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親病重消息的前一天,烏日娜在理發(fā)店又見到劉貴,那是他們分手后的第三個月。
劉貴走進理發(fā)店的時候,烏日娜正忙著為一個男人剪日式小平頭,那男人長了一張和劉貴一樣挑剔的臉,以至于烏日娜不自覺地就將發(fā)型剪成了劉貴那樣精明得有些不惹人喜歡的式樣。男人于是滿腹牢騷,烏日娜只好左一剪右一剪地進行修補;所以聽到有人推門進來,烏日娜只是習慣性地點頭說:“麻煩您坐下稍等?!?/p>
于是劉貴便像以往那樣,悶聲不響地陷進了沙發(fā)里。如果理發(fā)的男人再耽擱一會,怕是他又習慣性地背對著烏日娜,在吹風機嗡嗡的響聲里,躺倒在沙發(fā)上睡過去了。好在平頭男很快就結束了抱怨,從廉價小皮包里夾出油膩膩的二十元錢,丟在桌上,踩著一地同樣不滿的碎頭發(fā)渣子,推門離去。烏日娜去沙發(fā)旁取笤帚的當口,才看到了低頭玩著手機游戲的劉貴。她嚇了一跳,甚至后退了兩步,呆立了片刻,這才問他:“你來……做什么?”
劉貴看著吃驚的烏日娜,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一絲愧疚:“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你的電腦,落在了家里……”
“哦?!?/p>
烏日娜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烏金巷拐角賣衣服的阿麗婭常常說,如果烏日娜再傻笨一些,怕不僅將錢全丟給了別人,連她自己,也估計給弄得沒了影子。那臺電腦明明是她托人從日本買回來的,花了一萬多塊,算是她最值錢的家產了,偏偏就給忘在了劉貴家里,而且,過去三個月了,她竟然完全沒有想起。
“你要有時間,就幫我拿回來吧?!睘跞漳瓤粗T外探頭探腦、不知是想要理發(fā)還是純屬無聊的幾個閑人說道。
“很快天就黑了,你還是跟我一塊回去拿吧。”
烏日娜想,劉貴的潛臺詞,大約是他沒有時間送吧,和劉貴在一起的兩年,他除了來店門口“偷窺”過她兩次,幾乎很少進店。倒是劉貴的父親,幾次乘坐公交,來給她送飯,以至于整個烏金巷的人,誤以為烏日娜即將嫁給一個糟老頭子。大家都說,瞧烏日娜多可憐,挑來揀去,最后就只有嫁給六十歲老頭的苦命。烏金巷的男人女人都擅長嚼舌根,但烏日娜天性慢一拍,別人說什么,好久才會在她心里激起一些反應,即便是這延遲了的反應,她也能像給顧客洗頭發(fā)一樣,用溫和的水嘩嘩一沖,很快便只剩了好聞的洗發(fā)水的味道。
所以烏日娜什么也不解釋,任憑流言蜚語在烏金巷里,穿堂風一樣吹來吹去,終于時間長了,人人覺得膩了,也便轉換了話題。
想到麻煩劉貴再跑來送電腦,會給烏金巷里的男人女人們,制造新的話題,烏日娜也就不再作聲,只輕聲回了一個字:“好”。
乘坐66路公交到達劉貴家樓下的時候,烏日娜一時有些恍惚,想起就在幾個月前,她還站在樓下,指揮著工人們搬運水泥沙子,將七十平的兩室一廳重新裝修一下,作為她和劉貴的婚房。那時她滿懷著劉貴會娶她的夢想,覺得老舊樓房的樓道,都跟著亮堂起來,就連樓梯口大張著的垃圾箱,將垃圾扔進去的時候,那沉郁的一聲鈍響,都是悅耳的。
此刻重新站在已經跟自己無關的這棟樓前,烏日娜心里有些悲傷。不是悲傷于她失去了劉貴,而是悲傷她為什么總是遇到像劉貴這樣花完了她的錢,便無情無義離開的男人。到底是她太傻了,還是城市里的人太精明了?她從草原來到這個城市十年了,卻始終沒弄明白。
一個胖大的女人從防盜門里出來,帶著八卦意味的視線,將烏日娜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哐當一聲,關門離去。烏日娜不記得見過這樣一個女人,這個小區(qū),就一棟樓,一個破舊的小院;長年咳嗽的一個老頭,守著形同虛設的鐵門,同時兼打掃庭院;原來的住戶,已經漸漸搬去高檔小區(qū),留下來的,除了老弱病殘,便是沒錢的外地來打工的出租戶。出租戶流動性高,烏日娜自然不記得胖大女人。不過劉貴很快補充說:“這是我們對門新搬來的,商場賣襪子的?!?/p>
“哦?!睘跞漳韧nD片刻,又加上一句,“你將電腦提下來吧,我就不上去了。”
院外昏暗的路燈下,劉貴有些失望。但三樓窗戶旁,一聲輕微的咳嗽,又提醒了他:“來都來了,也見見我爸吧?!?/p>
這句話讓烏日娜無法拒絕,她什么也沒說,用沉默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門打開的時候,裝修的油漆味,似乎還在房間里彌漫。燈光有些晃眼,盡管那紅木顏色的燈是烏日娜精心挑選的,她還記得,為了講下二十塊錢,她在燈飾店里,跟滿臉雀斑的老板娘,磨了好半天,最后,那老板娘不知是不是可憐她,終于肯松口,給她便宜了二十塊。這些,烏日娜從來沒有跟劉貴提起過,為了裝修這間婚房,她將理發(fā)店關了半個月,流失了很多老顧客。每天早晨起來,劉貴甩手去上班,烏日娜指揮工人裝卸材料;而等到劉貴下班,一天的裝修也結束了。甚至劉貴只出了一萬塊錢,就不再過問經費的事。用阿麗婭的話說,烏日娜完全是“豬腦子”,自己掏出五萬塊也就罷了,竟然連賬都不知道記,更不懂提醒劉貴每項支出所花的費用。
而今站在晃人眼的吊燈下,烏日娜知道自己的確是豬腦子了。劉貴的父親聽見門響,先從臥室里探出頭來看了一眼,隨即又像被針扎了一樣,將快掉光了頭發(fā)的腦袋縮了回去。烏日娜站在靠門的位置,像草原上的一只傻狍子,被刺眼的燈光一照,便不知道該朝哪兒去,坐到嶄新的沙發(fā)上,或者再朝客廳里走上一兩步,似乎都不合適,這里已經不是她的地盤,盡管她在這里流過汗也流過淚。
劉貴的父親終于走出臥室,他先輕咳兩聲,這讓烏日娜更加地不安起來。不過劉老頭還算是個和藹的人,至少比劉貴更懂得關心烏日娜。劉貴上班忙,沒時間,很多時候,甚至烏日娜去買衣服,都是劉老頭陪著給她拎包,以至于導購員總用好奇的視線審視他們。就連這些家具的樣式,也都是兩個人一起去挑選的。劉老頭脾氣怪,跟兒子是天生的仇人,又因老伴去世得早,兩個人吵起架來,連個幫忙說和的女人都沒有。劉老頭也曾經找到過一個女人,跟他過了五六年吧,據劉貴父子統(tǒng)一的說辭是,女人騙光了他們的錢后,就跑了。所以自此父子倆心里就落下了病根,總怕再有一個女人出來,將他們騙得血本無歸。烏日娜很及時地跳出來,扮演了這樣一個潛在的威脅分子。劉老頭總是說,你快跟我兒子分了吧,他根本配不上你,你看他都不肯跟你去領結婚證,你是女人,耽誤不起。烏日娜那時總以為劉老頭說的話都是真心為她好,現在想想,免不了有怕騙他財產而趕她走的嫌疑,盡管烏日娜并不愿意這樣去想劉老頭,她叫他爸爸叫了兩年,也更愿意將他當成自己的父親。所以看到劉老頭咳嗽兩聲,好像有重要事宜要宣布的時候,烏日娜心里還是緊張了一下,想他會罵她呢,還是會罵他的兒子呢。結果出乎意料,劉老頭竟然帶著一點討好的語氣,試探性地問烏日娜:“這么晚了,今天就留下來吧……”
這一句讓烏日娜更緊張了。她看一眼劉貴,劉貴竟然也跟劉老頭一樣滿是期待的眼神,劉貴的嘴硬得像石頭一樣,而且他不只是自己硬,還不許烏日娜撒嬌賣萌,每次烏日娜試圖以溫柔的方式,讓劉貴去做點家務的時候,劉貴馬上就提高了警惕,問烏日娜,是否有什么企圖?每個進到劉家的女人,都是帶著霸占財產而后跑路的企圖來的,劉貴和劉老頭在這一點上,達成了空前的一致。所以此刻,兩個人也空前團結地向烏日娜示好的時候,她有些迷惑了,不知道兩個男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既然不知道,烏日娜也便委婉地回絕,說還是拿了電腦回去吧,她還有事呢。劉貴一聽有些急了,沖烏日娜就喊:“都住了兩年多了,這么晚了,就不能留下來?”烏日娜被這句話給鎮(zhèn)住了,她想今天的劉貴真奇怪啊,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又要對她說些什么呢?非得要留自己住這一晚,而且竟然還是這么迫切地、破天荒地挽留她。
但烏日娜究竟還是軟心腸的女人,僅僅劉貴這么一句喊,她就像以前任何一次下班回來一樣,將包放到鞋柜上,徑直走到洗手間去洗漱。她快用光了的洗面奶還在那里放著,只是被扔到了旁邊的雜貨架上,她用力地擠出最后一點玉米粒大小的洗面奶,在掌心慢慢地揉搓著。門外是劉貴走來走去的腳步聲,還有掀動床板的聲音,她猜測這個向來什么家務都不會做的男人,是在幫她找棉被,她和劉貴一向是分開用棉被的,他沒有擁著她入睡的習慣,她在他的身邊,覺得他更像自己的兒子,而不是男人,她細致入微地照顧劉貴,最后卻落個婚房裝修完后,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果然,烏日娜走進臥室,看到有著喜慶的大紅花朵的兩床棉被,已經鋪好了。烏日娜有種領了結婚證的感覺,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一整天站著給人理發(fā)的疲憊,竟然在坐在床沿上的那一刻,很快地席卷了她。盡管烏日娜知道這有些不解風情,但是她對跟劉貴領結婚證這件事,不再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也便任由自己打一個哈欠,說一句睡了,便背對著劉貴,拉過被子,睡了過去。
烏日娜現在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了,重新躺在劉貴的身邊,她竟然一夜無夢,很輕松地度過了一晚。起床洗漱后,烏日娜忙著要走,劉貴忽然攔住她說:“等等?!倍笏銢_進了劉老頭的房間里,一陣嘰嘰咕咕后,重新走出來,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樣,注視著烏日娜的眼睛,說:“咱倆去領證吧?!?/p>
兩年來,領證這件事,一直是烏日娜與劉貴之間引發(fā)諸多矛盾的關鍵所在。其實在最初相識的半年里,劉貴還是愿意去跟烏日娜領結婚證的。可惜,上天總是陰差陽錯地讓他們離領證差了那么一點點。第一次,烏日娜因為戶口還在老家,又沒想起來開戶籍證明,沒有辦法登記。第二次,劉貴又給公司請了假去,結果,趕上民政局全體開會學習,沒有一個人值班。有了這樣兩次跑空的經歷,劉貴就今推明、明推后地懶得再去了,烏日娜不會說甜言蜜語哄勸劉貴,更不會撒潑耍賴地強求劉貴,于是關于結婚證的事,便擱置下來。
烏日娜想,劉貴沖進劉老頭房間里,到底說了些什么呢?他們兩個男人,在這幾個月里,一定商討過無數次了吧,一個結婚證,好像要了他們全部的身家性命一樣,反反復復,糾糾纏纏。他們知道她是一個傳統(tǒng)的女人,從草原走到這個城市,無依無靠,只想安心地過日子,卻還是在領證這個問題上,對她懷著巨大的敵意。不,他們是不知道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年,他們并不了解她。
劉貴對烏日娜的沉默,有些著急,他以為烏日娜一定會感激涕零地立刻答應下來,她不是一直期盼著這件事嗎?可是烏日娜什么也沒說,他著了急,又多余地解釋了一句:“剛剛我對爸說,不管你將來會不會離開,就算冒險,也跟你把證領了吧?!?/p>
烏日娜心里笑了,領證對他們父子,果真是一件冒險的大事,好像投資做什么生意,有一半的風險,是要賠本的,而且可能賠個傾家蕩產,片甲不留。
但過去與他們父子同居一個屋檐下,所生出的與一個家有關的溫情,又涌入了烏日娜的心里。劉老頭和劉貴是各自管錢的,劉老頭一個月兩千塊的退休金,不多,但是他卻視為珍寶,誰多跟他說了兩句好話,他馬上就懷疑人家是看中了他的工資存折。所以三個人約好,誰先到家誰就去買菜,毫無疑問,劉老頭是一直據守在家里的,所以每次劉貴回來晚了,他便喋喋不休地抱怨,說兒子生下來就是克自己的,將他的老婆克死了不算,還把錢也克沒了。烏日娜總是一邊炒菜,一邊用一塊切好的火腿堵住劉老頭的嘴,劉老頭也便不再絮叨,嚼著火腿嘟囔一句,好吧,算我上輩子欠這臭小子的。
烏日娜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那些盼望著跟劉貴領證的過去,波浪一樣涌了過來,激蕩著她的心,一個三十六七歲的女人,沒有正式工作,沒有養(yǎng)老保險,沒有男人追求,唯一想要的一個家,劉貴都不能大大方方地給她。而今他終于恩惠一樣施予了她,可是,她卻沒有那么強烈的想要的欲望了。
就在烏日娜面露為難之色的時候,一直躲在臥室里側耳偷聽的劉老頭忽然走出來,急迫地道:“你們倆過了國慶就去領證吧,再拖延要到什么時候?”
就在烏日娜橫下一條心,想著要不就將證領了吧,手機忽然間響了起來??吹绞谴蟾绲奶柎a,烏日娜朝陽臺快步走了兩步,才將電話接通。她聽見對面大哥命令似的急促說道:“馬上飛回來,阿爸心臟病犯了,很嚴重!”
烏日娜都沒有來得及跟大哥問一下詳細的情況,電話便被掛斷了。烏日娜忘了劉貴和劉老頭正在等待著她的回復;事實上,她好像被一棍子給打倒在地,腦子里嗡嗡的,整個人都爬不起來。劉貴連問了兩遍,怎么了?烏日娜都沒有回復。她只是心神恍惚地拿起自己的包,隨手打開了房門。劉貴又繼續(xù)追問:到底什么時候去領證?烏日娜覺得這句話聽起來那么的遙遠空洞,好像從一個幽深的山谷里傳出來的,而且那聲音不是人類的聲音,因此她無法給予對應的回復,她只是自言自語似的,丟給站在門口的劉貴父子一句話:“我要回家,阿爸病了……”
烏日娜當天晚上,便乘飛機抵達了阿爸所在的城市。醫(yī)院里擠滿了病人和家屬,房間里的燈泛著慘白的光,烏日娜一時間有些茫然,明明前一刻她還在跟劉貴父子探討結婚證的問題,這一刻,卻要面對阿爸岌岌可危的生命。阿爸在草原上勞碌了一輩子,老了跟隨大兒子進城,卻并不適應城市里的生活,幾次跟阿媽想要回到草原上去,都因大哥的孩子需要人照管,而不得不留了下來。阿爸曾經說,哪天他死了,就將骨灰隨便灑在草原上,他在草原上喂了一輩子牛羊,不能到死了,卻孤苦伶仃地蜷縮在城市的公墓里。他還幾次讓烏日娜從省城回到旗縣來,說那里有什么好男人呢,至于一待就是十年嗎?烏日娜想說省城有二哥二嫂,有她開在烏金巷的小小的理發(fā)店,有劉貴和他的父親,可是這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二哥二嫂忙著工作,連給她介紹一個合適男人的時間都沒有;當初她給他們帶大了孩子,可是,她因此被耽誤的青春,卻再也回不來了。她甚至有些后悔,當初與二哥一起考入大學,因為交不起學費,她主動退學打工,供二哥讀書,可是現今二哥成了大學老師,她自己卻依然是一個小小的沒有任何保障的理發(fā)師,似乎除了嫁人,她看不到多么明亮的希望。而今過了最好的年齡,就連嫁人,也要受制于劉貴這類人了。
想到這些,烏日娜覺得悲傷,坐在渾身插滿了管子的阿爸旁邊,忍不住流下眼淚。大哥脾氣很差,看到烏日娜哭,當即發(fā)火:“有什么好哭的?!阿爸還活著呢!要哭也是哭你自己,快四十的人了,還一個人沒著沒落地混!”
烏日娜知道大哥急的時候,六親不認,連嫂子孩子和阿爸阿媽也可以一起帶著罵,于是便擦了眼淚,假裝去倒便盆,到了廁所,才發(fā)現便盆里其實就只有一小片衛(wèi)生紙。烏日娜對著醫(yī)院破舊的洗手間,又哭了一通。那一刻她多么希望有個人能給她打個電話過來,哪怕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安靜地聽一聽她內心的痛苦,也可以讓她覺得有一絲的溫暖??墒?,她腦子里將所有認識的人,她的老客戶,她做理發(fā)店的同行,她舊日的同學,都想了一遍,卻發(fā)現沒有一個人是適合打電話的。至于劉貴和劉老頭呢,他們明明知道阿爸重病,卻連一個電話都不主動打來,她又何必向他們討要安慰與同情?
烏日娜其實知道大哥發(fā)脾氣的原因,有一多半,是因為她的婚事始終沒有著落。大哥比二哥更關心她的婚事,盡管他從未認真地跟烏日娜談過這個問題,每次烏日娜找了新的男朋友,他也只是“哦”一聲,便不再過問。相比起來,二哥二嫂倒是熱情得多,每每都將烏日娜新男友的家底,摸得比她自己還要清楚。但他們的熱情,總讓烏日娜感覺自己是一個滯銷商品,因此需要被迫不及待地推銷出去,否則只能爛在這個家里,成為人人討厭的雞肋。雖然同在省城,但是烏日娜去二哥家的次數,并不太多,每次去,都是二嫂加班,侄子需要人照顧,烏日娜因此早早地關了理發(fā)店的門,充當二哥家暫時的家庭主婦。倒是大哥,從未要求烏日娜做過什么,逢年過節(jié),烏日娜回來與阿爸阿媽團聚而住在大哥家里,也不見他怎么熱情,甚至說著說著,就將她大罵一頓。有一次烏日娜抱怨二嫂不上心,說好了幫她引見一個條件挺不錯的男人,可是烏日娜幾次催促二嫂去那個男人家里看看情況,二嫂都說忙碌推脫掉了,后來終于有空,結果那男人卻結婚了。大哥當即摔了茶杯罵烏日娜:自己不操心自己,誰能管你一輩子?!
也正是因為大哥的暴躁脾氣,烏日娜不喜歡回來,如果不是阿爸阿媽住在大哥家里,她寧肯長年累月地待在烏金巷的理發(fā)店里。理發(fā)店只有二十多平,廁所和廚房僅能容一個人轉身,至于臥室,則是在半空隔出一個床鋪的空間而已。烏日娜每天睡在這個隔間里,都像飄浮在半空,有忽然間從高空墜落身亡的擔憂。她曾經談過一個男人,試圖跟她一起在理發(fā)店里生活,可是在看到那連一個人都要貓著腰的廚房后,就后悔了,很快找了個理由,銷聲匿跡。這些事情,烏日娜從來不會講給大哥聽,她想哪怕老死在烏金巷,也不要大哥知道她所經歷的艱辛,包括這兩三年,被一個結婚證糾纏住的煩惱。
烏日娜很快就熟悉了醫(yī)院的生活,有她回來陪床,大哥大嫂看上去輕松了許多,她一個人幾乎可以頂好幾個人用,幫阿爸洗臉洗腳,給阿媽買飯,打熱水,叫護士測體溫,繳費,拿藥,倒便盆等等。阿媽年紀大了,跑不動,僅僅上下樓梯,都讓她氣喘吁吁,于是她只能坐在三個病人外加六個家屬陪護的擁擠的病房里,帶著一種無能為力的哀傷,看著女兒烏日娜像男人一樣跑進跑出,并追在醫(yī)生護士的屁股后面,詢問阿爸的病情到底何時可以好轉出院。阿媽在這幾天里,迅速地衰老,好像阿爸的心臟病,已經傳染給了她,甚至她的疾病比阿爸更為嚴重,她幾乎就像是一株冬天枯萎的草,在漫長的嚴寒面前,快要看不到生命的氣息了。
烏日娜因此十分勞累,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四個小時,既要照料阿爸,還要安慰阿媽。有時候她會在午休時忽然間寂靜下來的病房里,看著落在病床上的一小片陽光發(fā)呆,并因此羨慕那白色的床單。她想自己還不如一條床單存在得更有意義,似乎從大學退學后,她的生命里,就很少有陽光能照耀進來,先后經歷的幾個男人,無一例外都是顧客眼里只知道躺在沙發(fā)上睡覺,連地上的碎頭發(fā)渣都不去幫烏日娜清掃的懶惰男人,而且他們還將烏日娜所掙的錢全騙去花光了。在劉貴之前的一個男人,叫張萬昌的,曾經趁烏日娜忙得沒有時間去交一塊已經定下要買的地基的錢,拿了烏日娜給的兩萬塊,說是幫她代交,最后卻在認購者一欄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張萬昌游手好閑,沒有什么正經工作,還動不動就理直氣壯地跟烏日娜要錢,好像她是他的母親。是的,烏日娜總是扮演母親的角色,她經歷的幾個男人,都像她的兒子,包括劉貴在內,每天早晨劉貴出去吃早飯,向烏日娜伸手要一百塊錢的時候,烏日娜總覺得劉貴是一個被她慣壞了的孩子。
而今這個被慣壞的孩子,明明知道烏日娜在焦慮之中,卻連一個問候的電話都沒有打來。想到這些,烏日娜愈發(fā)覺得難過。那一小片陽光,已經慢慢移到窗臺上去了,那里有烏日娜插的一束野花,是草原上隨處可見的格?;?。烏日娜昨天去買飯,繞過一片無人的山坡,見那里有一叢叢的格桑花正在綻放,即將十月了,它們應該是最后一次綻放了吧,所以那綻放里便帶著一種傲然和悲傷,烏日娜覺得自己有些像那花朵,便采回一束來,插進一個用完的藥瓶里。而今那花朵已經枯萎了大半,有一朵還落在了窗臺上。烏日娜走過去,拾起那萎謝的花瓣,舉在陽光下看了許久,然后聽到阿爸忽然在身后問她:“烏日娜,你在看什么?”
烏日娜嚇了一跳,這么多天,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阿爸頭腦清晰地跟她說話。之前他一直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即便醒來,也是呆滯的,好像他的魂魄被某個神秘的東西,給暫時帶走了。這一句問話,讓烏日娜比大夫更為確信,阿爸從鬼門關闖了過來。烏日娜忘了回答阿爸的問話,而是驚喜地去叫大夫。恰好大哥大嫂也下班過來,一家人商量之后決定,將阿爸接回家去照料。
回家后的第一頓飯,因為哥嫂忙著上班,烏日娜便決定去附近的飯館里買飯回來。烏日娜已經快一年沒有回來,但這個小城似乎還是保留著她走之前的模樣,那些開得不溫不火、快要倒閉的飯館,依然半死不活地經營著。一家新開張的餅店,忽然放起一連串的鞭炮,將路旁一只毛發(fā)稀疏的老狗,給嚇得跳出去三丈遠。老板娘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口,肥胖的臉上滿是油膩膩的微笑,烏日娜懷疑他們家的肉餅也一定是油膩膩的,因此很自覺地離那些鞭炮碎屑遠一些。
就在前年,烏日娜還和劉貴一起,來這條小吃街上閑逛,并因究竟是買醬牛肉還是羊蝎子回去做午餐,而生出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劉貴那時候好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因為大哥第一眼見他時略帶挑剔的眼神,而始終耿耿于懷。盡管劉貴在省城也只是一個業(yè)績蕭條的房地產公司的普通職員,一個月拿三千多的薪水,但是他在烏日娜面前,卻有一種天生自帶的城里人的驕傲。有一次烏日娜哄勸劉貴去洗碗,劉貴不悅,扔過來一句:你們做生意的,天生就狡猾。烏日娜因為這句話,低迷了很久,她想起每次有人將她介紹給男人,她就被總結為“做生意的,開小理發(fā)店”,好像她三十多年的人生,這一句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話,就足可以概括了;至于她的喜怒哀樂,她離開草原后,在省城苦苦奮斗掙扎的十年,她被一個又一個男人騙走了情感和金錢后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而今劉貴是再也不肯跟她一起在這條小吃街上走了吧,他連阿爸病重的事情,都不關心,又怎么會關心她心底的悲傷?烏日娜想起烏金巷的阿麗婭,長得不如她好看,卻是命好,找到一個好男人,第一次登阿麗婭家的門,便像個長工一樣,幫阿麗婭家放牛放羊,打掃庭院,撿拾牛糞,燒火做飯;在阿麗婭經期的時候,他甚至還幫她清洗內衣。阿麗婭說這些的時候,臉色紅潤,猶如一塊散發(fā)著柔和光澤的美玉,不由讓烏日娜感慨,一個好男人可以讓女人復活,而一個處處算計的男人,也會讓女人變得尖酸刻薄,就像她跟劉貴父子一起居住的兩年里,向來不懂算賬的她,竟然也會當著他們的面,談論今天的米面價格又漲了多少。大哥一直說她笨得像一只羊,要被狼吃了,還傻乎乎地給狼唱歌聽。有時候她也的確覺得自己很笨,就在她跟劉貴分手前的兩三個月,她因為勞累,得了腰間盤突出,嚴重到完全走不動路了,劉老頭探頭看一眼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她,還輕描淡寫地說:等周末劉貴有空的時候,再陪你去看吧,要不他還得請假。后來又憂心忡忡地問劉貴,如果烏日娜以后動不了了,癱瘓在床,那可怎么辦?二嫂聽了狠狠罵了她一頓,讓她趕緊從劉貴家里搬出來,否則她死了估計這父子倆還會算計抬出去要花多少錢。
這些瑣碎的煩惱,此刻看來,與空氣里飄浮的塵埃,沒什么兩樣,并不能阻擋烏日娜想盡快給阿爸阿媽買一份他們喜歡的蒙古肉餅回去的心。于是在將小吃街上所有的飯館都光顧了一遍后,烏日娜決定還是選擇那家新開張的餅店,因為那里聚集的人最多,那么至少說明味道是不錯的吧;憑借自己多年經營理發(fā)店的經驗,烏日娜這樣想。
大約是因為忙碌,也或許是化妝品太劣質了,老板娘臉上涂抹的香粉,已經被汗水沖花了,于是那印跡便像有許多的車馬從她的大臉盤上碾過,老板娘當然看不到自己的花容失色,照例如驕傲的母雞一樣,站在收銀臺后面,掌控著擁擠的食客,和玻璃櫥窗后汗流浹背的廚師小工們。大多數顧客都跟烏日娜一樣,等著將肉餅打包帶走;店鋪很小,胖大的老板娘似乎就占據了一多半的空間,所以食客們只能讓自己像夾心餅干一樣,緊縮在熱氣騰騰的店鋪里,時不時會有人因為加塞的問題,而爭執(zhí)幾句,老板娘也不管,笑看著她的“兵士”們,似乎拿準了他們不會走開,無論如何,一定要將肉餅吃到嘴,才肯善罷甘休的;而在沒有拿到新鮮出爐的肉餅之前,打打嘴仗,既消遣了無聊的時光,也將食欲激發(fā)得更為高漲,這當然符合小城人的生活方式。
烏日娜訂了十幾張肉餅,在所有顧客里面,她應該算是訂單較大的一個??墒抢习迥锊]有因此就格外地對烏日娜多一分熱情,她照例對擁擠的人群喊著:“17號,四個羊肉胡蘿卜餡餅!說的是17號,沒聽清嗎?你這是21號,還早呢,站后面等著吧!”烏日娜看她扯著很大嗓門,底氣十足地叫著號,便有些走神,想,這個女人到底哪兒來的自信呢?她長得那么肥碩,又帶著東北女人的霸氣,怎么就在這個世界上,比烏日娜活得滋潤自在?那個同樣圓滾滾的廚師,是她的男人嗎?如果不是,他為什么就“曼麗曼麗”地親昵稱呼著她?如果是,他又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地給一個沒有什么魅力的女人打工?
不知是不是有了微微的嫉妒,還是看到比她后到的顧客,都提了肉餅心滿意足地離去,烏日娜忽然就有些生氣,隔著人群朝老板娘問話:“怎么沒個先來后到?我都等一個小時了!”老板娘漫不經心地看了烏日娜一眼,一副不屑跟烏日娜爭辯的表情,淡淡回道:“馬上就好了。”作為同行,烏日娜對“馬上”這個詞語的理解,跟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幾乎是用來安撫欺騙所有顧客的一個托詞。有時候理發(fā)店里顧客等得不耐煩了,烏日娜也會略帶歉疚地這樣來一句:馬上好了,請您稍等。但事實上,這個“馬上”究竟需要等多久,就連說的人,都不清楚。
這一等,果然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烏日娜自認為是個耐心很足的人,可是為了吃幾張肉餅,就耗費一個半小時,她還是覺得有些氣惱,而這樣的氣惱,無處可說,則更讓她覺得心煩。她又去質問老板娘,到底還需要等多久?老板娘依舊是那一句話,馬上就好了。烏日娜終于急了,脫口而出:“算了,我不要了,麻煩你們退錢給我!”老板娘大約是見怪不怪,慢吞吞回復道:“你的已經做了一半,退不了了,要退,也只能退一半的錢。”
擺在烏日娜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繼續(xù)無休無止地等下去,要么拿一半的錢立刻走人??墒莾蓷l路烏日娜都不想選,烏日娜只想立刻將錢全部討要回來,離開這個飛舞著蒼蠅并充斥著油漆味道的飯館。
烏日娜直視著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警告說:“如果你不退還所有的錢,我現在就找朋友過來?!闭f完烏日娜便掏出手機,假裝在給誰撥打。老板娘果然有些慌張,語氣和緩又著急地道:“你看你看,你的肉餅都已經裝進了袋子,你卻不要了,讓我們怎么做生意?”烏日娜不理,將手機放在耳旁,鎮(zhèn)定地表演給周圍的人看:“大哥,麻煩到小吃街新開張的餅鋪來一下……”
不等烏日娜說完,老板娘便惡狠狠地將六十塊錢扔了過來。兩張鈔票翻飛了幾下,最后帶著空氣中的塵埃,灰突突地落在烏日娜的腳面上。烏日娜冷冷一笑,不急不惱地彎腰,撿拾起六十塊錢,轉身離開了喧嘩的餅鋪。
烏日娜行走在亂糟糟的小吃街上,心情也糟糕到了極點。她第一次覺出自己的蠢笨無能,竟然連一份阿爸喜歡的午餐,都買不到。她經歷的每一個男人,都將她掠奪一空,而后無情離去,是不是也因為她是一個笨人?她想起以前在草原上放羊,她一個人躺在山坡上,看天空上的云朵,曾經想,她要做一片云朵,飄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去看一眼,她也不為誰停留,她只是懷著好奇與熱情,去看一看這個繽紛的世界。正是因為這樣的理想,她考入了省城的大學??墒牵松嵌嗝礆埧岚?,而她又是這樣一個善良到愚蠢的女人,她永遠不會為自己考慮,以至于而今,她在省城努力了十年,卻沒有存下一分錢,也沒有被任何一個男人溫柔地善待過。
烏日娜最終是空著手推開家門的,所有人都在等著她買飯回來,可是她卻什么也沒有買到。她明明路過賣烤紅薯的男人那里的,她也知道阿爸喜歡烤紅薯,可是那一刻她只顧著惱怒,對肥胖的老板娘惱怒,對連一句問候都沒有的劉貴父子惱怒,對被幸福環(huán)抱住的阿麗婭惱怒,對活得體面安穩(wěn)的二哥二嫂惱怒,對那些只知道攫取而不會對她付出的男人們惱怒,以至于,她完全忘記了她出門是要做什么的。
大哥拉長了一張臉,問烏日娜買來的飯呢?烏日娜沉默了片刻,才將餅鋪的遭遇,三言兩語地講了出來。大哥正喝著一碗奶茶,聽完當即將碗摔碎在地上,而后指著烏日娜大罵:“從小你就笨,活到快四十了,還是腦子笨得無藥可救!知道你為什么被男人騙得一文不剩嗎?知道為什么別的女人都結婚生子家庭幸福工作穩(wěn)定,只有你什么都沒有嗎?!就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愚笨的女人!”
烏日娜想,一個懂得任性撒嬌的女人,被自己的大哥這樣責罵,一定會盡好被寵壞的妹妹的角色,也沖他大發(fā)脾氣,而后帶著滿臉的淚痕和委屈,等待所有家人輪流給予哄勸和安慰??伤L了一顆慈母的心,她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讓大哥小聲一些,阿爸就在隔壁,他剛剛出院,經不起這樣的爭吵,只是一頓飯而已,她現在花十幾分鐘就可以將午飯做好的……
但是大哥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他不停地摔著手頭的東西,碗,筷子,茶杯,碟子,凳子,一直摔到阿爸走出臥室,用盡了力氣,卻只對烏日娜說了一句話:“早點乘飛機回去吧,我都這么老了,吃什么,不吃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烏日娜剛剛抵達烏金巷的時候,劉貴打來了電話,他一開口就是一通抱怨,問她怎么這么長時間連個電話都沒有?她是不是故意想看他們父子倆的笑話?證領不領不重要,不至于一走就音訊全無吧?
烏日娜忽然對劉貴承諾的那誘餌一樣在她面前晃了兩年的結婚證,失去了興趣。她想大哥罵她是對的,她連一筆可以愛惜自己的錢都沒有,又有什么資格,得到男人的愛與尊重?她并不想跟劉貴爭吵,而質問他們父子為何對阿爸的病情漠不關心,更沒有意義。她只在劉貴喋喋不休地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輕聲打斷了他:“結婚證,留著給更適合你的女人吧,我不需要?!?/p>
烏金巷依然是老舊的模樣,像一個穩(wěn)妥的家庭主婦,人們走在這里,永遠不會有烏金巷會忽然間消失掉的擔憂。阿麗婭的服裝店,也依然開著,盡管生意不算太好,可是烏日娜知道即將結婚的阿麗婭,是不會關掉的,她需要這個小小的店鋪,就像烏日娜需要暖氣始終燒得不冷不熱的理發(fā)店一樣。賣蒙古奶酪的女人推著小車,沿街走著,她很少叫賣,臉上帶著在這條街上,她不需要出聲,也會有人陸續(xù)將新鮮奶酪買走的自信。一個小孩子搖搖晃晃地奔跑著,而看護他的老人,則在后面閑庭信步似的,不緊不慢地跟著。古老的榆樹在秋天里用日漸稀疏的枝干,遮掩住頭頂湛藍的天空。而溫暖的陽光,則像金子一樣,從樹葉縫隙中緩緩灑落下來,而后將萬千明亮晶瑩的光澤,鋪滿烏金巷長長的石板路。
烏日娜走在這條穿行了五年的石板路上,覺得后背上的陽光,窸窸窣窣地響著,好像一些來自幼年的糖果,重新回到了她的衣服兜里。她懷揣著這個無人知曉的秘密,輕輕推開理發(fā)店油漆剝落的木門。
作者簡介:安寧,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代表作有《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