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與孤獨相伴的愴然
——讀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中國歷史上的唯一女帝武則天廢唐建周后的第六年,即萬歲通天元年(696年),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與歸誠州刺史孫萬榮于五月兵變。四個月后,武則天命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為右武威衛(wèi)大將軍,統(tǒng)軍北上,以為征討。
時年三十六歲的右拾遺陳子昂以參謀軍事的身份隨軍出征。
武攸宜能為三軍之首,無非系武氏族人,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既無將略,更無威嚴,哪里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對手?陳子昂眼見戰(zhàn)事不利,請求分兵萬人,以為前驅(qū)效命。武攸宜不無輕蔑地“以其儒者,謝不納”。數(shù)日后,陳子昂再次請命,武攸宜竟勃然大怒,干脆將其降為軍曹,后者遂“不復言”。
進言失敗,陳子昂心頭抑郁,獨自出營后見眼前薊北樓,遂登臨遠眺。時值深秋,天地曠遠。陳子昂眼望無盡長空,回想千年前的燕昭王及一代名將樂毅破齊占邑的慷慨舊事,心中涌上悲涼,賦詩數(shù)首后竟泫然而涕,隨即歌出這首千古傳誦的《登幽州臺歌》。
該詩既大巧無痕,也無聲嘶力竭之態(tài)。“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陳子昂當時眺望所感。茫茫天地,只我一人。前人不見,是被歲月風沙掩埋;后人不見,是千百年后,怕也無人懂己胸懷。今天讀這首詩,眼前恍如出現(xiàn)空曠大地上的孤獨高臺,一人立于臺上,正為命運而泣、為時空而泣、為天地而泣。
這一刻的陳子昂,料必想起自己度過的三十六年人生。因父親博學慷慨,自己耳濡目染,早早養(yǎng)成了重義輕財?shù)暮纻b之氣,到十七八歲時,終意識到豪氣不過性格一種,大丈夫欲立千秋之志,尚需淵博學識支撐,便開始了“閉門謝客,專精墳典”的苦讀生涯,當“數(shù)年之間,經(jīng)史百家,罔不該覽”后,終在二十四歲中進士,隨即以“布衣取卿相”的氣魄給朝廷上《諫政理書》。武則天讀后大奇,親自召見,授其麟臺正字之職。
陳子昂的首次上書就寫得明白,“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譀]代而不得見也?!睆闹心荏w會,陳子昂內(nèi)心不僅充滿“時不我待”的緊迫之感,還抱有建功立業(yè)的丈夫之志。但僅有抱負不夠,朝廷本為復雜之地,即使忠臣良將,要想如魚得水,也不得不屈服于一時權貴。陳子昂不然,其上書重點便是“請息兵”和“請措刑”。武則天雖賞識陳子昂的不同流俗,卻為鞏固帝位,重用之人,乃周興、來俊臣等酷吏。這就決定了陳子昂在武氏朝廷中的尷尬地位?!把远嗲兄?,書奏輒罷之”的屢屢碰壁也成為陳子昂的朝中常態(tài)。
原本以為,此次隨軍出征,是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最好時機,卻無端遭受武攸宜粗暴的降職處分?!澳钐斓刂朴疲殣砣欢橄隆钡默F(xiàn)實是最無情的現(xiàn)實,也是自己因失意而獲清醒的現(xiàn)實。翌年班師后,對前程不抱幻想的陳子昂以父親年老為由,解官回梓州射洪(今四川省遂寧市)老家。再過一年,父親去世。“性至孝”的陳子昂“哀號柴毀,氣息不逮”,最后竟一病不起。后射洪縣令段簡受武三思指令,羅織罪名,誣陷陳子昂下獄。此時陳子昂重疾纏身,“又哀毀,杖不能起……仰天號曰:‘天命不祐,吾其死矣’于是遂絕,年四十二?!?/p>
從陳子昂一生來看,活著時嘗盡“平生白云志”的理想破滅和失意,但其發(fā)憤以《登幽州臺歌》為代表的一系列反齊梁靡艷、復漢魏風骨的詩歌創(chuàng)作,推開了盛唐樸素雄健的詩風大門,既為當時所重,更為后人贊譽。只是回首他獨自登幽州臺的背影,又不能不令人倍感一股說不出的凄愴與傷懷。
面對時空的真理收獲
——讀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
在大唐層出不窮的天才中,孟浩然并非王勃、楊炯、盧照鄰、陳子昂、張九齡、王維那樣的天賦神童,少年時喜打抱不平,解人危急,頗有俠客之風。與那些早早踏入仕途的天才們不同的是,孟浩然一直隱居鹿門山,到四十歲時才想到應為前途博取功名了,于是往京師尋找機會。
到長安后,孟浩然果然得到千載難逢的良機。當他于太學賦詩后,竟“一座嗟伏,不敢抗”。宰相張九齡和太樂丞王維對其極為欣賞。王維干脆將他請入內(nèi)署促膝相談。還沒說上幾句,玄宗忽然駕臨。孟浩然一驚之下,躲到床下。玄宗入內(nèi)后見氣氛頗異,自然有問。王維不敢欺君,便將孟浩然在此間的事如實相告。唐玄宗聽后大喜,說道,“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便命孟浩然出來。
對孟浩然來說,能以布衣身份見到天子,是可遇不可求的畢生時機。但事發(fā)突然,當玄宗問他詩歌時,有千詩可誦的孟浩然在張皇失措之下,竟吟出自己那首“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歲暮歸南山》。尚未念完,玄宗臉色一沉,打斷說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意思是沒見你主動求仕,我也沒說要放棄你,怎么可以說“不才明主棄”?這不是誣陷我嗎?
得罪了天子,孟浩然的仕途就此路不通了。兩年后,采訪使韓朝宗有意舉薦孟浩然,約其同赴京師。到相約日時,韓朝宗因故人來訪而劇飲,孟浩然得知后,不再赴約,開始了自己四處漫游的生涯。時值開元盛世,江山繁華,處處勝景。不再有仕途之想的孟浩然索性沉浸自然,寫下了大量山水田園詩。這首《與諸子登峴山》便是其膾炙人口的代表作之一。
與純粹的山水描寫不同,孟浩然的過人之處,是落筆便將自己和讀者的思緒帶入感受深處。人的感受多種多樣,有的簡單,有的復雜,有的卻一經(jīng)說出,便如揭示出天地間存在的某個真理。這是最考驗人思想深度的方式。當孟浩然信手拈來般說出“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質(zhì)樸真理時,才終于體現(xiàn)了他的曠代才華??v觀《全唐詩》,絕少有人起筆就寫出這樣舉重若輕的詩句。做到這點,是孟浩然首先面對了茫茫時空中的歷史。歷史總令人感慨難言。歷史的千絲萬縷也令人很難提煉出最核心的本質(zhì)。孟浩然不僅一筆提煉而出,還進一步糅合古今,吟出“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的簡單事實。該事實同樣是種揮灑而來的真理。從“我輩”開始,孟浩然筆到眼前,以“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的描寫,令人體會作者從驚世駭俗的真理高峰拾足而下時,仍在遠眺一望無際的具體景色如云夢澤。古時江南為“夢澤”,江北為“云澤”,足見孟浩然的視野始終廣闊。當他最后走到自己的眼前事物時,便用“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的沉穩(wěn)之句收住全詩。
這首詩能成為古今名作,不僅有令人感慨的真理支撐,從手法上看,全詩也顛倒了常規(guī)筆法。常人寫詩,多從近至遠,孟浩然則由遠而近。從歷史深處走到此刻眼前。到最后的尾聯(lián)才令人發(fā)現(xiàn),孟浩然的感慨起點,是面對了三國時的羊祜舊事。當年羊祜鎮(zhèn)守襄陽時,有功績于民,當他去世后,襄陽人在山上立廟樹碑,以為紀念,“望其碑者莫不流淚,杜預因名為‘墮淚碑’”。孟浩然的歷史感慨與他人無異。前人的青史留名和自己的默默無聞構成強烈對比,乃至他讀完“墮淚碑”上的文字后,忍不住黯然傷神。但全詩并未因尾聯(lián)的“讀罷淚沾襟”而陷入低沉。畢竟,在廣闊無邊的時空面前,個人感傷實在渺小。由此可見,孟浩然雖有求仕之心,終究未強烈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原因或是他對歷史與代代消逝的人生有內(nèi)心的深切觸動。與仕途的爭名奪利相比,能將一生寄托在真實的山水之間,未嘗不是一種更圓滿的生活方式。
一個故事里的盛世之詩
——讀王之渙《涼州詞》之一
黃河遠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這首《涼州詞》既是他的代表作,也是全唐詩中的出類拔萃之作。關于它,唐穆宗年間的薛用弱在《集異記》中繪聲繪色地敘述了一個故事。原文為文言文,我轉譯為白話文如下:
某日天寒微雪,王之渙、王昌齡、高適三人相聚旗亭飲酒,正酒酣耳熱間,有十余個梨園伶官登樓設宴,并有四名藝妓攜琴奏樂。王昌齡等人避席而觀,私下說道:“我們?nèi)硕钾撛娒?,卻一直不知高下,不如看她們今日彈唱,唱誰的詩多,則誰的詩最好。”王之渙和高適皆贊此議。
第一個藝妓率先而唱的是“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蓖醪g伸手在壁上一畫,得意地說句“一絕句”。隨后第二人撫琴而歌,唱詞為高適的得意之作《哭單父梁九少府》。高適喜形于色,也在壁上畫線說了句“一絕句”。當?shù)谌双I唱時,竟然又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王昌齡大喜,在壁上再畫一線,說“二絕句”。王之渙自負自己名揚四海,說道:“她二人所唱,都是鄙俗之詞。第三人容顏最美,所唱若非我詩,我終生不敢與你們爭衡,若她唱的是我詩,你們則拜我為師。”果然,只聽第三個最美藝妓唱出的,正是王之渙這首《涼州詞》。
第一句“黃河遠上白云間”就想象奇特,出語驚人。李白的《將進酒》首句也是驚世駭俗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與其相比,王之渙既不缺李白的想象,更有李白未有的從容。李白的不可一世是時代的不可一世,王之渙的從容則是時代的從容。對于開元盛世,沒有人能用一句話盡其全貌,有奔放、有桀驁、有輕狂、有從容。王之渙的首句就是磅礴中見從容的最好勾勒,也是他手法的雄渾體現(xiàn);第二句“一片孤城萬仞山”是對邊塞地理最直觀的現(xiàn)實描寫,沒有修飾,也無須修飾。緊接著“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句,則寫盡了邊塞廣闊蒼涼間的千回百轉。盛世如此,治世如此,千秋萬代的大自然都是如此。詩句中無一人,字里行間卻無不見人——奔波的人、思鄉(xiāng)的人、戍邊的人、柔情的人、慷慨的人、敵我雙方的人、浪跡天涯的人、心事難言的人……無所不有。這是王之渙筆下的詩歌張力,也是他身在時代的張力。縱是盛世,時代的側面也千姿百態(tài)。王之渙抓住了邊塞最獨特的核心本質(zhì),也無怪該詩一出,王之渙便取得與高適、岑參并駕齊驅(qū)的邊塞詩人地位。這首絕句證明的,就是王之渙身具以一當十的不世才華。
繼續(xù)把前面的故事說完,當?shù)谌顺辍稕鲋菰~》后,又一連再唱兩首,均是王之渙的詩。三人大笑。按王昌齡所議,三人中自是王之渙最高。王之渙就前面所說的“鄙俗”解釋道,才華如此,我哪里是什么狂妄?伶官們見旁邊三人說得高興,不知其故,待當三人將名字說出后,眾伶驚而下拜,說道:“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王之渙等三人欣然入席,與眾人喝得盡興方散。
該事不見正史,《集異記》的記錄也不一定能全盤當真。但對讀者來說,無需知其來歷。三人以此論詩,是盛世才有的雅事??上У氖牵徽摗缎绿茣愤€是《舊唐書》,均無王之渙傳,導致想了解其生平,資料極其有限。另《唐才子傳》除轉述上面故事外,也只有寥寥無幾的“少有俠氣,所從游皆五陵少年,擊劍悲歌,從禽縱酒”等語,令人看到王之渙的一些性格。其生平究竟如何,或許還真像眾伶官所說的“神仙”,只在塵世中留下驚鴻一瞥,便神龍見首不見尾了;更可惜的是,王之渙詩名赫赫,《全唐詩》中竟只有少到難以置信的六首。但有這首《涼州詞》傳世,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登鸛雀樓》傳世,王之渙一瀉千里的曠世才情已畢現(xiàn)無遺,所以遺憾歸遺憾,能有幸讀此二詩,后人該當滿足。
一生鑄就的詩歌時刻
——讀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以一句“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的絕對之言得無數(shù)后人共鳴后,崔顥和這首《黃鶴樓》的地位日益提升。就詩歌本身來看,的確令人嘆為觀止,乃至李白登樓讀過后琢磨良久,不得不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而掃興擱筆。李白這句話見于未必能當正史來讀的《唐才子傳》,作者無非想說崔顥的該詩水準,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從李白作品看,其《登金陵鳳凰臺》雖有模仿之嫌,卻不無一爭長短之意,至于另一首《鸚鵡洲》,則是完全的因襲之作了。從這里看,《唐才子傳》的記載還未必就是空穴來風。
不過,即使崔顥寫出了這首令李白也為之嘆服的七律,也不等于他的全部作品都達到質(zhì)量驚人的地步。除了這首《黃鶴樓》,崔顥傳播稍廣的恐怕就只剩下《長干曲》第一首所寫的“君家何處?。挎≡跈M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了。這不免令人疑惑,崔顥憑什么寫出《黃鶴樓》這樣的不朽之作?
《舊唐書》作者為崔顥撰傳時,只三言兩語地寫有“崔顥者,登進士第,有俊才,無士行,好蒱博飲酒。及游京師,娶妻擇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后數(shù)四。累官司勛員外郎。天寶十三年卒”幾句,無非交代崔顥中過進士,雖然有才,卻是無德,平時喜歡賭錢喝酒,娶老婆只娶漂亮的,脾氣一來,動不動就休妻,乃至前后娶了四個老婆,至于仕途,只混了個司勛員外郎的小官。另外,崔顥的幸運是死得及時,若哪怕再多活一年,便將遭遇天下動蕩的“安史之亂”了。
傳記短是其次,讀后給人的主要感受是崔顥實為平凡之輩。好在,《唐才子傳》多了一個關鍵句,“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并驅(qū)江、鮑”。句中的“江、鮑”,即南朝時的江淹和鮑照。從閨情走向慷慨,可見崔顥詩風確是大變。這就說明,不論崔顥早期詩質(zhì)量如何,其人生終究經(jīng)歷了羈旅天涯的四方漂泊。崔顥雖活在開元盛世,卻不等于盛世會取消人對各種品嘗的滋味,尤其對崔顥這樣自負才高,卻處處不得意的文人來說,內(nèi)心總易被某種尖銳挫傷。譬如當他“一窺塞垣”時,“戎旅”造就的游子情懷便自覺不自覺地盈滿胸腔?!叭致谩奔窜娐谩4筇七吶姺笔?,就因邊關戰(zhàn)事頻仍,崔顥筆下的邊塞詩不缺,但在王昌齡、高適、岑參等人的邊塞詩覆蓋下,幾乎未有名篇,也恰恰是王昌齡等人對邊塞軍事和異于中原風光的過度關注,忽略了作為人的邊塞軍人,實則都有共同的游子身份。
崔顥的過人之處,就是抓住了自己的這一身份。所以,當他登臨黃鶴樓時,雖已離開邊關,卻終究不是回到自己的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故鄉(xiāng)。經(jīng)年累月的漂泊,終于使他在“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的面對中,將“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游子情懷進行了一番徹底抒發(fā)。而且,此時的崔顥,已到“忽變常體,風骨凜然”的晚年,這就等于他將自己作為詩人的全部“俊才”進行了一次酣暢淋漓的集中書寫。
今人總說寫出佳作的寫作者是因為“心到神到、意到筆到”,從崔顥該詩可以想象,當他歷盡江南塞北的無盡艱辛,面對黃鶴樓外的蒼涼薄暮時,畢生經(jīng)歷都在向他提出“鄉(xiāng)關何處”的千古之問,當他只以代表時光流逝的江水作答時,就能體會崔顥內(nèi)心的尖銳到了無可壓抑的迸發(fā)時刻。這就是無數(shù)人所說的“詩歌時刻”。
崔顥流傳至今的詩歌不到五十首,從明代楊慎一句“崔詩賦體多”可知,即便被時間淹沒,其生前創(chuàng)作的五律七律也不會很多,但這樣的“俊才”往往不能忽略,就像張若虛寫《春江花月夜》一樣,他們需要的只是一次“時來天地皆同力”的命運瞬間。為一首詩而生的詩人和為千百首詩而生的詩人在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詩歌要求的,是詩人得永不磨損地保持最尖銳的內(nèi)心感受,哪怕它會沉睡,但遲早會蘇醒,遲早會賦予一次驚心動魄的爆發(fā)降臨。
當性情與信心結合
——讀高適《別董大》之一
千里黃云白日曛,
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送別詩”是《全唐詩》中的重要一類。天地無窮,人世廣闊,對心雄萬里的奔前途之人來說,與親友告別、與一個一個長亭短亭告別是人生常態(tài)。在高適之前,先有王勃名揚天下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問世,后有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有口皆碑,其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堪為難以超越的送別名句。
高適不懼前人,以這首氣勢雄渾的《別董大》,昂首進入“送別詩”的頂尖行列。
對后世及今的讀者來說,即使《送元二使安西》百讀不厭,也考據(jù)不出“元二”究是何人。無獨有偶的是,杜甫于廣德元年(763年)在梓州(今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也寫過一首《送元二適江左》的詩,不知他們先后送別的“元二”是否同一人。高適這首不同,他的贈詩對象“董大”是當時盛名遠播的音樂家董庭蘭。以“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句哭悼李商隱的詩人崔玨也為其寫過“七條弦上五音寒,此樂求知自古難。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終憐得董庭蘭”的七絕而傳誦一時(房次律即房琯)。據(jù)說董庭蘭撫琴時,“弄弦作響,木葉紛墜,冷風西來,薄寒中衣,蝶庵俯而思,仰而嘯”,可見其技藝已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再說高適。若只讀其詩,或會想象他出自書香門第,但《舊唐書》清清楚楚地寫有高適“少濩落,不事生業(yè),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自給”句??梢娖湓缒昃挂云蜇樯?。當高適“年過五十,始留意詩什,數(shù)年之間,體格漸變,以氣質(zhì)自高,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稱誦”。當時宰相張九齡的三弟、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陽區(qū))刺史張九皋聽說后“深奇之”,遂“薦舉有道科”??梢姼哌m寫詩雖晚,卻天賦過人,又因“氣質(zhì)自高”,在汴州封丘尉任上沒干多久,“乃去位,客游河右”。奇人總會遇奇事,更何況當時是有才華就有用武之地的大唐盛世。在河西任節(jié)度使的哥舒翰見到高適后“異之”,上表舉薦他為左驍衛(wèi)兵曹,充翰府掌書記。
綜合《舊唐書》中的“高適傳”和“房琯傳”可判斷,高適這首詩應寫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初。其時“安史之亂”來到第三個年頭。玄宗已在安祿山叛亂翌年六月奔蜀,太子李亨于七月在靈武(今寧夏北部)即位,改天寶十五年(756年)為至德元年。到八月才知自己已為太上皇的玄宗不得不遣銀青光祿大夫房琯及左相韋見素、門下侍郎崔渙出使靈武,再至安化(今甘肅省慶陽市),冊立肅宗。因房琯名重當時,久聞其名的肅宗待其甚厚。自負能平叛的房琯遂隨肅宗從幸彭原郡(今慶陽市西峰區(qū)),漸掌大權。當時還有一事,在成都心有不甘的玄宗欲以諸王分鎮(zhèn),制衡肅宗。已為諫議大夫的高適切諫不可。當永王李璘于十二月反叛后,肅宗聽聞高適論諫有素,遂詔令其來計議。高適當肅宗面分析完江東利害后,稱永王必敗。肅宗驚訝于高適的長策遠圖,擢其為御史大夫。至此,高適與房琯便在肅宗處一殿稱臣了。
已為宰相的房琯只慣于高談虛論。平時因喜聽琴,不知不覺,府中琴師董庭蘭漸成其寵信核心,乃至朝官欲見房琯,非經(jīng)董庭蘭同意不可。后者也竟然大肆收賄,終引得憲司直接劾奏董庭蘭。雖諫議大夫張鎬上疏稱房琯究是宰相,“門客受贓,不宜見累”,肅宗終貶房琯為太子少師,轉以張鎬為相。
房琯失勢,董庭蘭自也無立足之地?;蚺c高適素有往來,便與正欲率軍南下平亂的高適告別。分手之際,高適寫下兩首《別董大》相贈。從詩中可見,高適對董庭蘭無絲毫落井下石之心,相反,即便他對董庭蘭受賄之舉有所不屑,也敬重他琴藝無雙,當下紙鋪筆落,將詩人的性情與信心盡寫其中。
從景到人,是詩歌的慣常寫法。高適手法未脫窠臼,內(nèi)容卻令人耳目一新,寫景的兩句看似蕭瑟,實則激昂,“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是此時此刻的冬景描寫,落筆的“千里”與“北風”給人高遠無盡之感?!包S云”與“雁雪”組成一幅蒼涼無際的慷慨畫面,乃至高適收不住筆鋒,將自己要說的話不留余地地說了出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兩句稱得上豪氣逼人。詩歌最忌諱的,是因沖動而流于嗓門。詩歌后兩句嗓門不小,卻瞬間喚起讀者的激情。詩歌總有種神秘的力量令人難以揣測,就連高適自己也再未以這種破除常規(guī)的手法寫詩。其實所謂常規(guī),也就是鮮有人在突破之后,能瞬間到達表現(xiàn)的極致。能到極致的人,不僅要有與生俱來的性情,還要有非比尋常的信心。高適的信心就是,我相信我能將詩歌推到極致,也能把對你的明日信心推到極致。
董庭蘭的明日究竟如何,史書未載,但有高適此詩,料也終生堪慰了。
我對你的想念至死不渝
——讀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憧憧,
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
暗風吹雨入寒窗。
曹丕冷冷一句“文人相輕”傳于當時后世,至今也時時應驗。不過例外總會出現(xiàn),譬如在元稹與白居易身上,不僅未有“相輕”之舉,二人友誼,堪為至死不渝,就連元稹去世后的《墓志銘》也是白居易親筆撰寫。
二人相識于元和元年(806年)四月。是時,唐憲宗策試制舉人,元稹在登第十八人中對策第一,白居易第四。詔令隨即頒布,元稹為左拾遺,白居易為盩厔縣尉、集賢校理。元稹該年二十八歲,白居易三十五歲,都值精力充沛的年齡。所謂“策試制舉人”,即應試之人均為進士。元稹以兩經(jīng)擢第時才十五歲,白居易也早在貞元十四年(798年)中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一職。此次同時就試,似是冥冥中安排二人開始延續(xù)終生的惺惺相惜。
元、白相同之處著實太多,都年少成名,都有匡時濟世之心,元稹就不無豪邁地寫過“達則濟億兆,窮亦濟毫厘。濟人無大小,誓不空濟私”的激揚之句。在今天來看,白居易的詩才雖超越元稹,其用世之心卻比不上元稹強烈。二人的共同野心是對新樂府運動的倡導,乃至“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微之即元稹,樂天即白居易,可見二人當時影響,堪為海內(nèi)矚目。他們的詩歌理解和主張一致,手法也頗為一致,當時便有“元和體”之稱。
在詩壇同為盟主時,二人的仕途也開始了顛簸。當元稹于元和四年(809年)三月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出使東川,原本該有的青云直上卻因浙西觀察使韓皋、河南尹房式草菅人命,被元稹劾奏。房式雖被判罪,元稹卻也被詔令還京。路經(jīng)敷水驛住下后,宦官仇士良(此見《新唐書》,《舊唐書》為劉士元)也夜至驛館,要元稹讓出正廳。元稹不肯,仇士良勃然大怒,揮鞭“擊稹敗面”。結果宰相不敢得罪宦官,反以“稹年少輕樹威,失憲臣禮”為由,將其貶為江陵士曹參軍,由此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貶謫生涯。
仕途失意自是打擊,對元稹來說,見不到白居易卻更為痛苦?!俺瘜幉皇?,日日愿見君”成為他內(nèi)心的最大心愿。翻開元稹詩集,他寫給白居易的詩歌竟數(shù)不勝數(shù),不論相處之時,還是分別之后。似乎除了白居易,再沒有第二個占據(jù)元稹心扉之人。當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年)因當時宰相武元衡遇刺而率先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后,宰相“嫌其出位,不悅”,竟將白居易貶為州刺史。當中書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地稱白居易“不宜治郡”后,朝廷又追貶其為江州司馬。此時已再貶為通州司馬的元稹得知消息后,抱病寫下《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一詩。
詩歌首句“殘燈無焰影憧憧”不僅反映了元稹的當時心境,也見出他得罪宦官后遭遇的凄涼境況。此時又得到“此夕聞君謫九江”的消息,對元稹來說,白居易受到的打擊無異也落到自己身上,乃至“垂死病中驚坐起”。意思明顯,當時元稹疾病纏身。所謂“垂死”,既是病重,也是對前途的無比絕望,因白居易落魄而“驚坐起”,足以說明元稹對白居易的牽掛到了何等地步。末句“暗風吹雨入寒窗”和首句一樣,既是對當時氣候的實寫,也是內(nèi)心痛苦的再一次流露。無需咀嚼也能體會,元稹該詩,字字都因友人遭遇而生出內(nèi)心苦痛,千百年之下讀來,也能體會元稹與白居易之間的肝膽相照。
白居易對元稹同樣如此,其筆下“一生休戚與窮通,處處相隨事事同”的坦白之句,已說明他與元稹真正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最令人情難自已的是,當元稹去世九年后,年近古稀的白居易仍在某夜夢見元稹,醒來后寫下《夢微之》一詩,其中“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堪為全唐詩中最徹骨傷懷的巔峰名句。撇開二人的政治遭遇,今天讀這些詩,還真令人有羨慕之感。在或長或短的苦澀人生中,有一位真正的人間知己,該是多少人夫復何求的夢想與寄托。
責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