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湖景房
看到一套湖景的房子,在一個我常去的二手房網(wǎng)站上,便喜歡上了。那房子臨一個大湖,偏僻,安靜。房子面積不大,適合做書房??吹臅r候就想,若是我買下來——買下——來——這個念頭一起,我仿佛立即有了超能力,瞬間便跳入了這間房子。我反復地觀看視頻中房間的格局,就像我在房間里散步,以便設(shè)計以后的生活。
我觀測客廳這一面墻的長度,是在想象我定制一整墻書柜以后的效果。書柜的門,我有新的經(jīng)驗,要用窄框的鋁鎂合金的門框,這樣玻璃便會更透亮,書柜里的書冊就能展示得更加完整。若是書架上擺放幾個文房擺件,那便更多了獨屬于我的審美意趣。我家的書架上,一般會放一件魯迅先生的雕塑,早年間,我去中山大學閑逛,在校園近旁的小書店里買了一尊魯迅先生的陶瓷塑像,一路小心翼翼地帶回了海口。十多年過去了,我從??诎峄剜嵵荩謴泥嵵莸囊惶幾》堪峒业浆F(xiàn)在的小區(qū),遷移數(shù)回,每一次都是先將這尊魯迅塑像放到書架上。魯迅像的后邊,是魯迅先生的書。有時候,我也會將我寫魯迅先生的一本書放在他的塑像旁邊,在我自己的書架擺放上,我有這樣的權(quán)力。
兩間臥室,一間寬闊,一間略窄狹。我平時的習慣,是喜歡睡在狹窄的房間,而在寬闊的房間里,我會放電腦,或者在臨窗的位置放一個書桌,寫字,喝茶。我總覺得,寬闊不應該只屬于夜晚,屬于一張床,而應該屬于閱讀、傾聽,或者品咂。
這套房子最讓人覺得舒適的,是陽臺上的視野——開闊而又有景致。坐在陽臺上,便可以俯瞰整個大湖。湖并不規(guī)則,在高處看像一只鳥,可能這就是她被叫作“鳳湖”的原因。每一次重看這套房子的視頻,我都能想象到自己站在陽臺的陽光里,看著夏天被鳥叫聲銜著,丟到湖水里,或者是湖邊的樹林里。那房子,應該是涼爽的。
客廳里一定要擺放一條長長的茶桌(長長的,意味著對平庸的家庭擺放的一種反對和冒犯)。桌上自然要鋪上一條有著黎族風情的印染桌布。為什么是黎族風情?是因為我曾在一個黎族的村子里見過他們使用,這種落后的,并不時髦的布飾所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與時代有疏離感的審美,魅惑而讓人淪陷。日常生活中,我喜歡偏僻、邊緣以及落寞。我喜歡主動地使用它們,仿佛多用上幾次,我便得到了升華。
回到長桌上,那桌子是有多種用途的。比如,臨近陽臺的角落,用來放置電腦,這樣我寫字的時候,一抬頭便可以看到湖、湖水中倒映的樹影或者飛鳥。桌子中間的部分可以鋪上毛氈,練習書法。朋友來了呢,也可以直接在這條長桌上喝茶。茶自然是要喝“鴨屎香”,我已經(jīng)喜歡上這款茶三年,還沒有移情至其他茶葉。該如何描述它的好呢?我覺得可以用一首樂曲來形容它,是小提琴名曲《下雨的時候》的味道。一種茶,大于月光,小于一場雨水,有時候喝下一杯,便會生出新的想法。我依賴茶水的滋味,我覺得茶也是一個擅長言說的友人。
我還設(shè)想將一部分圖書搬過來。魯迅先生的書,只需要先搬來他的書信集即可,先生的日記和傳記晚一些再拿來。書架上一旦放上幾本魯迅先生的書,便仿佛有了可以信賴的品質(zhì)。怎么說呢,在世俗生活里,一個閱讀魯迅的人,至少壞不到哪里去。
我想過自己站在陽臺上的時候,手里應該持哪一本書,思慮來去,覺得還是應該看一本麥克尤恩的書。他的書寫感官打開得很好,文字中對人物事件的敘述常有好的比喻。當年讀他的時候就想,他一定是聽著音樂寫作的,又或者,他是在湖邊寫作的。除了麥克尤恩,我還想將幾本尤瑟納爾的書也放到這個書房里來,因為她的文字里有孤獨感。如果我一個人住在湖邊的這套房子里,我還想過,應該重新閱讀一下托爾斯泰。因為我早就買好了托爾斯泰的三部曲。三部曲像三處旅行地、三個庭院、三種植物、三聲鳥鳴、三部電影,或者三個月光很好的夜晚。三部曲買了三年,一直在架子的顯眼處,每次經(jīng)過的時候,我都會用手撫摸一下它們,沒有拿下書架來重讀,總覺得像和托爾斯泰約了一場咖啡,我卻未能赴約。
我有一堆木頭,是當年在??跁r買的,如今也要放到這個房子里來。我想好了,要做兩三個有著展架風格的書架,將幾根造型好看的降真香木頭擺起來,當作裝飾。這些木頭每一根都有香味,都大于我的年紀。有時候想,圖書大于我的部分,我將來或許可以理解它們,容納它們,而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變成一根木頭。所以,我決定找個地方展示它們,有朋友來了,我就介紹一下它們的樣子、香氣和成長的年齡。這樣一想,便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已經(jīng)在這樣的一個房子里住了下來。
我會和友人說起我要買一個湖邊的書房,每次說起來,仿佛過幾天朋友便可以到我的房子里去做客。朋友關(guān)心湖里是不是有魚,湖在不在山腳下。我說春天的時候,那里有一大片油菜花。然而事實上,我并沒有去過那里,只是在一篇別人的博文里看到那片油菜花田。在無人機的俯拍下,幾個人在油菜花田里奔跑,既像是要融入這一片花海,又像是在躲避那龐大的事物吞噬掉弱小的自我。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每天打開電腦,都要先看幾分鐘這套房子的視頻,然后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就坐在那陽臺上,我仿佛聽到湖邊有孩子奔跑的聲音。
閉上眼睛,這個世界,便只屬于我。
手,或者其他事物
電影《辛德勒名單》的開頭,一只手劃著了一根火柴?;鸩竦墓鉀]有在屏幕的中間,而是在右側(cè),然后,火柴移到了屏幕的中間,一支短的白色的蠟燭被點燃。這個時候,我以為主人公的臉要出鏡了,我甚至想象到他應該是臟兮兮的有著長胡子的男人。然而沒有。鏡頭右轉(zhuǎn),那根火柴又點燃了一支蠟燭。鏡頭轉(zhuǎn)換,是群像,一個人帶領(lǐng)著全家在唱贊美詩,禱告,感謝上帝創(chuàng)造了葡萄酒汁。
最后,蠟燭終于燃盡了,生出一縷青煙。
現(xiàn)實生活中,我無數(shù)次點燃過蠟燭,那是少年時的記憶。燭光只能照亮很少的空間,在那樣的光線里,我也只能思考燭光照亮的部分生活。而整個村莊里的黑暗,暗夜里的星光,我都無暇去觀看。點亮一支蠟燭是容易的,將一支蠟燭燃燒完畢,卻需要時間。
若是我能早一點知道蠟燭燃燒完以后的樣子,我相信,我會和現(xiàn)在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呢?其實也說不清楚,那青煙如舞蹈般消散在空氣中,多么像我們的青春啊。那么輕,又那么易逝。
《小鞋子》的第一個鏡頭便震撼到了我,一雙手在粘一只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鞋子。那雙手是承受了生活苦難的手,有著粗糙的手指,不整齊的指甲,以及指甲里黑黑的污泥,鞋油浸到了手面上的皺紋里,有一種被生活侵犯慣了的順從感??吹竭@樣的鏡頭時,我習慣暫停一下,以便看清楚那兩只手上更多的細節(jié)。手上的傷口差不多就是生活的價格,或者說,那兩只手差不多就是一個人一生的表情。而在《小鞋子》一開始,鏡頭全都對準了這雙手,仿佛全世界的歡喜與豐富都與這部電影沒有關(guān)系,只需要這一雙手,便讓所有的觀眾安靜下來。
《鋼琴家》的開頭,也有一雙手的出現(xiàn)。一雙干凈的手在琴鍵上游走,流水聲傳來。那是一雙略大于生活的手,只需要在琴鍵上敲擊幾下,聽到的人便會覺得愉悅,或者悲傷。彈奏鋼琴的手不像《小鞋子》里的那雙手有笨重的呼吸聲,節(jié)奏加快的時候,那雙手像彈簧一樣,游走在虛實之間。電影開始的第一分十五秒,窗外響起了一聲爆炸聲。一分十八秒,爆炸聲從遠處奔襲而來,直接擊碎了廣播電臺的直播間窗子。鋼琴家被嚇到了,他站了起來。故事,開始了。
在海南生活時,菜市場的大媽或者小姐姐們,都是把菜擇好了再賣,我喜歡看她們擇菜的手。有一陣子,我特別喜歡在海府一橫路的菜市場閑逛,一個殺雞的女攤主吸引了我。她太熟練了,一只雞,先放血,再放到熱水桶里浸泡,之后拿出來,三下五除二拔干凈雞身上的毛,然后一刀一刀,將雞的內(nèi)臟取出,溫水里再洗一下,剁下雞腳和頭部,將雞一旋轉(zhuǎn),盤成一團,裝進一個大小剛好的盒子里,塑料袋一提,便好了。這個如此復雜的過程,在她這里幾乎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她有些黑,瘦小,但眉眼之間是好看的海南女性的模樣。我很少買她的雞,因為我不會做這種復雜的肉食。但只要路過她的攤位,我都要認真地看她殺雞的過程。我熟悉她的每一個動作,她的手一伸出來,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偶爾她沒有戴橡膠手套,從溫水里將雞撈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手,粗糙,肥胖,手指很短,沒有藝術(shù)的美感,卻很有力量。她的手那么準確地找到雞的死穴,我想,她也是一個藝術(shù)家。如果給她起個名字,或者可以叫作“海府一橫路殺雞藝術(shù)家”。只是這樣一想,便覺得荒誕,但我還是認可這樣的稱謂。
畫在宣紙上的事物
裁宣紙用刀不同,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用竹刀裁紙的時候,我會想到大提琴,略有點粗糲。如果裁紙的速度慢了,宣紙的纖維會被刀割出參差不齊的感覺來,就更像是一場行為藝術(shù)。
這幾年我買了一把不銹鋼刀來裁紙,更清澈一些。紙的毛邊消失,裁得更整齊了。鋼刀裁宣紙時的那種流暢感像極了一個人完成了一次越野跑步比賽。那是一種有快感的運動。將紙裁開的那一瞬間,也覺得像聽完了一場鋼琴演奏。
但是三四張宣紙疊在一起來裁,鋼刀便也和竹刀一樣了,是鈍的,慢的,毛邊感強烈的。裁紙的時候,我總能想到夜深人靜時,人走在草地上的聲音。
近日為了練習耐心,我每天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圈。紙上的圈更像是一個生活的比喻,一如我們在固定的生活線路上活著。初始,在宣紙上畫圈時,手會抖動,心跳加速。心里越是希望畫得圓,手便越不聽使喚。那些丑陋的敗筆和洇染成一團的線條,像是生活對我的嘲諷。
宣紙對毛筆在紙上行走的速度是有要求的,如果筆鋒行走得慢了,墨水會洇成一團黑云,若是運筆的速度快了呢,筆的中鋒就無法均勻用力,線條又粗細不均。在紙上行走,與在路上奔走是一樣的,都需要適合自己的節(jié)奏,需要氧氣,需要審美,需要觀念的認同,也需要豐富的內(nèi)心交流和物質(zhì)積累。
那幾日,我憋著一口氣在宣紙上運筆,點筆開始,先向下再向下,再向右,再向上,再向左,再向下。圓是封閉的,而我畫的圈是一圓繞著一圓,是一個循環(huán)的圓圈。左下運行開始畫圈,逆鋒向上時,便發(fā)現(xiàn),胳膊擰在了行進的路上,我放慢速度,將筆尖收起來一點點,但哪有那么好的控制力,筆尖一收,線條瘦小,河流變窄,我的呼吸緊張到像在產(chǎn)房外等著孩子出生一般。
一直畫到第十天緊張感才慢慢消失,并不是我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完美了,而是,我用了十天的時間對抗自己對圓的理解,甚至放棄了完美的要求,達到了一種自我妥協(xié)。而妥協(xié)本身便是一種圓滿。所以,我畫的圓圈開始被贊美。他們說,越畫越好了。
在宣紙上畫圓圈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父親。父親已經(jīng)過了七十歲,但身體健碩,這和他一直騎行有關(guān)。父親現(xiàn)在一般日常騎行五六十公里——父親擅長說話,尤其是說騎行的事,一說起,他就會不停地描述他騎自行車時見到的風光、人事和地理。父親說他騎到黃河邊上,看著黃河流啊流啊,便也學著黃河,深呼吸一口氣,然后再長長地出一口氣。父親說在黃河邊上休息時,學習黃河慢悠悠地呼吸,身體便舒暢起來。父親還說,他剛開始騎車的時候,一天只能騎十公里,上坡的時候很吃力。父親每天都堅持騎車,仿佛每多騎出一公里,他的視野和理解萬物的能力都會相應地得到延伸。
一有時間,我還要畫下去。我在宣紙上編了號,寫了日期以便記憶。這樣不停息地畫下去,有一天,我畫的圓圈終會在生活的滋潤下,變得越來越圓滿、適意。我甚至想,我每多畫一張圓圈,也許都能延伸父親騎著車子的路程。這樣一想,我一直畫下去,父親就一直騎下去,這多么像一種健康的期許。
那就繼續(xù)裁開宣紙,傾倒墨汁,開始對生活的描述,以一個圓圈的方式。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