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羅琪
摘要:馬猴從字面上幾乎不可訓釋。通過“普方古三角”發(fā)現,馬為記音符號,義同“猴”,與諸多少數民族語同源,為同義并列,“沐猴而冠”中“沐猴”也即“母猴”“馬猴”。除了語詞的訓詁,在中學語文的文言文教學過程中,教師也可以把地方方言資源加入教學,合理運用方言,在語音、詞匯、語法層面增強文言文教學的趣味性與有效性。
關鍵詞:《紅樓夢》 馬猴 文言教學 方言
一、《紅樓夢》“馬猴”詞條訓釋
在整本書閱讀材料《紅樓夢》中,第二十八回描寫寶玉等人行酒令,薛蟠作了一首歪詩:“女兒愁,繡房躥出個大馬猴……”馮其庸、李希凡《紅樓夢大辭典辭典》沒有收錄“馬猴”相關詞條,而周定一主編《紅樓夢辭典》有收錄“馬猴”條,解釋說:“嚇唬別人時常說的一種想象中的形如猴的動物?!边@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馬猴不是真實存在,而是想象中的;第二,馬猴是用來嚇唬別人的,形狀如猴。
馬猴在中文語境中,存在諸多說法,如“馴馬之猴”“隋朝大將麻叔謀”“豺狼兇獸”等。此外,清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認為“薊有馬薊,藍有馬藍,皆其類之特大者。凡物之特大者曰馬,故又曰馬猴也”。也就是說,馬猴就是大猴子。但沒有旁證。在《紅樓夢》中,這幾種說法均不能解釋薛蟠所作歪詩。如果是用來嚇唬別人的兇獸,那女兒又如何是愁而不是驚呢?
由此可見,馬猴應當另為訓釋。事實上,馬猴一詞出現很晚:
1.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清·《紅樓夢》第28回)
2.聞得貴縣六安專產馬猴,究竟有多大?(清·《冷眼觀》第8回)
3.約在三更時分,忽然夢見一只馬猴,迎面撲來。(清·《施公案》第3回)
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馬猴”條收錄17條用例,明清小說居多。在構詞法中,“馬猴”似乎不屬于任何一種,不能理解成為同義并列,也不能理解成為偏義復詞,即“像馬一樣的猴”。那“馬猴”一詞該如何理解呢?我們可以從和猴有關復合詞中尋找。
事實上,猴在早期文獻中多與猿或母連綴成詞,如:
4.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莊子·齊物論》)
5.猿猴失木,禽于狐貉者,非其處也。(漢·劉向《說苑·叢談》)
6.將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漢·王逸《九思·遭厄》)
這幾例中,猿和猴進行組合,形成復合詞“猿猴”或“猴猿”。其中,“猿猴”成為常用詞,猿也可單用,廣泛運用。另一種常見組合形式,是“母猴”,如:
7.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與狗則遠矣。此愚者之所以大過也。(戰(zhàn)國·《呂氏春秋》)
8.宋人有請為燕王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后能觀之。(戰(zhàn)國·《韓非子》)
猿猴屬于同義并列,那母猴又該如何理解呢?為什么不是公猴而是母猴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這么解釋:爲,母猴也,其為禽好爪,爪,母猴象也;下腹為母猴形。王育說:“‘爪,象形也。古文為,象兩母猴相對形?!痹谶@里,許慎誤解爲成母猴,其實就是獼猴爪形狀相對。母不表示公母,否則無法解釋。在漢語方言中,也存在大量性別詞綴詞尾不表性別的情況,如:
梅縣方言(《梅縣方言詞典》):
(1)蝦公(蝦)、蟻公(螞蟻)、豬屎糞公(屎殼郎)
(2)虱嫲(虱子)
福州閩語(《福州方言詞典》):
(1)虱母(虱子)、阿姨母(蟬)
廣州粵語(《廣州方言詞典》)
(1)蝦公(蝦)、蚊公(蚊子)
(2)蛤乸(蛤?。?/p>
衡陽方言:
(1)嫲拐(青蛙)
(2)虱婆(虱子)
在這些方言中,表性別的詞綴“公”“嫲”“婆”都不表示性別,而是虛化成為一個不表意義的成詞語素。除此之外,無生命物也存在[+性別詞綴]的情況,如衡陽方言中“膝腦牯”(膝蓋),客家方言中“碗公”(大碗)、鼻公(鼻子)。那“母猴”是不是屬于“性別詞綴+詞根”的構詞方法,其中性別詞綴虛化不表意呢?在與其他形式的表示“猿猴”義的詞對比中,我們可以發(fā)現,并非如此。
漢語中存在一個成語“沐猴而冠”,出處為西漢·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币鉃楂J猴戴著帽子裝扮成人的模樣;比喻徒有儀表或地位而無真本領,也可形容壞人裝扮成好人。這里,“沐猴”并不理解成正在洗澡的猴子,而是理解成獼猴。通過“沐猴”“母猴”“馬猴”“獼猴”的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沐”“母”“獼”“馬”都屬于記音符號,是一個語音形式的不同轉寫而已。章炳麟《新方言·釋動物》:“沐猴:母猴;母猴:彌猴,今人謂之馬猴,皆一音之轉?!鼻宕钫{元在《南越筆記》中也是持此觀點,并加入了馬猴的解釋,他認為:“瓊州多猴,以小者為貨,曰拳猴。大者曰獼猴,亦曰母猴。母非牝也,母音轉為馬,故又曰馬猴。”母馬獼沐是雙唇音的語音通轉,母猴不表性別,就是獼猴,也就是馬猴。由此可見,《紅樓夢》中“馬猴”其實就是“猴”“獼猴”。
只是“馬猴”中“馬”是如何與“猴”復合成詞的,仍然留待解釋。在粵語中也有一個表示“猴子”的詞,即“馬騮”,又稱“馬留”“馬流”。事實上,現今粵方言的特征詞是古語詞的遺留。南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五》記載:“北人諺語曰胡孫為馬流”?!段饔斡洝分杏^音菩薩罵孫悟空是“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騮,即猱,與猴同義并列。也就是說“馬猴”與“馬騮”構詞相同。
由于語言接觸,各方言中保留了一些民族語底層。在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緬彝語群的許多語言和方言里都可以找到與“沐”字古音相符而語義為“猿/猴”的詞。張永言先生指出,古緬語和中古緬語的mjok,拉翁語(Lawng速浪語)的mjok/mjauk,北部緬語支(Northern Burmish)勒戚語(Letsi)的mjok/mjuk,阿戚語(Atsi載瓦語)的mjuk都義同“猿猴”。此外,藏語族的米助語(Midzu)也稱猴為(a)muk。由此可見,“沐猴而冠”的“沐”(muk/mewk/mok)就是上古漢語親屬語言中的mjok(mjuk)/muk的對音。
也就是說,“馬猴”與“馬騮”的“馬”來源于少數民族語,是在語言接觸當中留在漢語中的少數民族語言底層。通過“普方古”大三角的建構,利用方言了解《紅樓夢》中“馬猴”詞條的訓釋問題,同時對粵方言“馬騮”一詞進行了勾連闡釋。通過使用古代漢語、現代漢語和方言進行對比,能夠更加深刻地認識語言現象的變化過程,同時也開闊了對語言本身的理解與把握,這在教學中也大有裨益。
二、統(tǒng)編版教材文言教學中的方言的使用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xù)性。而方言詞保留了部分古漢語的表達特點,在一代代的傳承中保留了下來?!镀胀ǜ咧姓Z文課程標準(2020年修訂)》提到:“根據教學的實際需要,整合相關課程資源……要注意利用本學校、本地區(qū)的特色資源……”而通過把“普通話-方言-古代漢語”聯系起來,可以傳承方言的魅力,讓語言生活更豐富。
傳統(tǒng)教學中,教學著力于文言與現代漢語的連接,但由于文言與現代漢語時代的疏遠,二者從語音、語義到語法都存在著巨大差異,這使得文言文的教學一直以來都是老大難的問題,在教學效率和教學質量上均存在收效不理想的情況。如何建立起文言與現代漢語的聯系,讓文言詞義、語音、語法能更便捷、有效地被學生所理解就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針對這個問題,方言可以充當一個銜接的橋梁,通過生動鮮活的口語表達,勾連起文言中的語音、詞匯和語法,形成一個“普通話-方言-古代漢語”的三角,用方言,古漢語和普通話的對照與碰撞,增強文言教學的效率。
從語音層面來看,運用方言可以在誦讀及古詩文情感的理解提供幫助。古漢語和現代漢語語音差別大,這導致學生在詩歌誦讀時對作品的韻律產生了問題。如李清照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tshek55](入聲)。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sek55](入聲)。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kap55](入聲)。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sek55](入聲)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tsak22](入聲)?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hak55](入聲)。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tik55](入聲)。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tat55](入聲)!
在普通話中,《聲聲慢》的韻律似乎并不嚴密,在誦讀過程中,學生容易把“識”“得”延長,難以理解作者孤苦凄清的心境。但在粵語(如上)中,韻腳字均為入聲字,短促有力,一發(fā)即收,戛然而止,不能延長,讓語音變得沉悶而壓抑。這一特點也使得入聲成為了古詩詞中用來表達哀怨情緒的不二之選,如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岳飛《滿江紅·怒發(fā)沖冠》等。運用方言誦讀,能從韻律及情感表達層面更好地理解作品。
從詞匯層面來看,地方方言常常保留一些古語詞,而這些古語詞的用法與現代漢語不同,也往往是影響學生正確理解文言的關鍵。引入方言,可以有助于學生正確掌握詞義,如:
【罅】罅在統(tǒng)編版高中教材中出現頻次較高,如蘇軾《石鐘山記》:“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焙鸵ω尽兜翘┥接洝罚骸吧匐s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斌磷x為[xià],對于中學生來說較為陌生。但“罅[la35]”在粵、湘方言中是常用詞,意為“縫隙、裂縫”,常用作口頭語“一條罅”。通過勾連,可以讓罅的詞義迅速被掌握,也讓不知道方言詞本字的學生能記住字形。
【鑊】選則性必修中冊《蘇武傳》的用例:“雖蒙斧鉞湯鑊……”“鑊”是古代一種常見的刑具,指用作煮滾水的大鍋。在粵方言中,“鑊”是常用詞,義同鍋,可組詞“鑊氣”,形容飯菜美味。
【樽】樽在古詩文中非常常見,如李白《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币苍诮滩闹凶鳛橥僮帧白稹背霈F,如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尊還酹江月?!痹谶@里,樽是古代盛酒的器具。粵方言同樣保留了這種用法,并泛化為器具,如玻璃樽、花樽等。
【渠】渠的代詞用法在古詩文中非常常見,且容易被誤解。如楊萬里《插秧歌》中的“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中的“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朱熹《觀書有感》中的“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在這里,“渠”很容易被誤解為“渠道、水渠”,不少人理解成“問水渠為什么如此清澈”。事實上,三個例句中“渠”都是第三人稱代詞。這種用法在粵語、客家話、徽語、吳語等南方方言中非常常見。如粵語“渠去咗邊啊”(他去了哪里啊)。
【走】走在現代漢語中意為“走路,步行”,但在文言中常常用作“跑”,如《戰(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中,“曾不能疾走”。也可以引申為“逃跑”,如《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棄甲曳兵而走”。在粵語、閩語、客家話中,“走”保留了“跑”的用法,而使用“行”承擔“走路,步行”之義,如粵語“你唔好周圍走啊”(你不要到處跑?。?。
從語法層面來看,不少方言均存在與現代漢語不同,反而與古漢語文言的表達有共同之處。而把方言語法和文言結合起來,更能幫助學生理解文言中的特殊句式及表達。如:
在這里,詞根+性別詞綴與現代漢語相比,屬于定語后置,通過方言詞的引入,能與文言中的定語后置形成對照,在實踐中也能迅速明白“爪牙之利,筋骨之強”意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強健的筋骨”。而粵方言“過”和“于”同樣可以引發(fā)學生關于特定類型定語后置構成條件的思考。
總的來說,借助特色的地方文化及語言資源進行輔助教學,在文言文教學中引入方言能在文言文教學有效性與趣味性陷入困境的情況下,給文言文教學帶來新鮮血液,也為文言文教學提供了一條可供參考的路徑。
三、余論
方言能為文言詞的訓詁提供助力,同樣也能為文言文的教學提供幫助。文言文教學是中學語文教學的重點與難點,一直以來,語文教師都在探索如何高效實現文言文教學的路徑。在古今語言的隔閡下,方言兼顧了口語的鮮活性與古漢語中某些語音、詞匯與語法特征,不啻為作為解決文言文教學痛點的一條解決路徑。
借助方言音韻,可以助力文言文教學中的韻律、誦讀于情感感知,加深對文本的分析與理解;借助方言詞匯,聯絡古今,以更好了解文言詞匯的基本語義,并對詞匯進行拓展以及整理歸類中提升綜合運用語言的能力;借助方言的語法現象,通過創(chuàng)設語境和梳理句式的方式,可以引導學生更好地理解文言特殊句式,提升對語法的綜合把握。同時,方言作為承載著地方文化與記憶的載體,我們教師應當充分利用,以求多角度、多層次提升學生對語言文化的理解與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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