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 鷗聲
我并不同意你所說的,流浪漢和流浪貓是距離詩和浪漫最近的事物。除非你認同病痛是距離詩和浪漫最近的事物。缺胳膊少腿靠乞討為生的流浪漢就不說了,單是流浪貓,你知道它們身上背負多少疫病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嗎?當然我承認,流浪貓和流浪漢身上可能存在某種吊詭的奇妙詩意;但是這種詩意是僅發(fā)生在故事敘述過程之中的。當故事結束的時候,這種詩意會驟然煙消云散,旋留的是一些七弦琴的哀嘆。
如今你我在高樓中穿行,看到流浪貓鬼魅一般從一個陰影游到另一個陰影,你想起的是波德萊爾那首詩,“它們沉思冥想,那高貴的姿態(tài)/像臥在僻靜處的大獅身女怪”;而我會想起我的家鄉(xiāng)宛由鎮(zhèn),曾經存活過的那批流浪貓。不,這不是一個思鄉(xiāng)的故事;況且你我忍著笑意創(chuàng)造的這番可稱造作的詩性交流氛圍,實在經不起鄉(xiāng)土氣息的敲打。
大約在我三四年級的時候,宛由鎮(zhèn)西有一群流浪貓,橘的玄的貍花的都有。后來某個冬季,衛(wèi)生所嚴打狂犬病,不久一群流浪貓就只剩兩三只,這些幸存者機敏異常,尤其是一只被人們喚作“老鴉”的玳瑁貓,狡猾機警,能聞出藥味兒,還懂避機關,更會偷懸在檐下的臘肉。衛(wèi)生所組織了幾次圍獵,最后一次甚至動用了打鳥的彈弓,請專業(yè)獵鳥人出馬,那回較量讓老鴉晃悠著被彈子打斷的腿逃離。幾天后老鴉竟然復出,矯健地銜走一戶鄰居放在底樓窗臺的鯽魚,四肢完好無缺,堪稱神跡,大家據此斷言獵鳥人那天的彈子用的是QQ 糖。衛(wèi)生所還欲再戰(zhàn),老鴉卻長了心眼,只要看到彈弓立馬匿去,衛(wèi)生所無奈,只好鳴金收兵,決定等它老死。
就在那個冬天,我家附近出現(xiàn)了一位流浪漢,五十歲上下的男子,齊膝蓋少了一條左腿。他有一支口琴,吹得頗為婉轉,最常吹的曲目是《一步之遙》,吹到動情處便高亢地揚起脖子,使人看到他沉靜的眼睛和半分未逝的俊色。流浪漢往往盤著僅有的一只腿坐在簡陋的四輪板上,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一角吹他的口琴,琴聲給他誘來沉甸甸的硬幣和斷斷續(xù)續(xù)的掌聲。流浪漢在附近的口碑甚至稱得上好——一個是他愛干凈,早上會到宛由河岸老婦人搗衣的臺子上洗漱;一個是他性格好,見了大人小孩會仰著頭笑。關于他的傳言經過一輪口中發(fā)酵,到我耳中已經是俗而又俗:外省人,離了婚,音樂老師,他一個人南下流浪,要去海南給他的前妻吹口琴挽舊情。我當然不是從我的爸媽那兒問到的,他們不會允許我聽說這樣的故事,我是從他們和親戚之間的閑聊里偷聽過來的。聽說人們真管他叫音樂老師,因為我對門鄰居的兒子天天聽他吹口琴,自己也開始練,偶爾請流浪漢吃個水果討教些技巧,最后竟然在學校的口琴比賽里拿了一等獎。他在領獎的時候大聲說我的口琴是乞丐教的,于是眾人目光灼在他真正的音樂老師身上,叫老師滿頭大汗倉皇奔逃。
身為一個流浪漢,音樂老師和宛由鎮(zhèn)人天然存在一道鴻溝。但是隨著他的好脾氣、好才華逐漸展露,這道鴻溝日益得到填補。在小鎮(zhèn)的第二人民醫(yī)院對面是一座精神病人療養(yǎng)院,六層樓高,四周圍著鐵欄,院內綠意盎然。新上任的管理人員宣稱要豐富病人們的精神生活,每周三、周日給病人開才藝培訓班,音樂老師遂進入候選名單。院方派人與他交涉,他一口答應,此時人們才知道原來他還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話從不晃悠手——只有對自己的語言表達具有足夠的自信的人才能徹底摒棄手勢語言。每個周三和周日,療養(yǎng)院的小花園里會飄出凌亂的口琴聲,而在亂絮中有一簇尤為明朗悠揚的,一路裹著梧桐香,飄到第二人民醫(yī)院的輸液廳。彼時某口琴愛好者罹病正在輸液,正好聽到那段旋律,如癡如醉,一曲聽罷,高呼“拔瓶”,按著針孔就急吼吼地循聲而去。他看到療養(yǎng)院的小花園內,一群精神病患者四散而坐,用嘴里的口琴噴出高矮胖瘦不一的音符,一個人被他們圍在中間,那段美妙旋律就是從他嘴里淌出來的。該口琴愛好者越聽越覺得技癢,取出口琴練手,吹著吹著,技癢之感便化為技拙之嘆了。
療養(yǎng)院有一位口琴大師的消息叫那口琴愛好者傳開了,不日本地其他口琴愛好者陸續(xù)來訪,隔著欄桿與那些精神病患者一同傾聽學習??紤]到病人的學習能力有限,音樂老師連著四周教的都是同一首《荷塘月色》,這可把那些口琴愛好者急壞了,一聽《荷塘月色》,舌頭就膩歪得打結。于是他們找音樂老師商量,周二、周四晚上在小公園的亭子里另開一場興趣班,他們也給錢,還包晚飯。小公園在宛由河邊上,那時整個宛由鎮(zhèn)唯一的一株晚櫻樹就在這個小公園的亭子邊上開花,在宛由河這一側遠遠就能看到一樹白星。宛由河岸種很長的一道紅花檵木,這種灌木葉背粗糙,可以粘在身上當徽章;沿河而行,那座亭子叫作晚游亭,亭子中央也有一臺石桌,面容經過修葺的音樂老師就盤腿坐在桌子上面,一吹口琴就揚頭,老態(tài)難掩俊色。在一曲畢前,沒有人會認為這個人是一個殘疾人、流浪漢,反而會覺得他是個偉大的商人,和音樂之神做了交易,用一條腿換來出神入化的技藝。
音樂老師和口琴愛好者們成了朋友,朋友理應互相關心生活??谇賽酆谜邆兿M芟朕k法在本地找個地方定居。他的收入雖然不多,但是應該負擔得起宛由鎮(zhèn)最便宜巷子的房租,朋友們也會盡力幫襯。這些都被音樂老師回絕了。他告訴朋友們,他有居住的地方,如果能邀請朋友們拎著啤酒上門一聚再好不過,只是太簡陋而臟亂,不容他人瞥視。但我要說的是我確實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我還知道更多有關音樂老師的秘密。往后的故事必然會更加荒誕,希望你能像現(xiàn)在這樣繼續(xù)安靜而津津有味地傾聽。
春天過后是夏天,就像晚櫻一樹的白后是一樹的綠。宛由鎮(zhèn)近海而不臨海,我一直覺得是一件很虧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它見不到海卻年年有臺風。幾乎每個夏天都有臺風,它像是喝慣宛由鎮(zhèn)風味的老酒客,每年卷著鋪蓋來痛快喝一兩宿又瘋馳而去。早夏某個周四的傍晚,我小學放學,天色陰沉,步行十來分鐘,大雨瓢潑而下,宛由河上如同沸騰一般揚起了霧。在雨聲中夾雜著些微輕柔的呻吟,恍恍惚惚如同合唱里的嘆息。聲音來自一叢紅花檵木底下,一只剛出生的奶貓,它羸弱的腹上還有半截臍帶。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大約是一件透著命運悲劇色彩的事情,貓媽媽是上個冬季打貓行動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產期落在今天,卻恰逢臺風,生完了不得不迅速轉移小貓,正落下這一只。小貓的叫聲被雨幕捶散,我撐著傘捧起它,卻進退兩難,因為我素有鼻炎,父母必然不許我飼養(yǎng)帶毛的小動物;何況冬季剛宣傳過,流浪動物都是很臟的。正踟躕間,我眼中卻驀地出現(xiàn)一只漆黑的游動的矮腳菇,菇傘一抬,露出音樂老師和他的小板車,想來是突逢暴雨,他們不得不暫??谇倩顒?。我怯怯朝他問好,他卻把黑傘朝后仰,看著我說,貓,給我看看。
音樂老師的右手沾滿污水,在褲腳上擦干凈后他接過貓,奶貓在他手里像是一小尊玉像。他看了幾眼,皺著眉說,小老頭,我得把貓帶回去看一晚上。小老頭是宛由鎮(zhèn)方言里對小男孩的戲稱,我頓感親切,昂地應了一聲,卻又反應過來,問他,能活嗎?音樂老師答非所問地回我,明天我找你。他把奶貓放到盤腿窩出的空隙里,一手撐傘一手推地走出去了。
在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那只小貓。我不知道為什么堅信它一定會活著,活著就必須取一個名字。第二天晴了,在課堂上我依然在想那只貓,我想我奶奶家的狗叫阿南,那么小貓或許可以叫阿北。我甚至都想好了要從爸媽的零錢罐里摸幾枚幣去給小貓供奶。
放學的時候音樂老師就在校門口的香樟樹下等我。中心小學門口有許多香樟樹,一半底下是流動商販,另一半底下是載客黃包車。音樂老師應該是來得足夠早,所以能趕在流動商販和黃包車之前占了距校門最近的香樟樹蔭;見著我他也不說話,只盯著我看,那目光雖然有力但是不蠻橫,是在說話的,我看到他說“快過來”,所以我背著書包走過去,問他,伯伯,貓呢?他說,你沒給它取名字吧?我沒反應過來,說,取了,叫它阿北,北風的北。他說,阿北死了。我腦袋里的水開始慌不擇路,從眼睛里下來一些,從鼻子里下來一些,怎么形容來著?對,涕泗橫流。音樂老師說,還沒埋,小老頭,等你去埋。他又等我哭了一會兒,改口說,小老頭,你不去也行。
你說呢,我肯定要去,不然故事還怎么講?而且多虧了死掉的阿北,我成了全宛由鎮(zhèn)第一個知道音樂老師住所的人。我印象里宛由河的盡頭是一條國道,通往高樓林立的省城,但是當我切切實實橫穿國道后才知道,宛由河沒有消失,它從國道底下流過去,在那頭養(yǎng)著兩側的田野。你分得清番薯和土豆的藤葉嗎?我分得清,我打小識蔬識果,一眼看出田地靠河的一畦地種的是番薯,藤葉泛紫像是晚霞的眼影,這道眼影搽得很長。在田最荒的角落有輛壞掉的車,蓋著遮雨布,音樂老師說,就在這兒。他掀開遮雨布鉆了進去,旋即出來的卻是一只玳瑁貓,正是老鴉。它伸了個懶腰,一對綠色瞳仁朝我乜來,端坐起來舔舐趾頭。我仔細打量這只戰(zhàn)勝了人類的貓,看不出它的特殊之處,它慵懶而矍鑠。音樂老師半天沒出來,我開始聊齋式地妄想,莫非老鴉就是音樂老師所化?它有人的智慧,所以不會被抓到;在被打斷腿后喪失了作為貓的勇氣,于是化成一個瘸腿的人,作為平等的種族繼續(xù)自己的流浪事業(yè)……
但音樂老師隨后爬了出來,懷里存一個小紙盒,里頭是阿北冷掉的身體。他把紙盒子遞給我,說,失溫而死的,估計也嗆了不少水。你就埋在那塊田里好了,那附近我扦了幾條紫荊枝條,能活的話明年這個時候就會開花了。我照他的指示望過去,田里卻只有一塊地參差插著些枝條,再遠些的地方,田地與山壟交接的地方,有座不知誰住的水泥墳,墳前立一株紫荊,花期已過,綠色隱沒在綠色中。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個習慣:在寵物下葬的地方種一些植物,盡管不至于談及輪回,日后植物茂盛了,多少可以在它的葳蕤里看到已逝之物的影子。也許音樂老師覺得阿北會在明年變成紫荊的花,并試圖誘導我這么想,但我明白阿北只會變成泥。田里的土并不硬,阿北像是一株沒發(fā)芽的樹被種下去,蓋上土,攏出個丘,最后音樂老師和老鴉用同樣的表情注視我把紫荊枝條扦在丘上。我們背后的落日已經被完全抿進山的唇里。
埋完阿北,我感覺該走了,但是又不想走。我問音樂老師,你的腿是怎么瘸的?音樂老師沒有回答我。我又說,你要一直在宛由鎮(zhèn)住下去嗎?他還是不回我。我沉默一會兒,問,你不吹個口琴嗎?音樂老師終于開口,干嗎要吹?我猶豫說,我想聽。音樂老師說,你再不回去天就黑了。老鴉躍到車頂,像是要目送我一樣盯著我。我把單肩挎著的書包重又雙肩背上,沿著田壟和宛由河向國道走過去,走出去幾十米,一陣口琴聲從身后飄過來。這串口琴聲音是有密碼的,我不能馬上破譯出來,也不能轉頭去看音樂老師,因為毫無疑問一旦轉頭,那縷口琴就會馬上斷掉。口琴聲驅逐了有關阿北的所有想法,我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把口琴的旋律忘得很干凈了。
后來?我正常小升初,初升高,然后現(xiàn)在上大學,跟你走在高樓下,給你講這個故事。老鴉的結局我是知道的。它是驕傲地老死的,奇怪的是,它被發(fā)現(xiàn)時,腿是斷的,就是被獵鳥人打斷后來又奇跡般恢復的那條腿。有可能我后來見到的老鴉其實不是老鴉,是另一只玳瑁貓。至于音樂老師,我確實不清楚他是如何消失如何告別,又是在何時離開宛由鎮(zhèn)的。我當然詢問過,街坊說,那個吹口琴的音樂老師啊,哪年冬天走的來著?她們說,他是大踏步走的。我糾正說,他是瘸了一條腿的!街坊就改口,啊,那應該是坐著輪椅走的。不記得了。
故事差不多結束了。但是我知道你還關心一件事情,那串口琴密碼。我整整忘了它六七年,直到我高考結束的時候,沿宛由河橫穿國道,看到音樂老師以前住的廢車已經消失不見,但是埋著阿北的那塊田確實長著一株紫荊。那時是夏末,紫荊葉蒼翠如鬢,我知道音樂老師沒有和我說的應該和阿北說了,現(xiàn)在我可以偷聽、解碼那串口琴。然后我就站在宛由河邊上想象,你可以構想一下那種情景,最遠是江浙特有的小山壟,山和田交界處有很多樹木,各種各樣的綠,綠色滲到田里稍微稀釋了一些,但是有一撮綠突然在河邊冒尖,它是一株紫荊,我就站在紫荊前面,聽它圓滾滾的葉片互相摩挲的聲音,緩緩地,口琴的聲音跨越時空地飄揚過來。
我告訴你我破譯的是什么。我想象了一個場景,是在冬季,在晚游亭邊光禿禿的晚櫻樹底下,半截入土的老鴉對音樂老師說,我快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可以把借我的腿拿回去,大踏步地離開。老鴉第二天死了;后來音樂老師確實離開了宛由鎮(zhèn),他把口琴放進口袋里,沿著宛由河盡頭的國道,大踏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