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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狐貍

      2024-01-26 13:53:01李倩軍
      東方少年·快樂文學(xué)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鐲子野地柳絮

      李倩軍

      1

      說出來怕你不信——我見過雪狐貍。

      就是故事里常講的雪狐貍啊!

      小時候睡覺前,我總是央求奶奶講雪狐貍的故事。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常枕著奶奶瘦瘦的胳膊,沉浸在故事神秘的氛圍里,眼皮慢慢低沉,滑入花香彌漫的夢中。

      雪狐貍的故事叫我又愛又怕。據(jù)說見到雪狐貍,向它許下心愿就能靈驗(yàn),可如果不小心被雪狐貍勾去了魂,人就會變傻。什么雪狐貍報恩啊,雪狐貍馱著迷路的孩子回家啊,雪狐貍喜歡捉弄蠢人啊……奶奶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我都聽膩了。

      “換一個新故事吧!”我對奶奶說。

      “好啊?!蹦棠檀饝?yīng)著,然后她壓低了嗓子,講了一個新的,我從來沒聽過的故事。

      2

      “那天,我?guī)闳ソo太姥姥掃墓……”

      “哪天?是上星期我們一起去花籬村那天嗎?”奶奶剛開口,就被我打斷了。

      “是呀?!蹦棠厅c(diǎn)點(diǎn)頭。

      太姥姥是奶奶的母親,生前住在花籬村,死后也葬在那里,離我們村子大約有八里路。

      那天一大早,奶奶就挎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籃子,籃子里裝著頭天夜里蒸好的大胖饅頭,帶著我向花籬村出發(fā)。

      通往花籬村的小路是條被人們腳步踩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黃色土路,路兩邊是大片大片剛剛抽穗的麥苗和黃燦燦的油菜花兒。我的步子小,奶奶走得慢,每走一小段,我們就要停下來歇一會兒。

      我仔細(xì)回想著那天發(fā)生的事,問奶奶:“雪狐貍呢,我怎么沒看見?”

      “雪狐貍呀,就在你太姥姥的墳?zāi)购竺??!?/p>

      唉,難怪!一到太姥姥的墓前,我就被一只黃色的蝴蝶吸引,逮蝴蝶去了。我搖頭嘆氣,為自己錯過了雪狐貍感到遺憾。

      “鳳銀——”奶奶模仿著雪狐貍的叫聲,“那時,我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不能答應(yīng),會被勾了魂兒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緊緊抓住奶奶的手。

      奶奶瞇起眼睛,陷入回憶:“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只渾身雪白,皮毛光滑得像緞子一樣的小東西,是雪狐貍!它從你太姥姥的墳?zāi)购竺骈W出來,直直地瞧著我?!?/p>

      “您許愿了嗎?”我問奶奶。

      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慢悠悠地開口:“我和雪狐貍說,我的銀鐲子不見了,希望它能幫我找到?!?/p>

      “它答應(yīng)了嗎?”

      “雪狐貍讓我回家去,等到晚上十二點(diǎn),就能找到鐲子?!?/p>

      “那后來呢?”我裹著棉被從床上坐了起來,“我怎么不知道?”

      “那天回來,你走累了,身子一挨床就呼呼睡著了,當(dāng)然不知道啦。我等啊等,等到半夜十二點(diǎn),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我睜大眼睛,耳朵也豎了起來,生怕聽漏了。

      “窗外面的風(fēng)啊刮得呼呼響,屋里的燈啊明明滅滅閃了三回,光再亮起來的時候,雪狐貍就從門外進(jìn)來了,嘴里銜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它沒有開口,我卻聽到空中傳來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p>

      講到這里的時候,奶奶用手指捏著鼻子說:“這鐲子是你的嗎?”

      “找到了?”我感到后背一陣發(fā)緊,連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奶奶從枕頭底下掏出來一個藍(lán)底白花的小布包,一層一層地掀開,里面果然躺著一只閃閃發(fā)亮的銀鐲子。

      “是鐲子!”我跳起來,湊上前去瞧那只鐲子。小小的鐲子身上,盤著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銀鳳凰,在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芒。

      奶奶把鐲子捏了捏,輕輕套在我的手腕上。

      “等我長大了,就騎車馱著您去花籬村?!蔽议_心極了,抱著奶奶的胳膊搖啊搖。

      3

      還沒等我長大,奶奶就離開了我。

      我是奶奶從野地里撿來的孩子。奶奶說有一次割草的時候,見到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她追著雪狐貍,走著走著就聽到一個小孩子的哭聲,那個孩子就是我。

      是奶奶把硬硬的干糧嚼碎了,一口一口喂我長大。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也是奶奶講著雪狐貍的故事哄我入睡。

      奶奶走后,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每天在野地里游蕩。

      有一天,我在野草地里逮螞蚱,抓來的螞蚱裝滿了罐頭瓶。我也跑累了,躺在一棵四五個孩子都抱不過來的大柳樹下休息。陽光透過柳葉細(xì)窄的縫隙落在我的臉上,曬得我昏昏欲睡。

      那種熟悉的花香,再一次隨著夢境潛入我的意識。什么花兒的味道這樣清爽甘甜呢?我深深地呼吸著,身心松弛下來。

      眼前的世界漸漸蒙眬。突然,我看到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一個女人。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笑,那笑藏在她月牙兒一樣的眼睛里,裝滿了那一對小小的酒窩,就連每一根隨風(fēng)飄舞的發(fā)絲上,都蕩漾著歡快的笑意。她朝著我的方向走著走著,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來。

      我的心變得柔軟起來,也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向著她奔跑……

      “野孩子!”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我瞬間從夢中驚醒,不知什么時候,那幾個經(jīng)常欺負(fù)我的壞孩子又來了。

      我那只裝滿螞蚱的罐頭瓶,現(xiàn)在也落到了他們手里。

      “什么破玩意兒?!鳖I(lǐng)頭的孩子皺著眉頭,瞥了一眼手中的罐頭瓶,隨即把瓶子高高舉起,用力摔在地上。

      隨著一聲脆響,我的心猛地一顫。盡管那天的陽光是那么明亮,我卻仿佛又一次跌入了深深的黑暗,那里除了我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只剩冰冷的、無邊無際的恐懼。

      “這鐲子看起來還不錯?!蹦呛⒆佣⒅业氖骤C說,手已經(jīng)朝我伸了過來。

      但這一次不同以往,我搖了搖頭,把戴鐲子的手藏在身后。

      我的拒絕讓那個孩子感到意外,他微笑著的嘴角耷拉下來,向其他幾個孩子打了個手勢。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后背就重重挨了一拳,我栽倒在草叢里。等我咬著牙爬起來,還沒站穩(wěn),又被一個孩子狠狠踢中膝蓋,鉆心的疼痛迅速傳遍全身。

      毒辣的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那么長,長到將我完全覆蓋在陰影里。拳頭像雨點(diǎn)一樣落在我的身上,我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長久以來隱忍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爆發(fā)了,我像一頭受傷的小獸,發(fā)出瘋狂的嘶吼:“啊——啊——”

      奶奶的話沒錯,當(dāng)我變得不好惹了,他們反倒落荒而逃。

      直到他們走遠(yuǎn),我的眼淚才滑下來——我的鐲子不見了。

      我趴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翻著草叢尋找。

      后來,后來我就見到了雪狐貍。

      4

      先是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還沒應(yīng)聲兒,便看到不遠(yuǎn)處閃現(xiàn)出一只渾身雪白的狐貍。

      果然,和奶奶故事里說的一樣,它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在我面前,美麗的藍(lán)眼珠靈動極了。

      剛才叫我名字的就是它嗎?

      想到這兒,我用手緊緊捂住嘴,害怕不小心答應(yīng)出聲。

      就這樣,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忽地,雪狐貍打破了這沉寂,轉(zhuǎn)身向前奔跑起來。

      那一刻,我忘了傷痛,緊跟其后追了上去??裳┖偸悄菢虞p盈、那樣敏捷,就算我跑得氣喘吁吁、口干舌燥,還是被它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身后。

      等我緩過神來的時候,雪狐貍已經(jīng)沒了蹤影,空蕩蕩的田野里只剩下我自己。

      那真的是雪狐貍嗎?

      我大口喘著氣,猶疑著轉(zhuǎn)過身,一個白色的影子再次閃過。

      這一次,它不慌不忙地在我身邊的野玫瑰叢前停了下來。陽光為野玫瑰火紅的花瓣勾了一道金邊兒,雪狐貍走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前,低下頭,全神貫注地嗅著。

      多么叫人陶醉啊,那芬芳的野玫瑰。

      可那會兒的我像著了魔,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追上雪狐貍。

      然而就在我屏著呼吸,輕輕走過去,伸出手指就能觸碰到它的時候,它卻輕盈地一躍,再次跑走了。

      接著,我的耳邊響起了雪狐貍的歌聲。是的,那是只有雪狐貍才能發(fā)出的聲音,是那么悠遠(yuǎn)空靈:

      “離別的親人啊

      牽掛一生

      勇敢的人啊

      不畏荊棘路遠(yuǎn)……”

      雪狐貍唱著,往野地深處跑去了。

      那片野地像是怎么跑也跑不到盡頭。

      我跟著雪狐貍,跑過一片泥濘濕地,全然不顧濺得滿身泥巴。又穿過一條荊棘小路,尖銳的樹枝刺破了我的衣衫,劃傷了我的皮膚。后來我闖進(jìn)一片柳樹林,一陣風(fēng)呼啦啦吹過,我空空蕩蕩的衣服里灌滿了風(fēng)。柳樹長長的枝條搖擺起來,空中飄起了數(shù)不盡的、雪白的柳絮,一時間林中像下起了雪。

      我陷入一片白色的天地,好像周圍已不再是春天的田野,而是冰天雪地的冬日世界了。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雪狐貍的歌聲忽遠(yuǎn)忽近,像是從縹緲的異鄉(xiāng)傳來:

      “無畏的心啊

      不懼兇險磨難

      思念的人啊

      守護(hù)一生……”

      我被風(fēng)吹得睜不開眼睛,可依然倔強(qiáng)地向前跑著。

      歌聲在空曠的田野里回蕩、重疊,我仿佛看到了許多只雪狐貍。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們又都不見了。

      正懊惱時,風(fēng)漸漸停了,歌聲低下去了,周邊一下子安靜起來。

      我的眼前神奇地閃現(xiàn)出一處老屋,煙囪里升起來裊裊炊煙,是奶奶家。

      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我卻局促起來,揣著惴惴的心,走上前輕輕叩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開門的人正是奶奶。

      “奶奶!”我的眼圈兒紅了。

      奶奶笑著朝我招手:“來吧,來……”

      說不出哪里奇怪,我邁著僵硬的步子跨進(jìn)去。

      奶奶遞過來一個棉花糖:“吃吧,小孩子最愛吃的糖?!?/p>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

      可就在碰到奶奶衣袖的那一瞬間,一種冰涼的感覺傳遍全身。

      “不,我不吃!奶奶說過,吃糖壞牙齒,你不是我奶奶!”

      “呵、呵、呵——”奶奶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發(fā)出尖細(xì)的笑聲。

      奶奶的笑容模糊起來,身形漸漸矮了下去,最后化成了一只雪狐貍。

      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呵、呵、呵——”雪狐貍笑得停不下來,緊接著,好像有許多只雪狐貍都跟著笑起來,笑聲一聲比一聲更長。

      在遙遠(yuǎn)的橘紅色的天邊,夕陽像一顆燃燒著的火球,向著遼闊的麥田墜了下去。空中的柳絮還在飛舞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讓人無法呼吸。

      忽然,所有的柳絮滾成一團(tuán),瘋了一樣向我撲過來,像是要把我吞沒。我想呼喊救命,卻像被柳絮堵住了喉嚨,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不怕,那些都是紙老虎?!笔悄棠痰穆曇?。

      “啊——”我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我伸出拳頭用力地朝著柳絮化成的怪物打過去。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拳頭剛剛碰到它,它便四散在空中不見了。

      那些雪狐貍也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只有一只雪狐貍留下了,就是我最初遇到的那只美麗的雪狐貍,它溫柔地對我說:“你有什么愿望嗎?”

      和我聽過的所有關(guān)于雪狐貍的故事都不一樣,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

      “我想奶奶了?!蔽艺f。

      話音剛落,奶奶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花白頭發(fā),藍(lán)布褂子,腰上系著干干凈凈的白圍裙,千真萬確是我日思夜想的奶奶啊,連身上的味道都一模一樣。

      “奶奶——”我撲進(jìn)奶奶懷里。

      一直強(qiáng)忍著的眼淚和委屈,在這一刻釋放出來,我在奶奶懷里哭著睡著了。

      睡夢中,我依稀聽見雪狐貍的聲音說,往東邊走,去一個長著大槐樹的家。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野地里那棵四五個孩子都抱不過來的大柳樹下。柳絮飛舞著,雪白的,像云朵、像棉花糖一樣的柳絮。

      5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雪狐貍不見了,奶奶也不見了。

      那個在野地里丟失的銀鐲子,卻不知什么時候又回到了我的手腕上。

      臉上的淚痕還在,鐲子也是溫?zé)岬摹?/p>

      我擦干眼淚,腳下好像生出了無窮的力氣,拔開腿向村子?xùn)|邊跑去。

      我拼命地跑,路上遇到了那幾個壞孩子,但這一次他們沒有追上來。我跑得太快了,很快就把他們甩在身后,只遠(yuǎn)遠(yuǎn)聽見他們問:“你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兒,只是不停地跑。

      那條路那么漫長。

      跑到夜幕低垂,我大口喘著粗氣,來到了一棵結(jié)滿串串晶瑩花朵的大槐樹下。一陣風(fēng)吹來,雪白的花兒簌簌飄落,像無數(shù)朵方糖融化在空氣中。

      那個清甜的,縈繞在我夢中的芬芳,在周圍蕩漾開來。

      這才發(fā)現(xiàn)我站在一個干凈整潔的院子里,從屋里走出來一個面容和善的女人,那雙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眼睛,我分明已經(jīng)在夢中見過無數(shù)次。

      女人見到我,就把我擁在懷里,她看著我手上的鐲子,笑著笑著又哭起來。她或許是想到了自己當(dāng)年如何為女兒胖胖的手腕戴上鐲子,或許是后悔沒有看好女兒,弄丟了她,也或許是為了這失而復(fù)得的命運(yùn)。

      在女人柔軟的懷抱里,我的眼皮沉重地抬不起來了。大概是這一路跑得太累了,好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了母親,終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備,不管不顧地想要大睡一場。

      從那以后,我又有了家,那個飄著淡淡的槐花香味兒的院子里,總是滿溢著甜蜜的笑聲。

      說來也奇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怕過任何壞孩子,也沒有懼怕過任何事情。我還是會常常思念奶奶,也常常想起奶奶的話:

      “不要怕,那些人也好、事也好,都是紙老虎。你強(qiáng)了,它就弱了?!?/p>

      后來,我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閑來無事的時候,我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去尋找那片有著大柳樹的野地。

      我期盼著能再遇到雪狐貍,讓我再見一次奶奶,好實(shí)現(xiàn)我當(dāng)初的承諾——用自行車馱著奶奶,再去一次花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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