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親見親聞的晚年溥儀

汪東林

愛新覺羅·溥儀的一生波瀾起伏，從清朝末代皇帝到日本人的傀儡，從偽滿洲國戰(zhàn)犯到新中國的文史專員，晚年回歸一個真正普通人的溥儀，才真正找到了心安之處。本文作者從1962年調(diào)入全國政協(xié)機關工作后，曾與溥儀做過一段時間的鄰居，從他回憶敘述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平凡的溥儀。

初見溥儀

我1962年從作家協(xié)會調(diào)入全國政協(xié)機關工作，由于沒有單身宿舍，我和剛分配到政協(xié)文史辦公室工作的孔令源同志，受到特殊待遇，被派居住在南大院辦公核心區(qū)的西樓（兩層）上的一間20平方米的屋子里，待遇頗優(yōu)。

孔令源比我先到一個月，我一住進去，他就對我說，你我受優(yōu)待，居住在辦公核心區(qū)。他還神秘兮兮地輕輕對我說：“受優(yōu)待居住在核心辦公區(qū)的除了你我外，還有兩個人，就是剛剛新婚不久，當了政協(xié)第一批文史專員的愛新覺羅·溥儀夫婦，他們就住在對面的東樓一層，明天你就可以看到‘皇上和‘皇后，我們的福分大不大？他們是婚后在外面找不到合適的住房，而受優(yōu)待住進來的，已有幾個月了?！彼钢鴸|樓一樓中間的一個大門，那就是他們倆居住的地方。我望了一眼，很清楚，離我們的距離約30米，正巧面對面。

次日早晨6點半左右，我正做著體操，耳邊傳來“吱”的一響開門聲，我舉目一掃，正是昨晚孔令源指給我看的東樓一層中間的大門。先走出來一位40來歲的女人，相貌優(yōu)雅文靜，手提一個裝東西的中型黑色皮包。我遠遠地定心注目，心想這準是溥儀的新婚夫人了。女人剛順手關上門，緊接著門又被推開，出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他拉著女人的手，先下臺階，向我站的平臺方向走來。

這一定是“皇上”溥儀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他們卻沒有注意到我。一直等他們上了臺階，到了我站著的平臺，往大院的二道門走去，才發(fā)現(xiàn)了我。由于彼此陌生，又因為大院別無他人，迎面碰上，我主動向他們點頭微笑，他們也對我微笑點頭，算是還了禮，但彼此沒有對話。

我回到宿舍，把剛才樓下平臺二道門見到的一幕，告訴孔令源。他笑著對我說：“慢慢你就知道了。我在文史資料辦公室上班已一個多月了，我們的辦公室在東院，房子矮小人擁擠，還有一個辦公室就在樓下二道門東側，比較大，但也很擠。但在北大院西側，專門給第一、第二批文史專員如溥儀、溥杰、杜聿明、宋希濓、沈醉等開辟了專員大辦公室，鋪有沙發(fā)地毯。他們每天同機關干部一樣上下班，不是自己寫稿，就是審稿編稿，還挺忙的。文史專員中最活躍、見人就熟的是沈醉，見人金口不開甚至目不斜視的是溥儀，倒不是他有架子，而是就這種怪怪的性格，有點呆頭呆腦，挺好笑又好玩的。” 孔令源的一席話真的在后來相處的幾年日子里，漸漸得到印證。

溥儀趣事

那時候，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文史專員畢竟是“特赦人員”，因而一般的機關干部常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當時我同文史專員的關系比較密切，常常趁聯(lián)系工作之機，主動找文史專員談論他們已發(fā)表和未發(fā)表的文史稿件等，特別是與沈醉和宋希濓兩位關系更密切些。關于溥儀的若干趣事，最早就是他們倆傳到我耳朵里的。

趣事一：一次，溥儀和其他特赦戰(zhàn)犯一起參觀故宮博物院，北京市派管理干部陪同，故宮方面也派人接待。溥儀3歲登基，1911年辛亥革命后末代皇帝被廢除，他受優(yōu)待繼續(xù)在故宮做“小皇帝”，一直到1924年馮玉祥將軍進北京把溥儀轟出故宮，時年已18歲，溥儀在故宮度過了少年時代，及至成年。30多年后，他再進故宮，不但自己覺得新鮮，而且別的同行都把他當成導游，讓他講講故宮過去的故事。

他平日沉默寡言，但這次頗為興奮，有問必答。他說，故宮比早年漂亮多了，變新變大了，自己真沒有想到。他還講起他所知道的，諸如先帝乾隆何以高壽89歲退位養(yǎng)老？珍妃何以被慈禧太后投井而死？他3歲登基何以在太和殿皇帝寶座上大哭大鬧？

但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他為了學騎自行車，下令把養(yǎng)心殿附近的院落的大門門檻統(tǒng)統(tǒng)砍掉的故事。原來，在故宮小朝廷當皇帝的溥儀進入少年時期，也同別的孩子一樣，什么新鮮就玩什么。那年月，學騎自行車是新鮮事。溥儀一學會就不愿意往故宮大廣場上騎，那里不僅路遠，而且是磚頭鋪砌的，高低不平。他就喜歡在居住的養(yǎng)心殿附近串巷子、進院子，曲里拐彎，十分有趣。但所有院落的大門都有門檻，十分礙事。他便下令，兩天內(nèi)把附近幾個院落的大門門檻統(tǒng)統(tǒng)砍平。從此，騎車無障礙，痛快極了。溥儀講完，沈醉就問：“那時做小皇帝，還是金口玉言，一張口就立即執(zhí)行？”溥儀即答：“那當然。小皇帝也是皇帝，誰也不敢回話阻止，那時我還有隨時處罰他們的權威呢！”所有同行者都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笑聲。

趣事二：由于剛剛走進新社會的大環(huán)境，從特赦戰(zhàn)犯轉身為政協(xié)文史專員，的確有個如何更快適應的問題。除少數(shù)人如杜聿明、鄭庭笈等有家眷從海外歸來外，多數(shù)人都處于單身狀態(tài)。他們除了勞動或上班外，到了休息日便常常聚在一起，一塊兒外出購物吃飯或逛公園、坐公交車等。別人都很快能適應，不會誤時誤地誤車，唯獨溥儀常常誤時誤車找不著地兒。于是，大家商定必須有人陪伴溥儀從單位出發(fā)，一塊兒坐公交車，不料仍出了差錯，鬧出笑話。

有一次，沈醉、宋希濂、羅歷戎等幾個人帶著溥儀，從西城白塔寺坐無軌電車去動物園。那時，他們這些剛獲得自由的人，都是排到所有乘客最后才上車。但那天直到所有人都上車了，溥儀還在車站等著。等大家發(fā)覺，去動物園的車已經(jīng)啟動了，車上車下都在呼喚，售票員發(fā)現(xiàn)后，就在車窗內(nèi)同溥儀打招呼，坐下一趟車吧。沈醉等被擠在車廂里，根本無法向車下喊話。

原來，溥儀是想讓別人都上車，自己最后一個上的，沒有想到那么擠，等他前面的一位中年婦女好不容易擠上去，結果車門一關，把他一人扔在車站了。溥儀無奈，只得等下一趟了。在車上的沈醉他們再急也沒有用，只能到動物園終點站等溥儀了。這是從崇文門到動物園的3路無軌電車，乘客雖多，但車也多。他們在動物園終點站等了兩趟后面的3路車，仍不見溥儀的影子。沈醉說：“壞了，這位皇兄一定坐錯車，不知上哪里去了?！?/p>

正著急，第三趟3路車來了。大家睜大了眼睛看，最后一個，溥儀下車了，立即轉急為喜，沒有說話，直招手。溥儀倒先開腔了：“你們一走，我上了1路車，掏錢買票到動物園，售票員說你坐錯車了，下站阜成門你下車，倒3路車去動物園。沒想到阜成門站的乘客比白塔寺站還多，我又讓別人先上，到第三輛才上了車，這不，我就來了嘛！”別人急他倒不急，一席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溥儀成家

1964年12月召開的政協(xié)第四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溥儀、杜聿明、宋希濂等6名政協(xié)文史專員，首批被推薦成為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

在這6名首批被推薦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政協(xié)文史專員中，溥儀尤其受到從上到下的關切。從1959年12月首批特赦戰(zhàn)犯釋放開始，各種消息的公開報道，溥儀的名字都排在首位。至1964年12月公布6名政協(xié)文史專員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溥儀仍然名列榜首，這是一種政治待遇。在文史資料研究工作和個人生活受到的關切照顧方面，溥儀也是十分突出的。

首先是他的日常生活，特別是結婚成家，最早有了一個和美的家庭生活。溥儀和李淑賢夫婦1962年新婚之初，曾住全國政協(xié)核心辦公區(qū)，這在諸多的新婚政協(xié)文史專員中是一個特例了。后來找到新住宅，是地處全國政協(xié)機關北邊的一個獨立小四合院，這也是特殊照顧。諸如杜聿明的夫人輾轉從美國歸來，宋希濓與易吟先新婚，也只是搬進唐生明（唐生智之胞弟）與老電影明星徐來夫婦同住一個較大的東城前廠胡同的四合院。

至于婚姻本身，以溥儀的歷史經(jīng)歷和個性特質(zhì)，要他本人找到合適的新婚對象，難度可想而知。據(jù)我所知，李淑賢女士是北京一家大醫(yī)院的資深護士。無論是專業(yè)照護還是情感需要，對于溥儀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他們的結合，溥儀所在的政協(xié)機關和李淑賢所在的醫(yī)院諸方面，都以多種方式出力，經(jīng)好些位紅娘分頭牽線才促成的。當初我所見到的大清早溥儀送夫人上班到大門口才止步的一幕，后來彼此相熟后，他曾親口對我說過：“她上班的醫(yī)院在朝陽門外，路上要走一個多小時?！薄八滋焐习?，早晚還得照顧我，很忙，也很累！”話語中透露出這對新婚夫婦的情感。

他們的婚禮據(jù)說也舉辦得熱鬧而隆重，地點在東城南河沿全國政協(xié)文化俱樂部（即今之歐美同學會所在地），雖然其時國家正處于經(jīng)濟困難時期，沒有擺宴席，但仍然是茶話會加酒會的形式，到場祝賀者近百人之多，特別是全國政協(xié)、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幾家都派有部級干部出席，頗為重視。而且，由溥儀結婚開了頭，那幾年宋希濂等人辦婚事，地址也沿用南河沿政協(xié)文化俱樂部，但規(guī)模都不及溥儀的婚禮。

1966年8月，文史專員被勒令停止文史資料工作，在機關搞衛(wèi)生打掃廁所，不得參加機關的政治運動。沒多久，溥儀尿血，勞動不了，要求機關送他去醫(yī)院就診。機關的臨時負責人“下令”，你們專員送他去。沈醉最年輕，表示他陪溥儀去，臨時加上宋希濓。到政協(xié)合同醫(yī)院一檢查，是膀胱癌，必須住院。那時的醫(yī)院也是一片混亂，門診醫(yī)生同意住院不作數(shù)，“院領導”得知病人是溥儀后，便立即下令，醫(yī)院不能替“帝王將相”服務，不能收他住院。沈醉、宋希濓沒有辦法，返回政協(xié)機關求救。沈醉、宋希濂等登門拜訪的是當時兼職擔任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的沈德純同志，他當時還未受沖擊。沈德純擔任董必武秘書多年，由他出面輾轉報告給周恩來辦公室，終于在危急中指令醫(yī)院，收治病重的溥儀。

醫(yī)院是住進去了，但不到3個月，溥儀就去世了。1980年代初，才為溥儀補開追悼會，骨灰安放在八寶山。

（摘自《人民政協(xi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