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還沒回家的人,就要趕緊回來了。我敢肯定,此時的街道上,人會越來越多,如果你還有些恍惚,那就或許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其實人很多,只是你不再看見和知道。一些人與真正的夜行者是無緣的,哪怕他總是游蕩在街面上,看見過樹葉在深秋中落去,也看見過黑夜里雪色明亮,卻永遠不會遇到他的同類。如果是女人,那就更難以遇見她的同類。但最熱鬧的事永遠發(fā)生在晚上。很多人厭惡卻又離不開夜色,他們需要這樣一種場景才能撫摸什么——天知道他們要撫摸什么。關于人的手,在古老的先人那兒留下過訓誡,必須創(chuàng)造和抓握到什么,才算是擁有一雙合格的、美麗的、高貴的人的手。但現(xiàn)在,誰還會在乎自己的雙手是否有所作為?很多人如此忙碌,如此辛勞,如此雙手不停,可他們從未堅信自己獲得了什么。
有人更愿意剪著雙手走在夜道上,放空腦袋,甚至懶得伸手去為自己點燃一根香煙,在黑色血管似的道路上,他看上去像個被睡眠放逐的流浪漢。當然啦,他沒有半分悲傷,也無一點脆弱,甚至好像還挺高興這樣的放逐,如果能一直游蕩,不用折回房間,沒準還會讓他更高興呢。
夜色中總隱藏著危險,這是肯定的。如果一定要在外面夜游,遠足或者僅僅在某個角落發(fā)呆,那就最好穿上厚一些的、比寒霜更冷的衣服。夜行人,只有比冷更冷。
現(xiàn)在我就走在冰冷的夜路上。當然我并不需要真的走出去。有些路是從自己的心尖上開始的,只要誰愿意,一下子就可以走到二十年前的老路上。我動了動指頭,就仿佛摸到大樹上的一只鳥窩,一只沒有翅膀的鳥會聳一聳它光禿禿的肩膀,問我要不要去它的樹枝上坐一會兒。就是這樣,如果我要出去,一定不會是以阿微木依蘿的樣子,我一定會是寒夜里最傲慢的一只鳥,卻又總會收獲那么幾只跟我相似的同類的愛,以這樣一種形態(tài)離開我的房間,會使我更活躍而沒有任何負擔。這是半夜兩點零五分。這個時辰,白天呼嘯而過的救護車不再響了,因為夜里的街道上沒有病人。
半夜三點鐘仍然有太陽從天空中跳出來,只不過它再也不打算暖和任何一個人,它是純白的,云彩像梳子一樣從它的頭頂晃過去,逗弄著,有時候它也會露出一點兒悲傷的胡須。它不再想為了誰而大肆地發(fā)光發(fā)熱了,它本身是冷寂的了,連名字都不再叫太陽,它改名為月亮。
我是冷的,也并不想為了誰發(fā)光發(fā)熱。
我有時候梳著自己越來越稀薄的頭發(fā),就會想到荒蕪的郊野,那些差不多快要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它們在月色中反而更為張揚地露出了骨頭。我也根本不用在乎誰的目光了。我現(xiàn)在只需要稍微輕一些使用梳子,不要弄得滿地都是我的落發(fā)。只有年輕的姑娘才需要一頭秀發(fā),她們還在乎小伙子們的審美,當他們對她說,您還是留長發(fā)好看,長發(fā)使人看上去更溫柔可愛,她們就乖巧地留起了長發(fā)。
我不需要溫柔可愛,或表現(xiàn)得呆頭呆腦,這些元素本身也很難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即便存在過,也早被我消耗完了。
現(xiàn)在我只是個走在夜路上的中年女人,有人在夜色中喊我大姐,但我敢肯定這些人沒有一個真正比我年輕,而那些真正年輕的,他們也茫然地喊我阿姨,喊我“您”。也就是說,我像自己所預言的那樣,在夜晚的道路上別再想遇見真正的同類,只有一群過客會與我打招呼,而交情深厚的人,只會一言不發(fā),相互對望著坐在一片比黑夜更黑的樹蔭下。
我真的走在夜路上的時候,是天快亮的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可以萬分肯定地說,我在外間的街道上喝風,喝得都快飽了。我其實應該喝點酒再出來。但有人在天黑之前跟我說,一定要多喝點酒,白酒殺毒,烈酒抗寒,被這樣一說,我反而失去了喝酒的興致。放縱自己的時候,我經(jīng)常醉得像一條傻狗,抱著某些路標和電線桿嘔吐,披著稀薄的頭發(fā)丟人現(xiàn)眼,簡直是個不能再要的人了。但只有我自己愿意放縱才行。西昌的夜色比其他地方好,如果能用醉眼看它,就會收獲天空中的大月亮,一些云下的麥穗,一些明知道是幻影的愛。在不久以前我十分喜歡這里,畢竟它有一半的水土是從我的老家延伸過來,我并不真的喜歡住在我出生地的高山上,但又不甘心離它太遠,我所希望的狀態(tài)是:“仿佛還擁有著故鄉(xiāng)?!敝灰屛冶S羞@樣的感受,就算圓滿了??涩F(xiàn)在我有點不想在此繼續(xù)住下去,甚至都不想在這條街道上游逛??晌矣帜苋ツ膬耗兀慨斎焕?,我其實已經(jīng)離開了,我動一動手指,就觸摸到了百合花,這并不是我所喜愛的,我喜歡的花一直就是火紅的玫瑰和淡色的梨花,偶爾我會偏愛黃色或白色的菊花,就算它時常被用來獻給死去的人,從而被活人堅信它除了拿去上墳,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只會增添晦氣,我也仍然喜歡它。我沒有喜歡百合的經(jīng)歷,從前不曾有過,可一定有人在什么時刻告訴我這種花如何美好,如果不是這樣,我怎么會到了陌生之地,伸手就觸到了這樣一枝本來不討我歡心的植物。我甚至不愿意稱它為花朵,就好像我如果把它當成是花,就要開啟某些舊的回憶,就會想到有一天深夜,一個男人把百合花扛在肩膀上,告訴我,這是送給我的,這是他全部的愛。而我不再需要回憶了,記憶遠去,就像人在時光中老去?,F(xiàn)在我所恍惚抵達的地方,不是西昌的氣候,是稍微北方的溫度。百合花開在寒夜中,在一片陌生的燈光下,被灰色的霧氣和行人的目光籠罩著。這是我覺得在自己一生之中踏上的最陌生和寒冷的路徑——?一股想哭的味道,啊,一陣歌聲要沖出喉嚨,那么深邃的悲壯。
任何地方都滿是夜游癥患者,在任何街道上,我們的影子像蝗蟲一樣在夜色中時隱時現(xiàn),本來我們應該成群結隊,應該互相關愛,也好像正在成群結隊,也好像互相關愛,而實際上每個人都只是獨行。我甚至懶散到不愿意跟同伴們打上一個招呼,就算偶爾遇到一兩個氣味相投的,也僅僅是在樹蔭下短暫地坐上一會兒便匆匆離開。就像現(xiàn)在這樣,天快亮時,抓著最后一片夜色,我回到了房間。但是明天,太陽出來,我就不再承認在昨天夜里出過遠門,我也確實不會記得自己出過遠門。有些路是在心尖上發(fā)生和延展的,有些路是舊的,舊路不可回頭,舊人不可追憶,不到萬不得已(沒有萬不得已),我的母親說過:別回頭,要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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