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菁
臘月二十八了。
外出打工的爸爸還沒有回來。
媽媽已經(jīng)把年饃蒸了,把年果子炸了,把咸魚泡了,臘肉也煮得香噴噴。
今天一大早,我和姐姐醒來,發(fā)現(xiàn)媽媽把年豆腐也做好了,那是昨天我跟姐姐挑選的黃豆做成的。她給我們各留了一大碗豆花兒做早飯,然后切了幾塊豆腐,給奶奶、姑姑、嬸嬸家送過去。
我和姐姐坐在堂屋大門邊,大口大口地吃豆花兒。雪白的豆花兒滑溜溜的,澆上辣椒汁,撒上幾個芫荽碎末,香噴噴的。太陽很恓惶,淡淡一層,我們的影子伏在白石灰墻上,也薄薄一層。但豆花兒讓我們暖暖的,小鼻尖兒都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子。
“還是豆花兒好吃。媽媽干嗎做那么多豆腐!買一點(diǎn)就行了?。 苯憬阋贿叧?,一邊說。
“過年就要做年豆腐。這是爸爸規(guī)定的。”
“爸爸說不定不回來過年呢,這么多豆腐,我們能吃得完嗎?”
我討厭聽誰說爸爸不回來過年,就嚷嚷起來:“爸爸回來!爸爸肯定回來,我會跟他說,姐姐最懶,姐姐不想干活兒,昨天黃豆沒挑完,就跑去找小華跳皮筋!”
姐姐的臉一下子熱了、紅了。她騰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差點(diǎn)兒把碗碰掉在地上:“你就是個告狀精,要是有拐子來,就把你拐去……”
“拐走你!拐走懶姐姐!”我也站起來。
偏偏“拐子”就在這時候來了。
“財神爺?shù)搅耍 ?/p>
這個陌生的聲音從場院前的小路那邊傳來時,我偏過頭,眼神繞過門前小石橋邊的小桃樹,看到一個“財神爺”往我們家走來。我立即喊起來:“財神爺爺!”姐姐“哦”了一聲,突然拉住我,低聲說:“別喊,那是拐子!”
什么嘛!明明就是財神爺爺!他穿著黑色對襟棉襖,戴著花花綠綠的帽子,斜挎著一個布口袋,臉有點(diǎn)黑,有一串長胡子,可不就是年年都來的財神爺爺?shù)拇虬鐔幔?/p>
這時候,“財神爺爺”已經(jīng)一路唱一路走,朝我們過來了。
我想去迎接,可姐姐還是緊緊拉著我胳膊,說:“都是正月送財神的,哪里有臘月來的!”
啊啊,是呢。我記得去年好像就是,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五,每天都有財神爺爺來,有一天來了兩個呢!
“左邊有對金獅子,右邊有對金鳳凰……左廂堆滿金銀庫,右邊財寶滿屋堆……”
唱著唱著,“財神爺爺”已經(jīng)走到了臺階下。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財神爺爺”確實(shí)有點(diǎn)不一樣,他的對襟黑棉襖那么大,布口袋也好像特別大,這使他看起來也太瘦太矮了。他唱的財神歌也很奇怪,往年的財神爺爺都唱得抑揚(yáng)頓挫,咿咿呀呀,但唱的是什么內(nèi)容,我從來都沒聽懂過。但今天這個我聽懂了,因為他唱得很慢,不成曲調(diào),又磕磕絆絆,也許是個新手。這奇怪的唱腔,讓姐姐不再緊緊拉著我的手,而是捂著嘴哧哧地笑起來,不一會兒就笑得前仰后合。我慌忙去捂姐姐的嘴。媽媽說過,不管誰來送財神,我們都要嚴(yán)肅接待,不能冒犯。
可憐的“財神爺爺”,他不太黑的臉已經(jīng)紅了,唱得更加磕絆了。真可憐??!我還是沒有笑,準(zhǔn)備等他唱到堂屋里,立即給他拿兩個年饃。
他慢慢上了臺階,又慢慢地跨過門檻,走到堂屋里了。進(jìn)了堂屋,他把畫著財神爺?shù)募埛诺搅讼慊鸸裆稀0凑找?guī)矩,從走進(jìn)主人家的場院開始,送財神的人就要唱財神歌,一路唱到堂屋,把一張畫著財神爺像的紙放到香火柜上,一直等到主人家給他的布口袋里裝幾個年饃,或一碗糧食,或者幾毛錢,他才停止唱歌,轉(zhuǎn)身離開??蛇@個新手,居然一進(jìn)堂屋就不唱了,然后看著跑進(jìn)堂屋的我和姐姐,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又把布口袋往上提了提。
我愣了一會兒,趕緊到廚房拿來兩個年饃,塞進(jìn)那布口袋。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么大的兩個年饃裝進(jìn)去后,袋子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我就又跑去拿了兩個年饃塞進(jìn)去,口袋依然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我環(huán)顧堂屋,香火柜里有很多糧食,可是柜蓋子太重了。這時候,姐姐指了指靠墻立著的一蛇皮袋玉米,那是媽媽準(zhǔn)備拿到磨坊磨成面的。姐姐在我耳邊說:“你不怕媽媽罵,就去裝那個?!蔽也挪慌履?,于是,我去廚房拿個大洋瓷碗,挖了滿滿一碗,倒進(jìn)那口袋里。可口袋還是扁扁的。于是,我再挖一碗倒進(jìn)去,口袋還是沒有鼓。我再挖……
就這樣,不知道挖了幾碗,我額頭已經(jīng)冒汗了,那口袋竟然沒有一點(diǎn)變化。財神爺爺也沒有說“夠了”的話。眼看一蛇皮袋的玉米就要見底了,我都要哭出來了。抬頭去看那爺爺,那爺爺也在看我,黑黑的眼珠子,閃著惡作劇一般狡黠的光。我一慌,呀,肯定是拐子啊,該不是要來拐我的吧?
我慌忙看向姐姐。姐姐也害怕了,她拉著我的手,壓低了聲音,顫抖著說:“我就說不是送財神的爺爺,你不信,你還給他裝年饃、裝玉米,我們要被拐走了……”
我“哇”一聲哭出來。他是不是要把我裝進(jìn)那個巨大無比的布口袋里?我嚇得閉上了眼睛。
沒想到,那爺爺突然嘿嘿笑了:“哎呀,別哭。我確實(shí)不是送財神的爺爺,但我是神仙啊,這樣神奇的口袋,神仙才會有嘛?!?/p>
也對。拐子怎么會有神奇的口袋呢?
“那究竟什么東西才能裝滿你的口袋?”我眼睛里的淚水還沒干。
神仙眨了一下眼睛,悄悄說:“這神奇口袋,只能裝那種東西:白白的、軟軟的、彈彈的,那叫……叫啥來著?”
“豆腐!”姐姐的聲音十分清亮。
“對,豆腐!姐姐真聰明!”神仙嘻嘻笑起來。
“裝了豆腐,就不拐走我和妹妹嗎?”姐姐還是沒有放下戒備,緊緊拉著我的手。
“這嘛!”神仙捋了捋胡子,看看我,又看看姐姐,眨巴了一下眼睛說,“拐一個也行。”
“不,不,不要拐我!”我躲到了姐姐背后。
“那就拐我吧,不要拐妹妹?!苯憬阊銎痤^,張開手臂擋在我面前,堅定地說。
我心里一熱,眼淚又掉出來,抓過姐姐的手臂,喊起來:“不,拐我吧,不拐姐姐!”
神仙哈哈笑起來,笑得捂住了肚子,那又寬又長的黑棉襖后面突然鼓起一個包,有個毛茸茸的紅色東西露了出來。
啊,那是……我睜大眼睛,指著那東西說不出來一句話。
神仙忙停住了笑,拍了拍屁股,那東西又突然不見了。
神仙說:“開玩笑的,我要小孩子干什么?我只要豆腐!”
“不拐我們?”姐姐問。
“不拐!”神仙斬釘截鐵地說。
還不等神仙把話說完,我趕緊跑去廚房,拿了最大的一塊豆腐來。神仙笑瞇瞇地說:“看我給你們變個仙術(shù)!”他張開那口袋,金黃色的玉米粒從口袋里一個個飛回了蛇皮袋,四個年饃一個個飛到了姐姐懷里。然后,那塊豆腐就“撲通”一下掉了進(jìn)去。
我和姐姐目瞪口呆。
神仙一邊點(diǎn)頭,一邊眉飛色舞地說:“你們家豆腐做得好喲!我昨天晚上就聞到泡豆子的味道了,今天專門來拿。但我不會白拿,我可以滿足你們一個愿望。說吧,你們想要什么?”
姐姐直擺手:“不要不要,你快走吧。”
可這么好的機(jī)會,我不想錯過,忙說:“我想讓爸爸回來過年?!?/p>
神仙捋捋胡子,瞇著眼睛想了想,說:“行!你爸明天就回來!”話剛說完,“嗖”的一聲,他就不見了。
我們手拉著手,跑出堂屋,在臺階上到處瞅,沒看到人,又去場院望,還是沒有看到人。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房子側(cè)邊的竹林里一陣晃動,趕緊跑過去,看到一只棕紅色的動物,朝著后山飛跑而去了。
那是一只狐貍。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九。
我一大早就站在小石橋上,盯著村口的方向。好冷啊,寒風(fēng)颼颼。可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的信心——狐貍肯定是狐仙,狐仙的話我信。何況,他還拿了我們的豆腐。
我等啊等,直到中午,雪花兒一片一片地飛來,還是沒等到爸爸。
我有點(diǎn)想哭了。
這時候,姐姐提著個小炭爐也過來了。她把小炭爐放在我腿下,緊挨著我站在旁邊,我就不想哭了。我把小手放進(jìn)姐姐懷里,姐姐的小心臟撲通撲通跳著,暖暖的。
地面還沒有被白色覆蓋,雪就停了,可大風(fēng)又來了,天早早就黑了下來。在媽媽的反復(fù)催促下,我們準(zhǔn)備回屋。就在這時,遠(yuǎn)遠(yuǎn)的村路上,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
“是爸爸!”我喊起來。
“是爸爸!”姐姐也喊起來。
沒等媽媽緩過神,我和姐姐就奔向那人影。
人影漸漸近了,不就是我們親愛的爸爸嘛!
“爸爸!”我們撲過去。
爸爸張開手臂,把我們緊緊裹進(jìn)懷里。
真好啊。
狐仙也是仙啊,對仙許愿能不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