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亮
漢字從古走到今,經(jīng)歷了時代滄桑,見證了歷史更迭,除了具有表意的獨特屬性外,還附著不同時期人們的思想印記。因此,我國的古代典籍非常注重選擇特定的文字來記錄不同的歷史情境,表達(dá)記錄者的價值判斷??鬃泳幱喌摹洞呵铩芬约芭c之相承的“春秋三傳”都是“微言大義”“一字褒貶”的典例。
《燭之武退秦師》往往被認(rèn)為是展現(xiàn)論辯藝術(shù)的經(jīng)典名篇。然仔細(xì)揣摩,“燭之武退秦師”不單單是燭之武個人高超口才的展示,更蘊含著三個國家為了自身利益的權(quán)衡與較量。文中一些字的使用便清晰地說明了這一點。
一、從“圍”字看秦晉的真正目的
開篇“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所謂“無禮于晉”指的是僖公二十三年晉文公逃亡期間,鄭國沒有以應(yīng)有的禮遇對待他,當(dāng)時對其“無禮”的還有衛(wèi)國和曹國。
過衛(wèi),衛(wèi)文公不禮焉。[1]
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浴,薄而觀之。[2]
及鄭,鄭文公亦不禮焉。[3]
晉文公即位后,先后于僖公二十八年和僖公三十年發(fā)兵曹國、衛(wèi)國和鄭國?!洞呵铩吩模ā敖?jīng)”)以及左丘明作的“傳”,對晉文公發(fā)兵三國的記載非常值得我們揣摩:
“經(jīng)”和“傳”對晉文公發(fā)兵曹、衛(wèi)兩國用的是“伐”或“侵”,對晉文公發(fā)兵鄭國的描述則都用了“圍”。根據(jù)許慎《說文解字》的解釋,“圍”與“伐”“侵”二字的意思截然不同:
伐,擊也。從人持戈。[8]
侵,漸進(jìn)也。[9]
圍,守也。[10]
“伐”“侵”都是具有攻擊屬性的字,蘊含著明顯的進(jìn)攻意圖;而“圍”的本義是“守”,不能體現(xiàn)進(jìn)攻意圖??梢?,“晉侯、秦伯圍鄭”之時,并沒有真要攻打鄭國的想法。佚之狐向鄭伯推薦燭之武時說,“國危矣,若使?fàn)T之武見秦君,師必退”。一個“必”字說得斬釘截鐵,這里面除了有對燭之武才能的信心外,恐怕還有對當(dāng)時的形勢、晉侯與秦伯的心理的洞悉與判斷。
晉文公發(fā)兵三國的最終結(jié)果也印證了這一點:
晉侯入曹,執(zhí)曹伯。[11]
晉人執(zhí)衛(wèi)侯。[12]
晉文公攻入曹國和衛(wèi)國,并抓住了兩國的國君;圍鄭之后,并未發(fā)起進(jìn)攻,而是在秦穆公退兵后也引兵離去。
“貳于楚”是指在晉國和楚國的城濮之戰(zhàn)中,鄭國曾經(jīng)幫助過楚國,不過鄭國在看到楚國失敗后,又迅速和晉國結(jié)盟:
鄉(xiāng)役之三月,鄭伯如楚致其師。為楚師既敗而懼,使子人九行成于晉。晉欒枝入盟鄭伯。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于衡雍。[13]
晉、秦圍鄭在僖公三十年,距鄭“無禮于晉”(僖公二十三年)已過了七年;距鄭“貳于楚”(僖公二十八年)也已經(jīng)過了兩年;而且圍鄭之時,晉、鄭仍為盟國。由此可見,晉、秦圍鄭卻圍而不攻,實際上是打著“禮”的口號,借著“貳于楚”的名義,找尋一個借口來謀求自己的利益罷了。
二、從“戍”字看秦伯退兵的原因
一般認(rèn)為,秦師能夠退去是燭之武臨危受命,憑三寸之舌,以退為進(jìn),曉之以弊,誘之以利,并從歷史和未來的角度離間秦、晉的結(jié)果。呂祖謙在《東萊左傳博議》中對此事的精辟論述卻值得我們深思:
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離。秦、晉伐鄭,鄭將亡矣。燭之武出說秦穆公,立談之間存鄭于將亡,不惟退秦師,而又得秦置戍而去,何移之速也!燭之武一言使秦穆背晉親鄭,棄強(qiáng)援、附弱國;棄舊恩、召新怨;棄成功、犯危難。非利害深中秦穆之心,詎能若是乎?秦穆之于晉,相與之久也,相信之深也,相結(jié)之厚也,一怵于燭之武之利,棄晉如涕唾,亦何有于鄭乎?他日利有大于燭之武者,吾知秦穆必翻然從之矣!
秦、晉交情深厚、彼此信任,到底是什么讓秦穆公突然視晉國如眼淚、鼻涕,把它丟棄掉了呢?仔細(xì)推究,并不是燭之武的巧妙說辭,而是秦穆公的利益訴求和政治野心。按常理說,秦穆公若真是因燭之武的勸說而有了退兵的想法,聽完燭之武的言論后,引兵離去就行了;但是他的行為卻有悖于常理——“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為這一做法一下子把秦國置于與晉國敵對的位置,因此也便有了后文的“子犯請擊之”。正如呂祖謙所言,一定有“深中秦穆之心”的利害才促使他這樣去做。顯然,燭之武的那些言辭無法讓秦穆公冒著與晉國開戰(zhàn)的風(fēng)險做出這樣的決定,真正的“利害”在于一個“戍”字。
戍,守邊也。從人持戈。[14]
邊指邊境、邊疆,只有自己國家疆域的邊界才稱得上“邊”。一個“戍”字便隱藏著秦穆公侵吞鄭國的政治企圖。兩年之后的事情證明了這一點: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15]
管,即鑰匙,“掌其北門之管”進(jìn)而得其國,這才是秦穆公“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的真正目的。若非“弦高犒師”之事的發(fā)生,或許秦穆公的計劃已經(jīng)得逞。由此觀之,秦穆公退兵,其實是他借燭之武游說之勢,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目的而進(jìn)行的巧妙布局。
三、從“盟”字看春秋外交的本質(zhì)
《說文解字》對“盟”的解釋為:“《周禮》曰:‘國有疑則盟……殺牲歃血,朱盤玉敦,以立牛耳?!盵16]“有疑”是不和的意思,諸侯國之間有不和而需解決時,就會會盟締約,會盟時要“殺牲歃血”,在神前立誓以表示誠信。所以,“盟”的本義是立誓締約。
然而,從“盟”字本義的角度來看,春秋時期的“盟”有著濃濃的諷刺意味。在當(dāng)時的很多情況下,盟約的訂立既不為解決不和,更沒有誠信的約束,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便是利益的權(quán)衡。
我們先來看一看文中之“盟”:“晉侯、秦伯圍鄭”之時,秦、晉是盟國;“圍鄭”的原因之一是鄭“貳于楚”,也就是鄭國先和晉國結(jié)盟,后來又和楚國結(jié)盟;燭之武說秦伯的結(jié)果是“秦伯說,與鄭人盟”。盟約的訂立何其輕易,盟友的更換何其頻繁。
秦穆公與鄭國結(jié)盟后,留下杞子、逢孫、楊孫戍守,自己帶領(lǐng)剩下的秦軍回國了。晉國大夫子犯請求出兵攻擊秦軍,晉文公的回答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這些話讓我們感覺晉文公應(yīng)該有別于鄭伯、秦穆公,是一個講仁義、重武德、守信用的人。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顯然不是,如果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就不會找出陳年舊賬來圍鄭了。另外,據(jù)《史記》記載,鄭文公非常寵愛的五個兒子都因為獲罪早早死去,他一氣之下便將剩下的公子都趕出鄭國,其中公子子蘭逃亡到了晉國。晉文公十分寵幸子蘭,“子蘭奔晉,從晉文公圍鄭。時蘭事晉文公甚謹(jǐn),愛幸之”[17]。在秦穆公撤軍之后,晉文公也并不是如他說的一樣是因為“仁”“智”“武”才離開的,而是因為自己立公子子蘭為太子的政治目的得以實現(xiàn)才撤兵的:
晉文公欲入蘭為太子,以告鄭。鄭大夫石癸曰:“吾聞姞姓乃后稷之元妃,其后當(dāng)有興者。子蘭母,其后也。且夫人子盡已死,余庶子無如蘭賢。今圍急,晉以為請,利孰大焉!”遂許晉,與盟,而卒立子蘭為太子,晉兵乃罷去。[18]
匪夷所思的是,在滿足了晉文公的要求后,晉、鄭兩國又結(jié)為同盟。結(jié)盟的背后同樣是利益的權(quán)衡,鄭國因此得以茍安;晉文公則實際上在鄭國扶植了自己的代理人。鄭文公去世后,公子蘭成為鄭國的國君,即鄭穆公,鄭穆公一朝的政治生態(tài)完全是親晉的。
從晉、秦圍鄭,到晉、秦分別與鄭結(jié)盟,在利益至上的春秋時期,三國的關(guān)系便是當(dāng)時外交關(guān)系的縮影。
【參考文獻(xiàn)】
[1][2][3][4][5][6][7][11][12][13][1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406,407,408,448,451,478,479,448,451,462-463,489.
[8][9][10][14][16]許慎.說文解字[M].徐鉉,校訂.北京:中華書局,1963:167,165,129,266,142.
[17][18]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280.
(作者單位:山東省博興縣第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