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靖泉
(華中師范大學 楚學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9)
周初封建諸侯,周室念及商末楚先君鬻熊“子事文王”的勤勞,乃封其曾孫熊繹于漢南的今湖北南漳一帶,“辟在荊山”而“號為子男五十里”。(1)《左傳·昭公十二年》:“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薄妒酚洝こ兰摇?“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武王)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早終。成王舉我先公,乃子男之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眳⒁娮疚摹跺餍艿旎貥I(yè)與熊繹受封立國——商末周初羋楚史論》,《職大學報》2019年第1期。于是,楚人在周代有了立國的合法性和令江漢間蠻夷率服的權威性。
西周早中期,楚人備受周室和諸夏的歧視,周昭王、穆王還相繼大舉南征。被局限在荊山地帶“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左傳·宣公十二年》)的楚人,只能積蓄力量以待發(fā)展時機。
《史記·楚世家》述:
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蹦肆⑵溟L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圖1 楚公秉戈
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的史事,也見于《世本》和《大戴禮記》記載。
《世本》記:
熊渠立其長子庸為句袒王。(3)庸,當與“康”形近而訛;袒,當與“亶”音近而通。熊渠封其中子紅為鄂王,少子疵為就章王。
《大戴禮記·帝系》載:
自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為無康,為句亶王;其中之名為紅,為鄂王;其季之名為疵,為戚章王。
《世本》《大戴禮記·帝系》和《史記·楚世家》關于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的記載,敘事相同而文字稍異,當有傳抄過程中的通假或訛誤。《楚居》未載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的史事,應是此篇重在記述楚公楚王的徙居。
《史記·楚世家》裴骃《集解》“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句:“張瑩曰:‘今江陵也?!彼抉R貞《索隱》:“《系本》‘康’作‘庸’,‘亶’作‘袒’?!兜乩碇尽吩平?南郡之縣也。楚文王自丹陽徙都之?!庇嘀拧朵緦m舊事》卷一也述:“熊渠立,封長子康為句亶王,治江陵?!碧扑沃撩髑宓慕?jīng)史學家,大都從其說而認定“句亶即今江陵”。(4)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二百九《嘉禮》八十二。如其所說,句亶也就是春秋末年至戰(zhàn)國中晚期楚國郢都所在地,即古江陵、今荊州市區(qū)。句亶當為地名,有同于鄂為地名。《說文》:“句,曲也?!眮?通“袒”“坦”。賈誼《新書·君道》:“《書》曰:‘大道亶亶,其去身不遠?!本鋪?或許是指因江河交錯分割而成的彎曲狀平坦地帶,也即商周時期今荊州市區(qū)一帶地貌的形象指稱。
地屬荊州市荊州區(qū)馬山鎮(zhèn)的陰湘城遺址,位于沮漳河下游東部,西距沮漳河直線約11千米,西南距長江直線約18千米,東南距戰(zhàn)國楚故都紀南城直線約14千米,是一處疊壓有大溪、屈家?guī)X、石家河、夏商兩周文化遺存的重要遺址,面積約20萬平方米。[3~6]其平面近長方形的古城址,東西長約580米,南北殘寬約350米,城外有護城河遺跡。經(jīng)發(fā)掘解剖,可知古城始建于屈家?guī)X文化時期,西周時期對城垣有所增高加寬,東周時期逐漸廢棄。其西周文化遺存,有鬲、罐、豆、盉等??脊耪{(diào)查者推斷:“陰湘城一帶可能是楚昭王更城郢以前的郢都,而紀南城則是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中期偏晚楚國都城?!盵7]從已公布的發(fā)掘資料來看,陰湘城遺址的東周楚文化遺跡遺物不多,曾為春秋時期楚國都城的可能性不大;但其城垣在西周有所增修補建,或許就是句亶王為之。疏理相關文獻資料和考古資料辨析,句亶王應被封立在沮漳河下游東部的今荊州市區(qū),陰湘城遺址或即句亶王的居邑,見圖2。
圖2 陰湘城遺址保護標志碑
近現(xiàn)代以來、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學界出現(xiàn)句亶非江陵之地的異說。如清末名儒孫詒讓以為:“是熊渠三子所封,即其興兵所伐之地。句亶,即庸?!?《大戴禮記斠補》卷中)?,F(xiàn)今一些學者主要通過人名、地名的文字學、音韻學考證,或認為句亶王的封地近庸,“其地當在钖穴以東、句澨以西”[8][9](P9~10);或斷定“‘句亶’就是‘句澨’”,“在‘庸’之東北,位于漢水南岸”,“地當在今丹江口市西北至鄖縣一帶”[10~12];或以為“長子康所封最遠,其封地句蚮即是庸地”[13];或推論“鄖縣的遼瓦店子遺址當為熊渠之世句亶王的封地”[14]。這些說法,顯然與西周后期至春秋時期的江漢地區(qū)歷史情勢不合。孫詒讓大概以為熊渠伐庸即滅庸兼土,乃在庸地“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墒?楚滅庸是在春秋中期。《左傳·文公十六年》詳明記載了楚莊王聯(lián)合秦人、巴人及群蠻滅庸的史事:“秦人、巴人從楚師,群蠻從楚子盟,遂滅庸?!痹僬f,鄖縣(現(xiàn)為十堰市鄖陽區(qū))一帶在西周至春秋中期為麇國境域已是史界定論,稱熊渠將嗣子封立在麇國境內(nèi)“進一步控制庸國”則令人不可思議。試想,熊渠時代的楚都在荊雎山間,楚人往西北至麇地需經(jīng)谷、絞諸國地界,倘若句亶王被封立在鄖縣一帶,其所王之地豈不是一塊被絞、麇、庸諸國包圍的飛地?又何來為“王”一方的空間?若有變故又怎能保障自身安全?楚公熊渠興兵伐庸,當經(jīng)麇地。庸當為荊蠻之國,麇應是濮人之國。國鄰族別,麇人恐怕長期受到強鄰庸人的欺壓,自然親善在江漢間和鄰國他族的楚人。待熊渠伐庸、假道于麇,與庸為世仇的麇人大概甘愿從屬楚國、協(xié)助楚師。熊渠征服庸國,庸也與麇一同成了“屬楚之小國”(《左傳·文公十六年》杜預注)。因此,楚文化也會影響到庸、麇之地的文化發(fā)展。遼瓦店子遺址位于鄖陽區(qū)柳陂鎮(zhèn)遼瓦鄉(xiāng)境內(nèi)的漢水南岸二級臺地,發(fā)現(xiàn)的“西周時期文化遺存包括陶窯一座以及灰坑數(shù)座,未發(fā)現(xiàn)獨立的地層”[15](P30),出土遺物主要是陶器。發(fā)掘者分析,遼瓦店子遺址出土的少量西周陶器可分三期,“第一期遺存的年代應在商周之際至西周早期”;第二期遺存有典型的周文化風格陶器,年代應在西周中晚期;第三期遺存可見春秋早期楚文化風格的陶器,年代應在兩周之際。倘若認定遼瓦店子遺址就是句亶王的封地,那么遼瓦店子遺址即使沒有城址,也應有高等級墓葬或出土青銅禮樂器和兵器。殊知太史公在《楚世家》中言之鑿鑿,記 “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載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顯然,“江漢間”地與“江上之地”的地理概念,太史公區(qū)分明確也表述清楚。
熊渠征伐揚越的目的,是“至于鄂”。論者多以為,熊渠所至之鄂即甲骨卜辭、西周金文和《史記》所載承商及周的姞姓鄂國。史籍中有在今湖北鄂州、黃石一帶的“東鄂”和在今河南南陽境內(nèi)的“西鄂”之稱,學界曾有鄂國地望在東鄂或西鄂之辯,學者也多曾據(jù)禹鼎銘文而以為鄂國在西周中晚期之交已被周厲王滅亡。2007年隨州羊子山鄂國貴族墓葬和2012年南陽夏響鋪鄂國貴族墓地的發(fā)掘[16~20],方使世人知曉:西周早中期的鄂國地望在今湖北隨州一帶,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鄂國地望在今南陽境內(nèi),鄂國并未被周厲王撲滅,周室在西周晚期將剿后殘余的鄂國貴族遷至今南陽境內(nèi)安置。由是,學界原來形成的“可以推定鄂國確在江漢匯合處的今湖北鄂城一帶”[21]的主流觀點失去根基。近年,一些學者據(jù)鄂國考古新發(fā)現(xiàn)認為,熊渠所至之鄂就是在今隨州的鄂國。[22,23]然而,著眼楚國歷史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來考察,依據(jù)楚國歷史文化發(fā)展的邏輯去尋繹,熊渠若在周夷王之世征伐位于今隨州一帶的鄂國,而且割據(jù)鄂國疆土將其子封為鄂王,不僅匪夷所思,而且不合時勢事理。分析西周后期江漢地區(qū)的形勢和楚國發(fā)展的趨勢,印證周代楚國的相關史料,熊渠所至之鄂只應是史稱“東鄂”的今鄂東南鄂州、黃石及武漢江夏東南一帶。張正明早就指出:“這鄂,在今湖北鄂州市境,是揚越的經(jīng)濟中心”[24](P24);“熊渠……伐鄂,則無疑是看中了那里的銅礦”[25](P38)。誠然,“東鄂”本是商周南土揚越的世居之地,并未成為姞姓鄂人所居之國;今鄂東南發(fā)現(xiàn)有多處古礦冶遺址,是商周最為重要的銅礦開采和冶煉基地;著名的大冶銅綠山古礦冶遺址,顯示了商周最高的礦冶水平和成就。見圖3。熊渠“至于鄂”,就是為了占有揚越所居鄂地豐富的銅礦資源、掌握先進的礦冶技術;因為銅是當時最為重要的戰(zhàn)略資源,有了銅方可富國強兵。
圖3 銅綠山古銅礦遺址
舊說“楚子熊渠封中子紅于鄂,僣稱王,居此城”(5)《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十二。的大冶鄂王城遺址,現(xiàn)已被考古調(diào)查發(fā)掘證實為東周至漢代的城址。[26,27]不過,其附近卻有多處兩周遺址并出土西周中晚期至春秋時期的青銅禮樂器。東南距鄂王城遺址僅數(shù)千米的武漢市江夏區(qū)湖泗街道(原湖泗鎮(zhèn))境內(nèi)陳月基遺址,出土5件青銅甬鐘的年代上限恰與熊渠“至于鄂”的年代大致相當,周圍又有多處兩周遺址。拙文《鄂國史跡與楚人至鄂》,對熊渠所至之鄂即史稱的“東鄂”論證甚詳,且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推斷:“熊渠封立中子紅為鄂王的居邑或許就是今湖泗鎮(zhèn)境內(nèi)的某處周代遺址,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楚國在‘東鄂’的政治中心在今湖泗鎮(zhèn)境內(nèi),戰(zhàn)國時期楚國在‘東鄂’的政治中心或因水患而遷至地勢稍高的鄂王城遺址?!?/p>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東鄂”一直是楚國王子的封地,是楚國大力經(jīng)營的戰(zhàn)略物資基地。劉向《說苑》記述了春秋晚期的鄂君子皙事跡,出土戰(zhàn)國中期的鄂君啟節(jié)和包山楚簡皆記“噩君”。鄂君子皙“泛舟于新波之中”而遇“榜枻越人擁楫而歌”,鄂君啟節(jié)銘記鄂君商貿(mào)車船隊的行商路線,證實鄂君封地即今鄂州、黃石一帶的“東鄂”,也就是熊渠所至之鄂。[28~31]
《史記》述先秦帝王世系,多據(jù)《世本》,當以“少子疵為就章王”為是?!墩f文》:“就,高也,從京、尤。尤,異于凡也。”章,通“漳”。《左傳·哀公六年》:“江、`漢、雎、章,楚之望也。” 《孔子家語·正論》《水經(jīng)注·江水》《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等引述,“雎”皆作“沮”,“章”皆作“漳”?!本驼?義即沮漳河之濱的高地。就章得名,猶同句亶,也因地形。
張正明主要作歷史學的探討,曾認為“越章的地望不易指實……以在今湖北秭歸縣較為可靠”[24](P25),后說明“毋康所王之地句亶……在今江陵。摯紅所王之地鄂,在今鄂州……執(zhí)疵所王之地越章,不易指實,可能在江陵與鄂州之間某處。做這樣的布局,想來是為了確保運輸紅銅的戰(zhàn)略通道的安全”。[35](P46)張說意謂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的布局,是著眼于楚國發(fā)展的戰(zhàn)略謀劃,誠然洞達。不過,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的戰(zhàn)略謀劃和精心布局,恐怕不僅只是確保銅料運輸通道的安全,還應是經(jīng)營和鞏固所占江漢地區(qū)的漢西及濱江地帶的新拓疆土和物質(zhì)源地,創(chuàng)建楚國發(fā)展的堅實基業(yè)。既作文字學、音韻學、歷史地理學的考證,又作歷史學的深入探討,再參證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就章的地望還是可以大致指實。有學者作音韻學的考證,認為“‘就章’‘戚章’就是‘沮章’。也就是今天經(jīng)當陽、枝江繞過古紀南城西北,于江陵匯入長江的沮漳河”。[32]著眼于楚國長遠發(fā)展的戰(zhàn)略謀劃,熊渠封子在沮漳河流域為王十分必要。沮漳河是連通楚都丹陽與句亶的要道,其安全比句亶至“東鄂”的銅料運輸通道更加重要。沮水、漳水在今當陽市河溶鎮(zhèn)兩河口匯合為沮漳河,若執(zhí)疵封地在沮漳河流域,就章的地望就應在今當陽、枝江境內(nèi)。
2012年,在宜昌白洋工業(yè)園區(qū)的長江北岸一級臺地(原屬枝江市白洋鎮(zhèn)萬福垴村),因工程施工發(fā)現(xiàn)西周的銅器和陶器。2015年,萬福垴這處面積約56萬平方米的大型聚落遺址被發(fā)掘,發(fā)現(xiàn)灰坑、灰溝、洞坑、窯址等遺跡,出土大量陶器和少量銅器、石器等遺物。出土的青銅器計有甬鐘12件、圓鼎1件和柳葉形劍1件,陶器有鬲、簋、罐、甕、尊、豆等。發(fā)掘簡報認定:“萬福垴遺址從西周晚期延續(xù)到春秋中期,文化內(nèi)涵豐富……但究其主要文化內(nèi)涵仍屬楚文化范疇?!盵36]出土的1件飾有云紋、凹旋紋和竊曲紋的甬鐘,鉦部至鼓部銘刻:“楚季寶鐘厥孫乃獻于公公其萬年受厥福?!币妶D4。發(fā)掘簡報推斷:“其鑄造年代為西周中期,而鐘體銘文與甬鐘鑄造年代不同,應該是鐘鑄造完成使用過一段時間后再進行鏨刻而成。”關于這批青銅鐘鼎的年代,盡管考古專家有西周早中期和西周晚期的不同意見[37,38],但經(jīng)國家相關專家鑒定,“眾多意見完全一致:時代為西周中晚期”[39]。
圖4 楚季寶鐘及銘文
萬福垴遺址的發(fā)現(xiàn)及其西周中晚期文化遺存的面世,表明萬福垴遺址附近曾有西周中晚期楚國貴族的居邑。李伯謙謂:“萬福垴遺址是典型的楚文化遺存,學術界沒有爭議……其等級雖比不上同時期的大國封國都城,但也絕不會是普通的聚落,由其規(guī)模和內(nèi)涵窺之,亦應是與封國都城相差不太大的重要聚落遺址……筆者猜度周、楚反目,可能與楚人勢力陡增、不聽中央號令且自封楚公有關。如果成、康時期楚都確在丹淅之會的‘丹陽’,那么至昭王或昭王以后新遷的都城會在何地呢?從時間上講,萬福垴遺址不無可能。”[38]不過,萬福垴遺址的面積雖然不小,但文化層分布零星又不連續(xù),且未發(fā)現(xiàn)建筑遺跡,尤其是大型建筑遺跡,猜度其為封國都城遺址尚需考古發(fā)現(xiàn)的證實,猜度其為西周昭王時代或其后的楚都遺址則目前既缺考古發(fā)現(xiàn)的印證又于文獻無征。近時又有考古學者論析,由其文化層分布和地理位置來看,“萬福垴作為都城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其考古發(fā)現(xiàn)“說明西周中晚期楚國是以距離萬福垴不遠的沮漳河一帶作為政治中心”。[40]
據(jù)迄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佐證文獻記載,切近史實的推斷應是,萬福垴遺址及其西周中晚期文化遺存與熊渠所封“少子疵為就章王”相關。萬福垴遺址出土的一批銅器,不僅顯示了熊渠“至于鄂”后楚國青銅文化的發(fā)展和成就,也顯示出沮漳河下游在西周中晚期成了楚國又一政治重心,印證了熊渠封立三子為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
無論是否能夠在萬福垴遺址附近發(fā)現(xiàn)就章王執(zhí)疵的王城遺跡,文獻記載提供了枝江境內(nèi)在春秋時期有楚國城邑的線索?!蹲髠鳌ざü哪辍酚涊d春秋末年吳師入郢前一天楚昭王出奔,“涉雎,濟江,入于云中”??追f達疏:“郢都在江北雎東,王走西涉雎,又南濟江,乃入于云中。”楊伯峻注:“楚昭王蓋由今枝江縣渡長江,傳說云夢澤跨江南北,此江南之云夢。”枝江縣在歷史上的隸屬和區(qū)劃多有變故,1996年改為枝江市。此處不論昭王是否渡江而入江南之夢,但昭王涉過沮水奔至舊枝江縣境則應無疑。昭王之所以涉沮而至舊枝江縣境,當因舊枝江縣境內(nèi)有楚國城邑。舊枝江縣境內(nèi)春秋時期的楚國城邑,或許就是西周執(zhí)疵的故王城。
當陽季家湖本應是沮漳河故道,在其西岸有楚城遺址。城址東距今沮漳河直線約3千米,西南距長江直線約15千米,東南距戰(zhàn)國楚故都紀南城直線約27千米,南北長約1600米,東西寬約1400米,疊壓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石家河文化遺存之上,主要為東周文化遺存,但也發(fā)現(xiàn)有西周晚期遺物。[44,45]遺址所處的草埠湖鎮(zhèn)楚城村一帶,在1975年前地屬枝江縣?!吨袊脊艑W·兩周卷》介紹:“季家湖城址是一處非常重要的楚國城市遺址,或認為是楚都丹陽,或認為是楚文王始都的郢城?!盵46](P270)據(jù)迄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楚史研究,季家湖楚城遺址既不可能是西周楚都丹陽,也不會是春秋楚國郢都,但有可能是就章王的居邑,見圖5。
圖5 季家湖城址保護標志碑
楚公熊渠“至于鄂”后,即封立三個兒子分別鎮(zhèn)守新拓的楚疆,且冠以與周王等齊的王號。明儒王道焜、趙如源輯《左傳杜林合注》卷一謂:“熊渠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庇為越章王,此僭王之始也?!背擞掠邗竦绕聘?即由熊渠奠其精神之基,開其傳統(tǒng)之源。
“伐庸、楊粵,至于鄂”后立三子為王,可謂“熊渠一生所曾作出的最重大的決策,以及所曾建樹的最輝煌的功業(yè)”[35](P45),對楚國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影響深巨。
顧鐵符論析:“‘立長子康為句亶王’的句亶,和郢是在同一地區(qū)范圍之內(nèi)。熊渠在掃蕩江漢平原的前前后后,對長江、云夢之間關系,作了詳細考察,意識到它對楚國發(fā)展前途的重大作用。熊渠要他的長子坐鎮(zhèn)在這里,是為二百年后遷都立下了奠基石?!盵47](P41~42)誠如其說,熊渠興兵征伐和封立三子,是著眼于楚國發(fā)展前途的遠大圖謀和戰(zhàn)略舉措。
《史記·貨殖列傳》謂;“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卑喙躺钜詾槭?在《漢書·地理志》中引述。其不僅是西通巴蜀、東達吳越的咽喉,而且是北上可轉溯漢水而入中原、南下可濟涉長江而抵五嶺的要津。加之東、南有云夢、洞庭的富饒物產(chǎn),西、北有山林、平原的豐裕資財,其足以成為天下都會和重鎮(zhèn)所在的勝地。因此,處于東西和南北水陸要道之交叉點上的古江陵、今荊州市區(qū),實為長江中游的樞要和鎖鑰。西周推行宗法制度,統(tǒng)治者實行“嫡長子繼承制”?!俺跷焕^承制度……仍然行的是周王朝一脈相承下來的傳嫡立長?!盵47](P60)熊渠將嫡嗣長子康封在古江陵為王,表明了他對今荊州市區(qū)的戰(zhàn)略地位有著明晰的認識,對楚國的發(fā)展前景有著長遠的謀劃。立長子康為王居句亶,實際上在今荊州市區(qū)建立了當時楚國的副都。或許,熊渠已有讓長子康繼位后將首都從今鄂西北南遷至今荊州市區(qū)的打算,因為奠都在今荊州市區(qū)才便于遙控在今鄂東南的銅礦資源,才便于楚人東進西往、北上南下地發(fā)展。只是天命未可預料,長子康早死,熊渠卒后繼位的是封立為鄂王的中子紅,加之周厲王暴虐懾楚、周宣王“中興”伐楚,西周晚期的楚君未敢有實現(xiàn)先公熊渠意圖的作為,今荊州市區(qū)成為楚國王畿也延遲到了東周。
執(zhí)疵為王之地在沮漳河下游西部,可以控制今鄂西南大片地域,融合土著的濮人、荊蠻并防范巴人西來侵擾,保障丹陽至句亶的沮漳河通道安全,同時又與兄長毋康為王之地連接成片。句亶王的疑似都邑陰湘城遺址與就章王的疑似都邑季家湖城址間隔沮漳河相望,直線距離僅約13千米,互為照應而成犄角之勢,見圖6。熊渠將長子和少子皆封立在沮漳河與長江的交匯地帶,一東一西共同鎮(zhèn)守北上南下、東進西往的戰(zhàn)略樞要,可謂布局周嚴,謀慮深遠。
圖6 陰湘城遺址與季家湖城址位置
圖7 龍灣章華臺基址
沮漳河中下游本為商代西周的權國據(jù)有,考古發(fā)現(xiàn)已有印證。[48,49]熊渠封立的句亶王、就章王所王之地,當含熊渠割占的權國疆土。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商周的國家大事,就是祭祀和兵戎。祭祀需要青銅禮器,兵戎需要青銅兵器。“熊渠封其中子紅為鄂王”,占有當?shù)刎S富的銅礦資源,掌握當時先進的礦冶技術,也就有了富國強兵最為重要的戰(zhàn)略資源。
開疆拓宇既為獲取云連徒洲(古云夢澤)的豐富物產(chǎn),更為獲取東鄂之地的江南銅料。熊渠雖然沒有略及漢東而盡取江漢間地,卻使江漢地區(qū)的漢西大部及南部濱江地帶連接而成楚國的疆域或勢力范圍,使長江中游豐富的戰(zhàn)略資源——銅礦成為楚國的禁臠,封立三子為王鎮(zhèn)控要害而草創(chuàng)楚國的江漢基業(yè)。楚國乃由“辟在荊山”的蕞爾小邦,崛起為雄踞江漢間的南土大國。
尊稱“楚公”,興兵開疆,封土立王,熊渠無視王權、抗禮朝廷、侵犯諸侯、為所欲為的舉動必為周室所不容。周厲王即位,便有南征伐楚意圖?!冻兰摇穬H述:“及周厲王之時,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今本竹書紀年》載,厲王元年,“楚人來獻龜貝”。此事若實,那么想必厲王即位當年就大張伐楚立威的聲勢,熊渠明識時務而主動納貢稱臣,并且除去三子的王號,消解了厲王的伐楚意圖。據(jù)金文資料顯示,本為周室倚重的漢東鄂國大概不滿厲王暴虐,竟然率領淮夷和東夷在南土和東土大肆侵伐。厲王震怒,派遣精銳的西六師、殷八師南征伐鄂。熊渠忌憚暴虐的周厲王伐楚,明智地自行去掉封立三子的王號。不過,王號雖去,三子的封地仍在,新拓的疆土未失,熊渠草創(chuàng)的江漢基業(yè)也在西周晚期得以鞏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