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與生俱來的底色
當(dāng)然不是黑暗誕下的。
是曠野里的銹跡,
一點兒沉默,變黑的謎團。
一點兒神性,埋藏于群鳥絲鷺
和蘆葦?shù)膿u曳中。
它把防備展開又抱成一團。
那一刻,務(wù)必高冷貴重
披著烏亮的反光。
務(wù)必看清凸凹不平、
吉兇成敗的河灘,
敢于立在銀色的波浪里
做白日夢。
它當(dāng)然不是白天鵝的一面鏡子,
默默對視卻一片模糊,
曾絆倒過幾只躲避的天鵝。
因渴望蛻變而使高瘦的身體
顏色加重。在它看來
所有的光芒都是微閉的樣子。
群居中,認命般地領(lǐng)受了自己
——一個旁觀者,
一枚流浪的黑影。
它素來不做冒險之事。
靜謐、微息。
爬青藤,院落冷寂,
赤腳于奇崛、裂松。
爬奇石,白云歸去,
八百里楚河漢界被摸到時,
高處皆矮,輸贏全無。
它素來不做冒險之事,
比如壘石、伐木、筑長城。
兀自進出泥土,與野葡萄、
石榴、藤梨相安無事,
不似頭頂上那顆流星
匆匆來去中如一根斷線
或一段言語,消失了。
當(dāng)它拱出沙粒,海嘯后
沙海激揚不過是杳然的頓挫,
那逐漸散去的,像露水
只漫過了它小小的驚訝。
當(dāng)它爬出磚頭瓦礫,
在大地震中側(cè)身傾斜的那一刻,
目睹的虛弱和卑怯,
竟然是山河和石頭,而非自己。
鐘響,百里寂靜。
舊塵震落,又覆上了新塵。
鐘響時,銀杏幽喟,黃葉相繼離去,
后人開始描述前人的季節(jié),
無言者向背啜泣,保持著震顫的寫意
與吟誦。
鐘聲里有草木,有衣袂。
耕種之手收好了鋤具犁耙,
抖袖持肩,待余音散去后,
不耽擱收割、翻土、捆燕麥。
鐘聲輕,鐘聲棲上樹枝,
遁入白云或巨石,如歌者認歸了緘默。
鐘聲昭示沉思,西風(fēng)是必經(jīng)之路,
一陣清幽聲像一個人自釀的痛苦,
只用來拒絕。
而安詳和普度離人心最近,
被背叛一次,復(fù)活一次,
與鐘聲保持著一縷一縷的沉入。
與鐘聲,在某個黎明的時刻,
為渺小者表達過貧弱心和不眠夜。
野花傾斜,過微風(fēng)。
飛鳥配一朵閑云,
抵擋著枯草上的卑微與病。
一群鎮(zhèn)定自若的綿羊,
被山坡那頭的表情不斷地
試探著。
頭羊沉默,食草,鋒刃一樣
陷入。想必它有對彼岸的追問,
但又保持著克制。
寧可徘徊,以遲疑的步伐
抵抗內(nèi)心的指向,也絕不回頭
與身后任何一只有同樣想法的家伙
撞在一起。
一路上,
星星離我最近,
德令哈,離我最遠。
此處,
太陽專注于
炫耀群峰,
描述它們的脊背,
儼然鯨魚一般的
靜止。
一萬里的藍色,
小得不起眼。
當(dāng)寧靜被云
輪番撕破,
野花挺向天際,
像例外的生長
帶著背叛
……
四千五百年,
活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對流逝一無所知,
還是執(zhí)意將流年擊???
雷聲一響,
心臟開出了怎樣的花?
當(dāng)月光和大風(fēng)襲擊山澗溪流,
它用力搖晃,嘩嘩嘩的笨重,
是在跌宕古老的往事,
又像以無盡的耐心刷新一種
巔峰藝術(shù)。
它老了,朽木枯枝布滿荒涼。
春天不斷地傳播它的來世之春,
而嵩山則承擔(dān)了它全部的孤獨。
墻下有人,看著一棵小樹瘋長,
披散成偌大的場面。
粉色如患時,路人張望
只是匆匆一瞥。只因花朵沉實、
芳香柔軟,與溫飽和抱負無關(guān)。
紛繁無序時,風(fēng)放慢了速度,
因迷戀一小簇一小簇的鮮妍,
而蜷曲了自己。
蝴蝶與蜜蜂亂如幻覺。
而花朵喧動,不解世情,
以濃烈的芳菲篡改你,奔赴你,
葬你……
田地遷徙,
安命為廣場。
蟋蟀委身于此。
草芥矮小,幾分隱忍
窩著更強烈的鄉(xiāng)愁。
雕塑、路燈與噴泉是廣場的主人,
以無盡的耐心學(xué)習(xí)站立。
高處,一只鴿子數(shù)次回旋,
不知身在何處?還是
欲重新確定一個小位置?
人群攘攘,靈魂從練習(xí)行走的
軀體分出。高聳的眼眸
是看淡還是看重了人生?
此時,看客倚著樹干,無語。
奔跑的少年,抿著嘴。
大風(fēng)一吹,那些花白開始舞蹈和喧嘩。
我喜歡浪費甜蜜的祝詞,
從一朵蘋果花一直到它累累的果實。
我贊美它——
與薄涼、逆光、霧靄構(gòu)成的差別,
沒有裂痕的結(jié)實,一步步甜下去。
我喜歡掛在繩上的衣物,
離開人體,瀝干多余的水分
像獲得了一切的準(zhǔn)許。
我贊美它的自由,在陽光下
細細的碎花成倍地蕩漾著香氣
和自身的空曠。
我贊美半開的門,此刻朝陽,
所剩的寬度不多。一段摩擦關(guān)在里面,
穿制服的人瞥見室內(nèi),
但不足以使一床、一桌、一錯句
被輕易推開。
我喜歡小宅境,閉上眼睛,
贊美轉(zhuǎn)身抵達的迎接和平凡的事:
每一個都接受另一個的分歧,
然后和解。每一個都身無長物,
只剩下了“我們”。
風(fēng)跟著,鈴聲像一條很響的溪流
淌過來,窗戶是必經(jīng)之路。
我喜歡它不能忍住的搖動。
理解這歸來般的聲音,
有點兒自問自答,又像有針對性。
它替代時鐘和鳥鳴,重新布置了
我洗漱、早餐、刷碗的生動感。
類似笑聲劃破冥想,令小世界的偏僻
大面積地天真起來。
我喜歡房間里的小事物,
恬然簡單的無用之物容易使人快樂,
容易動搖那些類似鐵石心腸之類的病癥。
你有一處僻靜等我淺嘗,
你有幾片萌芽,攜春色晃動,
投下的新綠有多重意思。
我喜歡你道出的一切,
能緩解沉默中的不安,
令細小的氣餒、困頓
順從妙不可言的微苦。
歸寂于舌尖上的念白,句句都輕。
一杯雀舌,
我喜歡你風(fēng)平浪靜,視無常若等閑。
就像你懂得了無常后,
并不告訴誰,
并成為那無常的一部分。
它微微張開的嘴唇
招來風(fēng)的擁抱,
被吻過的地方,
淚水取代了沉默。
仍是無爭之靜詞,
白玉一樣,
隱去了情節(jié)和內(nèi)容。
它鋪張新鮮的日子,
無際的虛懷隨風(fēng)豐滿,
像鴿子棲上樹枝,
簌簌的翅膀扇動,
處理掉了生活的烏云
和胸中的黯然。
有時,桂花是女人的心思,
分泌脂粉氣,
為了擦去生活灰心的部分。
是最早的愛情。含糊的表達
實為對歡喜保持一丁點兒克制。
是你長期被忽視,停下時,
它沖破喑啞,迎了上來。
素花意義稀薄,淡妝適合靠近。
暗香如真情,經(jīng)受了數(shù)不清的浪費,
經(jīng)受了數(shù)不清的手指伸出,又收回。
似俗人難以承受的輕,像仇人
不忍獲取的報償。多么幽僻啊,
多少礙難被這綿薄之力解構(gòu),
而這之前,你的心是亂的。
對于抽身俗世的人,
嵩山的海拔即為其要義,
聳立于無驚濤的內(nèi)心。
是成敗之后的結(jié)論,
一路闃寂召喚野花、風(fēng)光,
被溪流處理過的石頭。
召喚低處的苦思,
將多余的盲目減去。
它認同站著的人
和他心中沒有說出的話,
像好文章的開頭,
關(guān)乎內(nèi)涵。
它參透世情的樣子,
愈顯滄桑,愈不被理解。
僅與千年古柏樹的沉郁
產(chǎn)生共鳴。僅適合對少數(shù)人,
說出。
它敘述緩慢流逝的事物,
但從不玩味自己的命運。
一如方丈的余生,
隱忍了太多的疑慮后,
不闡釋幽冥與深刻了,
只感知命運的無語。
奔跑,用盡全力,
九十八路車還是錯過了。
而視線所及皆是車流,
滔滔綿延而平靜。
路邊,一陣風(fēng)吹來,
衣角翻動著焦灼。
站牌之上,
一片閑云低回,靜止,
說著安慰的話:
尚有一朵,剛好是留給你的。
幾分堅定,秋風(fēng)將如意湖
吹成了鏡子。
澄明之物不接納附和的掌聲。
幾分曠涼,愛意在心頭決堤,
猝不及防的言辭,須另起一行。
一樹楚楚展開的蒼然,
獨具消散、加固、孱弱
和堅韌的能力。
在前進路小學(xué)的門前
抖掉積塵,落下了種子。
1
他的心,無限放大了
一枚果核上的萬古界、無憂境。
漫漫毫厘中,田埂蟄伏,
渠畔和路旁留出了許多空隙,
待一節(jié)柳枝插地發(fā)芽,
待小南風(fēng)掛在樹上,輕輕搖晃。
2
針尖似的蜜蜂,旁若無人亦無己。
來自“上天的磨煉”表達清楚了,
一個翅膀無法自抑,另一個
與他應(yīng)和,一樣發(fā)出了
嗡嗡的輕顫。
3
刻刀游弋,不急于尋找河岸、
固定人心。船槳、爐子靜安于船中,
已經(jīng)受戒。癡迷者沉淀纖毫,
以念珠、手卷的逼真,摁住了
人間的咳動。
4
他愛核舟上朝南的窗戶、
卷簾的女子,
勝過八百里浩渺、一萬米的
追念與秋風(fēng)。
愛核雕里的菜畦、麥地和打谷場,
粗布衣衫的胸襟處,
敞著糧食和蔬菜的氣息。
5
他受難般地倔強。專注于
刻出一枚果核的遼闊——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刻到蒼老動情,人世形同虛設(shè)。
它紛亂,像粉塵
虛化了喧嘩與悲情。
它獨自,日夜流淌的
一行白、一行輕,
如不食人間煙火的遁世者。
無限的耐心,
如同還在苦等那個安定天下、
煙塵一縷的行者。
一意孤行地解釋著
一個身世的源頭。
1
它過人的能量
以“虛懷”和“懇切”示人。
了無生趣時,
為我播放音樂,沏一杯茶。
鋪開白紙,用顏體楷書抄寫了
一首古詩。
2
流水線上,它分送玫瑰、蠟燭
和蛋糕,如同撫慰一個個陌生的
親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的主人!”
對方虛弱了一下。仿佛撞到
一個結(jié)痂的小傷口,
她雙手冥合,真切地獲得了
一個愿望。
3
疏于自述,卻是對弈的高手。
耕種瘠田,挫敗了勞動模范。
它禮贊春日,對于脫離軌道的歧路,
則側(cè)身回轉(zhuǎn),揮臂變冷:
我懷疑你,反對你,我
離開你。
4
大雨來臨,一個踽踽獨行的人
克制著寥落感,等候機器人
擎?zhèn)憬铀汀?/p>
明明與它走在一起,
你卻倍感孤獨。
只因它不牽你的手,只因
它交不出一顆歡喜心。
蛙鳴陣陣,草色入簾。
諸事安頓好了,林、鳥、月、樹,
每一處都是執(zhí)子之手。
每一處都能交出翠綠銀白,
瓦解你內(nèi)心的狼藉。
菖蒲和蘆葦平分了涓流香溪,
小有起伏的蟲鳴,一首為情所困的
萎靡音,與秋風(fēng)一起灌滿了衣袖。
一棵銀杏是我們共同路過的,
以慈愛之心回應(yīng)我的惜別之意,
清雅戰(zhàn)勝了苦澀。
長圻碼頭上,太湖清風(fēng)紛揚,
一半止于橘紅和籬笆,
一半碰撞西巷村的白果樹。
脆裂的響聲推動暮色和香氣,
并將石板路上的我,退成
瑟瑟的柔弱。
它從不陳述衰老和錯失,
內(nèi)心的波瀾——
沒有生死差別的聲息
像一種復(fù)活,初來乍到。
這些毫無經(jīng)驗的杏葉、
蜘蛛和蜜蜂,如修煉之人,
與世界失去聯(lián)系太久了,
如何參透狂風(fēng)和雨天的危險性?
這些毫無經(jīng)驗的杏葉、
蜘蛛和蜜蜂,將時間越拉越長
越磨越亮,像心頭默續(xù)的承諾書。
我觸不到它閃閃發(fā)光的空間,
如彼岸的孤獨,難以評估。
我贊嘆這翕動的沉默,
無一破損。甚至忍不住想擠進去,
這樣,那一萬多年的時光
就是我的了。
——寫于攀枝花營盤山頂
云朵碰著云朵。
云朵踩上滑行跑道,
嬉戲于一種游弋的速度。
一時,它的塵世反復(fù)挪動,
既交付天空又飄墜絕頂。
云朵蹭著過客的腳踝,無果。
把言辭壓至心底。
當(dāng)是嗔怪一個復(fù)返的戀人,
瞬間又下定了決心:愛不愛由你。
它嘆息,營盤山頂適合告別,
不適合相互廝守。
此言無聲,卻將陽光微微晃動,
忐忑貼著修辭,結(jié)隊?wèi)腋。?/p>
類似柔軟的傷感,依附永恒的山谷。
而此時,藍色如美德駐步,
允許愛允許恨的樣子,
緩解著自身的莊重。
不遠處,云朵一動不動,
任蝴蝶在它身上撲翅、顛簸,
直到找出適合閃現(xiàn)的起點
和適合隱沒的終點。
它長久地繾綣,一堆怡樂充裕地
抵御、消化一座山的空曠,
無數(shù)次地扣押游客的眼眸,
以便阻止他們搬走金沙江
潺潺的流水。
走進電梯,只有我和他。
瞬間的相望,算是彼此來去的
應(yīng)答聲。
我們分立兩側(cè),
止住了內(nèi)心的顛簸。
凝望清晰的虛無之處,
開始尋找另一個擱淺的自己。
大段空白,沉默不語。如眼眸里
行將漸遠的風(fēng)景,無可戀。
并身站立著,兩縷形狀平靜的心緒
可交織每一寸的體悟。
雖然轉(zhuǎn)身已是不再重逢的兩個靈魂,
走時也不會丟下一個眼神。
但那一碰即碎的靜謐,
發(fā)生過隱秘的揣探與克制。
解下圍巾。經(jīng)風(fēng)一吹
內(nèi)心的籽粒與草木一起
開始移步。長出綠芽,
長出沒想好的那種瘦弱。
我喜歡這樣的春天,
沒有仇恨,亦不需要勇敢。
飛燕出發(fā),望過去
斜側(cè)的影子風(fēng)一樣跟著。
一種野生的快樂松開了,
很容易就滑到了季節(jié)之中。
它們毫不介意過往的危險性
是否被仁義禮智修葺過。
春天,一片空著的山坡
被重新裝滿:
金盞花、藤蔓、小鹿和豌豆,
一個個輪回,和我一樣,
被承認過了,
并習(xí)慣將無數(shù)個春天里
已承受過的境遇浪費、模糊、
經(jīng)不起回想。
對帶著陰影路過的人,
小區(qū)里的廣玉蘭以最大的善意
開白花,開紫花,朝著他寒暄。
打開的真貌反對虛無,
收攏的,窮盡秘密。
有風(fēng)吹過時,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深陷其中的一串腳印,
終是遇上了自己的愿望,
走著走著就平靜了。
一直走到芬芳的盡頭,
即將用完的一天就完整了。
現(xiàn)在,一個暗淡的模樣毫不自知地
生逢皎潔,恣意地輕盈起來,
像被原諒過的。
那塊石壁的跟前
長出了一朵野花。
像是在一個極偏僻的地方
安放了童心。
它們?nèi)汲姓J自身的孤獨。
只不過,一個似先知,自省,
是我們一直想抵達的去處。
另一個兩手空空,等凋落,
懵懂無知地愛這個世界。
它們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
再無未竟之事。
又確定是彼此的輪回,
都保持著被解救的樣子。
(選自《石壁與野花》,張曉雪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
本欄責(zé)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