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和八個

葛云波

程千帆先生是當代著名古典文史學者，教育成績卓著。關(guān)于他的做人和學問，莫礪鋒老師、張伯偉老師、鞏本棟老師等都有很好的總結(jié)與闡釋。我在編輯《程千帆古詩講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時，感受很深切。借程先生誕生110周年之際，我基于對當下的觀察，主要結(jié)合《古詩講錄》談一下程先生在今天的重要意義。

教學、研究、普及暨閱讀、創(chuàng)作的多向交融

當下對論文數(shù)量的畸形要求和攀比，對項目的過度看重，導致了研究成果巨量的增長，但是質(zhì)量和學風極其堪憂。這實在不利于學人的個人涵養(yǎng)和學界的整體提升。導致負面現(xiàn)象的原因有許多，但作為個人，要反求諸己，不要全部歸因于外部環(huán)境。一味偏重于學術(shù)研究，而忘記了社會文化交流、教育傳播，忘記了反省深思，無疑是片面的。程先生的文學教育活動，則包括了教學、研究、普及等多個方面，值得我們借鑒。

程先生講，作為教師，首要的工作是教學，借力于研究的深入可以提高教學水平，但它又絕不同于研究：研究側(cè)重于學者之間的交流，教學側(cè)重于師生間的交流，對象不同，思路與方法有相當大的不同（《論今日大學中文系教學之蔽》，《古詩講錄》卷首）。教學本身是一門需要嚴肅對待的獨立性很強的學問，沒有一定的專門投入是搞不好的，也培養(yǎng)不好學生。程先生說“我喜歡上課”，“我上課看到你們的眼睛里閃出的是饑渴的光芒，我心里很不好受”（《古詩講錄》，P175），表現(xiàn)出對教學的極度熱愛。程先生學術(shù)成就有目共睹，但他在遺囑中說“略有著述，微不足道”，卻極其看重學生，說：“所精心培養(yǎng)學生數(shù)人，極為優(yōu)秀，乃國家之寶貴財富。”充滿了自信和自豪。鞏老師在榮休前，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培養(yǎng)學生上。一位同門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約老師到南園水杉林請教問題，解答后，他見老師又原路返回，才知道老師不是順道而來，而是專門為答疑而來，他“在歉疚和不安之外，涌上心頭的是有感于老師對學生、對學術(shù)事業(yè)的那份真誠的溫暖與感動”（《九畹芳菲：鞏本棟教授榮休紀念文集》，中華書局2020年版，P364）。從類似的事情上，我感受到了鞏老師對程先生文學教育精神的繼承。

教學、研究的下沉和擴展，就是普及。程先生非常重視這個工作，數(shù)十年間都用心于古典文學的普及，比如與繆琨有《宋詩選》（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與沈祖棻有《古詩今選》（南京大學出版社1979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校理了沈祖棻《宋詞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主編了《中國古代文學英華》（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還帶領(lǐng)學生參加了若干種鑒賞辭典的編寫，這些工作為培養(yǎng)更廣泛的人才提供了文化資源，貢獻極大。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深厚的研究功底，極其有利于普及的開展。沒有優(yōu)秀的普及，就沒有廣泛提高的未來。我們的好幾位老師都做了一些普及工作，莫老師貢獻最為突出。這個工作也是繼承弘揚程先生文學教育的重要方面，需要進一步發(fā)揚光大。

教學、研究、普及，都不可或缺，程先生強調(diào)這些工作都要以閱讀作品為基礎，堅持“以詩論詩”的方法，提倡研究者要有所創(chuàng)作，還特別提醒“無情則無感”（《古詩講錄》，P39），一切必須帶著滿腔的熱情方能做好。這幾項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互為用，缺少其中一環(huán)，功力就減少幾分。正是因為程先生項項兼?zhèn)?，達到了一種圓融的境界，所以才能在許多方面都有卓越的貢獻。

理論、審美、抒情的融會

在文學研究上，程先生提出文獻學與文藝學相結(jié)合的方法，并有學術(shù)實踐上許多的鮮活例子，深得學界的贊賞。從程先生的研究來看，他講的文獻學是具有生命質(zhì)感的文獻學，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的；文藝學是建立在文獻學基礎上、立足于文學作品而開展的有興味的學術(shù)探討。

我談三點對于程先生文藝學思想的感受。

一是程先生強調(diào)閱讀的享受，講“不要把藝術(shù)品當作史料”，“詩歌要欣賞它，有時候要達到沉迷的程度，要有美學享受。朗誦是一個不可缺少的訓練”，這樣“既訴之聽覺，又訴之視覺”（《古詩講錄》P251-252）。也就是說，他所謂的“美學享受”又不是單方面的，本身也具有豐富性。

二是程先生總能設身處地地、很貼心地感受文學作品和人物，他講“不要用冷酷的心情對待藝術(shù)品”（《古詩講錄》P252）。他講《焦仲卿妻》時提醒我們，“焦母是個很兇的女人，但很愛她的兒子”（《古詩講錄》，P14），就不是一味地簡單批判，而是知人論世的體貼。

三是程先生講課、論文都擅長詩意表達。他的文字，很潔凈，很凝練，很有詩意，所以非常吸引人。

這三個方面，今天的學界普遍比較匱乏，這種理論、審美、抒情的融會值得學習。

時空、諸門類的多元貫通

程先生的教學、研究當中，不少地方是貫通古今、打通中外的，他在談論古典詩歌時，經(jīng)常借中外古今的書、畫、小說、戲劇等來討論，一來讓我們明白了道理，二來讓我們體會到貫通的妙處、思路可以開闊。比如《古詩講錄》中提到巴爾扎克的小說《紐沁根銀行》，也提到馮海粟的油畫、國畫不一樣，都是輕輕一點，令人眼前豁然一亮，多了一處觀賞“桃花源”的洞口。

當一個領(lǐng)域的研究非常深入的時候，就需要不斷地拓展。程先生給我們做了示范，而在當下，又需要根據(jù)當前諸多學科的發(fā)展，開展多學科、跨領(lǐng)域的聯(lián)系和研究，拓展視角，開拓思維。程先生當年要學化學，后來做古典文史研究，他的理科思維與文科思維相結(jié)合，啟發(fā)我們在當代不僅立足文科，也要把頭時不時地探向理科的宅院，就有可能碰撞出新穎的智慧火花來。

書內(nèi)外的融通

這個方面，我談程先生文學教育的三個相結(jié)合。

一是自己與他人相結(jié)合：程先生總結(jié)有八字宗風，其中講“樂群”。在今天網(wǎng)絡背景下，人們的情感能力和面對面的交流能力，受到很大影響，“樂群”尤其需要講。

程先生非常重視與學界、學術(shù)團體、出版界的交往和聯(lián)系。前輩編審劉文忠先生曾向我講述程先生兩次到訪古典部的情景（追憶文章《李一氓與〈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發(fā)表在《新文學史料》2021年第一期上）。陶蕓編《閑堂書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初版，2013年增訂版）、鞏本棟老師編《程千帆沈祖棻學記》（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初版，2020年增訂版）、徐有富老師編《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等書里，更是能反映出程先生與各界人士廣泛友好交往的情形。

程先生在文化傳播上做了大量工作，一方面，給自己的老師整理書籍，比如給黃季剛先生編《量守廬學記》（與唐文合編，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校理《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體現(xiàn)了尊師風范；另一方面，在出版學術(shù)專著和普及讀物方面，非常注意同他人的合作，發(fā)揮合作的力量。與同輩同事合作，比如與繆琨先生有《宋詩選》（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與孫望先生有《日本漢詩選評》（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東方出版中心2020年版），與吳新雷先生有《兩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與妻子沈祖棻先生合作《古詩今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鳳凰出版社2021年版）；與學生合作，比如與徐有富老師合作《校讎廣義》（齊魯書社1997年版，中華書局2020年版），與莫礪鋒老師、張宏生老師合作《被開拓的詩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鳳凰出版社2020年版），與程章燦老師合作《程氏漢語文學通史》（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像程先生這樣積極、平等地與各個年齡段的學者合作，在學界并不多見，可見他講“樂群”是發(fā)自肺腑的提倡，也是他有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是人生和學術(shù)相結(jié)合。當代教學內(nèi)容大都是學術(shù)知識，但程先生把人生和學術(shù)結(jié)合起來講。在他的《古詩講錄》課第一講就是“做人和為學”，而且有意思的是用了幾首詩來講的。第一首是《長歌行》，講“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兩句“初看很普通，問得很奇怪，這是毋須問的。這一問，使你感到世界的永恒與人生的短暫，可謂驚心動魄。這才感到結(jié)句之語重心長”。如此把聽眾帶進詩歌里，受到自然的觸動，從而有所體悟。同時，還引漢武帝有“歡樂極兮哀樂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相參照，體味同中之異，進一步讓學生感受。這是在講詩，又是很自然地講了人生。最后才點出“做人要惜時”，順理成章，而不過多絮叨，令人心悅誠服。后邊講劉楨《贈從弟》，點出“做人要正直”；講朱熹《鵝湖寺和陸子壽》，點出“治學要謙虛”；講朱熹《觀書有感》二首，點出“治學要得法”，都是這樣高妙的講法。在講朱熹《觀書有感》時，程先生說“朱熹講的是讀書方法，用的是詩的語言來表達一個哲學思想”（《古詩講錄》P181-183），而他自己也正是在用詩歌講人生和學術(shù)，是借鑒，是吸收，是對傳統(tǒng)詩教的承緒，體現(xiàn)了融會貫通的特色。

程先生講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說“別人都感到分別是可悲傷的，而他卻大踏步地沿著人生的道路往前闖”（《古詩講錄》P31）。這是講詩，同時讓學生感受到在講人生，在不知覺中激勵培養(yǎng)了學生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他批評一些學者“很懂書本上的道理，而不懂世故人情”（《古詩講錄》P397），也是講求人生與學術(shù)相結(jié)合，在提倡書內(nèi)外的兼顧。

三是思想與實踐相結(jié)合。學者們往往是學術(shù)思想止于學術(shù)思想，停留在知的層面，而程先生做到了進一步付諸學術(shù)實踐。

程先生在講蘇舜欽詩時，說：“用一種風格統(tǒng)一一個詩派，這種詩派不易昌盛；以一人為主，其他詩人走自己的路，這樣才能興旺發(fā)達?！保ā豆旁娭v錄》，P92）讀到這里，我立刻想到程先生指導學生作研究，他沒有把學生都局限在某個方向、某段文學，而是根據(jù)每位學生的特點，發(fā)揮他們的潛力，指導學生們“走自己的路”，因此他的學生、我們的老師們，分別走出了各具特色的學術(shù)道路，在不同的研究領(lǐng)域都成為佼佼者。我想，這是程先生教學和研究融通、思想和實踐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些都啟示我們要做到知與行結(jié)合、學與人結(jié)合、文與獻結(jié)合，做到書內(nèi)外的融通。

感興：一個和八個

至遲在上世紀90時代中期，學界有了“程門八大金剛”的提法，當時我聽了很是興奮，感嘆門庭陣容之大。進入新世紀，博士數(shù)量與日俱增，八個，就顯得微乎其微了，但是顯然此數(shù)非彼數(shù)，對于程門弟子，程先生自夸“極為優(yōu)秀，乃國家之寶貴財富”，而學界普遍公認為一流學者。一位老教師，培養(yǎng)出八位卓越的博士弟子，是中國文化的幸運，這是值得總結(jié)和反思的?！耙粋€和八個”，沒有龐大的數(shù)字，卻是令人意味深長的數(shù)字。這是題目標舉“一個和八個”的第一層內(nèi)涵。

我在“一個和八個”之后想加上省略號，是提示培養(yǎng)過程中，周勛初先生、郭維森先生、卞孝萱先生都有協(xié)助指導之功，同時提示博士不僅有八名，此外還有十多名碩士弟子，而弟子們又培養(yǎng)出了廣布天下的弟子，并且已有三傳弟子。一傳八，八傳千，程門不斷光大，源遠流長。

程先生有一篇《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讀杜甫〈飲中八仙歌〉札記》，是他的代表作。我有位同事王培元編審，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資深學者，這篇文章就啟發(fā)了他的魯迅研究走向深入，他對程先生非常感佩。程先生還有一篇《古典詩歌描寫與結(jié)構(gòu)中的一與多》同樣經(jīng)典。在教學和研究上，程先生講整體性和具體性，講規(guī)律性和特殊性，都是一與多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程先生的教學和研究，講求抽象、提煉，講求理論性，但“一個和八個”又是形象有趣的，它是程先生文學教育特色的一個典型體現(xiàn)，反映了他抽象與具象兼?zhèn)涞膱A融性。這是題目標舉“一個和八個”的第二層內(nèi)涵。

程先生在培養(yǎng)學生品德方面，提出“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八個字，大家都非常熟悉。它們與南京大學校訓“誠樸、雄偉、勵學、敦行”八個字是精神相通的，回頭看原中央大學校訓是“誠樸、雄偉”四個字，再往前看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校訓是“誠”一個字！也就是說，今天校訓的八個字，源于過去的一個字，這其實就是一個學校的發(fā)展史、教育思想史，而最初的一個字，無疑是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吳宓先生在比較世界四大文明時，概括中國孔子的思想是“誠則明矣”（《文學與人生》，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也是在講中國文化的根本就是一個“誠”字，它也就當然應該是中國教育（包括文學教育）的根本。程先生正是本于這一個字來開展教學、研究、普及的，他的八個字的宗風要求“敬業(yè)、樂群、勤奮、謙虛”，字字植根于一個“誠”字。劉勰《文心雕龍·章句》云：“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事畢?！痹诔滔壬奈膶W教育里，“本”就是“誠”，“一”就是“誠”，它是開展萬事的根本。程先生擁抱這個法寶，達到了圓融境界。今天要繼承好程先生的精神財富，就應該秉持此心此意。當我們面對紛亂的事態(tài)時，就要從“八個”回到“一個”，從中汲取精神力量；再從“一個”走向“八個”，不斷開拓。這是題目標舉“一個和八個”的第三個內(nèi)涵。

程先生在教學、研究當中，善于運用“一個和八個”“一與多”的多元思維，積極培養(yǎng)、充分調(diào)動自己多方面的素養(yǎng)、才能，讓它們不是孤立地作戰(zhàn)，而是互相為用，熱情地參與生活和開展各項工作，與人和善地合作，積累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和治學方法，貢獻了他寶貴的一生和智慧。

程先生在上課時引用過羅曼·羅蘭的一句話：“最高的美，是賦予那即刻就要消逝的東西以永恒的意義?！保ā豆旁娭v錄》，P22）相對于歷史長河來講，程先生的教學時光相當短暫，是“即刻就要消逝的東西”，但是因為他的才華、他的誠心、他的奮斗、他的智慧，這“即刻就要消逝的東西”被賦予了“永恒的意義”，因此程先生塑造并擁有了“最高的美”——這是我們到今天以至未來都會深深感念程先生的重要原因。

（作者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