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墨
1
寒露,舊場院上,高大的玉米囤端坐,長方體的如厚重的城墻,圓柱體的如遲暮的老者,滿目金黃,讓人不由得心生收獲的喜悅。越過一囤玉米,一個方臺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一愣,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是幾十年前的老戲臺。
記憶里的老戲臺一直是宏偉的。臺子是高高的,方石砌成,足以沒過小小的我們的頭頂;牌樓是高大的,飛檐翹角,描金繪碧,一副對聯(lián)分列左右;戲臺前的場院也是闊大的,四方寬敞,平平整整,能容納幾百上千人。端的是高大宏偉,令人震撼。
眼前的老戲臺卻令我大吃一驚,屋頂早已坍塌,四根梁柱倒是還兀自立著,精巧的飛檐翹角卻已不知去向,金碧雕畫也已斑駁脫落,除了個別地方,簡直一點也看不出舊日的影子了。倒是場院還在,卻邊邊角角都被占用了去,放了許多玉米囤。我心底一陣感嘆,到底,還是敗落了呀。時間的風(fēng)沙總是最厲害的刻刀,一筆一畫地寫,不過短短幾十年,竟讓這高大恢宏的老戲臺變了模樣。
一陣秋風(fēng)吹過,似有清越聲腔裊裊而來,眼前也仿佛浮現(xiàn)出舊日老戲臺的熱鬧場景。那時候,老戲臺固定開戲的場景有三個:五月五端午、九月九重陽,以及臘月冬閑時的廟會。五月五嘛,芒種過去,麥粒入倉,新禾種完,正是忙完休閑的好時光;九月九重陽節(jié),敬的是愛看戲的老人們;臘月冬閑的廟會最為盛大,近旁十里八村的人們都來了,簡直比年根底下的年集還熱鬧,實則這里壓根兒沒有廟,不過是消閑看戲的人多了,賣吃食玩意兒的小販也隨之而至,人們俗稱“廟會”。
一進(jìn)臘月,人們便坐不住了,緊著忙完手頭的活計,好留出空閑去看戲趕廟會。孩子們也坐不住了,緊著盼著放假,好相約著去看戲。盼的同時也愁,放寒假前要期末考試的,若考得不好,莫說看戲,怕是連個年都過不消停。沒法子,只好接著捧書苦讀,臨陣磨槍,也好爭個好成績讓爹媽臉上有光。
盼著,盼著,終于要開戲了。于是,家家戶戶忙活起來。東家的媳婦回娘家接老娘,西家的媳婦就托她給嫁在那村的妹子捎個口信來看戲;張家的小伙兒緊著去未來岳家送禮,趁機約未過門的媳婦來逛逛,劉家的姑娘就忙著去約鄰村的閨蜜趕廟會。這廂還沒忙完,就有婆婆催兒子,明兒要開戲了,趕緊去接你妹子外甥,還非得等我囑咐嗎?做兒子的剛要動身,就見妹妹攜家?guī)Э诘貋砹?,大包小包,拖兒帶女,看樣子,總要住上三五日,等戲班子走了才回。一家人歡歡喜喜,又是一場熱鬧。
隨著一陣歡快的鑼鼓聲,戲正式開場。朱紅色幕布緩緩拉開,青衣邁著小碎步裊裊婷婷而出,水袖一甩,幽咽婉轉(zhuǎn)的唱腔就如清泉般緩緩流出。入戲的女人們有的跟著哼唱,一副標(biāo)準(zhǔn)戲迷模樣;有的邊看邊抹淚,那傷心也不知是為戲中人還是為自己。小孩子們卻不喜歡這個,他們一心盼的是武丑,那個畫著花臉的滑稽的小丑,做幾個鬼臉,說兩句俏皮話,立馬就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待到小丑連翻幾個跟斗時,臺下的喝彩聲和孩子們的驚呼聲簡直要蓋過喧囂的鑼鼓。武丑退場,邁著八字步的老生上臺,孩子們立馬沒了興致,三五成群地約著去閑逛。
場院邊上,早有各路攤販聞風(fēng)而至,支起攤子,包子、油炸糕、豆腐腦、糖人兒、芝麻糖、瓜子花生……各樣小吃都擺了出來。忽而一陣油香,忽而一陣甜蜜,惹得孩子們肚兒里的饞蟲蠢蠢欲動。有零花錢的孩子就買兩樣兒,沒錢的呢,少不得去看戲的人群里跟爹媽纏磨。那母親正看得入迷,被纏磨不過,只好拿出幾張毛票,邊交給孩子邊說,省著點花兒,不能吃糖。孩子接過就跑去找小伙伴,早已把母親的囑咐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至于青年小伙兒和姑娘們,早就離開看戲的人群了。他們圍著賣小玩意的攤子,挑些手絹、發(fā)卡之類,邊逛邊說知心話。幾天下來,戲詞沒記住幾句,倆人之間的感情倒是迅速升溫,少不得回去就得讓老人趕緊看好日子催婚嫁娶。
臺上咿咿呀呀地唱,演的是千古流傳的傳奇故事;臺下熙熙攘攘地鬧,過的是莊戶人家現(xiàn)實的煙火日月。
2
唱戲的日子,老戲臺鑼鼓喧天、人聲鼎沸;不唱戲的日子,老戲臺也閑不下來。
農(nóng)忙時,戲臺下的場院是糧食的領(lǐng)地。麥?zhǔn)諘r節(jié),偌大的場院被麥子們分割成若干塊,熱熱的燥風(fēng)吹過,老戲臺就聞見了麥香。秋收時呢,金燦燦的玉米在戲臺下的場院脫皮攤曬,秋風(fēng)過處,老戲臺就嗅到豐收的甜香。
盛夏時節(jié)呢,老戲臺是人們納涼拉呱兒的好去處。這里地界兒開闊,又能遮風(fēng)擋雨,實在是消閑的好去處。孩子們也愿意來老戲臺,跳房子,丟沙包,丟手絹,老鷹捉小雞,老戲臺以它寬廣的胸懷包容了孩子們爛漫的童真。
最妙的是下雪天,老戲臺不唱戲,卻成了孩子們的天堂。各人自掃門前雪,街巷里的雪都已被掃除,唯有老戲臺,還保留著漫漫大雪初落人間時的模樣。堆雪人,打雪仗,溜冰滑雪……頑童們在老戲臺前撒著歡。老戲臺就像一位慈愛的老人,用溫暖的笑撫摸過孩子們的臉龐。
那會兒,除了十字路口,老戲臺也是村莊人煙最興旺的地兒之一。人們都喜歡老戲臺。月梅奶奶尤甚,她是老戲迷,尤愛聽《拷紅》。她家在村莊最東頭,離老戲臺不過幾步遠(yuǎn)。無論消暑納涼還是晾曬晾曬,都最得便宜。
逢唱戲時,最是占得近水樓臺的好處,旁人都緊著早早吃了飯就過去等著,或者吩咐孩子拿個馬扎去占位,生怕去晚了搶不到好位置。唯月梅奶奶從容,得空往門口一站,一見戲班的家什擺開,就吩咐她的女兒蓮花姑拿凳子馬扎占上最好的位置,她自己的、婆婆的、回娘家看戲的小姑子的、娘家妹子的……只沒有蓮花姑的。正逢十七八歲的蓮花姑性子活潑,嫌跟母親坐一起拘得慌。月梅奶奶滿心都是戲,也就隨她去。
那天正是端午,夜晚的月色蕩漾著暖風(fēng),吹得人頭腦微醺。戲臺上,小紅娘正為鶯鶯張生據(jù)理力爭:“夫人息怒,聽紅娘慢慢道來呀……”月梅奶奶一出戲聽得心曠神怡、回味悠長,戲散后還沉浸在清越婉轉(zhuǎn)的唱腔里,臨睡落門閂時,卻發(fā)現(xiàn)蓮花姑不見了,只在房間的桌子上留下一張字條,說自己走了,讓家人不必找。月梅奶奶氣急了,發(fā)動一家人出去找,這才知道,同時不見的,還有鄰村一個叫保民的小伙子。
月梅奶奶一下子全明白了,也不再去找蓮花姑,卻跟戲班子杠上了,那意思,似乎戲班子唱的劇目不對,初夏的暖風(fēng),偷情的小姐,婉轉(zhuǎn)的唱詞,湊在一起,蓮花姑就這樣被蠱惑了。她還說,若當(dāng)晚演的是《花木蘭》或《卷席筒》,蓮花姑肯定不會離家出走。全然忘記了《拷紅》是她的最愛。
我們小孩子卻覺得,哪怕唱的不是《拷紅》,大約蓮花姑也會和保民一起離開。我們尤記得,那時候,一個白凈靦腆的年輕人經(jīng)常提著糖茶等禮品登月梅奶奶家的門,到了門口,我們這些在戲臺場院里玩的孩子就跑來圍觀,那年輕人就會拆開一袋糖果散給我們吃。他就是保民。
待不多大會兒,就見他被請出門去。月梅奶奶客客氣氣,臉上的笑堆得像盛開的花。與保民一起來的婦人同樣滿臉笑:“哪里哪里,一家有女百家求,說明恁家閨女出落得好哩?!迸赃叺谋C駞s一臉失望,只愣怔地站著。
他們剛走,月梅奶奶臉上的笑意瞬間收起來,一把關(guān)了院門。孩子們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月梅奶奶的臉變得比戲臺上的小丑還快哩?!弊趹蚺_旁拉呱的女人們卻搖搖頭,說說:“你月梅奶奶還是不愿意呢。”
懵懂的孩童不明白,問母親:“為啥不愿意呢,那個叔叔多好,還給我們每人兩顆水果糖吃。”做母親的一指頭點在腦門上:“你知道啥,吃吃吃,就知道吃?!薄罢l說我只知道吃,我還知道看戲哩?!鳖B童不服,撒丫子跑開,跟小伙伴去戲臺上玩捉迷藏了。長大后我們才明白,那個叫保民的小伙子父親早亡,由母親一人拉扯長大,兄弟三人都尚未娶親,日子過得艱難著呢。
端午那次開戲就此被打斷,戲班子雖說無過,卻也不好意思再在剛遭打擊的月梅奶奶家門前,繼續(xù)提腔甩袖地唱風(fēng)花雪月。
沒過足戲癮,有人就開始指責(zé)月梅奶奶:“要說月梅嬸子也是,好容易盼來開戲,又讓她擾得看不成了?!迸赃叺娜司驼f:“戲要緊還是人要緊?她家就這么一個獨生女兒,怎好把自個兒的千金嫁給一個窮小子?他們還指望著找個富貴女婿呢,人選都相看好了?!庇腥藛栂嘀械恼l,那人卻閉口不言了。在村莊,口舌多了容易惹是非,就跟看戲容易出糾葛一樣。也有人說:“那也怨不著人家戲班子呀。”就有人接過去說:“還是跟看的戲有關(guān),戲里邊唱的崔鶯鶯、王寶釧,不都是講自由戀愛的嘛,蓮花那丫頭心眼子活,聽得多了,說不好就是跟戲里學(xué)去的?!毙『⒆诱牭煤闷?,做母親的卻不再開口,只是笑著把話題岔開去,帶著一種莫名的意味。
就這樣,蓮花姑的出走歸責(zé)成了一樁公案。
蓮花姑走了,許久沒再回來。一直到我離開村莊,都再未見過她。老戲臺的戲倒還是依舊唱著的,那年九月九和臘月的廟會上,胡琴鑼鼓聲咚鏘咚鏘,只演出劇目里少了《拷紅》,更常唱的是《穆桂英掛帥》《花木蘭》《卷席筒》《鍘美案》之類。同時,老戲臺下也再未見過月梅奶奶的身影,她似乎從那以后再不看戲。
3
又是一陣秋風(fēng)吹過,縹緲的絲竹聲遠(yuǎn)去,天地間,唯余一個獨立的我和空落落的老戲臺。哦,當(dāng)然,還有這些沉默不語的玉米囤。忽然,撲棱一聲,是一只灰雀,原來它將巢筑在了旁邊一棵楊樹上。老戲臺舊時人聲鼎沸,如今卻只能與鳥雀為伴,讓人不勝唏噓。
母親喚我回家,我問她:“這戲臺怎么敗落成這樣了?沒人看戲了嗎?夏天也沒處納涼了呀?!?/p>
“這老戲臺屋頂都塌了,誰還來這兒納涼呀。鄰村新建了個文化廣場,那里有一個大舞臺,比咱這老戲臺氣派多了。夏天放電影,重陽節(jié)也唱戲,大伙兒都去那兒呢?!蹦赣H不以為意。原來如此。讓老戲臺敗落的,除了時間,還有人。
曾幾何時,老戲臺一直是村莊乃至十里八鄉(xiāng)的中心。如今,老戲臺破敗了,就如一個青壯年,終于到了老年遲暮時,牙齒松動,肌膚褶皺,脊背佝僂。新的文化廣場代表新的文化中心,村莊也沒落了。老戲臺和村莊,代表一個遠(yuǎn)去的年代。
恍然間,似乎看到月梅奶奶,歲月的風(fēng)霜早已刻到她的臉上,滿頭白發(fā),最令人震驚的是,她居然坐著輪椅,由一個青年推著,正從家里出來。
“那個年輕人是誰?”我不由得問。
母親說:“還能是誰,蓮花的兒子唄?!?/p>
“蓮花姑?她和保民回來了?”
“早就回來了。一開始你月梅奶奶還不肯讓她進(jìn)門,及至后來看到外孫,白白嫩嫩的小娃,歡喜得跟什么似的,也不再說不讓進(jìn)門的事了。你說這老太太,閨女大了有自個兒的主意,你就隨她去嘛,非得鬧這么一出,兩家人親戚不像親戚,仇人不像仇人,何苦來哉!末了,還得靠人家……”母親還在那里絮叨,見來人漸近,聲音低下去,后面的話我再未聽清,溫?zé)岬脑捳Z傳過來,就被秋風(fēng)吹散了。
風(fēng)吹去的方向,正是老戲臺。我想,也許這靜默的老者,聽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
正說著,遠(yuǎn)遠(yuǎn)地,母親跟月梅奶奶打了聲招呼。那青年抬起頭向我們頷首微笑,我從他臉上,依稀看到了當(dāng)年蓮花姑的影子。
我們回家去,他們?nèi)ダ蠎蚺_旁曬太陽,方向正好相反。錯身走過一段路后,我問母親:“月梅奶奶肯來老戲臺了?”
母親神秘地一笑,說:“怎么不肯。如今那保民在外邊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日子紅火著呢,比你月梅奶奶一開始看好的那高枝強多了?!闭媸侨松鐟蜓健?/p>
“月梅奶奶當(dāng)年相中的是誰?”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母親卻但笑不語,只說讓我多待幾天,村莊的變化太大了,人的命運也各不相同,有些東西,有些人,怕是后面再也見不到了。
轉(zhuǎn)過彎就到家了,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老戲臺。我們都是老戲臺的孩子,打小在它身邊嬉鬧玩耍,一天一天,孩子們慢慢長大,老戲臺也慢慢老去。我們這些孩子都不曾留在村莊,經(jīng)受時間霜雪的老戲臺又如何能不年老體衰呢?我不禁心生愧意。
秋風(fēng)過處,一陣田野的氣息襲來,新鮮的泥腥味與植物的清苦氣撲面而來,遠(yuǎn)處,玉米收割后的原野格外空曠,幾近天際。莊稼是一茬一茬生長的,樹葉是一輪一輪凋落的,人呢,人也是,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哪個不是如戲一般?
也許,我們都是曲中戲里人,只任你過溝渠、走荊棘,經(jīng)歷的都是戲折子,體驗的都是生命本身。老戲臺的命運如斯,個人的命運又何嘗能脫離時間的齒輪?時間是一條永不休止的流水線,我們在此一個個出生、成長、老去、死亡,就像一幕幕戲的開始、高潮、轉(zhuǎn)折、結(jié)局,最終幕布落下,我們終于演完了自己一生的故事。
秋風(fēng)習(xí)習(xí),老戲臺的演出已經(jīng)散場,我們?nèi)松拇髴蛏星椅赐?,還要接著唱下去,無論悲歡,無論喜樂。跟老戲臺默默作別后,我回轉(zhuǎn)身,不覺加快了腳步。
村莊的聲音
村莊是有聲音的。村莊的聲音隱入泥土,匯入人間,交融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日升月落,風(fēng)吹竹嘯,鳥啼蟲吟,蛙鳴犬吠,悲泣歡歌,都是村莊最深情的演奏。我一向以為,村莊是個小有才華的音樂家,用自然天籟和紛紜人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中流走了許多歲月年華。
當(dāng)一朵閑云伴著啟明星踱步到東方時,一只公雞用“喔喔”的啼鳴,啄破夜晚的幕布。雄雞唱曉天下白,村莊終于從睡夢中醒來,開始了這一日的人間煙火。
雞鳴聲是莊戶人家的鬧鐘,聞雞而起,用一雙勤勞的手,撿拾起捉襟見肘卻充滿希冀的日子?!班?,唰,唰”,尚在甜夢中的孩童恍惚聽見羽毛輕拂過耳畔的聲音,那是掃帚的奏鳴曲。庭院是莊戶人家的臉面,一進(jìn)門,最先看見。庭院是否干凈整潔,是用來衡量一戶人家是否勤勞的標(biāo)尺,兒女說親時尤為要緊。誰家院里枯葉橫飛、雞屎滿地,這戶人家定比較懶惰;誰家院里干干凈凈,唯余一排排淺淺的掃帚印,這戶人家定是勤謹(jǐn)?shù)摹?/p>
掃帚聲停了,又是嘰嘰喳喳的鳥鳴。是喜鵲,村莊常見的吉祥鳥,有時甚至比麻雀還常見。仍沉浸在睡夢中的孩子嘴里咕噥一聲,翻身繼續(xù)睡。不想又被隔壁噼啪作響之聲攪擾,頓時沒了睡意。細(xì)聽,該是母親在灶屋燒柴做飯呢,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一會兒是瓢子舀水,一會兒是鐵鍋掀蓋,一會兒又是勺子碰在碗沿上。過日子就是這樣,不是勺子碰了盆,就是鍋蓋磕了碗,笑罵兩句的事兒,不稀罕。
還在床上賴著的孩子正愣怔著,就聽灶屋里傳來喊聲:“起床吃飯了!”這是要開飯的信號,再不起床誤了飯點,是再不肯給留飯的。家里不養(yǎng)懶蟲,這是母親的規(guī)矩。麻利起身,就聽四鄰八坊家也傳來開飯的聲音,這個時候,怕是整個村莊的人都起來了??纯创巴?,日頭不過剛冒嘴兒??刹唬f戶人家就是起得早,畢竟一日之計在于晨,一天的嚼用都要到土里刨哩。
正是秋種時節(jié),吃過飯,該下地的下地,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家里的勞力牽著牛馬下地,秋高氣爽,金風(fēng)習(xí)習(xí),伴隨著“嘚兒——駕——喔”的吆喝聲,犁鏵犁開硬實的泥土。這是進(jìn)行曲,要求牛、馬和人步調(diào)一致,呼出的號子雄壯威武。土浪翻涌出來,在土地上開出棕色的花。不錯,這是土地開出的花,到來年,它還會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蔁o論花還是果,都是在吆喝聲的進(jìn)行曲中長成的,這收獲牛馬見證了,秋風(fēng)見證了,勞作的人們也見證了。
在家里的女人們也沒閑著,她們用簸箕和篩子譜著村莊的另一首樂曲。秋收過后,要挑出飽滿干凈的玉米磨糝子,熬出的粥香甜黏稠;干癟瘦薄的顆粒就歸攏至另一堆,作家畜飼料。做這個活兒,簸箕和篩子是她們的好幫手。“剝剝,剝剝”,飽滿實在的玉米粒紛紛后退,分量較輕的秕粒被拋至外面。“嘩嘩嘩”,篩子在女人有力的雙手的搖動下,將沙塵漏下,將秕谷搖至表面,剩下的,都是顆粒飽滿的種粒。簸箕和篩子都是公平的篩選者,在它們奏響的交響樂下,不會遺漏一粒優(yōu)秀的種粒,也不會放過一顆濫竽充數(shù)的秕谷。
正忙著,乍然而起的喇叭聲如裂帛一般驟起。女人停止忙碌,側(cè)耳傾聽,按著樂聲傳來的方向思量一番,才想起是誰家的小兒要娶親,今兒是第一天響喇叭。《好日子》《三百六十五個祝?!贰洞蠡ㄞI》《纖夫的愛》……歡快的樂曲響徹村莊,其他鳥啼蟲鳴、雞鳴犬吠,乃至吆喝牛馬聲、簸簸箕聲、摟柴聲、打水聲、校園里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等,都被這歡樂的樂曲壓住了。可不是,在莊戶人家眼里,娶親可是人生頭等大事,自要鑼鼓喧天、眾人皆知才好。人們也都理解,不僅都會原宥這頗有些鬧人的喇叭聲,有興致的還會跟著歌兒哼唱兩句,懷想一下當(dāng)年自個兒新婚時的甜蜜日月。想著想著,一時回過神,哎呀,還沒去隨禮呢,今兒早晚得去喜事主人家走一遭。便緊著把手里的活計做完,“剝剝—剝剝”,“嘩嘩嘩”,簸箕和篩子響得更歡了。
從喜事主人家回來時,已近晌午。走到半路,喇叭聲住了,靜下來的村莊仿佛剛結(jié)束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一時陷入寂靜。村莊的喇叭是懂莊戶人家的規(guī)矩的,頭晌和過晌響一陣兒,還能給忙農(nóng)活的鄉(xiāng)鄰帶去點精神享受,午飯午歇時和天傍黑后卻不能響,那是莊戶人家休息的時辰,自家再歡喜,也不能擾鄰。
靜下來沒大會兒,就聽之前被喇叭聲壓住的聲音紛紛冒出來。有嘩啦嘩啦的風(fēng)吹樹葉聲、唧唧啾啾的鳥雀歡鳴聲,這是大自然音樂家的演奏;有呱嗒呱嗒的風(fēng)箱聲、勺子碰鍋沿的叮當(dāng)聲,這是誰家在燒午飯;有汪汪的犬吠聲、推杯換盞的寒暄聲,這是誰家在待客;有“駕駕”的吆喝牛馬聲、頑童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這是男人們收工、孩子們放學(xué)……
晌午頭,走街串巷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生意頗好。修家伙什的人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笔掌茽€兒的卻硬要把要收的東西一一念出來:“酒瓶子,紙箱子,書本子,廢鋁,廢鐵……”更多的是吃的:“粉條——紅薯粉條”,“豆腐乳——臭豆腐”,“燒餅——油條——油炸糕”,“冰糖葫蘆”……孩子們一邊學(xué)著喊“濟南醬油——聊城醋”一邊納悶,為啥醬油要濟南產(chǎn)的,醋卻要聊城產(chǎn)的?撫著胡須打醋的爺爺就解釋:“人家是‘濟南醬油——濼口醋’,小毛孩子聽岔了還少見多怪!”
“梆梆梆”,幾聲木器敲擊聲傳來,是賣豆腐的。不用吆喝,梆子敲擊的脆響是活招牌,有的老人甚至單聽梆子響就知道來的是哪個賣豆腐的,豆腐做得嫩還是老,斤稱給得足不足,都在他們心里擱著呢。
走在回家路上的女人本來有些心焦,眼看到了晌午飯點,飯還沒做,男人孩子回家吃什么呀?聽見吆喝叫賣聲,立馬有了主意,犁了半天地,上了半天學(xué),也該慰勞慰勞他們。買幾個燒餅,稱兩斤油條,這下干糧就有了。又喚住賣豆腐的,稱兩斤豆腐,拿油鹽醋和小蔥一拌,再沖兩三碗雞蛋花,就是一頓讓人心滿意足的美餐。
“砰、砰、砰”,一下接一下,這聲音帶著水汽的滋潤與布料的柔軟,是搗衣聲。男人下地滿身泥垢,孩子淘氣衣褲臟污,家里的洗衣盆洗不干凈這么多塵垢,女人只好趁午歇去河邊涮洗?!芭?、砰、砰”,棒槌向來眼里不揉沙子,在它的捶擊下,衣物上來自土地的塵土隨水一起噴濺而出,回歸河流,沉淀積作泥沙,復(fù)歸大地。莊戶人家的日月,難免艱難辛勞,女人一下下舉起棒槌,捶打在濕潤的衣物上,也捶打在自己的心坎上,不知不覺間就把生活的灰塵擊散,一顆樸素的心復(fù)歸本真。
有時也有不和諧的聲音。誰家的蘆花雞丟了,哪家的柴火被人偷了一把,誰和誰家鬧了齟齬,都要到房頂上罵一罵。罵聲抑揚頓挫,拉著長音,就像唱戲一般,只是這戲往往是苦情戲,從自身命苦說到家用的艱難,再引申到對方的可恨,哀怨婉轉(zhuǎn),倒像敘事曲一般。卻從不指名道姓,罵的人囫圇著罵,聽的人囫圇著聽。上房頂罵多是因丟了東西,碰到那知錯就改的,聽了那哀婉的敘事曲臉紅心熱,夜里就偷偷給人還回去了。紛爭類較少,平時有些口角,不過三兩句的事,過后就前嫌盡釋;若上了屋頂,那齟齬矛盾可就在村莊公之于眾,幾條街的人都聽得見,怕是再無回環(huán)的余地。莊戶人家知曉這個道理,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當(dāng)為這舍下臉皮,就讓它們隨風(fēng)散去吧。
傍晚,夜幕降臨,鬧了一天的喇叭聲住了,村莊又熱鬧起來,這時的聲音最豐富,就像一場美妙的交響曲。
聽,幾戶人家院里傳來“咕咕咕”的聲音,伴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這是主婦們在雞歸窩前最后一次給它們喂食。棍棒敲打食盆的聲音,被雞們奉為進(jìn)食的鈴聲,它們紛紛圍攏過去,“咕咕”叫著埋頭啄食。
馬和牛也回來了,在大門外撒著歡兒打滾,打著響鼻兒,消除一天的疲累?!斑青?,咔嚓,咔嚓”,這是鍘草的聲音。牲口累了一天,要好好慰勞它們,鍘好的新鮮的草料,是主人為它們準(zhǔn)備的豐富的晚餐。
娃娃們也放學(xué)了,卻不想回家,三五成群地在街上野。打耳棒,捉迷藏,丟手絹,童真的笑聲聽得新月都好奇地冒出頭窺探。
十字街口站著的是來喊孩子回家吃飯的女人,頑童們卻嘟著嘴央求母親再玩一會兒。女人拗不過孩子,也想趁這空兒拉會兒呱兒,只好在石板上坐下來閑嘮兩句。什么飛短流長、家長里短,都逃不脫女人嘴上的天平。哪家孩子上進(jìn),誰家兒子不孝順,哪個姑娘水靈,哪個門里的家風(fēng)好,都在人們的唇齒之間,也都在人們的心間。倦云歸晚,閑云也是個好事的,在夜色的掩映下偷聽人們的悄悄話。呵,這人世間真是怪有意思的!
夜色已沉,人們都早已歸家,村莊的街路上一派寂靜。遠(yuǎn)處,不時傳來犬吠聲,若只有一兩聲,這是有過路人路過。要是吠兩聲后聽見聲斷喝:“笨,自家人也咬!”這是貪酒的男人或貪玩的孩子晚歸,驚擾了自家的狗。
“哇哇哇……”狗吠聲驚擾了鄰居家早已入睡的嬰兒?!芭杜叮X覺,老貓來了咬耳朵……”年輕的母親唱著童謠輕聲哄,她溫柔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小路上,輕柔,舒緩,像一首悠揚的搖籃曲。窗外,蛐蛐還在“唧唧吱、唧唧吱”地唱著鄉(xiāng)村的小夜曲,仿佛在為那母親的輕唱伴奏。
嬰兒的啼哭止住了,輕柔的童謠聲也漸漸低下去,直至聽不見了。想來,是那年輕的母親哄著孩子睡著了。一切都靜下來,只有蛐蛐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
夜已深,村莊終于入睡了。那朵閑云聽到這么多村莊的聲音和隱秘,早已疲倦不已,也在村莊的靜謐中進(jìn)入甜甜的夢鄉(xiāng)。要早睡早起呢,它知道,村莊每日的聲音大體差不多,但每日總有每日的新鮮,說不定,明天有更新奇的故事等著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