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銘記丟失的時光

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木，我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

早些年，我住在一個開放小區(qū)，綠地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劃，東家種菜西家種樹，環(huán)境雜亂不說，還會因地邊地角發(fā)生摩擦，鄰里常鬧不愉快，看著讓人鬧心。當(dāng)時，一家種了棵櫻桃樹，另一家去摘，發(fā)生肢體沖突，一方住進了醫(yī)院，鬧到了法院，轟動了小區(qū)。于是，我與社區(qū)協(xié)商，領(lǐng)養(yǎng)了樓下的綠地，發(fā)動居民集體參與管理綠地，我買來了花苗、果樹苗，讓大家義務(wù)勞動栽種。居民熱情很高，老頭老太齊上陣，令人感動。

環(huán)境優(yōu)美了，心情舒展了，鄰里和睦了。

當(dāng)年我被社區(qū)評為“綠化標兵”。說真的，工作多年，各級榮譽也獲得些，都成了過眼云煙，只有社區(qū)給我頒發(fā)的證書至今保留著。

這是我獲得的最小的獎勵，卻是我最珍惜的榮譽。

搬新家后，我有了專屬自己的小花園。閑暇時，我喜歡獨自在小花園里，徜徉獨思，欣賞一片葉，品一朵花，放飛想象，讓思緒神游。

春日，陽氣回返，萬物初萌，植物們懷揣向往，發(fā)芽、吐綠，各顯神通?？粗茉獠鷻C，心情驀然也陽光般明媚起來。一天一天飛馳而去，花花草草也一日一個模樣，形態(tài)各異展示自己的風(fēng)采。那憋屈了一冬的一片石竹花，長得格外努力，綠油油地誘人。有的還抽出了花苞，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

這株即將吐蕊的花草牽扯著我的心，讓我格外關(guān)照。時不時地蹲下身來仔細打量、端詳。一日，我發(fā)現(xiàn)了不好的端倪，不少葉子變成了網(wǎng)狀，變黃枯萎。原來背面生滿了綠色透明的小蟲子，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

燈下黑嘛，這么用心，還是有了蟲害。我心生恨意，不敢怠慢，匆匆到農(nóng)資商店買了最狠毒的殺蟲藥（店員說，“殺蟲王”是廣譜農(nóng)藥，萬蟲俱殺），想中午回家小憩后，大開殺戒。

躺在床上，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將我吵醒。我將窗簾掀開一條縫向外窺視，三只黃嘴小雀站在圍欄上，抖動翅膀，兩只大鳥正在院子里忙活捉蟲哺育幼鳥呢?？粗@幅哺幼的愛心風(fēng)景畫，內(nèi)心不免酥軟、陶醉！

有人走過，鳥兒驚飛了。我回到床上，回味剛才的一幕。我想，如果在花園里噴灑劇毒農(nóng)藥，不但斷了小鳥的糧食，還有可能害了鳥兒一家的性命。琢磨再三，放棄了對害蟲的“圍剿”。

漸漸發(fā)現(xiàn)，小鳥和我是鄰居呢，它們一家住在樓上一個廢棄空調(diào)的孔洞里，展翅就到了我家小院。小鳥天天光顧，打照面次數(shù)多了，也不怎么怕我了。

與鳥兒一家毗鄰而居，蟲害降低到可以忽略了。

后來，幾只樹蛙移居進來，別看它們身量比銅錢大不了多少，叫聲卻清脆洪亮著呢。

晨光熹微或晚風(fēng)徐吹，聞花香，聽鳥鳴。疏影橫斜水清淺，流光飛云憶舊年，恍若回到了童年的田園，夫復(fù)何求？

回憶是迷惘的，也是憂傷的。清晰與混沌之間，像一陣風(fēng)，掀動著思緒，飛揚、飄落，似近似遠。若即若離間，令人似乎陷入時間的泥淖，跋涉尋找遠去的足跡、丟失的自己，往事?lián)涿娑鴣?，又轉(zhuǎn)瞬即逝。無形的力量，激蕩著內(nèi)心的潮水起起落落，映照出五彩斑斕的浪花。

回憶是有顏色的，回憶也是有味道的，那是一個人當(dāng)時的心境。

偶翻博客影集，有的好像還在現(xiàn)場，有的努力想想還有印象，有的呢？搜腸刮肚尋思半天，也找不到和自己絲絲縷縷的關(guān)聯(lián)。

時間是一把銹鈍的銼刀，慢慢打磨掉了經(jīng)歷過的沒有給你刺痛或欣喜的、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沉淀在內(nèi)心深處記憶深刻的事，像珠簾，如果沒有一條絲線串聯(lián)，時間久了會東一顆西一顆地散失，回憶變得似隱似現(xiàn)、模糊不清。老年時，回望來路，必定漏洞百出，不成樣子。

如果不翻閱照片，我早忘了養(yǎng)過飄逸的神仙魚、兇猛的地圖魚、秀氣的麗麗魚、曖昧的接吻魚、活潑的霓虹燈魚……

一幅一幅照片徐徐翻過，內(nèi)心的溪流忽而靜緩，忽而輕濺水花，間或起小波瀾。

瀏覽中，光標停住了，我瞪亮了眼睛，畫面上是一條艷麗的金剛鸚鵡魚。印象中，這魚霸氣，容不得他物。缸中凡有活物，必定遭其攻擊、撕咬。當(dāng)時，大大的魚缸里只此一魚。

這魚食量大，捕捉蟲子、飛蛾喂它，面對肥肥的大螳螂，也毫不懼怕，躍出水面一口叼在嘴里，躲到角落里吞食。為了備足冬天的魚食，深秋的早上，天麻麻亮，我到沿河公園里撿拾凍僵的蜻蜓，曬干儲備。同事聽說我有一條很特別的魚，也為我提供小昆蟲。

我說魚通人性，多數(shù)人不會同意。但我養(yǎng)的這條金剛鸚鵡真的很特別，它時常躲在加熱管、抽水泵后，轉(zhuǎn)動眼睛觀察你的舉動，好像和人有感情溝通。用蜻蜓在水面上逗弄，它會瞅準時機，迅疾游來躍出水面，搶走食物。有時長時間不喂它，看你走近，它會主動游來，擺動尾巴、鰓蓋翕動、大口吞水表演一番，煞是可愛。這樂趣，別人體會不到。

那年，妻子患重病，進京月余，回到家，魚缸里漂浮的是顏面皆無的魚尸，撈出來，裝了半臉盆。心情復(fù)雜，把它葬在小區(qū)的一棵丁香樹下。

離開原住的小區(qū)幾年了，那棵丁香樹可好？

回憶是灰色的，有些苦澀。

看著，想著，眼窩有些潮濕。

想到妻子，我要說說我的幾塊石頭組成的山石盆景。

三十幾年前，市場還比較閉塞。要想獲得花呀草呀，只能花友之間串換淘弄。大孤山是個偏僻小鎮(zhèn)，誰家有盆杜鵑、茶花，好多人惦記，托人拉關(guān)系套近乎，要一根枝條，還不一定能扦插活。我家西頭有一呂姓老者，純善厚道，大哥常領(lǐng)我上他家要些花枝。呂家有幾塊吸水石組成的盆景，當(dāng)時特受我青睞，上他家我是眼睛都不眨地看，夢中都想據(jù)為己有。

結(jié)婚后，妻子知道我愛花，出差常帶回些花花草草。一次，她到興城開會，買回了兩小塊吸水石?？吹竭@份禮物，我興奮得都有點暈了，幾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愛花的人才能體會其中妙處。

幾年后，我找機會到興城，尋到古城口，覓得兩塊半米高的石頭，不辭辛勞，一路顛簸帶回家，組成了現(xiàn)在這種形態(tài)的山水盆景。

三十幾年，我仔細琢磨用心培養(yǎng)，石頭真的活了，長了幾棵瘦弱怪異的小樹，布滿綠瑩瑩的青苔，景物倒映水中，相映成趣，便有了詩歌的靈秀，音樂的質(zhì)感，似一幅立體的山水畫。

而今，物是人非。

妻子剛走時，看到這盆景，我內(nèi)心是酸楚的，思緒是黑色的。幾年過去了，再面對這幾塊石頭，好像與一個隱形人在默默交流。

小街不長，一里多的樣子，專賣花鳥魚蟲。商家不多，三十幾戶吧。我的記憶中，多年前都是推著三輪車，流動販賣，品種也比較單一。漸漸成了氣候，建了鋪面，有了固定的門點。所賣之物也繁雜起來，貓、狗、鳥、兔子、倉鼠、冷水魚、熱帶魚乃至應(yīng)季的蟈蟈都有。小街興盛過，隨著網(wǎng)絡(luò)購物的興起，年輕人購寵物都上網(wǎng)了，近年有些凋敝。

生性喜歡養(yǎng)魚侍弄花草，空暇時我喜歡到這里消磨時間，不為買啥，只是逛逛。商家都比較熟絡(luò)，叫不上名字，見面還是有印象。

前些年，小街上，有個常年穿著辨不清顏色中山裝的老者，在我內(nèi)心深處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記。他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蹲在一旁抽著自卷的旱煙，好像一直在思考。不同的季節(jié)，他的車上有著不同的景。春季是老樁的梅花、看桃，夏季是飄香的梔子和茉莉花，秋季又變成結(jié)著果的火棘或海棠、山里紅什么的了。他的花造型奇異，很吸引眼球，圍著看的人不少。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他頭都不抬，說，不賣。繼續(xù)低頭抽煙，冥想。

我曾走近他，遞煙給他，他不客氣地接了，搭話，沒回音。我問他，花不賣，推出來干啥？他直視我一下，目光犀利，低頭不語。

有一次，他終于開口說，喜歡！

多么簡單，喜歡能讓一個人執(zhí)迷不悟，“不務(wù)正業(yè)”（旁觀者語），熱愛一生。

我想，這些花花草草都是他用心智用心血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他用這種方式把美傳遞和分享給愛花的人。

做盆景，需要時間更需要耐性。老者用畢生的精力，冶煉自己的樂趣，雖不能說終成正果，也算精神有所歸屬和依托，讓自己純粹地活了一回。

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fēng)，吹奏著肅殺的音調(diào)。天漸漸地冷了，萬物蕭條，候鳥去了南方，天空寂靜了許多。

初冬，陽光很好的午后，我坐在落地窗前，向外眺望，百花頹敗，草地枯黃，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旋舞，更顯現(xiàn)出大北方冬季的落寞與空乏。還好，我種在窗前的一叢翠竹，仍然頑強地蓊郁著，纖巧的身姿隨風(fēng)一搖一擺，蕩漾著我的心，我的情緒才不那么灰暗。

突然，兩道金色的弧線劃過天空，定眼看去，兩只金黃肚皮、銀白身子的小鳥落在了小院的矮墻上。小鳥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很興奮的樣子。一會兒，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開始啄食爬山虎絳紫色的果實。我生怕驚動了它倆，藏在窗簾后面，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只有眼球隨小鳥上下左右地轉(zhuǎn)動。

以后多日，兩只小鳥都會在下午光顧我的小院，玩耍、進食。這意外的驚喜，讓我有了期盼與等待，我躲在暗處，也讓我有了偷窺的興奮和激動。

北風(fēng)刮得越發(fā)緊了，接連下了兩場大雪。天寒地凍，鬼精靈的小鳥再也沒來過。光禿禿的冬日，一幅靚麗的景物畫不見了，我有些哀傷，許是暴風(fēng)吞噬了它們的生命吧。夢幻一般，都有些不真實。

冬天一步一步地深入，成群的麻雀在空中慌張地東奔西竄，它們在尋找果腹的東西。幾場雪后，世界白茫茫一片。麻雀們蹲棲在樹上，奓著羽毛，聲聲哀鳴。它們寒冷又饑餓，如果沒有食物補給，肯定熬不過這個堅硬的冬季?？粗崛醯纳嗤竦匕Q，我的心頭陡然一驚，我該做點什么吧。

想起幾年前有天傍晚，我沿著仍在施工中的古溝河遛彎。我是個好奇心較強的人，哪兒修路啊建廠啊蓋房啊，我都會去賣呆兒看光景。我住的小區(qū)西面，有一條河，叫小古溝，季節(jié)性河，夏季時，河水發(fā)黑，臭得讓人頭疼。隨著城市不斷西擴，幾年前政府對河流進行了綠化改造。

走著走著，我站住了。一棵胳臂粗被攔腰折斷了的松樹，被遺棄在垃圾堆里，看來這棵殘疾的樹，生命是到了盡頭。

我點燃了一根煙，心疼這棵樹。思謀著，這也是一條命呀，不能斷送了。抽完了煙，我用力拖著奄奄一息的樹向遠離綠化帶的河灘走去。

選定了位置，我要把這棵樹種下?？墒牵覜]有工具，刨不出容納那么大根系的坑。我在周圍踅摸，找到了一塊尺余長的破玻璃。以此為工具，我不停地挖掘、挖掘，手磨出了血道也全然不顧。天漸漸黑透了，我終于把樹穩(wěn)妥地栽下了，緩緩舒口氣，好像做了件大事，很有成就感。

幾年過去了，河邊的這棵樹，奇異地存活著，不茂盛卻也頑強地釋放著生命的光彩。偶與朋友散步路過這里，我會指給他們看，說說當(dāng)時的情形。有時我會有意來到河邊，站在怪怪的沒有主干的樹前，慢慢抽支煙，像會晤老朋友。

想到這，我把小院里的石板路清掃出來，撒上小米。開始，麻雀們很警覺，飛到矮墻或鐵柵欄上，東瞧瞧西望望，個別膽大的俯沖下來，啄食幾口，“嗖”一聲飛上樹梢。往復(fù)再三地試探，看毫無危險，大批的麻雀撲下來，快速地進食，稍有驚動，呼啦一下集體飛走。

漸漸的麻雀們不再疑神疑鬼，大大方方地來來去去，有的還在院子里嬉戲打鬧、相互追逐。偶有幾只花臉、白肚、灰背的山雀混雜其間，畫面更加靈動活躍。這場景，讓我的心情舒坦極了，有說不出的美妙。

我把生動有趣的畫面拍攝微視頻傳到網(wǎng)上，網(wǎng)友紛紛點贊、留言……

生活處處有驚喜，冬天里，我的心情明亮，也溫暖。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

馮忠臣，筆名風(fēng)蕭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江南》等刊物。出版詩集、小說集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