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qū)W
一
他打算在子夜踏出房門。這樣,贅余的舉止和繁復的打理可以被節(jié)省下來。他從衣架上隨手扯下兩件衣服,不分正反地直接套上。蓬糟糟的頭發(fā),露出一塊斑禿。整個房間沒開一盞燈,他循著微弱的光跡挪移著。他的房子本就不大,除了幾件老舊家具,還放了兩個裝書的箱子,擁擠得很。這種肆意的生活方式,令他的精神極度暢快。但他并不認為這是邋遢,反而覺得這是對生活絕對的坦誠。他活出了蝸居者的模樣,房間里到處是他的英勇。
在他臥室的窗臺上,擺著一盆海棠花,但因為許久沒人打理,只剩下枯敗的花苞。他很喜歡川端康成,箱子里也全是他的小說。今天又是一個重復的夜晚,他再次遭遇了海棠花未眠,遭遇了年輕和年邁的川端康成。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半,他反復檢查屋內(nèi)的電器,該紅的紅,該綠的綠,該亮的亮,該滅的滅,基本運轉正常,才松下一口氣。他可以允許自己的容貌潦草,卻絕不允許房間的禍患冒出苗頭。隔壁住著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加起來不到十五歲。她們嘴巴乖甜,第一天見面就喊他叔叔。自從唯一的親人去世之后,他許久未被人親切地喊過了。他沒結婚,沒對象,沒孩子,甚至沒幾個能數(shù)得出的親人。在愛與被愛的問題上,他多少有些逃避。他記不清自己出生時的情狀,只知道能跌跌撞撞從村子里走出來,全賴養(yǎng)祖父母不嫌不棄。想到這,他不免咬牙恨起親生父母。
十二點過后,屋宇外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靜。他準時出門了。肩背揭下那塊狗皮膏藥后,他感到莫名松弛。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正在熟睡,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幽黑的夜幕底下,他一會兒變成晦暗的樟樹,一會兒變成曖昧的燈花,沒有誰關心他是誰。也好,他可以受到夜的庇護。于是他肆意地蕩開步伐,享受著萬物繞道的殊榮。
空蕩蕩的街上沒了日常的囂擾,現(xiàn)出一條馬路本來的輪廓,許多坑坑洼洼的傷疤裸露出來。他只好拐到窄狹的人行道繼續(xù)行走。
夜已經(jīng)深得不成樣子了。只有街燈還在站崗,恪守著職業(yè)本分。距離服裝店重新營業(yè)還有六七個小時,玻璃窗后的石膏模特站了很久。就算再安寧的夜晚,也總有人躁動不安。幾個男人在街上四處流竄,試圖搞些偷摸的把戲。他把一切看在眼里,邁開步子湊了過去,打算橫渡面前的河流。
十字路口有個外賣小哥,仰面躺在電動車上。一只手舉著手機,像舉著一條時光隧道。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能抽出時間來社交。慵懶的姿態(tài)里,很容易令人忽略他的疲憊。一個小時前,他還在這座城市橫沖直撞,追趕狂風和月夜。今天是他的生日,沒有蛋糕和鮮花,也沒有關心和掌聲。作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行人,他差點頹圮在小哥面前。他想給他點個六寸的水果蛋糕,打算讓他自己接單??伤溉划a(chǎn)生了一絲猶豫。這個時候給他點這個外賣,究竟是一種良善還是罪惡?當年他做起數(shù)學題洋洋灑灑,如今卻在簡單的一件事上煞費思量。
他的感官愈發(fā)敏銳起來,接近一座公立醫(yī)院時,斷續(xù)有呻吟聲鉆進耳朵。他緊走幾步,卻差點踩著睡在地上的老人。這個老人側著身子,躺在花壇邊沿,嶙峋的骨頭宛如一根枯枝。左腿上裹著一層紗布,上面浸著暗黑的膿血。一雙破爛的解放鞋朝外擺著。聽說老人無兒無女,獨自在城里打工,不幸患上糖尿病足,又沒什么積蓄治病,在這靠醫(yī)院的人道救濟度日。他心一軟,想把家里的床搬來給這位老人??梢宦暭鼻械膽Q哭打斷了他的想法,將他一把拉進了醫(yī)院。
醫(yī)院的晚上的確比白天還要光明,在以正衣冠的鏡子前,他確認了自己影像的虛無,這才放心跨了進去。眼前的色彩單調(diào)到近乎無情,天花板和四周壁面白花花一片,既像霧,又像雪,不可接觸的高冷,吞噬著那些病患廉價的希望。過道里人不多,值班的護士,陪護的家人,沉睡或半醒的病患,達成了暫時的默契。人們表情凝重且悲傷。他不知去往何處,不知能做什么。
耳畔的回聲又漸漸刺耳。一間病房的求助按鈴尖銳地響起,隨后一眾醫(yī)師涌進屋內(nèi),起伏的山丘迅速夷為平地。他們?nèi)ネ砹?,他走得很快。大概在明天九點的時候,太陽在地平線上再次升起,這個病號會換下另一副肉身,躺在另一家醫(yī)院的床上繼續(xù)呻吟。他目睹了一切,可除了一副尚且溫熱的心腸,他什么忙也幫不上。
他記起,自己在三天前,曾因喉嚨不適光顧過此地。那時醫(yī)院帶給他的疑惑更多,彷徨與混亂也更為猛烈。他親眼見到,每個進醫(yī)院的人都背著一塊石頭,石頭里都有一段揪心的故事。他只好避開電梯,走樓梯上去,卻還是在三樓撞見了人。一個農(nóng)民工大叔躲在樓梯間,左手拿著化驗單發(fā)抖,另一只手在身上四處摸錢。摸了半個小時,才摸出一堆鈔票,一堆塑料袋包裹的零碎。那一瞬間,半世的風聲鶴唳在這里得到病痛的實證,走過的腳印立馬變成硌腳的石頭。他險些在這樣的人山人海中迷失方向。
思來想去,他還是去服務臺領了號碼,排在看不見的隊伍里。醫(yī)生叫到他的號,已經(jīng)臨近下班的鐘點,簡單的問詢與觀察過后,醫(yī)師迅速開出單子。先去二樓采血處抽血驗驗,再去隔壁一樓CT室拍片。醫(yī)生麻利地說道。他連忙說好,無比感激地退出了房間。拉開房門的剎那,他迎面撞上十幾雙眼神,里面裝著呆僵與麻木。大家人手一份病歷材料,在外候診已久。他忽然覺得后背一陣寒涼,緩了好一會才走開。以至于來到采血處,他忘記了怎樣慌神。事后他再回想那個場面,就像一幅抽象派的畫。畫的人和看的人之間,永遠隔著天塹。
采血處有五個窗口,很喧鬧,跟菜市場一樣。只是市井有歡笑,這里只有繁忙與忐忑。在一連串看不懂的數(shù)字和符號面前,人人自危。只有身穿白褂的醫(yī)生神色如常,他們仿佛是此地唯一的神祇,擁有著至高無上的審判權,疾病從來不會找上門來。他恍惚中被抽了一管子血,片刻之后才溢出一絲痛感。
他沒問別人拍CT在哪兒掛號,卻莫名地走對了地方。可能是這條路走過的人太多,院方已經(jīng)不用特別標注方向。他排在長長的隊伍后面,蠕動起來比蚯蚓還慢,如同鈍刀子割肉。病痛就這樣平等地穿過人們的光陰,好端端的日子生出了各種波瀾。
排了一個小時才挪動三四米,他頻繁地抬起手腕看表,預感自己變成一只熱水壺,水溫即將接近失控的沸點。一旁維持治安的保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上前勸他說,還有一處CT室人頭稀疏,沒必要死死排在這里。他聽到后很感激,于是扭頭從口袋里拿煙,摸煙的工夫,保安大哥已經(jīng)移步別處,解決糾紛去了。打印結果出來,已是下午五點。他再一次拱進如潮的人堆里,交上一沓檢驗報告。兩分鐘的復診,只開了三盒西藥。他有些傻眼,還想求醫(yī)生再仔細看看??舍t(yī)生已經(jīng)大聲招呼來下一個病人。西藥一共兩三百塊錢,加上拍片和驗血,差不多花了一個月的房租。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筆賬,如果在工地打工,至少要多搬一個星期的磚頭,才能彌補這場虧空。他及時中止了想象力的發(fā)揮。他想火速逃離醫(yī)院。
他慌不擇路地逃離時,遇見一個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分外顯眼,如流的人群中,只有他站定不動,手里提著CT袋,懷里抱著一個掉了漆皮的包。瘦弱擱淺在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上。他在號啕大哭。人們匆匆從男人身旁涌過,誰都沒有多余的肩膀可以借他。這個地方所有的哭泣,都與金錢和性命相關。
他感到自己離這個哀苦的中年男人很近,又覺得隔他天涯之遠。浮腫的世事里,他幾度游移不定,最后只能攏起失落的念想,及時切換了這場悲戚的鏡頭。
他幾乎帶著滿腔的憤懣,將病歷報告撕了個粉碎,并一把扔進醫(yī)院門口的垃圾桶里??墒堑厣瞎纹鹨魂囷L,把碎片全都吹了出來。他跑過去,撿起來,重新又扔進去。正好望見垃圾桶里的慶祝用品,可能是醫(yī)院的多少周年慶活動留下來的。紅底白字的橫幅露出一角,“創(chuàng)業(yè)績”幾個字寫得氣勢如虹。原來,大家都在為生計奔波,醫(yī)院也不例外。
醫(yī)院的確多數(shù)時候治好了人們的毛病,但它將人的臟腑做了膚淺分解,只想著靠一把手術刀征服心肝脾肺腎。那些藥水能夠解決一時之困,卻解決不了十步以外的世界。人類與疾病生來相熟,也生來世仇。誰都能目睹其中的碎肉橫飛,可誰都無法置身事外。
二
天亮之前,他趕回了家。一個晚上,并沒走多遠,他卻疲憊不堪。他勻出最后一絲力氣,拉上了漆黑的窗簾,拒絕了刺眼的陽光,接受了床的托舉。把影子壓在身下,他才能面見生活的真實,才不覺得虧欠什么。房間沒了光亮,棱角變得圓滑,如果所有的事都能這般圓潤就好了。他這么想著??僧吘股碓谌碎g現(xiàn)實,鋒利的刀片無時不在。
手機又在桌上振動,八成是主管打來的。最近他沒去公司了,那個幾十平方米的房間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煉獄。之前,主管在微信上發(fā)過很多語音,料想這會兒接了,內(nèi)容也是無限的重復。不是難聽的字眼,而是胡亂的刀槍。一張設計圖改了五六遍還不行,究竟是人的毛病還是作品問題,他很懷疑。建造任意一幢房子,甲方是爹,上司是娘,只有設計師才是基石。他的頭發(f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掉落,頭上那塊斑禿不斷向外擴張。都這會兒了,哪怕他堵住時間的沙漏,晨昏顛倒,也未必能造出理想的終稿。
五個人的工作室里,唯獨他活成了收納箱。每天主管都要噴他一臉唾沫,說出的話如射出的箭,難聽至極。他還得從唾沫里翻出些有用的垃圾,來修正那個狗屁不是的方案。他再怎么學習阿Q精神,也不能否認身上的傷痕。他忍受了很久,再換工作很難。他一直想躲,逡巡了數(shù)日,才遇到無盡的長夜,飽嘗包容的滋味。客觀來說,他同主管沒有個人仇恨,只是脾氣性格差異太大。就像兩只狹路相逢的野貓,強壯點的貓隨意一聲叫喚,孱弱的貓都會瑟瑟發(fā)抖。他的勇氣不是面對,而是躲避。他起身將窗簾拉得更緊了,生怕透出一絲光亮,他要及時扼殺光的種子。
正沉浸在思緒的動蕩中,房東來敲門了,又是那個胖胖的男房東,門被撞得砰砰響。早就說過上個月的房租緩幾天再給,存折要到十五號才能取款,眼下實在周轉不開。任憑他怎么好言好語告饒,房東始終無動于衷,總端著一把言語的獵槍,不肯退讓半步。租房前和租房后,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想到這,他便后悔不已??蓳Q房子和換工作一樣,不算太難但也容易不到哪兒去。
他喉嚨的病癥又發(fā)作了,一股彌漫性的疼痛浮了上來。他不打算去開門,他實在倦于處理沖突了。臥室的門雖說閉著,還是留有一線門縫。一束白光沿著門縫溜了進來。他隨即找來塊抹布,用剪刀剪成絲狀堵了上去。時間和俗事,今晚勢必成為廢墟。
興許是極少出門的緣故,他反而不再對外界充滿好奇。那些人之所以喜歡四處旅游,無非是為了倒掉些什么,裝上些什么?,F(xiàn)在,他夜的包圍圈里什么都有,根本不用羨慕他們的山河。他很想打一場激烈的籃球賽,因為右手多長了一根手指,他這二十多年來幾乎從沒真正上過場。那四百二十平方米的體育場上,有雜亂的燈光,有呼嘯的觀眾,人人都在奔跑,流汗,除了他自己。關上門也未必不成,他閃過一絲靈感。于是在浩渺的夜境里,他親自組織了一場球賽,虛擬了對手,列好了戰(zhàn)術,并且場地無邊,時間無限。
他仰躺在床上,撥拉著一切。書籍的擺放,桌椅的騰挪,統(tǒng)統(tǒng)歸他調(diào)動。曾經(jīng)勢如水火的事物被他融為一體。這種完全自主的控制感令他著迷,令他沉醉。他建造的安穩(wěn)世界,絲毫不亞于柏拉圖的理想國。越來越多的鱗片從他皮膚里長出來,指甲開始茂盛,肚皮逐漸松垮。一天過完接著一夜。
之前遇到的流浪貓狗,他終于可以收留它們了。直到這個城堡不斷壯大,他才開始發(fā)現(xiàn)異樣。原本他的夢境一片澄凈,能投映各種電影??涩F(xiàn)在奇怪得很,他的睡眠變得很淺,而且經(jīng)常做噩夢。以至于白天洗漱的時候,他走路如同失了魂魄,額頭一下撞在墻上,流出很多黑色的血。他一再狡辯說沒事,還說那些酒徒不也和他一樣。
太陽西沉后,城市的喧囂漸漸稀落下來,照進樓群的光影開始一點點抽離。而樓下廣場的聲音卻大了起來。他懨懨地起床,隔著窗戶望。如今的他早就沒了湊熱鬧的勁頭,并且怯于下樓,怯于遇見熟人。被陌生人來回打量,像受太陽的烤灼。他知道一旦陷身那樣的場景,自己必然面臨另一片沼澤。婚姻,家庭,職業(yè),這些反反復復的話題,問起來無休無止。誰都不想聽其中的原委,誰又想要一個答案。而他是個笨拙的人,嘴不甜,人不乖。小時候上學,被高個子的欺負,他也不吭聲,他知道自己身后沒有那么結實的墻。很多次,他都被無辜地誤傷。哪怕他破天荒地反駁了一句,別人的拳頭也早就揍來了。
現(xiàn)在,他的忘性越來越大。原本打算淋浴,前一秒想著去柜子里拿身干凈的衣服,后一秒跑進廁所鬼打墻般地迷了路。完整的一件事被他碾成一塊塊碎片,就連本領再高的裁縫也無法修復。他的時間、空間,就像細胞那樣不斷分裂,但不是枝葉式的分蘗,而是分身與寂滅。
遲緩的細沙越積越深。過去他看小說一目十行,現(xiàn)在像只蠕動的蝸牛。一頁紙看下來吞吞吐吐,甚至能走神幾次。某種隱秘的力量正在解構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炒菜做飯時,鍋里的油都快炸干了,他還在忙著切胡蘿卜。盡管他早就提前規(guī)劃好了時間步驟,可鐘擺只顧著自己在那滴滴答答,從來沒給他幾分薄面。
他看手機,無意間瀏覽到一則新聞。一對夫妻出門取快遞,丈夫被天上飛來的磚頭砸中后腦,頓時血流一地,當場身亡。他唏噓之余,從中嗅到了類似的風險。他當即里里外外將房間秩序整治了一遍,懸空的物品放下來,裸露的利器收起來。繁復和累贅的舉止占領了他大部分的時光,而他甘愿被這些毫無意義的動作來回褻玩。
伴隨著不必要的隱憂,他逐一懷疑起屋內(nèi)的物器。起初是樓體,十八層的高度是否能讓這棟高樓在風雨飄搖時保持穩(wěn)定,他憂心不斷。他雖然是個建筑設計師,也翻閱學習過不少大師的著作,現(xiàn)在照樣拿不準主意。城市可能發(fā)生地震,這棟樓廈也可能瞬間傾塌。他覺得自己必須提前動作,于是他將床挪向承重墻一側,遠離那堵輕薄的外墻。萬一哪個晚上雨下得大了,風刮得兇了,睡夢中的自己來不及自我解救。他總抑制不住浮想聯(lián)翩,把高空墜物的故事在頭腦里煮來煮去,斷定自己與意外的悲劇只一墻之隔。無論他意識清醒與否,這件事他都打算這么做。那些長期養(yǎng)成的思想習慣,迫使他必須奔忙于這場精神內(nèi)澇。
這類反常的狀況愈演愈烈。幾個夜晚的發(fā)酵,他已經(jīng)無法自控,更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失眠像困獸籠,困住他不得動彈?;糜X、心悸輪番簇擁著他,嚴重時,腸胃翻江倒海,食欲每況愈下。身體每逢作亂,便發(fā)出一陣扼制不了的震顫。偶爾有同事約他晚餐,擔心意識的失控嚇到旁人,打破他們的歡愉,他只能選擇婉拒。他向公司遞交了辭呈,他確信自己的雙手畫不出像樣的圖紙,即便畫得出,技藝水平也大大生疏了。
夜晚再一次到來,他把房門緊鎖。炙熱的煙頭堆成一座冷酷的山丘。他的淚水自顧自流,再也蹭不來風的借口。以前的腳步之所以鏗鏘有力,是因為沒踩上陷落的泥沙。他躲進自己的方寸天地,翻找出搖滾樂歌曲,沉浸在嘈雜的重金屬唱腔里。
他大大減少了不必要出門的次數(shù)。畢竟有些念頭魯莽,野牛般不聽使喚,生活的意義被消磨殆盡后,解脫的美學開始引誘他。那些人們無比忌諱的詞語,現(xiàn)在在他看來格外美妙。后來,他看到每次經(jīng)過高橋都忍不住想要縱身而下,一坐火車就想著跳下軌道。他為這些行為定制過一條自己的解釋:他不過是在殺死自己的身體,許多人都在自殺,只不過他們自殺的是思想。殺死身體更需要勇氣,他不是懦夫。河流,汽車,樹木,藥品,先后成為過他理想作案的工具。
好幾次,他被身邊的熱心市民及時勸解回來。大家口中搬出的救兵,仍舊關于父母孩子,關于事業(yè)和生命。卻沒想到,就是這些東西把他推了出去。但有些話自己明白和身邊的人說來,完全是兩碼事。他雖然處于情緒起伏階段,但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三
在山城工作的好友阿燦,聊天間隙覺察到他的異常,專程請假跑來星城一趟探探他的究竟。他不是沒有朋友,只是長大后,大家都奔忙于自己的小家小舍,彼此無暇顧及。
見到故交,他走下了高高的堤岸。兩人約在一家中式茶餐廳。阿燦坐在他對面,玩笑調(diào)侃他一番后,問起他的近況,而他并沒表現(xiàn)得有多欣喜,甚至幾次回話都出了神。他凝重的目光在每個陌生人身上掃來掃去,一副心事滿懷的模樣。
“你覺得臃腫的日子應該有盡頭嗎?”他忽然開口。
阿燦斂起笑,不知該如何回答,詫異的念頭浮萍一樣飄上心頭。
“你說每個人的苦難會有確切的結束日期嗎?”他又問。
阿燦定了定神,說:“會有的。”
“那是在什么時候呢?”
“那肯定是在你……明白困難究竟是什么的時候!”阿燦不假思索地回道。
接著,兩人相視不語,深深飲了一口茶。好端端地,他突然發(fā)起癲來。阿燦見他渾身戰(zhàn)栗不止,額上不斷冒出細汗,嚇了一大跳。他連忙上前關切,并究問其緣由。好在颶風過境,震顫不久便平息了。他又變成正常人的樣子。他知道隱瞞不住,于是坦陳了病情。阿燦聽完,說什么也要帶他上醫(yī)院檢查。一番唇槍舌劍,他率先敗下陣來。阿燦性格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倔強。他不得不答應他的要求,就像之前應付每件瑣事。拒絕一詞于他而言始終分量過重。
對于去醫(yī)院一事,他極不情愿。頭兩回的陰影尚未復原。他又了解阿燦的脾氣,不想同他絮叨太多,唯一的讓步便是另去一家??漆t(yī)院。阿燦也沒多問,遂愿帶他去了。
醫(yī)生一上來就熱情招呼。依據(jù)診斷流程,他先做了幾張測試量表。醫(yī)生笑盈盈的,坐在一旁親切發(fā)問,雖然問題很多,甚至有些尖銳,但深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并未激起他的不適與反抗。他準備好的偏激忽然失去力量,看病過程的順利出乎他的意料。他把自己封閉得太久,太嚴實,以至于生活中每個平常的日子都那么陌生。交過表后,醫(yī)生下了許多味藥。一方面在情緒和心理上穩(wěn)定他,一方面還給他開了幾種抗抑郁藥物,并替他做好標記說明。
帕羅西汀,四個字補丁般地鍥進心底。他第一次聽說這樣拗口的藥名。據(jù)說這是能讓他懸崖勒馬的解藥,以前他傷寒感冒,也打過點滴,但無心留意藥瓶上的名字,只記住葡萄糖和消炎藥之類的大概名詞。他總認為自己不可能和那些奇怪的西藥有過多瓜葛。
剛服藥前一周,藥效發(fā)作的副作用很強烈。他總是口渴,抱著大瓶礦泉水一飲而盡。水咕嘟咕嘟從他喉嚨里流過,似乎沒留下任何轍印。肚子撐大了一圈,他還是喊著口渴。睡眠也發(fā)生變化,冗長到可怕,嗜睡的迷霧甚至營造出一種假象。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又昏昏沉沉睡下。世界仍然和之前一樣遲緩,連正常的交流都很為難,旁人說話稍微語氣快些,他便只能捕捉到細碎的影子。聲音像暴雨季節(jié)的火車,總是出乎意料地晚點。他只好硬著頭皮,求人重新敘述一遍。他必須強行集中精神,因為想說的話會在片刻間被篡改掉。病理性的掉發(fā)也開始了,本就不多的頭發(fā)日漸稀少。木然支配了他的全部意識,他成為藥物支持下的行尸走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毛病上來,使他沒來得及觀察藥物的效用。但這藥看上去似乎的確是在幫他回到過去,只是需要些彎彎繞的過程。他靜靜接受著可能到來的改變,哪怕服藥毫無作用也不意外,最差的結局他也早已做好準備。
將近一個月,他的頭腦才漸漸清晰起來,交流也跟得上節(jié)奏了。他有些欣喜。但個別時候,他更加憂慮,帕羅西汀究竟會成為自己的解藥還是囚牢,不得而知。后來的服藥經(jīng)驗證明,如若減少藥量和周期,他將立馬被打回原形。這種對藥物的客觀依賴令他茫然和驚懼。他一面憧憬著沖破情緒的怪圈,一面又不得不在藥物的庇護下坐監(jiān)。
他的主治醫(yī)生或許是出于同鄉(xiāng)的緣故,對他這個病人比對別人格外上心,并且熱心引導他加入了一些病友群。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境遇,令群內(nèi)的每個人惺惺相惜。怪異的身體癥狀,煎熬的心路歷程,在病友身上都有影子,他不是最特別的那一個。他遇到了許多相互照應的朋友。定期的線下診療與探討,治療著他的社交恐懼,他堅固的心防開始松軟。胡思亂想的腐肉,慢慢被一刀刀割除。
阿燦雖然工作很忙,但一有空就幫他求醫(yī)問藥,還隔三岔五來同他敘舊。病情就像卡住的齒輪,經(jīng)過長時間生銹,又經(jīng)過長時間打磨和給油。他的狀況慢慢出現(xiàn)好轉。天底下的事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當一個人立志大干一場的時候,總有要命的磕磕絆絆冒出頭。而當他絕望地站上高高的山崗,存活的轉機又不經(jīng)意間裝進懷里。
上個月阿燦休年假,約他一起去舟山看海。擔心他在錢的事情上猶豫不決,阿燦替他安排好了一切。海岸線上,一對摯友找到了少年時代的放縱不羈,實現(xiàn)了以前唾沫里吹過的牛皮。熾烈的陽光,金色的光芒,粼粼的波紋,浩大的場面令他驚訝海濱的宏闊,這才是世界真實的邊緣。
很對年輕的伴侶在岸邊逐水而戲。橘黃的沙灘收留了斑駁的貝殼,也順帶收容了人類突兀的腳印。海鳥在湛藍的天空練習飛翔,眨眼間便撲棱翅羽飛入密林。他卷起褲腿,慢慢往大海的方向走去。海風吹在臉上,帶來腥腥的鼻息,生命的律動淋漓盡致。潮水時漲時落,浪濤激蕩不止。一尾小魚趁機躍上躍下,翻騰起朵朵浪花。
在這萬里無云的日子里,和諧是唯一的主題,沒有人為的憂傷發(fā)作,沒有刻意的矯揉造作。再黑的影子也得坦蕩露面,藏著掖著在此成為罪過。他踏進汪洋大海的一角,細細領略著大海的氣魄與跫音。海水冰冷,但面對的熱切和赤誠龐然之眾。每個見過大海的人都說,歸去來兮的寶藏,就在大海涌動的故事里。
他打開自己的跋涉之路,試圖翻找曾經(jīng)駭人的風浪,可放眼望去除了荒蕪還是荒蕪。該如何融洽那些密不透風的夜晚,并沒有立即成為他思考的繩結。從舟山返家第一晚,他扔掉了那盆枯萎的海棠花,并且拉開房間的窗簾,躺下結結實實睡了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