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凡
千秋
后來,冰之再回想起那個陰暗潮濕的下午,總感覺那是一個埋伏已久的隱喻。走廊如同烏云壓境,不斷有女孩子抱著堆滿衣服的盆子在云下走來走去,去往盥洗室,或從盥洗室走來。宿舍屋門的黃漆剝落了幾處,像害了嚴重的皮膚病。開了門,幾個行李箱張著大口歪倒在床下,各色內(nèi)衣內(nèi)褲大大咧咧、毫不羞怯地攤開來。
一切東西都裹挾了一層蒙蒙霧氣,溫暾地靜止著。
冰之的眼神穿過霧氣看過去,那個叫千秋的女生是靜止中唯一的不靜止。她在給四張床鋪中西北角的那張鋪床單,以床單中央的格子為軸線,兩只手像推土機一樣朝兩邊用力推開。從上到下,再從腳到頭。冰之恍然間覺得她不是在捋床單,而是在收割晚稻——揮動著鐮刀形狀的手臂,它們細瘦到可以用尖銳來形容。那動作非常用力、決絕、一絲不茍,似乎將鋪床單的動作上升到了關(guān)乎生命的虔誠。
“你好?!北畬⑿欣钕湫断?,猶豫了一會兒,鼓足勇氣朝千秋打招呼。畢竟,在四個女生中,千秋和冰之都來自S城。
這個“收割稻米”的女孩匆匆抬了抬頭算是回應(yīng),但那眼神像冰一樣,充滿戒備的冷漠。下一秒,她又埋頭保持匍匐的姿態(tài),用力按壓床單翹起的每一個邊角線頭,抹平每一條波浪樣的細小皺痕,恨不能將床單焊死在褥子上。在氤氳霧氣中,冰之辨認出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雖然低垂,但睫毛像伸展的蝶翅。只是漂亮眼廓里投射出的眼神發(fā)直。
真是個怪人,冰之心想。她臨出門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千秋仍在將格子床單上的格子抹平,孜孜不倦。遠處看,那床單就像被一刀橫切后留下的剖面,早已沒有變得更加平整的余地。
到了晚上,其他兩個姑娘也回到了寢室。同齡女孩子之間話題多,冰之與她們很快熟絡(luò)起來。兩個姑娘如麻雀,嘰嘰喳喳述說新校園的所見所聞,一時間小巢一隅飛滿歡聲笑語。話題轉(zhuǎn)到千秋,她倆卻突然同時噤若寒蟬。
我們邀請她逛校園,她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只是一聲不吭地鋪床。沉默了一會兒,一個女孩說。她很怪。另一個女孩補充,食指指了指腦袋,露出隱秘的神情。
冰之隨后就在盥洗室里遇到了很怪的千秋,她在洗一只鮮艷飽滿的蘋果。冰之嘴巴里吐著牙膏泡泡,偷偷瞟見那個蘋果在千秋手心里暈頭轉(zhuǎn)向地翻來覆去,仿佛正在流水沖刷下遭受酷刑。千秋的手指細而長,泛著病態(tài)的白,它們盡力搓揉到蘋果的每一寸皮膚,甚至恨不能把果皮下的飽滿果肉一起沖洗干凈。
放在盥洗臺上的手機突然響起急促的鈴聲。千秋的眉迅疾地皺了一下,用沾了較少水漬的小手指敲開免提鍵。
“秋,蘋果吃了嗎?”手機的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吃個蘋果。吃之前要多洗幾遍,記得用食鹽洗!不要只用清水,清水溶解不掉果皮上的果蠟,還有殘余的農(nóng)藥……”
像是自動播放的錄音,根本不給對面的人應(yīng)答的機會。
“你用學(xué)生賬號幫我預(yù)約一下進校申請,我明天就來學(xué)??茨?,雖然上了大學(xué),心思也不要野了……”
千秋拎著手機,仿佛拎著即刻就要爆炸的炸彈,踉踉蹌蹌地沖出了盥洗室。冰之發(fā)現(xiàn)蘋果沒有被帶走,它像一個遺孤靜身立在盥洗臺上,迷失在一幢幢牙刷杯之間。冰之猜測她不會再吃這個蘋果了。
千秋化身一株沉默的植物扎根在宿舍的西北角,大多數(shù)時間她僅僅吸取氧氣并呼出二氧化碳,除此之外并不給這個空間增加聲音、氣味甚至溫度。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沉寂的千秋在某個夜晚突然毫無預(yù)兆地亢奮起來。那是開學(xué)半個月后某個秋風(fēng)沉醉的晚上,沒有霧氣,是適合聊天的天氣。臨睡前,西南角女孩抱怨了幾句嘮叨的媽媽:“管東管西的,上了大學(xué)還想控制我。我可受夠了?!?/p>
冰之再回想時,總感覺一陣突如其來的西北風(fēng)突然向當時的自己撲來,那是躺下的千秋突然翻身坐起刮出的風(fēng)。接著,千秋開始高談闊論,聲音越來越大,像注射了超劑量的興奮劑,或被其他的靈魂附體。她的話仿佛滔滔不絕的洪水過境,瞬間席卷了整個宿舍。
自白
和我媽比起來,你媽的控制欲不算強。我媽已經(jīng)到了發(fā)狂的程度。對,她是個控制狂。
你們寫過日記嗎?我從小學(xué)二年級起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xí)慣,我媽從我小學(xué)二年級起養(yǎng)成了偷看我日記的習(xí)慣。我的日記之于我媽就像一塊香乳酪之于灰老鼠,我媽總能用她的鼻子嗅到我把日記藏到了什么地方。當然,細細研讀了我每天的日記內(nèi)容后(她是個文本細讀的高手),她會將我的頭發(fā)角度一絲不差地夾回原來的位置。我媽收集情報一流。對于此事,她樂此不疲。
所以,我會在日記里設(shè)計一些虛假的內(nèi)容,能讓她的情緒保持穩(wěn)定的內(nèi)容。對于此事,我也樂此不疲。不過現(xiàn)在還好——我住宿了,終于可以讓日記重新變成日記。
我猜我媽怕我出軌,所以要檢查我的日記中是否存在危險的信號。對,你們沒聽錯,不僅丈夫會背叛妻子,女兒也會背叛母親,至少在我媽的認知中如此。我媽管不住前者,就拿出所有的精力對付后者——所以我就遭了殃了。如果某一天我談了戀愛,或許我媽會認為我背叛了她。
我讀初中時,她用分機監(jiān)聽我和同學(xué)的通話。高中,她在我的手機上下載了追蹤軟件。什么?你們這就開始倒吸涼氣了。其實我比你們大一歲——去年高考的時候,我的前幾個志愿在最后一天被我媽偷偷從北京改成了省內(nèi)。被錄取之后我崩潰了,那一陣我瘋得比她還厲害。我告訴她,如果不讓我復(fù)讀我就去跳樓。于是今年我來到了這里。
但我媽像個甩不掉的影子,她執(zhí)意要跟著我來上學(xué)。她上個月在校外的公寓租了房。對,她沒有工作,全職照顧我。不,是全職監(jiān)視我。說不準——宿舍里的某個地方已經(jīng)被她偷偷放了監(jiān)控呢。哈哈,我只是開玩笑,你們別害怕。我爸?我爸在老家過著逍遙日子,他巴不得我媽跟過來。
你們知道嗎,我媽得了偏頭痛的病。在我十五歲之后,這病發(fā)作得愈發(fā)頻繁,她的脾氣也越來越古怪,甚至歇斯底里。發(fā)病時,她會用食指的第二指節(jié)把腦殼敲得嗒嗒作響——像搗蛋的鄰居小孩在敲門,像怒氣沖沖的班主任敲黑板,像果農(nóng)敲擊西瓜來判斷它熟沒熟——你們能想象吧?這種聲音對我來說無異于炸彈的倒計時,因為當疼痛超過一定的閾值,她會通過罵我來轉(zhuǎn)移一部分痛感。她給我扣上不愛講衛(wèi)生的帽子,說我饞得要死,被窩像豬窩。你媽也這樣說過你?我媽和你媽不一樣,這可不是親昵的打趣。
噯,你們看過《金鎖記》嗎?張愛玲的一部中篇小說。我覺得——我媽就是當代的曹七巧。
沒看過?好吧,那當我沒說。
……
蛇蛻
冰之平躺在床上,雙臂交叉盤在胸部,如仰臥在墓穴中??拷蓍T的兩個女孩熟睡已久,空氣中飄浮著她們羽毛似的輕微鼻息與鼾聲。千秋口若懸河時,冰之能感受到她們在黑暗中面面相覷,隔空交換著奇異的眼神,如同見了鬼。然而,再傳奇荒謬的故事也會喪失新鮮感,隨著時間的流走,她們打著意興闌珊的哈欠,在千秋的絮叨中跌入了溫柔幸福的睡眠。冰之想,或許這自白在明天會被加熱重溫,伴隨她們共進午餐和晚餐。
夜晚三點,冰之失眠了。千秋的嗓音仍像洋流連綿不斷地涌來,沖擊她的耳郭,鉆進她的耳道,在她的耳蝸里簌簌回響,仿佛錄音機倒帶。她偏了偏頭,左側(cè)的床鋪一片靜謐。千秋也躺得很平,如仰臥在墓穴中。
冰之打開手機,顯示是凌晨三點三十四分。
又過了一會兒,左邊突然生出窸窣的異動。西北角的床吱吱叫喚了兩聲,冰之意識到是千秋坐了起來。她偷偷睜開眼,黑霧彌漫中,千秋的頭發(fā)安靜地垂著,身影如隔了毛玻璃般朦朦朧朧。
千秋的雙手攏在脖頸處,一個很奇怪的姿勢。最上面的睡衣紐扣被解開后,冰之才反應(yīng)過來她在做什么。千秋把睡衣脫掉,接著是睡褲。她脫得很慢,很仔細,但很流暢,沒有阻塞感。仿佛是蟬脫殼或者蛇蛻皮,摩擦力在她的肌膚上消失了。然后千秋站起身,將窗戶打開一條窄縫,那晚天朗氣清,月光很濃,如銀色牙膏般擠入。月光柔化了千秋的胳膊,讓它們看起來不那么銳利。
接著她開始脫內(nèi)衣,然后是內(nèi)褲。冰之瞪大了眼睛,窺視的行為讓她的掌心泛出薄汗。千秋的動作輕盈地飄浮在空中,似乎整個人失卻了體重。脫內(nèi)褲的時候,一條骨肉均勻的小腿納入冰之隱匿在黑暗中的眼睛,冰之覺得它的線條平滑流暢,像某種豐潤的玉器。
后來千秋裸著全身站在窗邊,像在曬月光。借著月光,冰之暗暗感嘆這是一具美好的身體。身體的弧度恰到好處,胸部宛若圓潤的蘋果,小腹光滑緊實,鵝卵狀的肚臍如水滴鑲嵌其上。冰之用女性的眼光默默欣賞著千秋的身體,幾乎忘了她是在窺探。這是一具白日里死氣沉沉、在這個夜晚突然朝氣蓬勃的身體。她看不清千秋臉上的表情,也無法想象這樣美好的身體里寄居了一個破損的游魂。
她覺得既可惜又恐懼,仿佛掉進了深淵。
日記
……
20××年11月5日 晴
黃昏是個神妙的、具有靈性的時間。如果在清晨遇到他,或許我不會愛上他。
無數(shù)個失眠的深夜里,我感到血液變成了奔涌的巖漿,每一滴都熾熱滾燙以至于灼燒皮膚。床單托著我的身體,身體四周堆滿柴薪。我被烘烤、焚燒,失去身體里每一絲水分。
我在校園論壇上發(fā)布了無數(shù)石沉大海的帖子。在無人應(yīng)答的海底,只有他回復(fù)了我,把我從沸騰的海水中拉上了岸。我們徹夜瘋狂聊天,看到他的頭像閃爍時,我能感受到血管中汩汩的熱血在沸騰叫囂,但灼燒感消失了。
今天我提出了見面。我們約定在日落西山的六點,此時白晝和黑夜的交界變得混沌模糊。
他站在道路拐角,發(fā)梢被夕陽漂染過,金燦燦的,像麥浪。于是在此刻,我愛上了他。
20××年11月11日 晴
今天他告訴我,他是心理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生,念大三。他和我講弗洛伊德在《悲傷與抑郁》中的觀點。他說自尊的喪失是抑郁的主要特征。我告訴他,我在我媽面前毫無尊嚴。
他理解我,在無人的天臺上用力地擁抱我,對我說你辛苦了。他會仔細詢問我的感受。這是第一個主動關(guān)心我的人。自始至終,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聽者。我會愛上愿意傾聽我的人。
該死的鈴聲又突兀地炸開了,我從懷抱中掙脫,惡狠狠地掛斷它。三秒不到,下一個電話又接踵而至。我關(guān)了機,然后昂首挺胸,報復(fù)一樣地吻住了他。我刻意忽視了他震驚的眼神。
這是今天我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20××年11月15日 小雨
好痛苦。全身像浸泡在海水里。皮膚是冷的,血液是燒的。冰與火互相折磨。
她明天又要來學(xué)校。好痛苦。不想見面。好痛苦。
被派遣而來每一滴雨,都是一只監(jiān)視的眼睛。
……
雨
一個濕漉漉的女人突然從天而降的時候,所有人都正被困在昏沉的午睡中。與連年干燥的S城不同,連續(xù)三天的雨在Z城并不罕見。正因如此,這里的霧氣似乎從未消散過。雨聲是天然的白噪音,布下引人嗜睡的天羅地網(wǎng)。
為了方便出入,宿舍門一向虛掩著,因此千秋媽媽可以破門而入,可以徑直穿過陰暗的宿舍,然后把西北角床鋪的被子用力掀開。她的步子太急,西南角女孩放在床下的拖鞋被她踢飛,降落在某個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角落。
11月11號,千秋連續(xù)掛斷了她的三四個來電,后來又發(fā)來消息,解釋自己在上課。千秋媽媽狐疑道,那你幫我預(yù)約一下明天的進校申請。這條消息遲遲沒有得到回應(yīng),這讓她開始慌亂,她坐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如臨大敵地連發(fā)了幾十條信息。
在干什么?回一下電話。
你在哪兒?接電話。
你和誰在一起?
發(fā)個定位過來。
快點接電話。
對方卻如同信號中斷,聊天框里只剩下一人演獨角戲。最后千秋媽媽在校門口攔截了一個同學(xué),通過他的賬號預(yù)約入校。她撐著傘在茫茫大雨中艱難奔走,徑直沖向女生宿舍區(qū)。
經(jīng)過宿舍通往食堂的小路時,她遠遠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女孩剛剛從食堂門口走出來。一個男生在幫她撐傘,雨模糊了所有的界限,兩人在傘下幾乎如膠似漆。
千秋媽媽全身的血液幾乎在一瞬間涌上頭頂,千萬根神經(jīng)同時瘋狂跳動起來。女孩穿著她親手挑選的桃色外套,遠遠看去像是一朵雨中飄動的粉云,錯不了。
兩人在食堂門口分開,傘被轉(zhuǎn)交給女孩。女孩往這個方向越走越近,千秋媽媽心中卻生出一種惶恐,這種惶恐讓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千秋。于是她用傘掩住了臉。
女兒與她擦肩而過,飄走了。千秋媽媽愣怔了一會兒,凝望著那片越飄越遠的粉云,突然感到心頭漫上無盡的悲涼。
她懷揣這份悲涼轉(zhuǎn)頭追上那個男生。在大雨瓢潑中,她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勾引她的女兒。心理學(xué)男生震驚地盯著這個堵住他去路的、比雨水還瘋狂的女人。他環(huán)顧四周,雨聲吞沒了女人的話聲,身邊行人匆匆,無人在意。千秋媽媽還在罵,但他已慢慢鎮(zhèn)定下來,甚至流露出一種事不干己的從容。男生找到他和千秋在社交軟件上的聊天記錄,牙齒在雨水中閃著亮晶晶的光。
千秋媽媽兩只手死死攥緊這只手機,她從上往下看。夾在胳肢窩的傘突然隱形了,滂沱的大雨淋了她一身,透心涼。這場戀情的始作俑者是千秋,她以低微的姿態(tài)請求他們戀愛。再往下翻,密密麻麻幾乎都是千秋的消息,它們大多在深夜三四點發(fā)出,每一段都是十幾行的長度。千秋在字里行間赤裸裸地剖出并展示她的愛,仿佛自愿溺斃在這些冗長的句子里。
千秋媽媽茫然地滑動著聊天記錄,直到一句話如當頭一棒擊中了她。相比其他,這個消息短極了,卻讓她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去消化。
千秋發(fā)的是:帶我走,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我媽。
男學(xué)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和她戀愛的。等我把關(guān)于抑郁癥的調(diào)研報告寫完了,我會離你女兒遠遠的?!?/p>
“你還沒發(fā)現(xiàn)嗎?你女兒有病。她有抑郁癥?!?/p>
他說了什么,千秋媽媽通通沒有聽見。她死死盯著那行字,大腦深處響起轟隆隆的雷聲。
頭痛欲裂。她無意識地抬起一只手,用食指的第二指節(jié)把腦殼敲得嗒嗒作響。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在大雨里機械地奔走,如何不顧宿管人員的阻攔沖進女生宿舍樓,又如何精準地找到千秋的床鋪,猛然掀起被子——沉重的被子變成輕盈的旗幟飛走了,千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眼底烏青發(fā)紫,像個面色蒼白的嬰兒般蜷縮在格子床單之上。千秋的睫毛顫抖了兩下,半闔雙眼坐起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仿佛早有預(yù)料會有這么一天。
你生病了。這時,她媽一字一句地宣判道,像一個一錘定音的法官。
代莊
冰之在大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來到了代莊精神衛(wèi)生中心,這時距離千秋休學(xué)已過去一年多。她仍記得千秋被媽媽帶走的那一天,宿舍走廊里熱鬧非凡,不亞于正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廣場狂歡。
千秋離開后傳言四起。有知情人士說,千秋患有雙相情感障礙,也就是躁郁癥。還有女生證實,她之前三點多起夜如廁,撞見千秋裸著上身在走廊縱深處游蕩,她當時還以為是自己壓力過大以至于出現(xiàn)了幻覺。千秋有病,這證實了她沒病,所以她拍著胸脯長吁短嘆,一臉慶幸。西南角女孩也樂于跟人反復(fù)分析那個深夜里千秋突如其來的亢奮,以及滔滔不絕的表達欲——她說這就是狂躁的表現(xiàn):言語增多、思維奔逸、情感高漲、精力充沛。后來又有知情人士跟進最新消息,千秋進了代莊的住院部。代莊是省內(nèi)最好的精神病院。當然,鬼知道這些知情人士是怎么知情的。
其實,冰之也知情某些關(guān)于千秋的事情,更確切地說,是關(guān)于千秋和自己的事情——這件事情永遠只能在不見天日的心底孵育。
她們來自同一個城市,這看起來只是個巧合。再后來冰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巧合變成了必然,它成了冰之白日和深夜里永恒的夢魘,讓她掉進了無盡的深淵。
冰之早該想到的,因為她見過那個男人的照片,他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睫毛像伸展的蝶翅,與千秋一模一樣。冰之十四歲那年,媽媽開始和他交往,那時千秋十五歲。
你愛他嗎?冰之問媽媽。媽媽總是矢口否認,她說,我是為了你。
聽到這個答案的冰之在心里冷笑,每個月定量的經(jīng)濟支持固然改善了冰之的生活環(huán)境與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但是如果沒有一點點愛,為什么要把他的照片打印出來夾進書頁里?或許是媽媽的負罪感讓她說不出愛,因為她明知道那人是個有婦之夫,更何況他還有個只比冰之大一歲的女兒。于是,冰之成了她擺脫負罪感的借口。
然而在千秋離開的那天夜晚,冰之拋出了一個設(shè)想:如果這不是一個借口,而是事實呢?媽媽為了她破壞了別人的婚姻,殃及了家庭中無辜的母親和女兒。她不斷重復(fù)推理這個邏輯鏈,愈發(fā)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時常夢見千秋脫衣服的場景,原本朝氣蓬勃的身體,被她注視后突然變得蒼白萎縮。夢魘里,千秋的胳膊被拉長,被無形的手捏成尖銳而鋒利的鐮刀形狀。
心理醫(yī)生說,她這種過分的不合適的自罪自責已經(jīng)達到了妄想的程度,他建議她嘗試忘記千秋。但冰之做不到。她不長不短的生命中,來去的人們就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雨。每個人都是一顆水滴,這些水滴大部分融入記憶的大海,再難回想;或蒸發(fā)為氣,從此消弭。但只有代表千秋的水滴選擇凝結(jié)為一顆固態(tài)的冰晶——它變成了千秋的名字,變成冰之生命中最難忘記的人。
冰之被診斷為抑郁癥,被建議住院觀察。
冰之來到代莊的時候正是上午,病人們穿著病號服在小院子里做操。草長鶯飛時節(jié),一切都美好到極致。他們的頭發(fā)上沾染了最赤誠的陽光,寬大的衣袖里穿梭著最清爽的風(fēng),嘴里無一例外都在唱著贊歌,關(guān)于生活的美好想象在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被無限放大。
冰之微笑著,想象著一年前的千秋也曾在這片人群里起舞。
她希望她的格子床單現(xiàn)在已經(jīng)捋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