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梅花帶雪看

“邑南北為甌越通衢，而東抵海門，插羽披星遞傳，絡(luò)繹不絕?！?/p>

這條始建于唐末的驛道，溝通了浙南極南處的兩個海角——臺州與溫州。

驛道上的十里鋪，距臺州黃巖城南十里。十里驛道，是十里梅林，因此叫梅關(guān)。千年時空轉(zhuǎn)換，古道已漫漶不清，唯余梅花的香氣，帶著那些行走的身影，仍在古道上披星戴月，南來北往。驛路梅花帶雪看，路已不僅僅是路。

建炎四年正月，李清照從杭州出發(fā)，從嵊州，改走臺溫驛道，到達了黃巖。此時正值寒冬，黃巖九峰山下的梅林正在噴雪。

“到臺，臺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逐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fù)赴越，壬子，又赴杭?！?/p>

讀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記錄的南渡經(jīng)歷，見她單薄的身影在字里行間驚惶地晃動著。那么重的負荷，那么多的轉(zhuǎn)折，頗費思量，哪是“艱辛”可以說，“飄零”更合適。

空氣都是梅花的幽香，可是她沒有時間停留去十里梅林賞梅花，停泊在海上的御舟不等人啊。

她的《清平樂》寫道：

年年雪里，長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fēng)勢，故因難看梅花。

此中景況，不賞梅花，卻見了梅雪的精魂。她自己就是大雪中的一枝梅。

李清照喜歡梅花，梅花詩貫穿了她的一生。她從春心萌動時就開始寫梅花，少年時光易逝，轉(zhuǎn)瞬到了中年。在金兵鐵蹄的驅(qū)趕下，宋室開始南渡。李清照在時代的裂縫中，也像巖縫中生長著的那一棵梅樹。

建炎元年，李清照從家鄉(xiāng)青州出發(fā)，揣著丈夫趙明誠“用生命去護衛(wèi)，生死相隨，不能丟棄”的囑咐，帶上龐大的“行李”——十五車文物書畫（據(jù)說，留在青州還有十余間屋的物品），一路向南，到江寧與丈夫匯合。陸路不能走，只能走水路。這樣如山的負荷，只有大江大河能載得動。

這是李清照南渡飄零的開始，也開啟了她大雪紛飛的后半生。

到了江寧已是二月，梅花還未凋謝，李清照見了梅花，又是驚喜又是感傷。她的《殢人嬌·后亭梅花開有感》寫道：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樓楚館，云間水遠。清晝永，憑欄翠簾低卷。

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云斷。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待西樓，數(shù)聲羌管。

“殢人”指困境中的人。梅花開在寒冬，二者的處境多么契合，李清照見了梅花更感傷了，一切都已不是從前的樣子。

從青春時期的“此花不與群花比”的傲嬌矜持，到中年時“濃香吹盡有誰知”的無奈悲涼。山河破碎，亡國離鄉(xiāng)，在金兵的金戈鐵馬聲中，一路驚恐顛簸，從中原梅花到南方梅花，梅花的況味已截然不同。

建炎三年的秋天，大病初愈的李清照，人如瑟瑟秋葉，不得不再次打點趙明誠與她積攢了半輩子的藏品，從江寧出發(fā)，追著宋高宗趙構(gòu)南逃的御舟，同時也去投靠弟弟李迒。

此時，李清照已五十歲。丈夫趙明誠去世不久，坊間就起流言，說皇帝看中了她家的金石書畫?！捌仗熘?，莫非王土”。李清照惶恐萬分，與其被動讓皇帝來要，不如主動獻上，消災(zāi)避禍。

李清照前腳剛走，金兵后腳就來了。等她到了杭州，沒有見到弟弟，原來宋高宗未雨綢繆，早去了越州，準(zhǔn)備隨時逃亡海上。李清照只好往越州趕。李清照想著自己一路追趕著朝廷，但總是慢一步，于是改變思路，把藏品存在嵊州，棄舟改走陸路，終于到達了臺州的黃巖。

黃巖可謂是李清照南渡經(jīng)歷的轉(zhuǎn)折點。此時，宋高宗一行停在章安，距離黃巖僅五十里。黃巖離海岸線近，通過永寧江可以直接渡舟入海。李清照雇了小船，從永寧江過靈江，到了章安，終于與朝廷舟船會合，見到了弟弟。

這一路的流徙，那些金石書畫，大都散為云煙了。還是散了好。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寫道：“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可惜，還是那些書畫，讓她所遇非人。李清照不愧為李清照，最后還是把持住自己的命運。

這個年年踏雪尋梅的女子，這個“沉醉不知歸路”冉冉酒氣里透出才氣和豪氣的女子，這個寫出“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詞人，花中第一流非她莫屬。這驛道上的十里梅林中，自是東風(fēng)第一枝。

永寧江緩緩流淌，風(fēng)中暗香浮動。一葉扁舟上，站著一位兩鬢霜華的女子，江風(fēng)拂動她的衣袖。只要喊出一聲“清照”，江山都要為之動容。

我能感受到他的腳步聲，“噠噠噠”地沿著溫州河邊的驛道走來。

他到了梅關(guān)，走上柳橋，招呼書童把書箱放在長亭中，然后坐了下來。他看著驛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想著此間大都是追名逐利之人，自己也不例外。

“十朋兄！”

他恍然從夢中醒來，抬頭一看，驚喜地站起來，拱手道：

“十朋兄?！?/p>

“來，走，到我家去?！?/p>

這是黃巖的趙十朋到梅關(guān)來接樂清的王十朋了。兩位十朋有說有笑，穿過十里梅林而去。

王十朋作為名動甌越的才子，每次到黃巖，總要與學(xué)生摯友同游山水，詩酒酬唱，盤桓數(shù)日，才依依惜別北上。他在《送黃巖三友》的詩中云：“聚散本常理，未應(yīng)輕感傷。只因三益友，故斷幾回腸。”在贈黃巖鄭遜志的詩中說：“燈火相親臭味同，來何太晚去匆匆?！笨梢姼星樯詈?。

王十朋是樂清梅溪村人。村前有一條明凈的小溪，兩岸遍植梅花，而有梅溪村之名。梅溪也是王十朋的號。請允許我叫他十朋吧，因他是我家鄉(xiāng)溫州家喻戶曉的先賢之故。

宋高宗趙構(gòu)渡海駐蹕溫州時，寒窗苦讀的十朋還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家境貧寒的他，十年間，六赴太學(xué)。直到南宋紹興二十七年，四十六歲才考中狀元。這漫漫溫臺驛道上，就數(shù)他的腳印最多最深了。

紹興十五年暮冬，三十四歲的十朋，第一次辭別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去臨安太學(xué)深造。在雁蕩山游覽幾日后，乘船出樂清灣北上，不料海上起風(fēng)浪，改走陸路，翻越盤山嶺，到黃巖。

溫臺驛道翻山越嶺，行路難啊。驛道上的一道彎，一個坡，一株草，一棵木，都成了他傾訴鄉(xiāng)思的對象。驛道迢遙，肉身的腳板趕不上世事中的萬千變故。一次，他趕不上船，宿在黃巖浮橋。又一次，他宿在黃巖的慶善寺：

剛被篙工誤，遲留一日裝。川涂隔浩渺，燈火亂昏黃。呼仆回行李，尋僧宿上方。山前十里雪，夜入夢魂香。

這驛道上的十里梅花雪，十朋是作為旅途上的知己來傾訴鄉(xiāng)思的，他的《過黃巖》詩，字字都是鄉(xiāng)思：“三月離家苦，悠然覺路長。梅花十里眼，竹葉一杯腸。詩思貪佳境，眉頭憶故鄉(xiāng)。江山看不盡，回首隔滄浪。”

十朋是戀家的人，即使在與摯友詩酒唱和的歡愉中也不禁想家。家庭貧寒，且有年邁高堂和嬌弱妻兒，但“國破”，好男兒要立志為國分憂。他一次一次離家北上，只能把滿腹的相思對梅花講了。

紹興二十二年秋，十朋第五次赴太學(xué)進修。自首次赴太學(xué)以來，已有八年時間了。在八年五次的奔赴太學(xué)中，這是他最傷感的一次。其時，母親去世，小兒子夭折，又加上兩年歉收，家中生活極度窘迫。臨別時，將兩個兒子托付與學(xué)生?！巴创扔H之不見，傷幼兒之早夭，登途泫然”。在十朋眼里，這一路的草木都滿含了悲愁。

他取道烏石，經(jīng)清江、白溪，翻過十里盤嶺，行至黃巖。黃巖的學(xué)生和摯友熱情相邀，在黃巖住了三夜。學(xué)生鄭時敏送他到臺州城，大約九月底到達京城。這一次他在太學(xué)只住了三個月，同年十二月復(fù)歸故里。至此，十朋已是三次省試落第了。

正值寒冬，北風(fēng)凜冽，穿過十里梅林時，梅花正傲然綻放?？粗︻^潔白的梅花，他加快了往家趕的步伐。

紹興二十三年，十朋在梅溪書館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辦梅溪書院，重操舊業(yè)。他以梅溪野人自居，“掃空塵念心清涼”，授徒講學(xué)，這樣的教授生涯轉(zhuǎn)眼就是四年。

紹興二十五年，秦檜死了。第二年的十月，再赴太學(xué)。十年時間，江山依舊，人事已非。此去，已是初冬時節(jié)，站在盤山嶺上，見大雁陣陣飛來，歇落雁湖崗。穿過十里梅林時，又見梅花初飄雪，朵朵都是報春來的花。

第二年春闈開試，十朋廷對第一，高宗御筆親批為第一名狀元。時年，王十朋四十六歲。十朋沿著這條海角的驛道，終于走到廣闊的天地里去了。

王十朋為官清正，造福百姓，不僅青史留名，還是各類傳說、傳奇故事的主角。宋元時期的書會才人們還編排了戲文《荊釵記》，演繹家境貧寒的書生王十朋與富家小姐錢玉蓮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劇中的王十朋只有一枚荊釵作為媒聘。想著，那一枚荊釵，應(yīng)是梅枝所制，才有如此節(jié)品而流芳后世。編排戲文，是鄉(xiāng)人對十朋最好的感念了。

十朋出生梅溪村，號梅溪，愛梅花，寫梅花，品性也似梅花。梅花是十朋精神的原鄉(xiāng)。一首赴太學(xué)途中寫下的《途中見早梅》可見：

山行初逢建子月，始見寒梅第一枝。遙想吾廬亦如此，誰能相思贈千里。梅花發(fā)后思鄉(xiāng)切，竹間水際出橫枝。暗香疏影和新月，自是離情禁不得。觸物那堪此時節(jié)。春前臘后定歸來，要看溪上千株雪。

十朋站在梅關(guān)，目光穿越漫漫驛道。寄相思于十里梅花，捎給千里之外的親人。

我是羨慕戴復(fù)古的。

此時，這位浪游天下的江湖詩派領(lǐng)袖走到哪兒了呢？

戴復(fù)古正穿過十里梅林，前往雁蕩山的羅漢寺，與朋友王和甫相約見面。這也是他第一次游雁蕩山。真是一個心太遠太大的人，家門口以“天下奇秀”著稱的雁蕩山，竟然對他沒有吸引力。

見到雁蕩山，戴復(fù)古還是驚異于它的美了，寫下了八首詩，其《會心》詩寫道：“我本江湖客，來觀雁蕩奇。腳穿靈運履，口誦貫休詩。景物與心會，山靈莫我知。白云迷去路，臨水坐多時?！?/p>

此時，戴復(fù)古的心境不同了。這位在外浪游四十年的詩人已詩成名就，歸隱家鄉(xiāng)，詩中定義自己為“江湖客”。

看看戴復(fù)古的游蹤吧。元人貢師泰在《石屏集》序中追尋了他一生的行跡：“南游甌閩，北窺吳越，上會稽，絕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廬、五老、九嶷諸峰，然后放于淮、泗，以歸老于委羽下?！?/p>

戴復(fù)古浪游的疆域幾乎達到了南宋的全境。說他是浪子詩人，是最好的贊美。戴復(fù)古似一根出墻的青藤，在大地上生長，腳印是片片葉子，詩是開出來的一朵朵花。

戴復(fù)古浪游的品性可以說來自遺傳。他的父親戴敏才，是一位“以詩自適，不肯作舉子業(yè)，終窮而不悔”的窮書生。在臨終前看著襁褓中的兒子，還對親友說：“我已病入膏肓了，不久將辭世，可惜兒子太小，我的詩將要失去傳人?！?/p>

在當(dāng)時男兒用于世，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科舉入仕，一條是獻詩當(dāng)?shù)酪郧筇釘y。戴復(fù)古選擇了后者，還真迷進詩里去，窮得叮當(dāng)響。有一天，戴復(fù)古帶著一堆詩稿去拜訪他的前輩也是摯友樓鑰，說：“我以此為傳承父業(yè)，也以此而窮。”樓鑰安慰他說：“詩如能窮人，才能精研，唯有保持窮，詩才達到昌盛?！?/p>

戴復(fù)古作為男兒的血是熱的，他把陸游的《劍南詩稿》作為效仿的范本，還特意去登門拜賦閑在家的陸游為師，學(xué)有所成之后，開始仗劍出游。他意氣風(fēng)發(fā)，直奔京城臨安而去。冷酷的現(xiàn)實兜頭給了他一盆冷水。他在《都中書懷呈騰任秘監(jiān)》中寫道：“一饑驅(qū)我來，騎驢吟灞橋，通名丞相府，數(shù)月不見招。欲登五侯門，非皓齒細腰?！本┲腥绱鲝?fù)古者成群結(jié)隊，一位無名青年，身無分文，結(jié)果可想而知。也是一入江湖始知寒啊。

戴復(fù)古向北行，來到弓州和淮河流域靠近前線的地方，想在從軍入幕這條路上找出路。在這個連辛棄疾、陸游都被閑置的朝代，結(jié)果也是可想而知，按他自己的話就是“活計魚千里，空言水一杯”。

回望這次前線之行，戴復(fù)古看似一無所獲，其實是人生轉(zhuǎn)折的開始，也是他成為詩人的開端。

南宋開禧二年的十月，金兵分九路南下伐宋，云夢、滁州淮河一帶又遭踐踏。戴復(fù)古親眼見到了國弱而民不聊生的現(xiàn)實，領(lǐng)受了“吾國日以小，邊疆風(fēng)正寒”的局勢。前線的硝煙，遍地的殘垣，受苦的民眾，給了戴復(fù)古真正的精神力量，他寫下諸多愛國詩篇?！俄祉舯蓖吩妼懙溃?/p>

北望茫茫渺渺間，鳥飛不盡又飛還。

難禁滿目中原淚，莫上都梁第一山。

乾坤分南北的悲痛，有山不敢登的憤慨，像巖漿一樣在詩人的心里翻滾著?？梢哉f，戴復(fù)古的詩里從此生出了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像刺，像劍，擊中人心，見血見淚，喚起宋人南渡流離失所國破家亡的悲痛。此時，戴復(fù)古才真正與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詩魂相逢，接續(xù)上杜甫與陸游的愛國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詩脈。

戴復(fù)古十年出游，想衣錦還鄉(xiāng)，可惜殘酷的現(xiàn)實破碎了他的夢。他失望而歸，邁入家門時，發(fā)現(xiàn)結(jié)發(fā)之妻已得病身亡，只在壁上留下“機番白苧和愁織，門掩黃花帶恨吟”兩句詩?！扒竺罄麅擅Ｃ＃Ю餁w來賦悼亡”。失意而歸又逢喪妻，戴復(fù)古抱著兩個十多歲的兒子欲哭無淚，其境況慘不忍睹。

“到底閉門非我事，白鷗心性五湖傍”。戴復(fù)古在家住不長時間又出去游食江湖了。這一去是二十年。詩人浪游的背后，是生計和活路。

這次，戴復(fù)古大約從溫州、青田一帶西上江山、玉山，至豫章，以豫章為落腳點。他在江西住了一段時間，并在贛江、袁江，撫河、信江之間走動，后來還到過福建、湖北、湖南、江蘇、安徽。這次出游戴復(fù)古是去江西找熟人尋出路，結(jié)果還是失望。

作為文人，低聲下氣地求人提攜，多么難堪無奈。戴復(fù)古在《都下書懷》中寫道：“讀書增意氣，攜刺減精神。道路誰推轂，江湖賦采蘋?！倍僳E江湖，客居他鄉(xiāng)令他嘗盡了酸甜苦辣。一次雪中生病，無米可炊，只好作詩向來訪者乞米，“門外雪三尺，窗前梅數(shù)枝。野夫饑欲死，誰與辦晨炊”。當(dāng)然也有“黃堂解留客，時送賣詩錢”的快意時候。戴復(fù)古重友誼，轉(zhuǎn)手就慷慨接濟了他人，自己又囊中空空。

戴復(fù)古走啊走啊，終于在失望中開始思考——“山林與朝市，何處著吾身”，還是回歸詩的本身吧。“蹭蹬歸來，閉門獨坐，贏得窮吟詩句清”。不進則退，是窮的命，詩的幸，也是戴復(fù)古注定了的命。

戴復(fù)古開始以詩交游，切磋詩藝。這時，戴復(fù)古的詩在現(xiàn)實中才顯出它的現(xiàn)實意義來。那些時賢、官吏、游士倒?fàn)幹c他結(jié)交了，樓鑰、喬行簡、魏了翁等高官與他時有唱和，與趙汝騰、包恢、土子良、鞏豐、趙蕃、曾景建、高翥、劉克莊、趙以夫、翁卷、孫季蕃等同期詩人，或結(jié)社，或品評詩稿，在文壇形成了江湖詩派。然后戴復(fù)古以“專業(yè)詩人”的身份，前往邊境、前線、官府、民間，寫下大量反映民間疾苦，揭露、譴責(zé)朝野投降派的詩歌，從而詩名大振，引領(lǐng)了江湖詩派。

大約在戴復(fù)古六十歲的時候，浪子詩人又出游了。這一段游歷，主要是訪友，并請人為詩集作序，安排付梓，出版《石屏集》。這一去又是十年。

喜歡戴復(fù)古的一首詞：

買花擔(dān)上，菊蕊金初破。說詩重陽怎虛過?？串嫵谴卮?，酒肆歌樓，奈沒個巧處安排著我。家鄉(xiāng)煞遠哩，抵死思量，枉把眉頭萬千鎖。一笑且開懷，小閣團欒，族簇著幾般蔬果。把三杯兩盞記時光，問有什么曲兒，好唱一個？

他鄉(xiāng)逢重陽，思鄉(xiāng)情切，卻要釋懷啊。一首生活氣息濃郁的詞，一個真性情的戴復(fù)古。

戴復(fù)古終于厭倦了江湖，此時他已七十歲。南宋嘉熙元年，兒子從鎮(zhèn)江接戴復(fù)古踏上歸途。戴復(fù)古浪游江湖四十年，留下了一千余首詩。如他自己所說——“阻風(fēng)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歷盡間關(guān)，贏得虛名滿世間”。

“是處江山如送客”，“老矣歸歟東海村”。委羽山下，戴復(fù)古與子孫相對話桑麻，那些江湖逸事亦如煙云了。

歸隱即江湖，閉門即深山。九峰山下綿延開去的“十里梅花”，儼然是戴復(fù)古最后的江湖。浪子詩人，出走一生，歸來仍是少年本色——為詩狂。

十里梅花，我要折一枝贈與嚴蕊。

初識嚴蕊是在一個冬日。我們?nèi)タ袋S巖蜜橘，可惜已過了采摘時節(jié)，只見一望無際的綠葉，倒是看見河邊的一株早梅，在寒風(fēng)中開出了幾朵花來，當(dāng)即想到了“嚴蕊”這個詞。之后，走進當(dāng)?shù)氐臍v史名人館時，看到了一個叫嚴蕊的出生年代不詳?shù)乃未?，讀到了她的《卜算子》：

不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ㄩ_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詞中，自問，自辯，自傷，哀怨，無奈，請求，向往。這是怎樣的女子呢？

后來知道了凌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有一則“甘受刑俠女著芳名”，寫的就是嚴蕊。找來看，才知嚴蕊是一位奇女子。

嚴蕊，原姓周，字幼芳，自幼喪父，被繼父賣作臺州營妓。這樣的女子琴棋書畫、歌舞管弦自然無所不通。難得的是嚴蕊所作詩詞，都是自己新造的句子，且行事講義氣，待人以真心，一時芳名如香氣傳遠，常有少年子弟不遠千里來，只求一見。

嚴蕊陪伴當(dāng)?shù)氐奈娜四?、達官貴人，或游風(fēng)景佳處，或酒席助興，那是她的職業(yè)。這十里梅花，必然是附著了嚴蕊的詩心與琴音的。

一日，臺州知府唐仲友宴客，請嚴蕊來助興。席上以紅白桃花為題，即興賦詞一首。嚴蕊略加思索，吟出一首《如夢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fēng)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詞簡練而傳神，不著桃花一字，卻見桃花朵朵，情緒柔軟而有生機，尤其是最后一句，看桃花人則是武陵桃源中人，道出了桃花的出處，也道出了作者超然脫俗的格調(diào)。這樣的女子，在紅塵中怎不令人心生愛慕呢？

唐仲友也是文采風(fēng)流之輩，對嚴蕊欣賞有加，良辰佳節(jié)，或宴請賓客，總招嚴蕊來助興。宋時的法度，官府有酒，皆招歌妓承應(yīng)，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嚴蕊受太守青睞，不想?yún)s因此卷入一場政治博弈。

時朱熹任浙東常平使巡行臺州，因唐仲友的永康學(xué)派反對朱熹的理學(xué)，朱熹連上六疏彈劾唐仲友，說唐與嚴蕊有風(fēng)化之罪，下令黃巖通判抓捕嚴蕊，然后關(guān)押施以鞭笞，逼其招供。這朱晦庵排擠其他學(xué)派，想從一位妓女身上下手，誰知看走了眼，這嚴蕊還是個硬骨頭。

“兩月之間，一再杖，幾死。”

執(zhí)行的獄卒說，還是招了吧，何必受這么大的罪。

“身為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zhèn)?，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p>

大雪紛飛，寒風(fēng)刺骨。此時的嚴蕊，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桃花。鞭子抽過嬌弱的身體，也是凜冽的寒風(fēng)襲過梅枝，殷紅的血洇染開來，似朵朵梅花在大雪中傲然綻放。

此事朝野議論，震動宋孝宗，皇帝認為是“秀才爭閑氣”，將朱熹調(diào)任，由岳霖任提點刑獄，審理此案。岳霖見了鶴立雞群的嚴蕊，讓其把自己的心事做成一詞說與他聽，嚴蕊于是作《卜算子》。岳霖聽了，知嚴蕊不同凡俗，為他做主，除了伎籍，讓她從良。

嚴蕊的《卜算子》，表達了自己要像普通的女子一樣，穿著布衣裙釵，與一個真心愛她的人歸于茫茫人海，過平常人家的日子。

從周幼芳到嚴蕊，這是一個在寒冷的世情下求活命的才女。嚴蕊這藝名取得好，嚴寒中的花蕊，不就是梅花嗎？經(jīng)過這一番生死磨難，世間人也看到了嚴蕊那梅作的骨，嚴蕊才真正成為嚴蕊。

這十里梅林，因嚴蕊生出了一股俠氣，又多了另一番況味。

春雨落下，梅林深處最后一朵梅花也悄然落下。

驛道上出現(xiàn)了三個人，越來越近，看清了，是三個穿著芒鞋，手中各持一根竹杖的年輕人。走在前面的那個雙眼有神，步履矯健，邊走邊張望四野，仿佛眼前的每一處風(fēng)景都要印在心里似的。這是一個心里裝得下河山的人。

明萬歷四十一年的四月，十里梅林里的每一片葉子都記得，二十六歲的徐霞客經(jīng)此去雁蕩山。

徐霞客在日記里寫道：“自初九別臺山，初十抵黃巖。日已西，出南門，步行三十里，宿八岙（柏岙）。十一日，二十里，登盤山嶺。望雁山諸峰，芙蓉插天，片片撲人眉宇。又二十里，飯大荊驛。”

“溫州雁蕩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圖牒，未嘗有言者”。這是沈括《夢溪筆談》里《雁蕩山》的開篇語。北宋以前，雁蕩山幾乎不為人知，直到宋神宗時，宮廷大興土木，到此伐木取材，它的秀奇才為世人知曉。此后，山中廟宇林立，鼎盛一時，大小龍湫從此名動天下。

徐霞客也是奔著大小龍湫來的，他心里還藏著另一個隱秘的目的——一本古書上記載，“宕（蕩）在山頂，龍湫之水，即自宕來”，他要去探個明白。這本古書是《大明一統(tǒng)志》。在徐霞客的內(nèi)心深處，探索自然的秘密，才是旅行的意義所在。

那天，徐霞客從龍湫背開始攀爬，而后在龍湫背徘徊了一整天之后，最終決定攀登東峰。因為山峰陡峭，他脫下從人的四條足布，作為繩子攀緣，結(jié)果布條被石塊勒斷，只得再拿從人及自己的衣服撕成條連綴成繩索，方才回到原地。

徐霞客第一次探險雁蕩山，險些摔落萬丈懸崖。這次徐霞客在雁蕩山歷時五天，探雁湖沒有成功。

崇禎五年的三月二十一至四月十五，四十六歲的徐霞客，與族兄徐仲昭一起再游雁蕩山，整整歷時二十天，可惜沒有留下詳細的文字記載。不知何故？此時離徐霞客第一次探雁蕩山已隔了二十年。

據(jù)說，這次徐霞客路過臨海小寒山，投宿老友陳函輝家。當(dāng)晚，陳函輝宴請徐霞客時，席間問：“君曾一造雁山絕頂否？”霞客聽而色動。次日，天未曉，攜草鞋叩友人臥榻外曰：“予且前往，歸當(dāng)語卿?！本椭北佳闶幧?，直到四月十六才回天臺山。

老友一句話喚醒了徐霞客的記憶，也似火苗點燃了徐霞客的精神火把。四十六歲，老之將至，二十年前的心愿未了，時間也不等人啊。

前后只相隔了十三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八，徐霞客再次去雁蕩山。上次去雁蕩山，或許就是為這次去雁蕩山專門做充分準(zhǔn)備的。探明古書上對雁蕩山的記載，成為徐霞客旅行生涯中一個必須攻克的制高點。此時的徐霞客已不是當(dāng)初的徐霞客，他肉身的腳板不知已走過多少路，爬過多少名山大川了。

徐霞客在日記里寫道：“至四月二十八，達黃巖，再訪雁山。覓騎出南門，循方山十里，折而西南行，三十里，逾秀嶺，飯于巖前鋪。五里，為樂清界，五里，上盤山嶺。西南云霧中，隱隱露芙蓉一簇，雁山也?！?/p>

徐霞客終于攀登上了雁湖崗，發(fā)現(xiàn)了雁湖崗有六個洼地，看到“水之分墮于南者，或自石門，或出凌云之梅雨，或為寶冠之飛瀑；其北墮者，則宕陰諸水也，皆與大龍湫風(fēng)馬牛無及云”。也就是說，徐霞客證明了古書的記載是完全錯誤的。

徐霞客攀登上雁蕩山絕頂百崗尖，探明了大龍湫的源頭，又登上小龍湫背（臥龍谷），探明了小龍湫的源頭。在徐霞客之前，沒有人考究過大小龍湫真正水源。雁山巍巍，徐霞客幾乎梳理了它全部的肌理，七千多字的日記里仔仔細細記錄了他的足跡。

我與徐霞客隔了四百多年的時光，沿著臺溫驛道，來到十里鋪。尋尋覓覓，一切已面目全非。梅關(guān)旁的長亭，只剩五根亭柱從一堵水泥墻中露出來。柳橋還在，柳不見了。南官河從這里分汊，往南的河流叫溫州河，其實此去溫州路途遙迢，還要過秀嶺，經(jīng)盤嶺，才入樂清境。抬頭望，青山郁郁，峰巒萬重，驛道化入山水間已不見蹤跡。

在十里鋪一座院子的角落里，一條石梁上鐫刻的“梅關(guān)”二字以模糊的影子躍入眼簾時，千年古道上的人與事，霎時化作大雪紛飛。十里梅林，十里飄雪。其實時間里的大雪從未停歇，活著的人步履沉重，找不到從前的路，而逝去的人卻步伐輕盈，沿著他們走過的路返回來，呈現(xiàn)出這條海角通道的乾坤氣象來。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

周吉敏，浙江溫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章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集《月之故鄉(xiāng)》《民間絕色》《斜陽外》《古游錄》等，以及童話長篇小說《小水滴漫游記——穿過一條古老的運河去大?！?。曾獲琦君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隨筆選集和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