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芬蘭
一
車子沿滬昆高速一路飛馳。王蓉和于力洋一輛車,李文佳和徐俊杰一輛車。于力洋鉚著一股勁,他必須開在徐俊杰前頭。如果偶爾被徐俊杰超車了,他必定要超回來。于力洋一路急轉(zhuǎn),左右騰挪。王蓉胃里的顛簸晃蕩一路下行至小腹,又反沖上喉頭。徐俊杰開得心驚膽戰(zhàn),連連罵道:“幼稚,真幼稚!誰怕誰!”罵完身體繃直,手上立馬加了力道,車帶著風(fēng)的呼嘯,像兩條交纏斗狠的飛龍。
幾輪過招之后,車速變緩——前方路段擁堵。兩車交錯著匯入越來越密集的車流。
有什么辦法?等著吧。
徐俊杰說:“先讓你一把,稍后再戰(zhàn)?!崩钗募牙洳欢∶傲艘痪洌骸安灰??正事還沒辦呢!”徐俊杰眼珠一轉(zhuǎn),沒有出聲。
王蓉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朝于力洋喊道:“別開太快,我暈車?!彼^伸出去,只聽得哇啦哇啦,車門被吐得一塌糊涂。
出匝道不多時,坡道緩緩攀升,左行,俯沖,再攀升,一個彎道疊加著另一個彎道。越接近山的腹地,空氣越潮潤,不知是山中本就如此,還是雨后初晴使然。只見一大蓬一大蓬絮狀物擠擠挨挨,從山的褶皺里吞進(jìn)吐出。山路曲里拐彎,把他們緩緩送進(jìn)一個小集鎮(zhèn),濕漉漉的暮色把這不安越扯越長。
看來只能在鎮(zhèn)上住一晚,明天再上路。
王蓉被顛得頭暈,下車走了兩步,差點跌倒。徐俊杰伸手去扶了一把,被于力洋用胳膊擋開了,只得訕訕地讓到路邊。
1600公里,四個人,兩輛車,一路飛馳,運送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四個人開兩輛車,一點都不經(jīng)濟(jì)?!毙炜〗苡悬c無奈地笑笑。
“總共才四個人,開一輛車多好,我和他還能輪流開,路上也不用住店?!睕]有人聽到徐俊杰說什么,他的話在夜色里飄散開去,被風(fēng)吹走了。
“開幾個房間?”酒店前臺問。
他們四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傳遞一個看不見的球。
“開三個房間。”于力洋把身份證和銀行卡遞上去。
于力洋拿了房卡,又覺得不妥。
“那個,”他喉頭動了一下,“蓉蓉,你和李文佳住一間吧?!蓖跞卣f:“好?!崩钗募燕凉忠宦暎骸皼]事,你倆住一間?!庇诹ρ髶е跞?,下巴在她頭發(fā)上蹭了一下。徐俊杰眼睛轉(zhuǎn)向別處,裝作沒看見:“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秀恩愛嗎?”
于力洋去洗車,李文佳陪著王蓉說話。
王蓉帶著幾分歉意望著李文佳說:“沒想到這么遠(yuǎn),真是麻煩你了。我不該告訴你的。”
“哪里的話。家里安排好了,貝貝送到奶奶家去了。我要是不來,你們?nèi)齻€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還高速飆車,不要命了。剛才徐俊杰扶你一把,于力洋還拿胳膊擋了他一下??吹贸鰜?,于力洋挺在乎你的?!?/p>
“嗨,他媽不同意?!?/p>
“你又不跟他媽過?!?/p>
“他媽嫌我離婚帶孩子,還是個不靈光的。說怕以后再生個這樣的。分手分了好幾次,分不掉。就這樣處著唄?!?/p>
二
是啊。就這樣處著唄。唉,飛飛始終是橫亙在王蓉和于力洋之間的……她不愿意使用“障礙”這個詞。孩子畢竟比男人親。但往深里一想,即使沒有于力洋,媽媽總會越來越老,自己也會越來越老,徐俊杰已經(jīng)再婚,飛飛以后怎么辦?誰來管?王蓉聽到自己心里一聲嘆息,又馬上把這聲嘆息按了下去。
對!她必須親自去那個地方看看。媽媽以前中風(fēng),送醫(yī)及時搶救過來了,除了左手大拇指有點使不上勁,行動還算自如,雖然動作比較遲緩,但是帶飛飛問題不大。眼看著五月了,一年又快過去一半了,不能再拖了。本地家長互助群里討論托養(yǎng)、意定監(jiān)護(hù)人討論得熱火朝天,那個地方交30萬元就可以終生托養(yǎng),年紀(jì)越小交的錢越少,跟買保險差不多。前幾年,王蓉手頭沒有余錢,她覺得這件事不可能,離她還很遙遠(yuǎn)?,F(xiàn)在攢了點錢,她必須去一趟。
于力洋比王蓉小三歲,除了偶爾抽煙,話有點少,好像沒有別的毛病。跑步健身,用電子閱讀器看書,聽起來好像太環(huán)保太健康,男人太環(huán)保太健康就未免有點無趣。但是他年輕緊繃的肉體讓王蓉深陷其中。她想起比她大三歲的徐俊杰。左三歲,右三歲,就是六歲了,男人之間相隔六歲,差別還是很大的。在王蓉之前,也有幾個女人和于力洋糾纏過,又都分開了。她聽過的就有兩個,工作、樣貌都還拿得出手。怎么會讓王蓉?fù)炻?/p>
于力洋又打電話讓她周末到家里玩。僅有的兩次去于力洋父母家,王蓉都覺得非常不自在。還好,于力洋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了新家。于力洋媽媽生平最痛恨不三不四的女人。于爸爸年輕時偷吃被抓,從那以后于力洋媽媽就把他看得很緊,早請示晚匯報,晚上回家超過十點就要罰款、寫檢討。晚歸罰款200元,錢不多,但侮辱性極強,當(dāng)年那筆嫖資就是200元。第一次,于力洋帶著王蓉回家,特地找了李文佳打掩護(hù),以跑步協(xié)會好朋友的名義去的。他媽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老于,說過多少次了,羊肉不要燉白蘿卜?!钡诙稳?,王蓉就記住了一句:“于力洋,怎么又沒把拖鞋擺好?”王蓉知道他媽媽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她并不是在說自己的兒子,也不是在說拖鞋。
“累不累?”
“累。所以我故意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臭襪子、臟褲子、牛奶盒滿地扔,她受不了,把我趕出來了。我就趁機搬到了自己的房子。我爸可就受苦了?!?/p>
“真是個小機靈鬼?!蓖跞卮甏暧诹ρ蟮念^發(fā)。
怪不得每次王蓉給于力洋整理房間,于力洋都說:“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整齊。太干凈太整齊,我神經(jīng)緊張。”
他們在一次公益戶外跑活動上相遇,后面又約著沿更城木湖跑步,每天打卡互贊,跑著跑著就跑出感覺來了。有時候,王蓉心里會生出一種感慨,或者說錯覺,人生真是奇怪,你千挑萬選的,可能還不如偶然遇到的,比如徐俊杰,比如于力洋。她從小就有嚴(yán)重的容貌焦慮,結(jié)婚后這種焦慮更加嚴(yán)重,時常為自己的身材自卑,肩膀太寬,皮膚不夠光滑?!罢l說的?”于力洋說,“你的身材很好,大腿小腿都很緊致,跑步的就是不一樣。還有,這里很漂亮,有一個可愛的洞?!?/p>
于力洋說的是耳垂。他去各地出差,喜歡給她買耳飾,金的、銀的、長流蘇的、紅瑪瑙的、棋盤格的,她的抽屜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次親熱,他喜歡幫王蓉把耳飾戴上去又取下來,取下來又戴上去,仿佛在舉行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王蓉用拇指和食指去摸索耳洞,左邊一個,右邊一個。里面有一顆米粒一樣的東西,你能感到它的存在,又不硌手。摸著耳洞,她覺得這段關(guān)系真實起來,具體起來。
小鎮(zhèn)的這家溫泉酒店房間很干凈,大房床,床頭有一盞月亮燈,老板對流行的感知是多么敏銳?,F(xiàn)代物流真是發(fā)達(dá)。木頭桌子上有一個陶瓶,插著一束鮭粉色的小菊。本地地?zé)豳Y源豐富,推開陽臺門就可以泡溫泉。400元錢一晚真的不貴。山里的小鎮(zhèn)上有這么有質(zhì)感有溫度的房間,難得。很像于力洋帶她去青城山玩住過的民宿。
于力洋用腳試了試水溫,撲到溫泉水里游起來。泉水呈藍(lán)綠色,霧氣騰起來,王蓉眼前倏地模糊起來,像誤入仙境,又像小時候的大霧天。天蒙蒙亮,氤氳著隔夜的水汽或者霜凍,她和媽媽早早爬起來,蓬頭垢面地去菜場對面的巷子里搶特價菜?!皨寢?,我要刷牙洗臉?!薄八⑼暄老赐昴槻司蛽屚炅??!庇袝r候媽媽說:“磨磨蹭蹭,你別去了?!庇袝r候說:“你多睡會兒,我去就行?!蓖跞剡€是固執(zhí)地跟在媽媽后面,她覺得媽媽需要她。“需要”這兩個字,對于她和媽媽至關(guān)重要。她對爸爸完全沒有印象。沒有人提過他,王蓉和媽媽似乎也不需要“爸爸”。b是一個雙唇音,α是一個開口音,“爸爸”只是一個詞語,僅此而已。
巷子里都是黑戶,無證攤販,或者附近的菜農(nóng),不用交入場費和攤位費,瓜菜魚蝦差不多要便宜一半。他們都想在早上公家的菜市場開門之前賣完手里的菜。公家的菜市場開門之后,就有戴袖章的來巷子里驅(qū)趕無證攤販。賣不完的就只能慌忙卷著蛇皮袋子跑掉。她一直不知道那些攤販去了哪里。一聽到“來了”“來了”,他們就四散開來,像泥鰍一樣消失在潮濕的街巷。
絲瓜、黃瓜、茄子、番茄堆碼得毫無章法,毛豆殼、泥鰍腦殼、魚腸子長時間不清理,或者清理得不徹底,堆在墻根下漚得發(fā)臭。攤販背后的墻皮上掛著血污,天長日久,那血色變舊發(fā)黑。剝好的毛豆貴,媽媽很少買剝好的毛豆,都是買帶殼的。那條窄巷子插不進(jìn)腳,地面污水橫流。王蓉對那個地方又愛又恨。
無數(shù)個傍晚,王蓉做完作業(yè),從門背后的掛鉤上取下毛豆,坐在桌邊慢慢剝。一顆兩顆,很久很久,也許半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才能堆堆聚聚成一盤。有時候,晚飯后還要在燈下剝毛豆。八月炸最趁手,果莢和大拇指差不多長,顆粒很大,很快能剝滿一盤,殼子表面的毛是灰白色。大青絲上的絨毛是淺褐色的。其他品種的毛基本是淺綠色的。果莢越老,顏色越深。毛豆表面的絨毛其實很短,并不扎手,比起黃瓜刺、南瓜藤上的刺來,要鈍得多軟得多。但正是這鈍正是這軟,讓王蓉胃里很不舒服。隨著她的身體一天天長大發(fā)育,那種不舒服也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烈,遮住燈泡漏下來的光,演變成一種巨大的屈辱。以至于成年后,手指一摸到毛豆殼,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層雞皮疙瘩,那種無可救藥的戰(zhàn)栗閃電一樣從腳尖沖向大腿,直鉆進(jìn)后腦勺。
三
這個秘密終于被婆婆發(fā)現(xiàn)。她不認(rèn)可王蓉的理由:“裝什么裝,誰沒過過苦日子,我們小時候黃豆紅薯煮水,湯能照得出人影。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毙炜〗艿脑拕t比較簡短:“小題大做。”婆婆并不特別愛吃毛豆,但是知道王蓉的“黃豆病”之后,尤其是孫子飛飛被診斷出自閉癥之后,她好像故意跟王蓉作對似的,每到毛豆上市的季節(jié),總要一兜一兜地買回來,還說自己愛吃素。吃素沒什么不好,但是她對市場里的生菜、菠菜、蘆筍、秋葵、茭白、韭菜、蒜薹、各種各樣的蘑菇都視而不見嗎?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如蓋如雷的細(xì)碎聲響從四面八方噴涌出來,聲援她的婆婆:“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這聲音只有王蓉可以聽到。那是一種壓迫感很強的氣流,起初只在廚房回旋,后來像得到滋養(yǎng)一樣又從廚房漫出來,源源不斷地鉆進(jìn)餐廳、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在所有王蓉可能出現(xiàn)的空間里盤桓。她的家,不,她的房子,每個房間似乎都在合謀,共同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發(fā)聲體。
后來,這聲音跟著王蓉走進(jìn)了超市。她愣住了,大喝一聲想趕走它,但失敗了。她伸出手去推,它像一座大山那樣巋然不動。有一天,這聲音追著王蓉跑到了單位。那時候,她正在布置會場,有一個行業(yè)年會要在單位召開。試話筒的時候,她把那句話說了出來:“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她連續(xù)說了兩遍。巨大的聲浪拍打在地毯上、會議桌上,把第一排的茶杯全部打翻了。她嚇了一跳,仿佛她是這個聲音的幫兇,她變成了這個聲音的一部分,繼而變成了這個聲音本身。同事們開始小聲交談。李文佳走過來,把她扶到了休息室。
在單位不好發(fā)作,王蓉只好回家。她覺得有必要重申一下她的不舒服。其實,她完完全全可以把毛豆扔到垃圾桶,扔個幾次,吵一架,或者吵幾架,婆婆自然也不會買毛豆了。她也完完全全可以不剝、不看、不吃,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忘掉毛豆這回事,他們要買讓他們買去,他們要剝讓他們剝?nèi)ィ麄円宰屗麄兂匀?。但她偏不?/p>
她像長了反骨,變成一架上了發(fā)條的說話機器,每次都要把事情完完整整說一遍,每次都從“天蒙蒙亮”這四個字開始。“天蒙蒙亮,我和媽媽早早爬起來,蓬頭垢面地去菜場對面的巷子里搶特價菜……”她喋喋不休。婆婆和徐俊杰一開始是譏笑,后來露出驚恐的表情。
對此刻的王蓉而言,用什么語言,說什么內(nèi)容,用哪種聲音或者詞語都無關(guān)緊要。述說一旦成為一種迫切的心理需要,述說的內(nèi)容就獨立于說話人之外,獲得了一種凌駕于語言之上的意義,尤其是無人傾聽的時候。她不需要傾聽。她不需要理解。她什么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僅僅只是“說”這個動作。
她想起孤單的少女時代。她習(xí)慣了被叫作“野種”,也習(xí)慣了獨來獨往。她用一個綠皮筆記本摘抄詩歌和散文片段,字里行間都是春天、繁花、陽光和少年,這些摘抄的字句足以抵御現(xiàn)實的荒涼。那時候,她還是一副空弦,對一切事物都感到欣喜和好奇,她的世界非常單純,一切都等待書寫,等待彈奏。那時候,她拎著油壺,走過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鋸木廠,穿過蟬聲交錯的泡桐樹巷,到小賣部去打油。媽媽給她的錢只夠打菜油和棉油。她就湊近另外兩個油桶,聞一聞豆油,做出陶醉的樣子,再聞一聞花生油,好像已經(jīng)吃上了豆油炒的紅莧菜,花生油炒的黑菜——無證菜販子賣的一種蔬菜,類似于塔菜,莖干發(fā)白,葉子黑綠,本地品種,纖維很粗,口感不好,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吃過黑菜了??赡芤呀?jīng)沒有人種那種菜了。春天的時候,那些泡桐樹會開出淡紫粉白的花,沉沉地壓下來,再壓下來,就像那把打油的勺子壓到菜油里。
她哭著走出丈夫和婆婆的家——那個巨大的發(fā)聲體,再也沒有回去過。
于力洋從溫泉里探出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忍不住問:“你說小攤販的菜便宜一半,一半是多少呢?”王蓉回過神來:“什么?我說過這句話嗎?一半是多少呢?幾毛錢或者幾塊錢?!辈幌袷腔卮?,倒像是提問。她有點難堪。一是因為她自己也記不清到底是多少錢了,二是因為在男朋友面前一次又一次講述自己小時候幾角錢幾塊錢的悲歡,讓她感到非常自卑,非常羞恥。
于力洋大概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幾十次上百次的“講述”。他并不覺得王蓉應(yīng)該為此而感到羞恥和自卑。如果真是那樣,王蓉也不會在于力洋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于力洋也不會一遍又一遍地去聽。
“真是這樣嗎?我說了什么?他又聽見了什么?我又為什么要說?”王蓉又出神了。
于力洋淡淡一笑:“今天先講到這里。別想了,你暈車,好好休息,我再游兩圈?!?/p>
四
怎么能不想呢?王蓉執(zhí)意下了水,把頭沉到水里。
飛飛先后被幼兒園和小學(xué)勸退,只能上特殊學(xué)校。但他總是莫名其妙地蹦跳叫喊,老師無法正常上課,只得隔三岔五讓大人領(lǐng)回家。但要把飛飛送去千里之外的托養(yǎng)所,王蓉的媽媽又不忍。她把飛飛攬在懷里:“飛飛交給我。你和小于好好處著,再生一個。”
“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媽不同意。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結(jié)婚,不需要他媽同意?!闭f著說著語氣軟和了下來,“媽,你以為我舍得送飛飛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和我都有走的那一天,真到了那光景,有再多的錢,誰來幫我們花到飛飛身上?!?/p>
“他媽的心思,我懂。都是做媽的,都巴望孩子好?!?/p>
“我沒有怪他媽的意思?!蓖跞匚宋亲?。
“那地方可靠嗎?”
“家長互助群里有資料和真實案例,全國各地已經(jīng)有十幾個家庭在那里辦了托養(yǎng)。我想去看看。”本來是“更城自閉癥家長互助群”,但是她把“自閉癥”三個字省去了。即使在最可親可信的母親面前,王蓉也不愿意說出那三個字。
“干嗎這么急?”
“再結(jié)婚的話,這錢就不是我自己的錢了。等我動不了了,這錢也不是我自己的了?!?/p>
“和徐俊杰一起去吧,他畢竟是飛飛的爸爸。再說,30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和徐俊杰是要平攤嗎?”
“還沒談到這一步呢?!?/p>
離出發(fā)的日子越來越近,王蓉魂不守舍,在單位食堂吃午飯時把剛剛打好的飯菜直接倒進(jìn)了泔水桶。李文佳知道她一定有事,她支支吾吾半天,還是說了。李文佳聽了呼地站起來:“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必須跟你一起去,順便監(jiān)督一下你和徐俊杰。好馬不吃回頭草,好不容易和于力洋漸入佳境了,千萬不要被徐俊杰攪黃了?!?/p>
來這個單位這么多年,就處了李文佳這么一個知心朋友,王蓉有點失落,也有點慶幸。她笑道:“監(jiān)督個啥呀,徐俊杰再婚了,我跟他完全沒可能。跟于力洋可不可能,還是個未知數(shù)。誰知道呢?”
本來不想告訴于力洋,但日子一格一格咔嗒咔嗒地走在她心上,那一天就要來了。她越來越篤信,這件事不能瞞著于力洋。他過后知道了會怎么想?
消息發(fā)過去,于力洋回復(fù)說:“你們真的要把飛飛送到托養(yǎng)所?”這是第一次,說到王蓉和前夫,于力洋用了“你們”這個詞。
“先去看看再做決定?!?/p>
“你一個人怎么去?”于力洋不放心。
王蓉回復(fù):“李文佳陪我,還有徐俊杰?!?/p>
“什么時候動身?”
“下個星期六?!蓖跞氐亩绦艅倓偘l(fā)過去,于力洋的電話馬上追過來:“你不能坐他的車。我開車陪你去?!?/p>
“好?!蓖跞刂溃莻€“他”指的是徐俊杰。
因為手頭接了個新項目,于力洋有段時間沒去看王蓉的媽媽和飛飛了,他特地給王媽媽帶了芡實糕,給飛飛買了消防車。王媽媽嗔怪道:“小于,來就來,不用帶東西。再說,你已經(jīng)給他買了兩輛消防車了?!?/p>
“飛飛喜歡,每次去超市都要。飛飛就這個愛好了,多一輛也不多?!庇诹ρ竺w飛的頭,飛飛拍著手跳起來,嘴里“叔叔哇叔叔哇”地叫,是高興的意思。飛飛七歲多了,會說的句子不多,濃眉大眼,像徐俊杰多一點。
王蓉只得笑笑說:“好吧,多乎哉,不多也?!?/p>
睡覺時間到了,飛飛非要纏著于力洋開消防車。王媽媽帶飛飛去睡:“飛飛乖,媽媽和于叔叔要談事情?!迸R出房間按了按王蓉的手背。王蓉會意一笑,有點尷尬。
她想起大學(xué)時和徐俊杰談戀愛,兩個人如膠似漆,早早突破了第一道防線。她記得徐俊杰第一次來王蓉家。吃完晚飯,媽媽和她在廚房里收拾,突然叫了她一聲“王蓉”。媽媽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她。她預(yù)感到媽媽要說什么了,不敢跟媽媽對視,只好盯著水流出神。水流沖著砂鍋,又漫出來,滑膩的油花在水槽打轉(zhuǎn),又一頭扎進(jìn)黑洞洞的管道。媽媽壓低聲音說:“結(jié)婚之前,不管是徐俊杰來我們家,還是你去徐俊杰家,都不要過夜。就算過夜,你們兩個一定不要睡在一起?!边@是媽媽第一次對她說吃飯、學(xué)習(xí)之外的話。
“我知道。”王蓉的臉燒得厲害。
“做姑娘的要端著點,否則要被婆家看輕?!?/p>
此一時彼一時。離婚后,為方便照顧飛飛,王蓉搬回來和媽媽一起住,手頭那套小房子租出去了,收點租金。從王蓉和于力洋交往開始,媽媽就默許他倆睡一個房間。其實于力洋很少來王蓉媽媽家過夜,只是那時他的房子還沒裝修好,租的房子離建材市場又太遠(yuǎn),跑裝修不方便。周末白天,午飯一吃,王媽媽就整理好零食和玩具,帶著飛飛去木湖公園玩,給他們制造“談事情”的機會。王蓉一開始很享受媽媽這樣的體貼。但是,有的時候一晃神,她的自尊又浮到表層,她感覺有點恨她媽,也恨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輕賤自己?
那天于力洋單位臨時有事,親熱完他來不及吃晚飯就走了。王蓉睡了一會兒,醒了就開始發(fā)呆出神。日頭將沉未沉,對面樓的玻璃把最后一點陽光反射過來,房間在一瞬間變亮。往常這個時候,王蓉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飯蒸熟,正在炒菜??墒悄翘?,廚房里黑著燈,冷鍋冷灶,她正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像一條上岸的魚。聽到門響,她倉皇起來穿衣、清理現(xiàn)場,有一種被捉奸在床的尷尬。而這個趕來捉奸的人竟是自己的媽媽。王蓉有點恍惚和錯亂,比羞恥更龐大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惶恐。
吃完晚飯,她發(fā)現(xiàn)下午自己在慌亂中把T恤穿反了,胸前的印花被翻到里面去了,長長短短的線頭垂垂掛掛露在外面。媽媽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但是她沒說?!八龝粫X得我很丟臉?”這樣的話,王蓉是無論如何開不了口的。她不禁懊惱起來,她自認(rèn)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她問自己:“不是姑娘家了,也就不用端著了嗎?離了婚的,再要規(guī)規(guī)矩矩結(jié)婚,或者正正經(jīng)經(jīng)談個戀愛,女人就要上桿子往上貼?自己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嗎?”
五
在鎮(zhèn)上溫泉賓館歇了一晚上,兩個開車的人精神多了。今天的他們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他們了——他們不再超車較勁了。車窗外的天空,由更城的梧桐切換成桉樹、杧果樹和各種藤蔓,人們的衣著也由長袖換成了中袖、短袖,仿佛電影鏡頭倏忽轉(zhuǎn)場??諝庾兊脺嘏療崃?。她印象中的蠻荒之地,杧果樹遍地,綠樹成蔭,美女櫻、五色梅葉子細(xì)碎,花更嬌小,星星點點,勝在鋪排成片。樹林蔭翳的地方,濕滑的石壁上,苦苣苔雜生,有的開著漏斗狀的花。陽光被枝干和樹葉過篩后,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香氣。路上偶有背著背簍的男人和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民族,衣服和頭飾都閃閃發(fā)光??墒?,誰能想到,他們四個是來看托養(yǎng)所的呢。一想到這一點,王蓉就心里發(fā)緊,一遍遍地咬嘴唇,直到嘴唇滲出血來。
車行至一個埡口,怎么都上不去。于力洋和徐俊杰輪流下來推車。開過埡口,豁然開朗。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間一片開闊地帶,地勢平整,屋舍整齊,田畝環(huán)繞。他們小心地開車下到谷底,路的盡頭有一扇高大的鐵門,“港灣工療托養(yǎng)中心”的牌子赫然在目。
東側(cè)的房子像20世紀(jì)的招待所或者療養(yǎng)院,擴(kuò)建改裝了一下后,更像是一個學(xué)校。安上了電子顯示屏和監(jiān)控,有寬闊的停車場和操場,操場旁邊是曬場,曬場上晾著不知道什么果實或者種子。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這里的負(fù)責(zé)人,大家叫他田老師,聽說以前是辦企業(yè)的。他的臉被曬成黑紅色,穿著灰到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和尚領(lǐng)T恤,沒有一點架子,他挽著褲腳,褲腳上都是泥點子,乍一看以為是剛從田里干活回來的山民。他身后站著一群孩子。
“我剛剛從田里回來,帶杧果班去插了秧。”
“他們會插秧嗎?”于力洋問。
“還不會。他們替我抬秧板、提秧苗、兌肥料,也幫了不少忙。”
“他們非要下田去,就是玩。他們插一遍,我們再來補插,基本等于重插。今天開了個頭,明天繼續(xù)插?!?/p>
“龍龍和壯壯,帶同學(xué)們?nèi)ハ词窒茨_?!崩咸锇l(fā)話了。帶頭的兩個孩子不知道是從喉嚨還是鼻子里應(yīng)了一聲:“好。”
“我?guī)銈儏⒂^一下?!绷硪粋€年輕一點的工作人員小謝說道,“龍龍輕度自閉癥,程度較輕,學(xué)東西比較快。個子最大的壯壯,性情最溫和,可以帶著其他孩子?!?/p>
大伙兒往場院西南角看,孩子們在洗手洗腳,身上都是泥水。他們中大部分人的容貌跟正常人有點不一樣,有的眼距很寬,有的眼睛斜著,不聚光,還有的背有點駝,流著口水。但是,奇妙的是,他們都排著隊,秩序井然。王蓉轉(zhuǎn)過頭去,飛飛從來都是等不得的。他要的東西,不管是波力海苔還是游樂場的旋轉(zhuǎn)木馬,必須馬上到手,否則就跳得三尺高,嘴里高叫“要……要……”當(dāng)然,孩子不同,能力、情緒、語言、社交發(fā)展等等也大不相同,這個不能一概而論。
他們依次參觀了教室、食堂、操場、寢室、感統(tǒng)室、活動室、圖書室、會議室、面點工作坊、編織工作坊、數(shù)字油畫工作坊。他們有網(wǎng)店,掛了毛線娃娃和數(shù)字油畫賣,不過目前數(shù)量比較少。
王蓉說:“面點、編織挺好,數(shù)字油畫有難度,可能適合年齡更大一些、殘疾程度更輕一點的孩子?!?/p>
小謝介紹道:“其實下肢殘疾、聾啞的小孩做數(shù)字油畫最好。但是下肢殘疾、聾啞的送過來的很少,大部分是自閉癥、腦癱、發(fā)育遲緩的。我們在給他們做針對性的訓(xùn)練,也在尋找新的托養(yǎng)+工作的項目?!?/p>
晚餐在食堂吃,食堂的菜大多是孩子們自己種出來的。頭茬小黃瓜嫩得能掐出水,櫻桃蘿卜咬起來脆生生的。今天多了六個人,除了王蓉他們四個,還有一對父母來考察托養(yǎng)中心,聽說他們是從陜西過來的,沒什么話。食堂專門多殺了一只雞。廚師介紹,雞也是杧果林下放養(yǎng)的,半大不大,從土坷垃里刨蚯蚓、地老虎、雞乸蟲吃的,跑山跑得勤,打架打得勤,滿身都是活肉。斬小塊,焯了水,炒熟,鍋底鋪了一層洋蔥、土豆、豆腐干、小米辣,面上擺了香菜,味道還可以。王蓉不餓,草草動了幾筷子。
六
山里的時間過得很快,又似乎過得很慢。時間被層層疊疊的山坳搓搓團(tuán)團(tuán),三天濃縮成了兩天,又或者被稀釋成了四天。人在山中,對時空的感覺遲鈍起來,類似于一種失語。王蓉一覺醒來,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
他們?nèi)フ依咸?。很快,他們談到了價錢?!?0萬,可以分期付款。30萬是起步價,后續(xù)可以再加錢,提升服務(wù)。錢在孩子自己的賬戶里,每一筆開銷,家長都會收到短信提醒,還會在布告欄公示。先交定金,一萬元、十萬元都可以。一個月之內(nèi)可以反悔,定金退回。一個月之后,孩子留在托養(yǎng)中心,或者一大一小都留在托養(yǎng)中心,補余款,一次性付款、分期付款都行。一個月之后,孩子不過來的話,定金不退?!?/p>
“這不是霸王條款嗎?”徐俊杰拍著桌子。
“話不能這么說,都是為了孩子好。以前有戶口限制,本地戶口的才能進(jìn),現(xiàn)在剛剛出臺新政策,放寬了戶口限制。很多家庭排隊要進(jìn)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懇求留個名額,給一兩個月的寬限期。有多少次,我們給留了名額,拒絕了別的孩子,不料被這家人放了鴿子,想進(jìn)的又進(jìn)不來?!崩咸锇寻l(fā)票翻出來,厚厚一沓,他抖抖發(fā)票:“看看,都是預(yù)訂的?!?/p>
“超過一個月,不……不來的話,這一萬元可以退嗎?我們還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标兾鞣驄D試探著問道。
“你們放心,這一萬元即使不退,我們也不會亂花。錢會打入一個公共賬戶,作為托養(yǎng)中心的公共運營資金,每一分每一厘賬目都是公開的。如果當(dāng)事人需要,還可以給當(dāng)事人開捐款證書。你們看看布告欄,都是有據(jù)可查的。”老田指指門外。
王蓉和于力洋來到布告欄,果然貼滿了全國各地的捐款證書?!昂邶埥∧衬呈汹w某某先生,某某公司CEO,某年某月某日為港灣工療托養(yǎng)中心捐款壹萬元整。特此證明?!薄摆w某某先生”加粗,“某某公司CEO”加粗,“壹萬元整”放大居中。還有河北、浙江、上海、湖北、天津、廣東、甘肅等地的捐贈證書,捐贈金額不等,從一萬元到十萬元都有。王蓉挨個兒給捐贈證書拍了照片。
“要是有這些捐贈人的聯(lián)系方式就好了。”王蓉向老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也像是提出一個疑問。
這時,一個老人走進(jìn)老田辦公室,熟門熟路地拿紙杯接水喝,李文佳側(cè)身讓了一下。那個老人說:“到田老師這兒接杯水喝。”
“您是?”于力洋問。
“我是衛(wèi)衛(wèi)的爺爺。衛(wèi)衛(wèi)這兒不行?!彼钢改X門,接著說,“十五歲了,要人陪,我再陪幾年,等他爸媽退休了,讓他爸媽來陪。對了,應(yīng)該是他媽先退休。”老人腫眼泡,北方口音,口齒清楚,思路也很清晰。
“然后呢?”王蓉茫然地問。
“然后就看他個人的造化了。老一輩人能做的就這些了?!?/p>
“這兒的孩子必須要大人陪嗎?大人陪額外收費嗎?”
“不是。有的孩子程度輕,可以不用大人陪。大人陪,吃住和孩子在一起,吃住不收費,其他需求、其他費用自己負(fù)責(zé)。但是要幫助管理小孩,做飯、打掃、種菜、插秧……”
王蓉心下一凜:“來到這里的人,除了吃住,還會有什么需求呢?”窗外斑駁的光影穿枝拂葉投射進(jìn)來,她的臉被切割成兩半,左邊是明亮,右邊是晦暗。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想。
“也就這樣了。”衛(wèi)衛(wèi)的爺爺總結(jié)了一下。王蓉又仔細(xì)看了看他,這個老人面色黑紅,臉頰兩側(cè)沒什么褶子,只是背有些微駝。這是一具慢慢開始衰老的軀體,但還不是特別老邁,畢竟他的孫子才十五歲。他應(yīng)該去跳廣場舞,去唱卡拉OK,去打門球,去學(xué)國畫,去吹薩克斯,像普通小孩的爺爺奶奶那樣。
“晚上我們也跳廣場舞的,我們還有一個小樂隊。”衛(wèi)衛(wèi)的爺爺說。
飯后,家長們跳了廣場舞?!澳闶俏业男⊙叫√O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浪漫紅塵中有你也有我,讓我唱一首愛你的歌……”熱烈俗氣,纏綿悱惻,很接地氣。衛(wèi)衛(wèi)爺爺說的小樂隊出場了,有幾個是托養(yǎng)在這兒的小孩的家長,還有壯壯和另一個小孩。樂器有二胡、古箏、揚琴、大阮、豎笛,還有一面鼓。衛(wèi)衛(wèi)的爺爺在前面指揮,雙手動作幅度很大,竟有些好笑。王蓉努力用耳朵和皮膚去辨別那些音符,仿佛她不這么做,那些音符就會流散,就會飛向天空,永遠(yuǎn)不會落到人間。那些向四面八方逃逸的小蝌蚪一點點聚攏,一點點成型,哦,他們演奏的是《良宵》。
七
壯壯他們在操場上玩球,復(fù)雜的籃球、足球他們玩不了,只能把籃球傳著玩。只見他們四五個孩子圍成一圈,球在地上彈起來,下一個人欠身接住,側(cè)身,把球往地上一推,球彈起來,下一個人再接住,以此類推。徐俊杰問老田:“直接傳到手里不行嗎?干嗎在地上彈一下?”老田說:“直接傳到下一個孩子手里,球的力道太大,沒準(zhǔn)頭,一會兒就傳死了。”于力洋和王蓉對視一下,手緊緊握了握,他們和飛飛就是這樣傳籃球的。
漸漸地人越來越多,從十個,到十幾個,圓圈越來越大。巨大的圓圈里,是巨大的沉默,只有砰砰的聲音在球場上回蕩。這些孩子安靜得讓人心疼。她期待他們說點什么,哪怕是噪音,哪怕是尖叫,哪怕是打滾或者號哭。但是,他們沒有,一樣也沒有,最多只有無意義的傻笑。
王蓉很心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操場上,一直看著這些孩子傳球,一直看,直到蝙蝠或者什么不知名的小鳥開始在周圍亂飛。
入夜,他們回招待所休息。房間里的墻紙有點泛黃,潮霉走到表面來。王蓉睡不著,于力洋問她要不要去操場走走。
他們牽著手,在燈下散步,像在更城時那樣。有一盞燈異常明亮,是從招待所屋頂上發(fā)射來的,像是探照燈,一下子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
于力洋拉住她的胳膊,小聲說:“蓉蓉,不要那么快做決定。要不要再觀察觀察?”
“要再怎樣觀察?你沒有這樣的孩子,你根本體會不到我的心情?!蓖跞仫@然很生氣。
這時于力洋的手機響了,是李文佳發(fā)過來的消息。
“你已經(jīng)交了一萬元定金?你確定要把飛飛托養(yǎng)在這里嗎?你要過來陪著他?”于力洋大聲叫道。
“是的?!蓖跞鼗卮稹?/p>
“哦,不?!彼指牧丝凇?/p>
“那你為什么要付給他們一萬元,還不讓我們知道。剛才李文佳告訴我了。你怎么這么沖動?來看一下托養(yǎng)所的情況,不交錢也可以的。”
“又不是你的錢。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李文佳這個叛徒,為什么不給我發(fā)消息,要給你發(fā)?”
“她怕你一沖動把剩下的錢也交了,讓我看著點兒。這種事情應(yīng)該有正式合同的,最好能找公證部門公證一下?!?/p>
“合同在我包里放著。”
“你什么時候去簽的合同?剩下的錢怎么辦?”
話音未落,嘩啦一聲,于力洋腳底下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王蓉蹲下身仔細(xì)看了看,是小小的圓圓的顆粒,她伸出手去摸,硬硬的,粒粒分明。
“他們是在晾曬黃豆種,準(zhǔn)備播種嗎?怎么也不收呢?就用塑料布蓋著,要是下雨了怎么辦?”于力洋說。
黃豆……黃豆……毛豆……不知道誰掐住了王蓉的喉嚨,她感到呼吸困難。幾乎就在一瞬間,她臉色慘白,眼睛圓睜,嘴巴一開一合,發(fā)出一種奇特的聲音,夾雜著金屬的叩擊聲和人聲的嗚咽。那聲音好像不屬于她自己:“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
于力洋把她往回拽:“快走!”她不干,繼續(xù)說。詞語長著腿源源不斷地從她嘴巴里涌出來:“天蒙蒙亮……我和媽媽早早爬起來,蓬頭垢面地去菜場對面的巷子里搶特價菜。媽媽,我要刷牙洗臉。刷完牙洗完臉菜就搶完了。”
她直挺挺地站著,她的身影一瞬間變得高大壯闊,她成了一臺高大壯闊的述說機器:“有時候媽媽說:‘磨磨蹭蹭,你別去了。’有時候說:‘你多睡會兒,我去就行?!疫€是固執(zhí)地跟著媽媽去,我覺得她需要我……”
她把黃豆抓起來,像投擲鉛球一樣往遠(yuǎn)處投射,其實她根本不用使這么大的力氣。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的黃豆都被投到未知的遠(yuǎn)方去了,王蓉蹲下身子哭起來??蘼暟橹饨校唐屏送叙B(yǎng)中心上空無數(shù)的耳膜。
于力洋緊緊抱著她說:“蓉蓉,我們回家。我們一起照顧飛飛?!?/p>
“我不回家,我要帶飛飛過來。我有錢——我有錢——”
徐俊杰和李文佳聽到聲音跑到曬場,和于力洋一起把王蓉往房間抬。王蓉拼命掙脫,突然之間,徐俊杰大叫一聲松開了手,他的手背被王蓉咬了一口。徐俊杰啐了一口:“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樣子,能帶飛飛過來嗎?”
八
從山里回來以后,王蓉就一直昏昏沉沉,很少起床。十天,二十天,托養(yǎng)中心規(guī)定的一個月期限快到的時候,于力洋去找王蓉媽媽商量。王媽媽說:“力洋,蓉蓉已經(jīng)這樣了,我的手也不方便,飛飛就不送去了。再說,錢也不夠,徐俊杰再婚了,他出不了多少托養(yǎng)費……飛飛這孩子我是有感情的,我?guī)е托??!蓖鯆寢尩谝淮萎?dāng)面叫他“力洋”,而不是“小于”。于力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一個月之后,也可能是兩個月之后,王蓉突然之間起床了,腦殼清醒了。但是很多以前的事情,她都選擇性地忘記了。
她和于力洋肩并肩帶飛飛去木湖公園玩,她的肚子漸漸隆起。于力洋的爸爸開始帶飛飛去公園玩。飛飛怎么也學(xué)不會打羽毛球,跳繩對他來說簡直就是酷刑。他們就放風(fēng)箏、打陀螺、踩火箭炮,也玩輪滑、騎自行車。飛飛不再蹦跳著尖叫,而是穿著一雙溜冰鞋滑來滑去,一邊滑一邊興奮地大叫“爺爺哇”“爺爺哇”。不得不說,于力洋爸爸是個很好的爺爺。
王蓉在陽臺上給花葉絡(luò)石澆水,用細(xì)眼噴壺上上下下清洗每一片葉子,她探頭問了于力洋一句:“港灣工療托養(yǎng)中心有沒有寄捐贈證書過來呀?”
這是她今天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于力洋正在客廳給飛飛的自行車卸輔助輪,他回頭道:“還沒有。要是寄過來,我第一時間拿給你?!?/p>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