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慧晶
“爸爸參軍時,我才兩歲。夢見過他,但臉總是模糊的?,F(xiàn)在終于能看清楚了。”
——73歲的烈屬程月英
“先輩的犧牲換來了今天的美好生活。為烈士畫像,就是我們立足本職、服務(wù)烈屬,為這和平盛世獻上的綿薄之力?!?/p>
——江西省南昌市安義縣退役軍人服務(wù)中心主任王璘
“這是一個和時間賽跑的過程,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去搶救性發(fā)掘,以后復(fù)原的機會更加渺茫?!?/p>
——志愿者程雪清
近年來,江西多地開展“為烈士畫像”行動,主管部門與志愿者協(xié)同努力,已為數(shù)十位烈士找回消失的面容,讓烈士后人圓了“再見親人一面”的心愿,也讓烈士們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熾熱情感得以傳承、綿延不息。
去時少年生,歸來英雄魂……
“我哥一心報效祖國,主動報名參加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那時他結(jié)婚一個月,放著剛組成的小家庭一去未回?!蹦喜邪擦x縣鼎湖鎮(zhèn)鼎湖村烈士劉用麒的弟弟劉用麟說,哥哥在村里出了名的力氣大,“聽戰(zhàn)場上回來的人說,哥哥在部隊當上了班長,還是機槍手。犧牲時,他被一枚炮彈打中,什么都沒留下來”。
劉用麒犧牲時23歲,村里人都知道他家出了個烈士。
“以前有哥哥的照片。他的戰(zhàn)友曾帶回來一張一寸的照片,和烈士證一起貼在土坯房墻上。后來蓋了新房,照片也輾轉(zhuǎn)遺失了,我只在夢中偶爾見到哥哥?!?1歲的劉用麟身體硬朗,他有時會想,如果哥哥也活在這盛世,該有多好。
像劉用麟一樣,78歲的烈屬黃家愛也只能在夢中思念父親?!皦衾锏母赣H還穿著那身藍色長袍,把我扛在肩上,遞給我他用稻草編的小玩具……”黃家愛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黃家愛的父親黃傳果是安義縣黃洲鎮(zhèn)黃洲村人,在她8歲時響應(yīng)國家號召,前往抗美援朝戰(zhàn)場,于1953年壯烈犧牲。部隊寄來了黃傳果烈士的犧牲認定材料、一張紙質(zhì)照片,以及一個印著“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搪瓷杯。那時的黃家愛還不懂事,不知道犧牲意味著今生再也無法相見。
歲月流逝,黃家愛對父親的思念更甚,那張老照片卻越來越模糊不清。邁入古稀之年,她的記憶也漸漸模糊?!?0年未見父親了,很怕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他的樣子?!秉S家愛說,自己的心愿是“再見父親一面”。
樂平市塔前鎮(zhèn)戴智塢村的烈屬程月英,夢里也見不到父親程玉水。
“爸爸參軍時,我才兩歲?!备赣H的形象,在程月英腦中僅留一個模糊的輪廓?!鞍职譅奚诔r戰(zhàn)場,至今不知安葬在何處。如果能找到他的墓,看看他的臉,有生之年能祭掃一次該有多好?!彼f。
在抗美援朝烈士方日全家中,幾套已經(jīng)由綠泛黃的軍衣,幾雙洗得干干凈凈的布襪子,還有成組套的抗美援朝紀念章、紅袖套、搪瓷杯,是一家人的“傳家寶”。如今,由方日全的兒媳倪雪妹負責守護。
方日全參軍時,兒子只有4個月大。忽然有一天,家人收到了他的一包遺物,全村人都很難過。
近幾年,倪雪妹的婆婆、老伴相繼離世。他們生前的心愿,都是能找到方日全烈士的安葬地,帶他回家。
在安義縣革命烈士陵園烈士紀念塔下的西北角,66座烈士墓碑默默矗立,一如列隊整肅的方陣。這里的烈士名錄和別處有些不一樣——不再僅是簡單的一排排名字,有些烈士擁有了面容。
安義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黨組書記、局長宋千宴表示,這些面容彌足珍貴,是大家花了兩年多時間逐一找回的。
“我們走訪發(fā)現(xiàn),一些犧牲年代久遠的烈士沒有照片,家里連遺像都沒法設(shè),親人們的思念無處安放。”宋千宴說。為彌補烈屬心中的遺憾,2020年起,安義縣退役軍人事務(wù)局發(fā)起了為全縣烈士畫像的行動,再現(xiàn)烈士面容,讓他們有機會與親人“重逢”。
“為烈士畫像,聽上去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才發(fā)現(xiàn)困難重重。”安義縣退役軍人服務(wù)中心主任王璘說。
王璘和同事通過調(diào)取縣志、安義英烈名錄等相關(guān)史志資料,對相關(guān)烈屬開展全覆蓋式走訪,了解烈士生前信息,征詢烈屬的畫像需求。
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并非所有烈士都能進行畫像復(fù)原。最大的困難是,與烈士原貌有關(guān)的影像資料大多難以尋找。保留有殘破、舊損的照片或是有看不清楚的合照,已經(jīng)是非?!袄硐搿钡那闆r。
而且,由于年代久遠,當年見過烈士模樣的人要么已經(jīng)離世,要么也是耄耋老人,表達能力大大減退?!耙话銇碚f,烈士犧牲的年代越久遠,還原畫像的難度就越高?!蓖醐U說。
為烈士畫像,首先非??简灝嫀煹睦斫饽芰蛯I(yè)能力。其次,復(fù)原工作溝通成本很高,需要特別耐心、專心、細心。一張畫像往往需要經(jīng)過很多次修改才能讓烈屬滿意,所以也需要畫師的時間相對充裕。
第一張獲得烈屬認可的畫像“誕生”于鼎湖鎮(zhèn)柏樹村。那是1951年5月18日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的熊西江烈士的畫像。
如今,這張畫像掛在熊西江弟弟熊邦惠家的廳堂顯眼處。熊西江的弟媳余科英回憶,她的老伴多年前因中風失去了語言功能,“但畫像剛拿回來時,老伴一看到就直掉眼淚”。
這幅畫像是根據(jù)熊西江烈士兒時的玩伴——96歲的熊國輝老人的描述完成的?!爱嫵鰜砭拖裾嫒讼嗥粯??!毙車x有些感傷,發(fā)小沒能像他一樣,過上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
有了第一個成功案例,王璘對未來的工作充滿了信心。
在確定可還原畫像的烈士名單后,王璘和同事帶著畫師輾轉(zhuǎn)11個鄉(xiāng)鎮(zhèn),奔走數(shù)百公里,走進20余位烈屬家庭,最終讓14名烈士的面容復(fù)原再現(xiàn)。烈屬們“想再見親人一面”的心愿正在更多被看到,被實現(xiàn)。
在那些追思的日子里,烈屬們帶著復(fù)原的畫像前往革命烈士陵園祭掃,高高聳立的革命烈士紀念塔,見證著越來越多的跨越時空的“相見”。
每天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志愿者程雪清都會出現(xiàn)在樂平市翥山西路的工商銀行門口,為客人們的手機貼膜。與其他貼膜小販不同,他的簡易工作臺上總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里面安放著他的另一份事業(yè)——為烈士尋親。2019年至今,程雪清和其他志愿者已為上百位烈士成功尋親。
程雪清在為烈士尋親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很多烈屬沒見過烈士,長大后只能看到烈士證和紀念章;又或者烈士犧牲在異鄉(xiāng)異國,親人多年尋不到墓地,無處祭掃。
“如果英魂不能歸故里,是不是至少能讓他們的面容‘回家?”程雪清因此萌生了為烈士畫像的念頭。他四處尋找能夠為烈士畫像的專業(yè)人士,終于在2022年初與當?shù)氐乃嚵之嬍乙慌募春?,發(fā)起“為烈士畫像”志愿行動。
“這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過程,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去搶救性發(fā)掘,以后復(fù)原的機會更加渺茫。”程雪清說。
2023年2月24日,在樂平市浯口鎮(zhèn)枧頭村望樓村組,抗美援朝烈士方日全的畫像成功復(fù)原。畫師朱亮亮無法忘記這家人跪接畫像的情形。
“一家人面對掛著紅綢的畫像跪下,行叩拜大禮,就像烈士的遺骨回到了家中一樣?!敝炝亮琳f,那一瞬間,他更加感受到這項志愿行動的意義,“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我何其有幸,能用自己的專業(yè)技能傳遞這份家國情懷”。
程雪清還聯(lián)系上一家外地的技術(shù)公司,能將畫師復(fù)原的烈士素描畫像生成彩色畫像。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讓人欣喜的是,我們的隊伍在不斷壯大,越來越多人參與到這件有意義的事情中來?!背萄┣灞硎?。
昔年,英烈們在最好的青春年華,為保家國永安,拋頭顱、灑熱血,換回了日新月異的和平年代。
今朝,后人飽含敬仰,用畫筆讓他們“重生”,重拾記憶長河中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讓紅色根脈不斷延續(xù)。
歷史不會忘記,英雄永獲銘記。
(摘自《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