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竹米
“開花結(jié)果”不一定都是好事,比如竹子。竹生長六十至一百年要開花,開花結(jié)籽后就會枯死;籽落地再生竹,六年又成林。這被人們稱為“換根”。
《山海經(jīng)》《酉陽雜俎》《埤雅》里都有竹子開花后枯死的說法。《夜航船·花木》中還介紹了一個阻止竹子開花的辦法:竹子年月久了要結(jié)竹米,趕快把它砍斷,留下離地二尺的部分,打通里面的節(jié)疤,灌進狗糞,其他的竹子就不生竹米了。我沒得到印證,不知是否屬實。這里說的“竹米”就是竹子開花結(jié)的籽,也就是竹的種子。
一字梁是開縣、巫溪、城口三縣界山,距開縣城約一百二十公里,因山體呈“一”字形得名。此山山頂為平川地帶,成片生長著楓竹、黃竹、龍頭竹。這些名稱是土話。竹的種類多,各地的叫法千差萬別,很多只是大小粗細不同,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分不清。新編《開縣志·自然地理》載:1951年、1961年、1967年、1976年,一字梁較大范圍的竹子開花結(jié)籽后枯死,再重新發(fā)芽出筍,經(jīng)數(shù)年才成林。當(dāng)年百姓稱這種現(xiàn)象為“還山”。
見過竹子開花的人不多,即使住在鄉(xiāng)村的八九十歲老人,也許也從未見過,反而一些六七十歲的人卻見過兩三次。這兩三次當(dāng)然不是在同一個地方。我表弟五十來歲,十多年前就見過,而他七十多歲的父親竟不知竹子開花的事。開花前,竹葉幾乎掉光,然后每個竹節(jié)上長出許多苞芽。凡遇竹子開花,大家都會覺得驚奇,紛紛跑上山去采摘竹米。生竹米的枝丫位置比人高得多,先在地上鋪一張床單,把竹竿扳彎,一枝一枝地用手抹下,都落在床單上。掉在土里就不好撿起來了?;蛘咧苯佑貌即咏又衩?,這就需要有人幫忙提袋子。摘回竹米,不用舂,曬干后自然迸出殼,再篩干凈,做干飯、稀飯,磨成面蒸粑、煎粑,炒吃,都可以。竹米像麥子,曬干后為黑褐色,吃時略帶竹腥味,生嚼有點甜。因竹米不容易碰到,以前被涂上了神秘的色彩,說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即鳳凰只肯在梧桐樹上歇息和啄食竹米。
中醫(yī)藥著作上稱竹米為“竹實”。唐代醫(yī)藥學(xué)家孟詵的《食療本草》上說:“竹實,通神明,輕身益氣?!薄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也記:“實,通神明,益氣?!卑自挼囊馑级际恰熬哂惺谷松袂鍤馑墓πА薄?/p>
“我?guī)状慰吹街褡娱_花,都是荒年,少吃的,餓肚子?!边€不到七十歲的周老頭見過幾次竹子開花。他老家在云陽縣農(nóng)壩鎮(zhèn),周圍連綿大山,屬大巴山余脈,與開縣、巫溪縣相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十來年間,農(nóng)壩鎮(zhèn)相鄰幾個縣山上的竹子先后開花,周老頭恰巧都見過。
民諺流傳“竹子開花,馬上搬家”的說法。家不一定真搬,意在提醒大家,竹子開花預(yù)兆災(zāi)荒年月來臨,要想辦法躲避。我在新編《開縣志·災(zāi)害》中看到有這樣的記載:“民國十八年(1929),春荒兼水災(zāi)。天年不順,顆粒無收。東里里二壩鄉(xiāng)(今白泉鄉(xiāng))之民食竹結(jié)之物(即竹米)。”荒年有竹米吃,這是不幸中的幸事。宋代《太平廣記》中有同樣記錄。唐天復(fù)四年(904),自甘肅至西,數(shù)千里之地天干缺食,民多流散。饑民吃草木,至有骨肉相食者甚多。這年,山中所有竹子突然開花結(jié)籽。饑民采之,舂米而食。一時間,山崖、溪谷,采竹米的饑民多如市場一樣擁擠。
2009年,海拔一千九百多米的大巴山脈星子山,一種名木竹的竹子大面積開花,當(dāng)?shù)卮迕裆仙讲烧衩祝疃嗟墨@取三千多斤,人吃、喂豬皆有之。有個姓唐的酒坊老板用竹米烤酒幾百斤。喝過的人說,其味清香,口感醇正,只是下喉略帶竹腥味,但不失為難得的特色產(chǎn)品。這個不重要,重點是竹米用于烤酒,還拿來喂豬,而不像過去只是填飽人的肚子。要知道,舊時每遇災(zāi)荒年,政府都要禁釀。
竹子開花之年,再不見顛沛流離的景象,是好事。
箬竹
我一直以為是蓼葉,也確實有蓼這種植物,川江一帶多生長,以此為地名的地方就有六十多個。它們一會兒被寫作蓼葉村、溝、灣、槽什么的,因老百姓多不識“蓼”字,特別是行政村名中使用了這字的,一些又被改成“遼”,所以才被我搞混。我熟悉的那種植物其實是“遼葉”。遼葉,是學(xué)名箬竹的葉,《辭?!方榻B箬竹為“中國長江流域特產(chǎn)”?!侗静菥V目》上說:“南(方)人取葉作笠,及裹茶鹽,包米粽,女人以襯鞋底?!被旧先绱?。小時候下雨時上學(xué)沒得傘,我戴的“遼葉殼兒”便是箬竹葉做的斗笠;端午節(jié)也常見大人們用遼葉包粽子。而裹茶鹽的遼葉,我只在老照片上見過,茶馬古道上的背子使用;因川江一帶又盛產(chǎn)慈竹,女人做布鞋襯底多用慈竹筍殼,一般不用遼葉。另外,以前川江沿岸短途客班木船為保暖、防滲漏,有的船艙篾篷里也夾塞著遼葉。《本草綱目》記載它的藥用,主治非外傷所引起的鼻、齒出血和咯血、便血等病癥。
箬與遼,二字完全不沾邊,是因葉片闊大而得名?遼葉比我見過的一般竹葉都要大兩三倍,最長可達四十五厘米以上,寬有十來厘米。幾年前的一個端午節(jié),妻子家的二姐夫送給我一只食品廠生產(chǎn)的超大粽子,用了兩匹這種大遼葉包裹。吃完粽子,我把大遼葉洗得干干凈凈,拍了照片后存放在陽臺上。那段時間正采訪川江老治灘人,聽他們講過遼葉棚的故事,想留作以后文章配圖。后來搬家時見上面起了很多斑點,才丟棄。
川江治灘,須在冬春水枯、礁石裸露時進行。1972年冬,工程隊在豐都城上游一公里的瓦子浩炸礁,雖說吃住仍在野外,但離城近,生活條件相對好得多。春節(jié)來臨,許多家屬來工地過年,長期住工棚的治灘人備感溫暖。他們的工棚頂蓋都鋪扎一層厚厚的遼葉,再遮油帆布防漏。一天夜里突遇狂風(fēng)大雨,許多棚頂?shù)挠筒急幌崎_,雨水透過遼葉滴進了棚里。治灘人從夢中驚醒,紛紛跑出去加固油布。測量員況常樺的妻子帶著才兩個多月大的女兒來工地過年,遇上了這風(fēng)雨之夜,床鋪被淋濕。況常樺看到一把測量用的大傘,靈機一動,把女兒放進一只裝石渣的空籮筐里,撐開測量傘遮著,和妻子一起出去加固棚蓋油布。大家折騰了一夜,清晨,況常樺回到遼葉棚,一眼望見女兒香甜地睡在籮筐里,高興地笑了,接著掉下一行淚水。
治灘人的遼葉棚都搭在江邊,篾席做圍擋,四處透風(fēng)。炮眼鉆工鐘朝海說,鋪板上沒得棉絮,鋪一層稻谷草,一晚上都睡不熱乎,只有把鋪蓋折過來,睡半邊蓋半邊。有天晚上冷得實在無法入睡,他和隊友張吉明商量“搭鋪”,于是,兩個男人擠在一個被窩里,有了兩床鋪蓋蓋。當(dāng)時,遼葉棚里有“不怕冷”的人,但鐘朝海不好意思找他們“搭鋪”,因為他們睡覺不穿衣服,脫得光條條的。那是一些從山區(qū)招來的合同工,擔(dān)心稻草磨損了衣褲,穿著睡不劃算。何況以前在家也如此,不分冬夏。
幾十年后,網(wǎng)上說:裸睡除去衣服的束縛,給人無拘無束的舒適感,有助于放松心情、消除疲勞——不知當(dāng)年那些合同工是不是這種體驗?
葉子煙
向氏是用坪村的大姓。住在大塆的向老頭藏有一套《向氏族譜》,民國時期竹紙石印書,小開本,共十九冊,看起來保存比較完好。汪兄和我翻閱時,發(fā)現(xiàn)其中幾本里面被蟲蛀了一些小孔。向老頭心里也不安:“我們農(nóng)村條件差,沒得好辦法保管?!蓖粜纸趟?,不要用布袋了,做個木盒子裝起,里面放幾匹葉子煙,你們農(nóng)村容易找到的,是驅(qū)書蟲的好東西,又可吸濕。向老頭連聲回答:“要得、要得?!?/p>
我妻子同行,聽到汪兄的介紹,說:我爸爸年輕時縫了一件毛呢大衣,平時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怕蟲蛀,找鄉(xiāng)下奶爹要了幾匹葉子煙夾在里面。我四五歲時,有一次跟大人“走人戶”,爸爸得意地穿起了毛呢大衣。半路上,我走累了,爸爸背我。剛趴到他背上,聞到滿身的葉子煙味,刺鼻,立馬掙脫梭下背來。兩天后,爸爸身上的葉子煙味還沒散完,我仍沒要他背,自己走路回家。
葉子煙是煙草經(jīng)過土法加工后的俗稱,川江一帶農(nóng)村普遍都有栽種、加工。我姑爺自種自吃葉子煙,一般情況下是種一季,收獲加工后貯藏,吃幾年。土話叫“吃”葉子煙,不說“抽”。姑媽是女人,本身不吃煙,在蔬菜隊做活路時,中途要歇氣半小時,也喊要“吃煙”。
小時候聽大人擺龍門陣,說是吃葉子煙有三大好處:家不遭竊、不被狗咬、永遠年輕。這是反話:因長年吃葉子煙,一天到晚咳咳吐吐的,偷兒以為你醒著,不敢下手;咳嗽咳得弓起了背,狗以為你撿石頭打它,跑得遠遠的;永遠年輕,是因為沒到老就死了。
抽煙雖有害,煙草的作用卻還是不少。清代名醫(yī)凌奐著《本草害利》中說,煙草可治風(fēng)寒濕痹、滯氣停痰等癥,還能驅(qū)殺農(nóng)作物中的多種害蟲。1975年出版的《全國中草藥匯編》里也介紹,煙草鮮葉熬水,每天涂拭二到三次,治頭癬、白癬、禿瘡;或者,用煙桿里留存下來的煙油搽抹也行。
我以前見過表姐用葉子煙治腳氣。腳趾丫癢痛難忍時,她一邊用手搓,一邊支使我把姑爺?shù)娜~子煙拿來一匹,挼成碎粒,撒在爛趾丫上,過了一會兒似乎好多了。有時,表姐干脆把葉子煙扯斷成小節(jié)夾在趾間,然后穿上鞋子。盛夏時的雨來得快停得也快,澆過大糞的土里熱氣上冒。這個時候出去玩,姑媽總要我穿上涼鞋,說光腳板“打糞毒”。真打了糞毒,腳板皮下紅腫,表面出現(xiàn)很小的疙瘩,瘙癢難忍,搔久了又非常痛。姑媽便挼碎葉子煙泡水,每天給我擦幾次,很快就好了。
汪兄在三峽一帶專門拍攝古寨堡,二十多年里聽過無數(shù)的民間龍門陣。一位姓馬的老頭擺,年輕時有一天趕路,右腳背遭蛇咬了,痛得站不穩(wěn)不說,還直打哆嗦,多半是被嚇壞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好路過,快步上前說:“莫慌,莫慌,我來幫你?!彼溝聛?,雙手捉住馬老頭的腳,用大拇指使勁擠出傷口里的血,只很少一點。然后,他取下嘴銜的葉子煙煙桿,扯掉煙鍋、煙嘴,順手折斷一根草莖,捅出煙管里黑黝黝的煙油,敷在傷口上,又慢慢揉摸,讓煙油進入傷口里。一會兒工夫,馬老頭感覺疼痛消除。中年男人揉著馬老頭腳背時說,有鮮煙葉的話,把它舂茸,敷在傷口上也行。
清代醫(yī)學(xué)家趙學(xué)敏的《本草綱目拾遺》里講了一個故事:有個姓朱的進士,開初不相信煙油能解蛇毒,后來見人捉住一條蛇,手臂粗,八九尺長。此人把煙油刺入它口中,蛇馬上閉住眼、口,身子也蜷縮在一起。多次刺入煙油后,這蛇死得像一根長條條的繩子,朱進士這才信了。
過去吃葉子煙的人,因身份不同,用各種各樣的煙桿,木、藤的,銀、銅的,甚至千年烏木的,據(jù)說入藥時以舊竹煙桿中的煙油為最。川江一帶的深山里,少數(shù)佑客也有吃葉子煙的習(xí)慣,但唯男人煙桿里的煙油入藥佳。不光是煙油,竹煙桿本身也是一味藥。清代中期,有個姓張的人,竹煙桿用了五十多年,表面如漆了生漆一樣光亮,非常珍貴,從不借人用。后來因母親生病無錢抓藥,只好拿去典當(dāng)了兩千文錢。碰巧當(dāng)鋪老板患氣血陰津虧虛癥,服了很多藥沒效果,聽醫(yī)生說老竹煙桿可治,于是把張某的當(dāng)物煙桿鋸下幾寸熬水喝,竟醫(yī)好了病。當(dāng)物被毀,老板不好交差,便送給張某一筆巨款,以示補償與感謝。
竹煙桿還有另用。清光緒年間,川黔交界的四川古藺縣屬偏遠山區(qū),當(dāng)?shù)厝顺J治杖~子煙煙桿外出。這些煙桿的煙鍋比茶杯口還大,桿也粗大。并不一定是因為他們嗜好吃煙,實為防身器械。因為山崖偏僻之處常有豺狗出沒,尾隨行人,趁其不備,將兩只前腿搭在人肩上。此時如果回頭,一口咬住你前頸,必痛暈倒地,然后再將你吃掉。后來有人想出對付辦法:遇豺狗雙腿搭肩時,先冷靜將頭頸縮緊,絕不后看,再迅速將煙鍋往后背猛砸過去。豺狗被打痛甚至打傷,便放下前腿,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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