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國 錢瑤瑤
作為 “70后”作家群體中一個醒目的存在,艾瑪?shù)膭?chuàng)作極具辨識度,已然成為當代文壇上一道美麗的風景?!颁顾?zhèn)”系列、知識分子系列與“法律”書寫等都備受文壇矚目,而她近年來的“青島”書寫也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成為其文學地理版圖上一塊新地標。艾瑪?shù)膭?chuàng)作特色與其豐富多彩的人生閱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作為一名從湖南澧縣農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一名法學博士,她曾輾轉從事多種職業(yè),后來才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艾瑪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過鄉(xiāng)村與城市兩種不同的生存場域,學習過程中建立起了法學、文學與史學等豐富的知識結構,社會工作中的親身經(jīng)歷與所見所聞則使她積累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其身份的交織、知識的碰撞以及背后的文化價值沖突,帶給她具象化的生動體驗與立體多維的思考空間,從而使她能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游刃有余地書寫其對現(xiàn)實問題的深刻觀照、對法律與倫理的哲思探討、對復雜人性的細膩感知以及對于城鄉(xiāng)現(xiàn)代化進程的反思與緬懷。
艾瑪筆下的“涔水鎮(zhèn)”原型是她的家鄉(xiāng)大堰垱鎮(zhèn),“涔水鎮(zhèn)”裝滿她的童年回憶,成為她的文學故鄉(xiāng),承載著她厚重而悠長的鄉(xiāng)愁。她的“涔水鎮(zhèn)”系列小說多收錄在《浮生記》《白日夢》兩部小說集中,在不同的故事碎片中勾勒聯(lián)結起“涔水鎮(zhèn)”每一個小人物的跌宕人生。不過,在這些小說中,艾瑪著重刻畫的并不是鄉(xiāng)土世界中的故事,而是拾取心靈深處的鄉(xiāng)土碎片,書寫肆意流淌的鄉(xiāng)土回憶,品味殺豬、農作等日常場景背后的點滴溫情,挖掘平淡重復的日子背后慢慢流逝的純粹鄉(xiāng)情與自然人性,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由表及里地抒發(fā)情感背后的倫理哲思。
艾瑪對于故鄉(xiāng)的書寫有著凄美而悲涼的底色,故鄉(xiāng)一方面是她聯(lián)結童年記憶的精神紐帶,另一方面也是城市化進程中逐漸腐蝕剝落的精神原野。首先,艾瑪通過書寫“涔水鎮(zhèn)”的嫁娶文化、家族血緣文化等,書寫女性等弱勢群體的悲慘命運與反抗精神,展現(xiàn)湘西女性的野性生命力,反思鄉(xiāng)村婚姻血緣關系在時代浪潮中的動搖與消解。自古以來,中國的婚姻嫁娶文化十分莊重,因為在鄉(xiāng)土中國社會中,“親屬關系是根據(jù)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fā)生的社會關系。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wǎng)絡,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物”(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頁),由此結成一張龐大繁雜而相對穩(wěn)定牢固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艾瑪筆下的婚姻與家庭關系看似平淡,卻浸透著無限的悲涼。小說《綠浦的新娘》中對鄉(xiāng)村婚俗文化進行了生動的書寫,事無巨細的細節(jié)刻畫烘托出婚禮中的嫁妝、排場等光鮮亮麗的儀式美,與喜慶的儀式相悖的卻是飽含痛苦的新娘,“新娘不但沒有笑,反而把臉埋在這姨母的胸前哭了起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物質利益裹挾下建立的婚姻關系,異變?yōu)橐环N鄉(xiāng)村風俗儀式的表演與家族實力的彰顯,一定程度上催生出與人的自由意志相悖的愛情悲劇。數(shù)千年來,多少中國女性都是循著這樣的儀式走上成為妻子、母親的道路,在賢妻良母的教化中忍氣吞聲地度過平凡而禁錮的一生。不過,“涔水鎮(zhèn)”作為湘西一隅,又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交融地帶,這里的女人不僅有著天然的地域屬性——勤勞樸實、火辣野性,也在城市化進程中慢慢有了自由的女性意識與反抗的契機。《人面桃花》中,小美失蹤案使桔子牽涉進去,存在一定的犯罪嫌疑,桔子的丈夫崔木元更是分外懷疑她,從而對桔子實施冷暴力,最后桔子“殺雞儆夫”,拿出女“土匪”的氣勢,終于“撬”開了丈夫的嘴巴。關于桔子的“土匪”氣質書寫,與沈從文《一個大王》中女匪幺妹有著相似之處,均體現(xiàn)出湘西女性的野性生命力與反抗精神。與桔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家庭作坊與丈夫的關系中努力周旋不同,這篇小說里的黃咬銀則是與鄉(xiāng)村婚姻制度、父權制度背道而馳的女子,她未曾婚育,開著一家洗腳店,賺錢不少卻大部分用來資助哥哥咬金的房子、弟弟咬銅的結婚花費以及貼補一大家子老小的開銷。就其個體生活而言,只是偶爾與涔水鎮(zhèn)派出所所長王坪大一夜纏綿。黃咬銀勇敢地解構了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身份與婚姻家庭關系,但又在一種原生的家庭關系中延續(xù)著傳統(tǒng)對其所做的設定,在辛苦勞作與扶助親人中尋找到安身立命的價值所在。雖然她無奈時也會有幾句抱怨,也在訴說著內心的束縛與無奈,但仍然沒有逃脫出男權社會的強權剝削和男性凝視,她甚至和洗腳店里的女孩子們以出賣身體和尊嚴的方式服務著男人們,繼續(xù)續(xù)寫著娜拉出走后難逃迷宮的故事。
相對而言,《米線店》中的毛二媳婦則表現(xiàn)出了更深一層的覺醒。她過夠了跟丈夫一起殺豬的生活,勇敢舍棄傳統(tǒng)的“夫唱婦隨”的家庭生活模式,逃離家鄉(xiāng)去廣州打工,“在城市過了一陣子,才知道沒扯結婚證自己并不能算是什么人的媳婦”,便自由戀愛后另行結婚。艾瑪不僅書寫了毛二媳婦勇敢逃離傳統(tǒng)家庭束縛、追求自由戀愛婚姻,還強調了其對于“結婚證”這一證明婚姻關系有效成立的法律文書的認識,反映出其女性意識覺醒與法律認知覺醒,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值得注意的是,從艾瑪小說創(chuàng)作的互文性特色出發(fā),這里的毛二媳婦正對應《綠浦的新娘》中哭泣的新娘,可見艾瑪對小說的構思是十分精巧的。另外,《米線店》還諷刺了傳統(tǒng)男權思想對女性的物化以及對女性價值與尊嚴的肆意踐踏,面對媳婦的反叛,毛二說道:“兩只腳的女人多的是!”“不就是一副下水錢么!”不過,艾瑪在小說中并非是簡單表達一種對男權思想的批判,而是在男權思想與女性意識的錯位碰撞中進一步反思鄉(xiāng)村相對穩(wěn)固的婚姻關系所面臨的價值體系崩塌問題。
在傳統(tǒng)婚姻關系與封建男權壓迫的故事結構之外,艾瑪還在《綠浦的新娘》中巧妙設置了吃國家糧的小鎮(zhèn)女性李蘭珍與無房無財?shù)泥l(xiāng)下男人梁裁縫的倒插門式婚姻關系。在身份地位、財力物力等方面,梁裁縫都處于弱勢地位,即使他每天勤勤懇懇工作掙錢,但在當時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也仍然面臨著沒有“票”的窘境,成為李蘭珍每每向外人訴說的“我的難處”。他的尊嚴在生活的裂縫中逐漸磨損,甚至他的大名都少有人知,可見在這段不平等的婚姻關系中,即使作為男性的梁裁縫,也遭受著來自于階層落差的壓迫與擠壓,而這也為《路上的涔水鎮(zhèn)》中梁裁縫的出軌叛逆留下了埋伏。在艾瑪?shù)墓P下,婚姻關系的異變幾乎都導向了出軌與破裂,《路上的涔水鎮(zhèn)》中梁裁縫因強奸軍屬葉紅梅被斃,而長期與丈夫兩地分居的葉紅梅也被婆婆辱罵與多名男人偷情。在民風相對淳樸、關系結構相對穩(wěn)定的鄉(xiāng)土社會,家庭婚姻關系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這是多重原因造就的。小說中提到鄉(xiāng)村人口與城市人口的流動打破了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固化格局,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下大量侵入小鎮(zhèn)的性交易、性產(chǎn)品,極大地滿足并膨脹了人的原始欲望,這給長期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的鄉(xiāng)鎮(zhèn)社會造成天翻地覆文化沖擊的同時,也對穩(wěn)定的夫妻關系、家庭關系實施了強有力的解構。而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們隨波逐流、欲望沉淪、荒謬叛逆甚至慌不擇路的表現(xiàn)背后,不僅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婚姻道德觀念的崩坍,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其實也是個體覺醒并嘗試自由表達的體現(xiàn)。
通過素描“涔水鎮(zhèn)”的鄉(xiāng)民面貌,艾瑪也以冷靜的目光審視了時代風氣異變下的人性的扭曲與面臨的生存困境,諷刺了畸形的文化現(xiàn)象,鞭撻了畸形社會風氣荼毒心靈的罪惡,并站在時代變遷的風口再次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失語》中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虛假、荒淫與欺騙的小鎮(zhèn)世界,商店里售賣著假貨,老板貪婪地賺取假貨帶來的高額利潤,只在假貨賣多了良心不安時才偶爾拿出真貨,短暫地“療愈”一下變質腐爛的良心。墻生的父親心性善良,為人老實,但是長期外出務工缺席了子女教育,還在不知情中加入了專做假冒偽劣化妝品的公司,成為制假售假的利益鏈條中的一員。本該“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馮老師,卻因出軌偷情成為妻子的心結、全村人的笑柄和孩子們的負面教材,不僅侮辱了師道尊嚴,更給孩子們帶來了沉重的心靈陰影。正如孩子媽媽李小翠的慨嘆:“——現(xiàn)在的老師啊,一忽兒喂孩子人吃的東西,一忽兒喂孩子狗吃的東西,喂得那些孩子個個小怪物似的,走在街上,眼光像刀子一樣剜人?!碑斒里L日下,引領孩子們向前的指路明燈逐漸暗淡,甚至方向錯亂,孩童的純潔心靈也逐漸蒙上陰影。墻生不吃早飯、賣血、替同學寫作業(yè)、考試時幫同學打小抄甚至收受馮老師的封口費,其挖空心思賺錢的原因,竟然是想賄賂楊受成,獲得進入一中實驗班的機會。單純的孩童已經(jīng)模仿著油滑成年人的行事套路迅速“老成”起來。這一荒誕行為的根源是社會生活中的種種不正之風,而這些,早已在潛移默化間侵蝕了孩童幼小樸素的心靈。不過,見識過社會黑暗的墻生,卻仍然懷揣著“為生民立命”的樸素愿望,他流著淚訴說:“有了錢,可以建希望小學、給孤兒院捐錢、資助貧困學生,才可以做好人!”“沒有錢,怎么做好人……”可以看出,艾瑪對墻生的刻畫充滿了張力——賄賂鉆營與慈悲憐憫交織,善良與丑惡碰撞,這樣的人物形象帶有福斯特所謂的“圓形”人物特征,具有獨特的魅力。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塑造的“壞人”并非天生的,他們的性格也經(jīng)歷了發(fā)展演進。有錢有權的“壞人”幼年時也可能像墻生一樣,曾經(jīng)懷揣著兼濟天下的美好夙愿,只是在成長過程中放縱沉淪,人性逐漸扭曲,最終釀成惡果。艾瑪充分展示了這一人性的多變性與復雜性,細致地刻畫出了普通人的身不由己與被裹挾前行的虛浮狀態(tài)。小說的書寫格調偏于溫情日常,但是卻也直面“不正之風荼毒孩童”“劣幣驅逐良幣”的社會現(xiàn)象,艾瑪通過墻生的心聲發(fā)出疾呼,向社會傳遞出了“救救孩子”的深切期盼。
同時,曾做過教師的艾瑪,深知“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師”,社會的公序良俗與人性的真善美更需要在教化中習得。小說《萬金尋師》正是圍繞給萬金尋找教師的故事,展開了對當今社會中的教育亂象的猛烈抨擊。來涔水鎮(zhèn)工作的大學生雖然識字很多,但是他們是“不快樂的人”,“他們的嘴里沒有好人,也沒有公道”,顯然這樣品性不夠自足自洽、溫和淡然的人不適合教書育人。小說的主題不僅是尋找一位德才兼?zhèn)涞暮媒處煟窃诟≡甑纳鐣ふ乙粋€人性的標桿。艾瑪小說的筆調溫和平淡、含蓄克制,將深刻沉重的話題融入日常敘事,寥寥幾筆便將社會現(xiàn)象描繪得淋漓盡致,顯示出了一位優(yōu)秀作家深刻的洞察力與出色的語言駕馭能力。
故鄉(xiāng)書寫也離不開對故鄉(xiāng)山水風物的描摹。故土的青山綠水早已內化為艾瑪小說的自然底色,是其魂牽夢縈的家園,也是其在城鄉(xiāng)變遷浪潮下憂慮擔心的生態(tài)之殤。艾瑪筆下的涔水鎮(zhèn)有著一條蜿蜒流淌的涔水河,家家戶戶依河而建,“我家的后窗就對著涔水河,隔窗就可以看見河對岸大片的農田,還有農田盡頭一抹黛青色的山……我哥哥和梁小民等一群半大男孩子日日不知疲倦地在河邊和稻田的月口處逡巡,伺機捕撈逆水而行的肥美的鯽魚。涔水鎮(zhèn)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都充滿了蔥燒鯽魚的香味?!变顾?zhèn)的鄉(xiāng)民與涔水河構成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畫卷,在河流文化的哺育下,一代代鄉(xiāng)民自然生長。艾瑪?shù)泥l(xiāng)土書寫繼承著沈從文、汪曾祺的濃郁抒情味道,但是抒情之外又多了幾分哲思與憂慮,折射出一種現(xiàn)代性批判立場。艾瑪從生態(tài)與人文關系的角度,探討在鄉(xiā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缺乏環(huán)境保護意識、過度開發(fā)資源等問題對于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危害,并從科學發(fā)展觀的角度,講述了以蜈蚣草等植物治理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先進方法,可以看出艾瑪對于鄉(xiāng)村生態(tài)、經(jīng)濟等問題的關注與重視,飽含其對鄉(xiāng)土的生態(tài)倫理思考。
當然,生活軌跡變遷、職業(yè)身份轉換以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日漸豐富,也使得艾瑪?shù)膭?chuàng)作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開闊。她的筆下不僅有鄉(xiāng)村煙火,還有城市喧囂,不僅有戀鄉(xiāng)懷鄉(xiāng),更有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擔當?;谪S富的專業(yè)知識儲備與敏銳的現(xiàn)實洞察力,艾瑪書寫城市生活的小說同樣值得關注。內中不但有對現(xiàn)實基于專業(yè)背景的審視,也有深邃的倫理思考與細膩憂傷的生命苦難,她的城市題材創(chuàng)作是對鄉(xiāng)村敘事的延展,對世界與人性的追問,對人心困頓、生活裂隙與精神枷鎖的品味與升華。
法律是艾瑪?shù)摹皩I(yè)”,用法律之眼觀察現(xiàn)實人生也是她的職業(yè)習慣,其中所融合的法、理、情多維度思考,不僅體現(xiàn)了艾瑪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意識,更體現(xiàn)了其厚重深切的人文情懷。長篇小說《四季錄》直面社會重大問題,對社會敏感病癥展開條分縷析。小說中對于冤假錯案的關注與思考是層層遞進的,“一只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后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而一場冤假錯案帶來的不僅僅是個體生命的隕落,還有多個家庭的分崩離析、一系列人物心靈的不安與扭曲。案件牽涉到的判案依據(jù)、刑罰度量,甚至嚴刑逼供與“殺四個人要死,殺五個人反而可以活”等法律制度與司法實踐中的具體問題,折射出艾瑪以文學觀照社會現(xiàn)實的良知與擔當。小說中討論的另一個重要話題是死刑犯的器官捐獻問題,其中復雜的生命倫理、生命權利以及社會價值等問題相互纏繞,艾瑪在作品中對這一問題展開細致的辯論駁詰的同時,增加了器官捐獻者可能是冤案被害者這一復雜的關系,使得小說的矛盾沖突層層升級。器官接受者之一木蓮教授因腎源問題長期內心郁結,背負了沉重的精神枷鎖,導致與丈夫貌合神離,家庭分崩離析,她也從此踏上了“進京上訪”、為廢除死刑犯器官移植而奔走呼號的懺悔救贖之路。不過,在《木蓮訪問日記》中記載的其他器官接受者,則表現(xiàn)出了迥異的思想觀念,流露出俗世中人單純強烈的生存愿望與自私鉆營等思想本相。其中最令人震撼的是醫(yī)藥公司銷售員吳青梅,為了利益與私欲用盡陰暗手段破壞醫(yī)生夫婦的婚姻,恬不知恥、毫無底線,最后因接受器官捐助和獲得物質利益而沾沾自喜,一副洋洋得意的小人模樣,卻又站在權利與道德的制高點上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內心的空虛、冷漠與恐懼。艾瑪以“日記”的形式營造真實可感的私語空間,將靈魂中最深刻最陰暗的一面淋漓盡致地解剖開來。這些極具哲理深度和社會沖擊力的話題,在艾瑪?shù)睦硇苑治雠c柔和行文下,指向了更具人性溫度和進步意義的社會價值判斷。
作為一名知識分子,艾瑪對自身所屬的這一群體有著深刻的觀察與體悟。她深諳知識分子的生存本相與精神困境,將筆觸伸向現(xiàn)代生活高壓下知識分子理性隱忍的常態(tài)背后難以言說的細膩憂傷、情感虛無與道德滑坡,將他們身份地位的體面榮光與平淡生活的苦澀尷尬交織融匯,企圖在難以呼吸的高壓之下尋覓一處心安、一個答案?!端募句洝分械哪旧彙⒘_浩和范小鯉等人都有著較高的學歷和體面的工作,但是在生活面前仍然是脆弱的凡人,再廣博的學識也無法妥善處理生活的一地雞毛,甚至也無法克服內心的貪婪扭曲與恐懼無助。木蓮和羅浩看似恩愛的夫妻關系之下,暗藏著疾病的身體隔膜與移植器官來源問題的心魔,在無性婚姻與信任危機等多重磨難下,婚姻逐漸走向破裂,羅浩遠走他鄉(xiāng)成為孤獨的精神迷失者,在與眾多女人的交往中消耗自我,木蓮則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完成內心的救贖。范小鯉的第一任丈夫,因為仕途需要便要求離婚再娶市領導的千金,還恬不知恥地對范小鯉說“他愛的是范小鯉,而不是那位千金,但他需要千金,這輩子若沒有她,他的一生將會無比暗淡”。最終范小鯉同意離婚,并順手撈了一點好處,二人的婚姻演變成一場赤裸裸的交易。同時,范小鯉也變成他人婚姻的破壞者,將身體作為利益交易的砝碼,在自我物化、異化的過程中走向了精神的荒原。木菡的丈夫生前是一位備受尊敬的政府干部,當他意外去世,木菡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一枚鑰匙,揭露了一個掩蓋已久的秘密——貪污藏匿大量的財物,這無疑帶給木菡巨大的心靈沖擊,甚至在不斷“尋寶挖寶”的過程中,木菡也變得精神失常。這一荒誕的情節(jié)是金錢腐蝕道德、異化心靈的巨大諷刺??梢钥闯?,艾瑪筆下的知識分子可憐且可憎,“有才無德為小人”,知識分子的精神凋零將會導致整個社會的荒誕無序,小說將知識分子靈魂深處的劣根性和局限性挖掘得淋漓盡致。不過,艾瑪在行文過程中并不集中火力批判知識分子道德滑坡,而是將復雜多面的情緒隱含其中,力圖還原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失落——知識分子內心深處有著脫不下的長衫,有著內心的孤傲與體面,他們處理問題時波瀾不驚,內部卻充滿復雜的張力與無聲的抗爭。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內心的自我,尋找精神的歸宿,從而與自己的一生達成和解。艾瑪?shù)闹R分子身份使其對于知識分子的書寫飽滿有力,引人深思。
故鄉(xiāng)是流動的,隨著艾瑪在青島定居,其文學地理版圖也不斷擴張,在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中,涔水鎮(zhèn)似乎已悄然退居幕后,青島則日漸占據(jù)其文學地理版圖中的重要位置?!秺A叉》中的青島即墨溫泉鎮(zhèn)大石村,《觀相山》中暗指的青島觀象山以及溫泉鎮(zhèn)等地,組成了艾瑪?shù)奈膶W新地標?!秺A叉》中寫“從青島市上溫泉鎮(zhèn)可以走濱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龍高速”,并對時間、過路費、路況以及路邊景色等了如指掌?!俺醮耗苡蔚角鄭u附近海域的鲅魚,個頭沒有那么大,但在黃海冰冷的海水里多生長了一段時間,肉質會鮮嫩很多,我最好這一口”。如同一位土生土長的青島老饕,她對青島美食與海洋文化如數(shù)家珍。青島的山川海洋帶給艾瑪更加廣闊深邃的人生感悟,反射到《觀相山》中,便是艾瑪對于人生無常、眾生皆苦的深刻感知與細膩書寫,艾瑪生動刻畫了生活的溫暖有趣與一地雞毛,如同一個巨大的旋渦將快樂、痛苦、幸運、意外席卷其中,但總有人在艱難苦澀中療愈傷痕,堅守內心的純善與平和。“秋日林間疏朗,站在山頂才能看到山前曲折美麗的海灣”,經(jīng)歷山海磨煉,閱過世間滄桑,方能鍛造靈魂的堅韌與坦然。正如艾瑪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寫:“‘觀象山與觀相山一字之差,可有什么講究?’我回答道:‘象,是形而上的,相,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寫不了,只好寫點形而下的?!笨v覽全文便可感受到,艾瑪恰恰是從普通人的生活苦難入手,提煉出療愈精神的苦難美學,在寬廣的山海之間安放孤苦的靈魂。
作為70后作家,艾瑪?shù)膭?chuàng)作起步時間并不長,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颁顾?zhèn)”系列為代表的故鄉(xiāng)書寫,作品中獨特的法律人情分析等都已為她贏得了很高的文壇聲譽。但一個作家只有成功擺脫對個體生活經(jīng)驗和童年記憶的過度依賴,才能進入自由想象和揮灑的文學空間。如今艾瑪不斷拓墾其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警惕自我重復,已經(jīng)顯示出了很好的勢頭,以她的創(chuàng)作才華與出色的語言駕馭能力,當能在創(chuàng)作中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