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旅店

段子期

我是半個月前來到這家溫泉旅店的，入秋后的緒云山景區(qū)天氣轉(zhuǎn)涼，天空整日灰蒙蒙的，不見太陽。

對于一個剛出院的傷患來說，這里算不上康復(fù)療養(yǎng)的最佳選擇。但這家店的王老板跟我父親是故友，他聽說我在旅途中摔下山受了傷，特地邀請我來這里療養(yǎng)身體。我父母都在國外沒法陪護，又礙于禮節(jié)，我便答應(yīng)了。王老板派人專程將我接到山上，留我在這里住上半月一月，說這里的天然礦溫泉對恢復(fù)身體有好處，還要幫我找最好的康復(fù)治療師來。我不想再添麻煩，婉拒其他繁余債贈，只答應(yīng)每日的溫泉和餐食療養(yǎng)。

我在醫(yī)院已經(jīng)恢復(fù)大半，能下地走路，只需一根拐杖支撐右腿，其余無卷。剛交往半年的歌手女友正忙于她的一檔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她說過那是她的翻身仗，至于我的傷情，她無暇過問。我早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會長久，短暫的迷戀過后，各自都要去往下一站。

酒店位于山腰上，我的豪華客房有落地窗，視野足夠好，能看到山的不同側(cè)面。溫泉池分散在戶外的山林中，有硫礦泉等多種礦物泉，非常天然，我每天都要泡一泡。池邊霧氣蒙蒙，仿佛什么都能化在池中，如同世外搖池。

這里共有十二處溫泉池，最大的寬如臥室，最小的僅兩平方米左右，溫泉水很有講究，每一處都是自然形成，且全年恒溫 ，不需要任何人為加工處理。這里能聚集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天然溫泉，堪稱大自然造物之奇，有不少遠近游客聞名而來?，F(xiàn) 在還未到淡季，可每日來的新客卻不多，基本一人能享受一整個池子，餐廳和大堂也顯得有些冷清，我每次路過，拐杖敲在地面發(fā)出的塔塔聲，總能產(chǎn)生空曠的回響。

習(xí)慣了漂泊在路上的人其實對傷病習(xí)以為常，最難熬的是暫停鍵一旦按下，激流變得平緩，會讓人對眼前的生活產(chǎn)生懷疑，逃離或投身其中都不太適宜。好在這溫泉旅店像是有某種魔力，棲身其中卻不覺厭倦，我經(jīng)?？瓷街酗L(fēng)景，山中風(fēng)景倒是也把我看習(xí)慣了。這里的員工喜歡找我聊天，問我的旅行經(jīng)歷，或在路上遇見的奇人異事，我偶爾說一兩個，他們當(dāng)作故事聽。很快，我便與大家熟識了。

那天晚上雨停了，我吃完飯在餐廳休息，從落地窗能看見外面深遂的綠意。我安靜地坐著，點壺茶獨自品嘗。如果大廳客人不多，大概率會有員工帶著些廚房甜點來找我攀談。

今天是搓澡師傅林家德，他像一團近地飛行的云飄蕩過來，在我前面站定片刻，胖胖的右手壓了下白色制服的衣角，眼神向我示意后便很自然地坐下來。他醞釀過了開場白，將一個小果盤端上來，壓低聲音說： “全老師，聽說您是走遍世界的冒險家，我有件事想請教您?！?/p>

“您說?！?/p>

“不知您聽說過旅店的事沒？”

“什么事？”

“這家店有一個秘密?！?/p>

“喚？我是第一次來這里?！?/p>

“我兒子死在了這，我要找出真相?！?/p>

“從頭講講？”

遠處的山里有霧氣蒸騰上來，掩映住深遂的綠色，眼里感覺涼悠悠的。我為他倒上一杯茶，將茶盞推到他面前。換作以前，杯里會是酒。

他直入主題，先問我有沒有聽說過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會產(chǎn)生不同記憶的事。我回答說： “極有可能，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部分?！?/p>

“就像曼德拉效應(yīng)吧。”他接話。

然后，他繼續(xù)說：“我兒子叫林加加，是北航天文系的學(xué)生。半年前，他和幾個同學(xué)約好一起去緒云山山頂觀測哈爾—波普基星，他說那顆基星的基尾將掃過地球磁層，磁暴將持續(xù)好幾天。他說那項工作很重要，叫我們不要打擾他。可當(dāng)晚，我兒子在上山觀星的途中不小心摔下了山，同 學(xué)們慌了，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他。報警后，他們摸黑來到山腰上的這家旅店，叫人幫忙一起找。三小時后，人找到了，我兒子只是暈了過去，腿上受了些輕傷，連夜被送到山下最近的醫(yī)院，全身檢查了一遍，醫(yī)生說沒有大礙，傷口包扎后，好好休息一下就行。

“這件事，兒子沒有告訴我們。三天后，他又一個人回到緒云山，繼續(xù)他的觀星任務(wù)。星象出現(xiàn)了些變化，還需要增加觀測時間，他本來打算在山頂支帳篷過夜，溫泉旅店的王老板知道后，專門邀請他免費住下，事后給大家講講宇宙天文知識來換旅費。他欣然答應(yīng)。

“那幾天的星象據(jù)說很詭異，哈爾—波 普基星并不是第一次路過地球，那次‘再度訪問，可能不是偶然。不過，所有星體都是宇宙誕生時灑下的余渾，直到幾十億年之后，這尾跡還在持續(xù)向可知的宇宙空間外飄灑。他打算多待一陣，白天泡溫泉，晚上觀星。詭異的是，住進旅店的第七天，我兒子消失在了溫泉里。有人說看到了尸體，有人說沒有看到，有人說自殺，有人說他殺，找了一圈，活人和尸體都沒找著，但他的東西都在，加上所有監(jiān)控記錄，證 實他那天并未離開旅店?？墒侨四?？我和他媽媽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找到他同學(xué)后知道了這個地方。我們一起商量后，決定到這里應(yīng)聘，留下來悄悄查探情況。”

“這件事情你應(yīng)該去找警察，我不懂破案的?！蔽艺f。

他搖頭，像一棵大樹晃動枝葉，“警察沒有調(diào)查出結(jié)果，只當(dāng)作失蹤案擱置。我們在這里花了好幾個月時間，從老板、員工、客人口中打聽可能跟兒子有關(guān)的所有細節(jié)，還是沒有結(jié)果。如果兒子自殺了，我們想給他收尸；如果是他殺，我們要報仇；如果沒死，我們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p>

“說說那些聽來的細節(jié)吧。”我舉起茶盞，飲下快失去溫度的茶水。

“王施樂老板是個好人，溫泉旅店原本是他哥哥的產(chǎn)業(yè)，哥哥死后，他出于責(zé)任接手過來。本來他可以把這里賣掉，把財產(chǎn)分了，往后過自由謙灑的日子，但他哥哥曾經(jīng)說，溫泉旅店必須一直存在，除非這座山被鏟平，除非這座城市消失，除非宇宙連滅。王施樂不懂哥哥為何如此執(zhí)著，他只能默默照做，任疑惑隨著時間慢慢消磨，久了，他跟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融在一起。

“我兒子消失那天，王老板恰好不在山上，除了溫泉旅店，他好像還有別的事業(yè)要操心。不過，王老板提到，我兒子好像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不是關(guān)于星空，而是關(guān)于泡溫泉。他興沖沖地去問過王老板關(guān)于這間溫泉旅店的歷史，王老板了解得不多，說要去找哥哥的遺物看有沒有相關(guān)資料。王老板后來忘記了這件事，直到他失蹤，也沒能解答他的疑惑。

“廚師長老趙跟我兒子見過幾次，按理說他們本不會有什么交集?？晌覂鹤邮芡趵习宓亩骰?，一日三餐都可以跟趙廚師長他們一起吃員工餐。在后廚吃飯的時候，趙廚師長偶然間提起前任老板王翹楚，說 他一手建造起這間旅店，過程非常艱辛，選址考察的時候還有科學(xué)家參與。

“趙廚師長說，后來，有很多?？筒皇菫榱伺轀厝鴣?，而是為了溫泉里的秘密。

這個秘密可能只有王翹楚老板和他的密友知道，他常邀請他們上山來住一陣子，包 下幾個總統(tǒng)套房和溫泉池，一起聚會聊天，神秘今今的，其間不讓任何員工接近。我 兒子以為是商業(yè)機密，趙廚師長說商業(yè)機密的可能性不大，天然溫泉是大自然給的，別人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不存在商業(yè)競爭。

“我兒子泡過這里所有的溫泉，在不同的時間段都去過，那天他沒有選擇去觀星，而是泡在溫泉里。他消失的時候是傍晚，月亮剛顯出銀白色的亮光來，趙廚師長成了 第一目擊者，他僅僅是路過，遠遠看見 池中有什么東西，走近一看又不見了，只 聽見水深處若有似無的回聲。趙廚師長趕忙去找了唐經(jīng)理過來，唐經(jīng)理站在池邊往水中看，越看越不對勁，突然尖叫一聲，大喊趕緊救人，可最后什么都沒有。

“我問過唐經(jīng)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是 不是我兒子林加加。他說就是一具尸體，明明就是一具尸體。唐經(jīng)理堅定地說他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身體就伏面沉在水下，靜止不動，肯定沒氣了。他說一看就是自殺 ，像是吃了某種藥物之后，走進溫泉水里靜靜等待死亡，只有在溺斃前就失去了意識，身體才會呈現(xiàn)出這種姿態(tài)。而且周圍也沒有搏斗的痕跡，池邊干凈整潔，所以一定是自殺。

“趙廚師長和唐經(jīng)理各執(zhí)一詞，唐經(jīng)理便火速去浴室脫衣、沖水、消毒，下溫泉池撈尸體，但是，就如猴子撈月一般，什么都沒撈著，只在邊緣處抓到一件他穿過的浴袍。

“人是真不見了。警察來之后，找所有人都問詢過，兒子那幾天的生活非常規(guī)律，按時吃飯、工作、休息，都如常，除了他消失的那一天。溫泉區(qū)沒有攝像頭，趙廚師長和唐經(jīng)理的證詞都無法得到證實。 而我和我老婆的真實身份只有警察知道，他們出于同情默許了我倆的行為。

“我老婆懷疑王老板，猜測是我們兒子撞破了他的什么秘密，被他謀害后又轉(zhuǎn)移尸體藏了起來。 他看上去是很禮貌和善的，但說不定善良的面孔只是一層偽裝。 不過實話說，這家店目前看起來沒有什么污點。 ”

山上入夜更快，夜色四合，茶水很快淡至透明，沉默的間隙，林家德凝神思考還有什么能與我說的，像一團陳舊的云。 他的談吐不像是一個搓澡師傅，林加加之謎每過一天就在他心中增加一枚秤庇，令他的眼睛和臉深深地向下墜。

“你想從我這里獲得什么呢，老林？”我叫他老林，一方面是想安撫他的心情，一方面是想從他口中聽到更多。

他掘了掘嘴唇，繼續(xù)說：“我們倆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也不差，兒子常常跟我們講天文知識，我們能聽懂一些。 他在同學(xué)之間有一個外號叫加加林，不是學(xué)蘇聯(lián)的那個宇航員，只是單純地把名字倒過來念，他自己取的，說是什么以此來對抗這個線性宇宙的無序，全老師，您是能懂的吧。 加加林，我們后來也這么叫他，當(dāng)作愛稱。

“加加林的事，我告訴您不是為了博得同情，如果您對他的消失已感到好奇，不妨和我們一起尋找真相，這說不定會成為您一段新的冒險經(jīng)歷。 我想請求您幫我們的是，去找王老板要到他哥哥的資料，那應(yīng)該是我兒子失蹤前正在尋找的東西。 王老板敬重您，您拜托他，興許能成。 ”

他誠摯的眼神似在等待告白后的回應(yīng)，沒有留下拒絕的余地，把我一同網(wǎng)入這個秘密之中。 考慮到加加林受傷上山的遭遇跟我頗有些類似，在好奇心和同情心的共同驅(qū)使下，我答應(yīng)下來：“好，我試試。 ”

溫泉不宜久泡，一次20—30分鐘，每 天2—3次為宜，不宜頻繁入浴。 方形竹盤里盛著茶杯和餅干，靜靜漂浮在池中水面上，宛若一葉輕舟。 我最鐘愛硫礦泉，泉水從巖縫中淚淚流出，將巖壁浸染成橙色或綠色，巖下天然的凹陷盛接上方的泉水，似一個完美的容器，整個溫泉池就如此嵌在山巖中，并伴隨著緒云山的一呼一吸。

我習(xí)慣背靠濕滑的巖壁，大腦放空，感受身體因水溫上升而變得柔軟脆弱。 不過這次跟平時不同，我要試著探索這一方空間。 憑借著浮力，我的傷腿能自如地在水中緩步移動，越往中央水越深，幾乎漫過我的胸口，緩緩增高的水壓像一只不斷加 碼的秤庇垂在心臟下方。 泉水中富含礦 物質(zhì)，所以并不是全然清澈，我戴上泳鏡深吸一口氣，接著頭沖下沉入水底。

池底是平滑的積巖，側(cè)下方有一個洞穴，洞穴極幽深，是泉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我用手丈量其直徑，僅能容雙拳通過。 至于泉水流向何處，不知，也許重新滲入山體之中，滋潤著山間的土壤和草木。 每一迅天然溫泉池底都有一個洞穴，不過，這些洞穴應(yīng)該很窄很深，過不了人的。

加加林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重新浮出水面，倚靠巖壁休息，血液循環(huán)加速引起臉頰泛紅、皮膚潮熱，視線因為霧氣鼠氯而變得模糊。我伸手去尋找一旁竹盤里的茶杯，摸了個空，可能竹盤漂浮到邊緣隨著水面的小旋渦沉了下去。

冒險家熱愛神秘事物，如同加加林熱愛星空。縱然我的推理能力還不賴，卻依舊很難推斷出他身上的謎題何解。正常邏輯行不通，不如依靠想象力。

我將自己想象成加加林，泡在溫泉中，思考著星空、大自然的運轉(zhuǎn)法則，以及宇宙中的其他瑣事。泉水的溫度剛剛好，大 腦升溫有助于腦細胞神經(jīng)突觸傳遞電信號。他在想什么？那時是夜晚，他沒去山頂觀星，而是來這里，有什么比星星更重要？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池溫泉是一條通道？一個中轉(zhuǎn)站？他穿過這條通道去向了另一個世界？如果《熱浴盆時光機》中的荒誕場景真有可能發(fā)生的話。

我一一厘清線索，回想聽說過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漏洞，以及我想象中對那些漏洞的補充，像拼拼圖一般，將卡口不整的碎片生硬地拼湊在一起。于是，一個奇詭的場景在我腦中漸漸成形—加加林，一個 星空冒險家，他找到了星星與溫泉之間最隱秘的聯(lián)系，它們都是由宇宙中某種原初的能量轉(zhuǎn)化而來的，兩者都成為能量轉(zhuǎn)化的橋梁。他急于驗證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深吸一口氣，一頭扎入泉水中。洞穴極窄 ，他用手比量過，一個成人無法通過，他想著，沒有別的出口了，肯定就是這里。

也許是能量消耗太快的原因，腹中空空的饑餓感很快讓我感到虛弱，我從水中起身，像卸下捆縛在身上的重擔(dān)，隨后去餐廳吃了點東西，坐在我的位子上歇息。林家德沒再來找我，代替他的是他的妻子李淑芬。

“全老師啊，我老伴肯定找過您了對不？情況您都知道了，我呀，實在是等不下去了，有件事我沒給老頭子說，我在這里待了這么久了，沒耐心了，我走之前想著要把這里燒掉，好給我兒子報仇啊?！彼f著最狠的話，卻沒顧著柔軟的眼淚自己掉了下來。

“阿姨，您別傷心，您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是會幫忙的?，F(xiàn)在還沒有任何結(jié)果，說不定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呢?！?/p>

她無助地點頭，沒再說話，只顧著小聲哭泣。林家夫婦弄這一出無非是想逼我一把，我當(dāng)然記得林家德對我的囑托，我本打算今晚就去找王老板。他通常會在每周一的下午回到旅店，組織員工開會以及打理各項事務(wù)。

對面墻上掛鐘的時針快壓向8點，我告訴李淑芬，我要行動了。她擦掉眼淚滿意地沖我點點頭，我用眼神回應(yīng)，像兩個特工在暗處接頭一般默契。

王老板在旅店有一間私人套房，在頂樓最里間，他偶爾會在那里接見貴客，這 都是我提前打聽好的。我跟他發(fā)過信息，他讓我8點直接上去。

門是虛掩著的，我抬起拐杖輕輕中門，這是一間總統(tǒng)套房，比我的豪華客房還要氣派不少。我本來已經(jīng)可以脫開拐杖，但 今晚還是把它帶在身邊。王老板正倚在歐式大沙發(fā)上看書，我塔塔的拐杖聲顯然驚擾了他，他回頭看見是我，便起身迎上來。

“腿好些了嗎？”王老板展顏一笑0 他身材不高，西裝里面套了件白色高爾夫球衫，左手上的歐米茄金表顯示他的身份與這間套房極其匹配。也許是常泡溫泉的緣故，他的皮膚近看白且細膩。

“好多了，謝謝王總關(guān)心，您這里的環(huán)境太好了，山水都養(yǎng)人?！?/p>

“喜歡的話就再多住一陣子 ， 不急著走的?！彼麑⑽乙缴嘲l(fā)邊 ， 請我坐下。

“王總 ， 有件事我很好奇 ， 不知道能不能……”

“問吧?！彼劢菐?， 令我放下拘謹(jǐn)。

“我聽說過一些故事 ， 這里的天然溫泉很珍貴，也很神秘，之前聽我父親提起過，王老板的哥哥還留下一些關(guān)于溫泉的資料，我想多了解一下……”

“不是不行，這里的溫泉不存在商業(yè)機密，至于那些神神秘秘的說法，我不知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也沒興趣多過問。你說的那些資料，算是我哥哥的遺物了?！彼_上穿著金色拖鞋，起身踱向臥室，示意我跟上來，“這間套房以前就是我哥哥的，他的東西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沒碰過，原封不動?！闭f完，他打開復(fù)古風(fēng)的衣櫥，手指在保險柜的鎖上輕輕摸索然后轉(zhuǎn)動，嘀略一聲，保險柜腹中的一切全部向我敞開。

“感謝您?！蔽椅⑽⑶飞碇轮x。

王老板輕易給予我超越常人的信任，是我沒想到的。或許是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他才如此毫無保留；或許是他想找一位新的合伙人，替他守在這里。

“我哥哥要是真有秘密的話，我知不知道都無所謂，只要它一直在那里就行?！彼氐剿奈恢蒙?，繼續(xù)低頭看書，只把安靜的側(cè)臉留給我。

如果不知道王翹楚的身份，我大概會把他當(dāng)作是一位科學(xué)家。他的遺物包括幾本書籍、一個筆記本、幾張光碟和一些設(shè)計圖紙。我想將這些東西借回去慢慢研究，當(dāng)我提出請求的時候，王老板有一絲猶豫，不過很快便答應(yīng)了。

對冒險家來說，這些資料無異于寶藏。

如王老板所言，緒云山的天然溫泉其實沒有什么秘密，我花了整整一晚，大致從這些寶藏中梳理出了一些脈絡(luò)。我將這些信息碎片拼湊在一起，試圖以王家兄長的視角來看待這家溫泉旅店。接近凌晨時分，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這里真正的奧秘來自歷史。

在1965年左右，緒云山被規(guī)劃為三線 建設(shè)時期的秘密基地，我手上的設(shè)計圖紙不是溫泉旅店的，而是一項大型科研實驗項目的。當(dāng)年有大批科學(xué)家和工程師聚集在這里，他們打算建設(shè)一座量子隧穿實驗場。實驗失敗后，基地并未全部拆除遷移，而是隨那段歷史一同潛藏于靜默的緒云山。

我試著去理解何為量子隧穿，以及它對于當(dāng)時三線建設(shè)的作用，最關(guān)鍵的還有它與加加林之間的關(guān)系。我繼續(xù)猜測，這些科研資料大多來自王氏兄弟的父母，他們是參與三線建設(shè)的科學(xué)家，王翹楚也許是繼承了他們的遺志要守護這里。而我相信王施樂老板出于傷感還沒打開過兄長的寶藏，否則他會比我、比加加林還要沉迷。

如果這緒云山下真有實驗基地，那必定會有一個入口。我向林家德要來一份地圖，并將我的發(fā)現(xiàn)與他和盤托出，他并不全信，畢竟那么多年前的歷史與加加林能有何干。

后面幾天，我獨自穿梭于密林之中尋找那個入口，從遙看綠色到潛入綠色，兩者的感受完全不同?？蓺v史仿佛都被這座大山封存起來，那個入口隱匿于綠色密林之中，無處可尋。從山下返回的途中，一條岔路出現(xiàn)在我眼前，往左走是石板路階梯，路途更長卻平緩，往右走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只要循著矮草的軌跡向上攀爬便能很快到家。我選擇往右。

不過十分鐘路途，我腳上傳來濕潤的涼意，有一條小溪順著山脊流下，一路跋涉流淌過草木，我的鞋被沾濕。不顧危險，我繼續(xù)往上幾步，小路右側(cè)出現(xiàn)一條溝渠，淚淚流水從山的高處不斷往下淌。這本不是什么奇觀，直到那個方形竹盤隨著流水映入我的眼簾，它從水渠中滑下來，躺在綿軟的濕地上。

這個物件本應(yīng)漂浮于溫泉池中，卻尤然出現(xiàn)在這山間小徑，不得不令人生疑 —溫泉池的洞穴口不足以容它通過，那么，連接兩處的通道究竟在哪里？

山間的霧氣上涌，寒氣逼人，我手腳并用地爬上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旅店，房間入口滿是我鞋子留下的水潰。我想這腿傷還未痊愈不能受濕，來不及吃晚飯便下溫泉泡浴驅(qū)寒。不到半盞茶的時間，身上的寒氣從腳底經(jīng)由上身蒸騰至頭頂，打了個冷戰(zhàn)過后，寒意和疲乏均已散去。我身在的這池溫泉不過是緒云山的一個毛孔，即使它下面隱藏著巨大的秘密，我也只能躺在這秘密上面，憑想象在黑暗中摸索它的輪廓。

我閉目觀想那張設(shè)計圖紙上的內(nèi)容，放到現(xiàn)在也是超越天工的工程，很難想象在當(dāng)年的技術(shù)條件下何以實施。這個科研項目計劃將整座山體挖空，中間架設(shè)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圓環(huán)中央是一扇門形的裝置，造型近似一個發(fā)光的黑洞天體，又像是電子天堂的入口—這個僅存在于想象中的 怪誕奇異的造物，在我腦海里留下了一道帶著美感的殘影。

從王翹楚的資料中，我大致弄懂了量子隧穿實驗的原理，似乎很簡單：經(jīng)典力學(xué)認為，如果量子的能量無法超過位勢壘的能量，則量子是無法穿越的。就如同拿小球去撞一座山，一個人去撞一堵墻，這是不可能事件。但是在量子力學(xué)領(lǐng)域，經(jīng)典力學(xué)是不太可靠的。量子隧穿就是指量子能夠概率性地穿過位勢壘，盡管位勢壘的能量比量子高，量子還是有穿過去的概率。就好像在墻上鉆了一條隧道，量子從隧道中穿了過去。

在微觀世界中，粒子有許多共扼量，比如位置和速度，在隧穿中，時間和能量就是一對共扼量，它們都符合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這就意味著當(dāng)時間很小的時候，能量會有巨大的起伏，當(dāng)粒子的能量大于位勢壘的能量闖值，它便能實現(xiàn)穿越。

好比一顆星星的光芒要無數(shù)次奔走，才能穿過無盡遙遠的空間抵達我們頭頂?shù)暮谏箍?。對星星來說，這堵墻是真空宇宙；對加加林來說 ， 這堵墻即是溫泉池。

不如做個實驗吧，我以冒險家的思路大膽設(shè)想，規(guī)模不一定那么大 ， 只要原理相通，興許能得到相近的實驗結(jié)果。

出浴后，我火速聯(lián)系父親在山下的一位神通廣大的朋友，拜托他幫我搞來幾套高研機器。驚喜的是，還有一位專業(yè)的博士生劉鑿光前來輔助。我將溫泉池當(dāng)作整個實驗場，水作為“墻”，機器搭建在池邊，構(gòu)成一個圓環(huán)通道的電子發(fā)射器，電 信號通過水體會得到增強的效果。在這些半導(dǎo)體器件中，電子需要穿越障礙層以完成電子設(shè)備的運行，然后，將一個高能粒子轟擊到金屬離子表面上，如果它的能量足夠高，就有可能穿透金屬離子的表面，實現(xiàn)量子隧穿。

這件事我是悄悄進行的，幾天時間，溫泉池變成一個小型實驗基地。我選擇了一顆新鮮的蘋果，將其置于圓環(huán)中央。

劉鑿光博士為此刻興奮了許久，前后忙碌著，說這是在單位做不了的實驗。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和他身穿銀白色防護服，退于溫泉山巖的后側(cè)。他按下啟動開關(guān)，嘴里不停哺哺自語，像等待新生兒出生的父親。

半分鐘后，一陣白光乍現(xiàn)，又如涯淆般散開，隔了許久我們才走過去察看—蘋果不見了，溫泉池的水面像被大風(fēng)吹起一般來回起伏，其余沒有任何改變。

“成功了?！眲⒉┦亢颗持?，“這么容易嗎？”

“蘋果去哪了？”我急切問道。

他的神情中有一絲喜悅：“有兩種可能，第一，物質(zhì)的結(jié)構(gòu)改變了，變成了另一種存在；第二，通過量子通道進入了另一個地方，而我們并不知道這個通道究竟通向哪里?！?/p>

討論許久，劉博士有些舉棋不定，我 堅持再做一次。他思付片刻后表示贊同，還說實驗尚待完善，再給他一些時間準(zhǔn)備重新開始。匆匆下山前，他叮囑我這些東西都別動，他明天會再上來做收尾工作。

冒險家跟科學(xué)家看世界的角度不盡一致，比起劉博士依賴精準(zhǔn)的數(shù)據(jù)，我更相信直覺。直覺告訴我，離答案很近了。蘋果消失，跟加加林消失應(yīng)該是同一種原理，只不過加加林的質(zhì)量更大，需要的能量更強。

這樣的實驗結(jié)果擺在任何人面前，都 會令人產(chǎn)生一種魔法真實存在于生活的錯覺，而此刻急需的是用一個科學(xué)原理來進行論證。我被這腦中冒出的思緒牽引回房間，面對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我慢慢翻弄，竟鬼使神差般抽出壓在最下面的一杏打印書稿。

這是我寫的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說，主 角是一個冒險家，他經(jīng)歷意外的創(chuàng)傷，受 邀來到溫泉旅店療養(yǎng)，可不久后的某一天他突然離奇失蹤，父母前來尋找……劇情就卡在這里，我想不出下一步該如何發(fā)展。我跟加加林來到這里的經(jīng)歷相似，從生活中取材，是小說家賴以生存的方式。為了尋找故事靈感，我扮成冒險家來體驗這個人物，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

蘋果和我存在于一個世界，加加林和他的父母存在于另一個世界—小說中的世界。只不過與林家德的對白有一句我寫錯了，關(guān)于加加林的記憶誤差算不上曼德拉效應(yīng)，那不是集體記憶的錯誤，是自我意識在現(xiàn)實世界顯化的差別。他們愿意相信那時的加加林是什么樣子，現(xiàn)實即是什么樣子。

這僅僅是故事中的一個小小細節(jié)，而我對故事靈感的探求，將我引向了更大的秘密—隱匿于緒云山下的那段真實歷史。

我放下書稿，離開房間，一個新的念頭產(chǎn)生且揮之不去—如果把蘋果換成我呢？

緒云山下的大型儀器一定還存在，溫泉水曾被山體下的線圈磁場擾亂，如同基星擾亂地球的磁場。能量變化讓其本身變成一個容器或者通道，由此，量子隧穿的實驗場形成并一直存在著，物質(zhì)與能量間的轉(zhuǎn)換通道隨時都有可能打開。而在一定條件下，或許就是在某一個能量起伏巨大的片刻，“隧道”打開，物質(zhì)能夠變成能量，能量能夠變成物質(zhì)。

念頭即現(xiàn)實，現(xiàn)實即念頭。正如那句神學(xué)經(jīng)典中的恒言：“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

同樣地，在冒險家眼里，想象力正是打開魔法的關(guān)鍵，現(xiàn)在看來，魔法是恒久存在的。劉博士一定也會很快知曉這一點。

剛?cè)胍梗介g的綠色漸被染黑，我脫下防護服慢慢靠近溫泉池，池水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我等不及下浴去扮演那顆蘋果。

劉博士操作設(shè)備的流程我記在心里，全盤復(fù)制后，我將所有參數(shù)調(diào)至最大。如果宇宙中存在無形的“場”的話，那么，場與場就像音符與音符，是能夠互相影響的，溫泉場和緒云山體的場會連接在一起，我堅信。

我仰躺在溫泉水里，像泡在羊水里一般舒適自由，我定下神來，構(gòu)思著最新的劇情，加加林之后的去向到底如何，必須要有一個確切的結(jié)果。念頭即現(xiàn)實，念頭中的畫面越逼真，顯化就越容易。如果我的邏輯成立，那么，世界將按照這些念頭成形。

不知過去多久，一陣耀眼的白光從池子中央進出并如涯淆般散開，通道打開，念頭成形。之后，我像是沉入了水底，身 體沒有任何感覺，從這個通道進入了宇宙別的地方。

我決定給故事中的加加林安排不一樣的命運走向，讓他在迷失之后，順著一條由我創(chuàng)造的路，來到原來蘋果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他將會平安無事地回到溫泉旅店，回到父母身邊。而我則變成自己筆下的人物 ，一個經(jīng)歷創(chuàng)傷來到旅店休養(yǎng)，然后在溫泉中突然消失的冒險家，代替加加林從那個神秘的溫泉通道抵達宇宙的另一處。

林家的兒子回來了，從山頂回來，他 像做了一場夢一般，絲毫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我，這個冒險家、小說家，與他交換，將永遠地沉溺于溫泉之中，變成溫泉水中的一個氣泡，變成宏大宇宙中略略略的回響。

小說結(jié)局是如下文字：他寫完所有故事，擱下筆，沉入溫泉底部，很輕易地打開了那條通道，迎接那個命運。他在池底看見了整個宇宙，于是，一并將自己留在了這個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