上走走,忽然接到哥哥的電話,他說你嫂子今天沒去上班,怕是病了,讓我陪他去看看。我二話沒說,開著車就走,剛轉(zhuǎn)過彎,哥哥又打來電話,說你快點,你嫂子死了。
接到哥哥,他告訴我頭天嫂子休息,他去看她,昨天吃過午飯才從嫂子那里回來,今早嫂子車間的人打電話來說,嫂子沒去上班,電話也沒人接,沒辦法只好打哥哥的電話。哥哥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只好打了保衛(wèi)科的電話,請他們砸碎窗戶鉆進(jìn)去。
嫂子已經(jīng)死了,身子都硬了。
嫂子的三姐一直在車上哭,我心里特別煩躁,又不好說,我始終不信這是真的,心里有一種僥幸,嫂子只是休克了,或者等我們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搶救過來了。
到嫂子廠里的時候,很多人圍在家屬樓前面的空地上,當(dāng)?shù)毓簿值娜艘瞾砹?,我們下車后就陪著我們往嫂子家跑,嫂子的門大開著,還有幾個警察在保護(hù)現(xiàn)場、拍照,我們往臥室沖去,嫂子趴在床上,一只手按著胃,一只手伸出去想要拿電話的樣子,電話離她的手只有五公分左右,她就這樣僵死了,我的眼淚忽然止不住流了出來,我終于相信她死了,真的死了。
我本來要求警察驗尸的,哥哥不讓,他說,一個小工人,還會有人謀殺嗎,人都死了,還要被劃開,腸花肚子到處翻,我不忍心。嫂子的父親也不同意,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再受罪,我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畢竟他們更親,也更了解我嫂子。只是,嫂子到底死于心梗還是腦溢血,我們都不清楚,不弄明白,我的心里始終噎得慌。
我們將嫂子就用她的床單隨便裹了一下,請人抬到院里,廠里工會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火化場,安排好車送嫂子去。路上,嫂子的電話響了,是侄子打的,響了幾聲,哥哥忍不住把手機(jī)掛了,關(guān)機(jī)。
回到城里,給嫂子換完衣服,我接侄子下晚自習(xí)的時候,對他說,你媽媽死了。侄子抬頭看了我一眼,根本不信,他問,什么時候?應(yīng)該是凌晨三四點左右,今早才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侄子說,你騙人,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打她的電話,她沒接,掛斷了,我再打就關(guān)機(jī)了,她怎么會死?怎么可能死?她明明還掛我電話呢。我再也忍不住抱著他的肩哭了起來,我說,那是你爸爸掛的。侄子不再說話,眼淚從他的眼里不停地往下淌,他咬著牙,不出一點聲音。
嫂子只有四十二歲,我們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埋在哪里?怎么埋?三天以后就要火化,骨灰盒是要存放嗎?如果要買墳地,哥哥已經(jīng)多年沒有上班,沒有一點收入,怎么買?我們和媽媽商量以后,決定還是送回老家安葬,老家祖墳埋著我爸和祖人們,每年上墳的時候也方便一些。由于老家的族人我們認(rèn)識不多,怕哥哥談不妥,只好由丈夫陪我媽回老家商量墳地一事,我和哥哥請人瞧日子、買骨灰盒,商量火化和其他事宜。
一切如期進(jìn)行,廠工會為她舉行了追悼儀式,我媽非得參加,最后瞻仰遺容的時候哭得一塌糊涂,妹妹扶著媽媽,我拉著侄子。到送進(jìn)火爐的時辰了,嫂子的姐姐們哭著拉住爐車不讓進(jìn),我在一旁一個一個用手拉,不讓她們的眼淚掉在嫂子身上,不讓錯過進(jìn)爐的時辰。終于把她們拉開,火爐像一個魔鬼,張開紅紅的大嘴,把嫂子一口吞了進(jìn)去,侄子忽然癱在地上,怎么拖都拖不起來。送到醫(yī)院,量了血壓,聽了心跳,號過脈,醫(yī)生說沒什么,只是急火攻心。
一瞬間,嫂子已經(jīng)化成一捧灰,裝在那個我為她精心挑選的小盒子里。
回家葬嫂子的那天,天特別冷,才十一月份,就下起了冰凌,相比其他幾位老人來說,她的葬禮簡單冷清,因為舉辦過追悼會,加之年輕,我們沒有通知其他親戚。
嫂子就葬在爸爸的墳后面,她喜歡漂亮,妹妹特意為她買了一束花,侄子摸出幾顆巧克力,輕輕放在他媽媽的墳前。
我媽小小的出租房里掛著我爸和嫂子的遺照,剛剛緩過來的媽媽幾乎要崩潰了,每天早晚燒紙點香,從不間斷。我們剛走到樓口就是滿臉滿嘴焚燒香紙的味道,弄得我們根本不敢提幾位親人,更不敢提侄子。
一直嚴(yán)格要求的媽媽對侄子忽然溺愛起來,每天早早起來叫侄子起床,偷偷給他塞零用錢。對妹妹的孩子卻不聞不問,有時候妹妹騰不出手,讓她抱一下,她說,我抱不動,老了。她把所有的心思全都花在哥哥和侄子身上,對其他人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動不動生氣發(fā)火,飯不好好吃,還天天喊胃疼,說帶她去看她又不去,給她買藥她說一點用都沒有,只有哥哥買的藥有用。
兩個月過去了,我讓我媽把我爸和嫂子的遺照拿下來,媽媽不干,說得等嫂子滿百天。我說算了,媽媽,你不要一天拿死人折磨活人了,你自己也一樣,一看見照片就難受,我想他們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寧的。
媽媽終于同意把遺照取下來,但是又提出要回老家請先生念經(jīng)超度,她說,錢不要你們的,我出,只是你們要有人陪我回去。超度一個人三天三夜,你爸爸你爺爺你嫂子三個人要九天九夜,我年紀(jì)大了跪不動??此x無反顧的樣子,我們只好同意了,但我們?nèi)荚谏习啵缓米尯⒆硬坏揭粴q的妹妹陪她回去。后來妹妹說,她要照顧孩子,跪不了那么多天。表姐剛好退休,又去陪她跪了幾天,終于把她的錢花光,把超度的事做完。回來后,我媽嘮嘮叨叨地跟我們說,爺爺怎么說,爸爸怎么說,嫂子又怎么說,我們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聽她嘮叨了快一個月,她終于又站起來了。
跟妹妹聊天的時候,我們都感嘆我媽的意志力,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倒下過,甚至沒有躺下讓我們丟下工作伺候過,或者,從小到老,媽媽經(jīng)歷了太多,對于痛苦,對于傷痛,早就做到淡然處之了。之后,我媽居然病也少了,除了風(fēng)濕、視力之外,其他毛病沒有了,后來她自己跟我開玩笑說,這人一窮,連病都不敢生了。
從嫂子死到下葬,侄子只流過一次眼淚,他一直沒哭,哪怕癱下去,動不了,輸液的時候他也沒有一滴眼淚。這孩子小學(xué)跟著外婆讀書,初中跟著奶奶讀,從小就不愛說話,有什么心事也從來不跟家里人說。剛考上高中又沒有了媽媽,想想都讓人心疼,我怕他自己憋壞了,就把他和我媽接到我家,總想著每天有女兒陪著,會熱鬧一些,可能會好一點。
可是,我低估了嫂子的死對侄子的打擊。進(jìn)入高二,他的學(xué)習(xí)一落千丈。我每天把他接回家,等我們睡覺以后,他又偷偷跑到游戲室打游戲,好多晚上,午夜之后,我和丈夫開著車找遍全城的游戲室。
哥哥對他無能為力,只會氣急敗壞地說,我不管,我管不了,我就當(dāng)沒生這個兒子。
上大學(xué)以后,這孩子忽然懂事起來,大二的時候,居然還去批發(fā)被套床單來賣給新入學(xué)的同學(xué),又到快餐店打過工,至于他是否掙到錢,我沒過問,我更高興的,是他已經(jīng)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了。
每年回家上墳的時候,侄子總是在嫂子墳前擺上幾顆巧克力,有一次他看我看著他,就笑笑,對我說,我媽愛吃。
如今,侄子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一份工作,經(jīng)常在野外作業(yè),非常辛苦,同去的有幾個受不了那份苦偷偷走了,他依然堅持下來,并且從不在我們面前說。有時候我問他,辛苦嗎?他總是笑笑說,還行。
責(zé)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