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龍……龍在哪里?”
羽然看著眼前的水泥坪,幾條長凳隨意散放著,十來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正坐在凳上大聲說笑,雖已入秋,南方依然熱度不減,他們一個個手里攥著毛巾,或是擦汗或是扇風。
“就這里呀!”面前這個叫桑桑的女孩,是她在云溪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桑桑掄圓了胳膊,在空氣中畫上一個大圈,比畫著說:“就這里呀!”
羽然更糊涂了,一直聽說打谷場在練舞龍,今天桑桑特意帶她來看,可是龍……龍在哪里呢?
“嘿!再來一遍!”在水泥坪的那頭,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擊掌喊道,大家聞聲都站了起來,開始有節(jié)奏地跺著腳打拍子,桑桑也急忙回到了隊伍中。
羽然搖轉(zhuǎn)自己的輪椅退到場邊,好奇地看著他們要怎么舞一條不存在的“龍”。
“嘿!嘿!嘿!嘿!”少年們嘹亮的嗓音穿透了沉沉暮靄。
“啪!啪!啪!啪!”整齊的腳步聲勢要震動沉靜的山巒。
只見他們四人一組,每人一條凳子腿,將方才坐過的長凳高舉上肩,在打谷場上跑動開來。有時候,前面二人突然弓下身,于是板凳像要俯沖下來似的,卻又虛晃一下再次閃開;有時候,四人跑成一列,中間兩人一貓腰,左右繞轉(zhuǎn),仿佛板凳也跟著翻了個身……
此時天色將黑,炊煙四起,一片迷蒙中遠遠看去,還真像幾條小龍在左沖右突,看得人心潮澎湃,羽然不禁鼓起掌來。
“好看,真好看!”當一輪排練結束,桑?;氐阶约荷磉叺臅r候,羽然由衷地夸贊道。
皮膚黝黑的男孩也走了過來,桑桑介紹道:“這是大偉,我們隊長,”又對著男孩說,“這是四阿婆家的然妹子。”
“然妹子,”叫大偉的男孩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在黑皮膚的襯托下格外醒目:“四阿婆跟我們說過你,你身體好了嗎?我們在這里舞龍吵不吵你?”
羽然頓時有點兒尷尬,原來自己之前的抱怨,被他們知道了……
2
那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媽媽把因傷休學的羽然送來外婆家,說這里山清水秀,散散心也好。沒承想,剛到云溪村那幾天,比在城里還憋悶。外婆是個大嗓門,有時候羽然剛要睡著,就聽她在窗下一聲吆喝,每每把人驚一跳。
“外婆—”羽然嗔怪地拉長了聲音。
“噢,噢,我忘了!”外婆慌忙壓低了聲,又賠笑解釋道,“人家在山坳那邊嘛,我不喊那么大聲,根本聽不見?!?/p>
羽然本來想說,隔那么遠就打電話好了呀!但她也知道,這是外婆在山區(qū)生活幾十年的習慣,雖然她不太適應,也不能失了禮貌。
再后來,就更難忍了,窗外開始傳來“嘿嘿哈哈”“噼噼啪啪”的響動,一吵就是很久。有時候羽然困極了,想睡一會兒,那聲音卻穿墻而入,在她的腦袋里嗡嗡回響,攪得人又累又煩。
“那個啊,”外婆在堂屋一邊擇菜,一邊隔著門跟她說話,“是打谷場那邊,村里的孩子在舞龍,他們要去參加龍燈會呢?!?/p>
“好吵!”羽然皺著眉抱怨。
外婆手里頓了一下,說:“那,我去找他們問問,看能不能換個時間練?”
“唉,算了。”羽然嘆了口氣,她知道外婆也很為難。換什么時間呢?幾個月以來,她總是夜里失眠,白天又昏昏沉沉,說不準什么時間想瞇上一會兒??偛荒芤驗樽约簳円诡嵉梗徒谷思艺;顒影伞?/p>
“要不,我推你出去走走?”外婆小心地試探著。
里屋半晌沒有聲音,原來又暈暈乎乎地睡過去了。
外婆搖搖頭,進來給她蓋上毯子,這孩子,晚上又該睡不著煩心了,難喲!
3
天黑透的時候,這一場蛟龍鬧海才平息下來,縷縷炊煙也先后消散,融入無邊夜幕,打谷場的少年們把板凳扛上肩,各自往家走去。有幾個順路的,則熱情地簇擁著羽然,他們一路高聲談笑,商量怎么加動作讓自己的龍看起來更厲害,還搶著推羽然的輪椅,非要每個人都親自送她一段路。
“明天我來叫你,帶你去摘果子。”桑桑走出去老遠,又轉(zhuǎn)身向她招手呼喊道。
真奇怪,之前外婆大聲說話羽然覺得很吵,打谷場上舞龍也讓她心里厭煩。但是今晚卻突然不一樣了,那些響亮的聲音是那樣的富含生命力,像山風一樣撲面而來,將她裹挾其中,注入許多力量。
“我原本還以為是那種有雕花龍頭的大長龍呢,我還問桑桑,龍在哪里……”飯桌上,羽然哈哈笑著,給外婆講她今天的見聞。
“我們這個也是龍,是板凳龍?!蓖馄趴粗d奮的神情,也笑開了,“老話說,‘有錢人家耍龍燈,沒錢人家耍板凳?!习傩崭吲d了,隨手拿起板凳一舞,也是喜慶熱鬧。等到龍燈會的時候,拿稻草和竹篾子扎個龍安上去,還要更好看,更精神!”
可能是因為太久沒出門的關系,今天雖然還是坐在輪椅上,只是被推出去看了一陣舞龍,卻也讓羽然有了餓和累的感覺。
她睜大眼睛,聽外婆講瑤家人是怎樣興之所至,茶碗一放,舞起八仙桌旁的板凳便開始斗龍:雙龍戲珠、黑狗穿襠、龍擺尾、跳龍門……不知不覺中,竟就著清甜的小白菜和噴香的炒雞蛋吃掉了一大碗米飯。
明天會摘到什么果子呢?她回想著這段時間桑桑從口袋里掏出的古怪東西:南酸棗滑溜溜的,酸得人直流口水;雞爪果當真像一堆七拐八拐的小爪子;野荔枝有著濃郁香甜的淺黃色果肉;還有紅彤彤的高粱泡,泉水一沖,大捧大捧地吃個痛快……
夜深了,山風獵獵,外婆輕輕地進來關上窗,笑容浮上了她布滿溝壑的臉龐,半個多月來,這孩子頭一回安靜地睡著了。
4
羽然并不知道外婆臉上的笑容為什么越來越多,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變化著。她可以吃下一整碗飯了,她可以白天精精神神地出門,夜里睡一整宿不做夢哭了,她還可以自己搖著輪椅,玩上半天也不累了。
從伙伴們那里,羽然知道了好多龍燈會的趣事,原來除了常見的布龍,瑤家人還有草龍、人龍、香火龍、滾珠龍、荷花龍、炸龍等十幾種花式。單說舞人龍吧,桑桑眉飛色舞地描述,讓那場景就像放電影一般呈現(xiàn)在她眼前—
先上來十幾二十個精壯漢子,全都手里空空,見不著哪里有龍。然后你看他們一蹲身,一跨騎,一半人在地上當龍爪,另一半人則被“龍爪”架在肩上,仰面朝天化作了龍身。每一段“龍身”用手扣住后面“龍身”的腳,自己的腳也被前面的“龍身”扣緊,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接,就形成了一條全部由人組成的“人龍”……
羽然聽得入了迷,每天都早早候著舞龍隊的到來。只是最近兩天,打谷場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安靜了下來,讓她有點兒不安。這天晚上,天快黑了外婆才到家,熱了兩個糍粑讓她對付著吃一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桑桑怎么也不來了?”羽然纏著外婆問。
外婆嘆了口氣:“大偉爸爸干活的時候從樓上掉下來了……地里的莊稼不等人,村里頭都去幫忙了,桑桑剛在那邊打豬草呢。”看她一臉驚懼,外婆又趕緊安慰道:“應該沒事了,在縣醫(yī)院住著,大偉和媽媽在那照顧。”
“難怪這兩天沒聽見他們舞龍了。”羽然自言自語道。
“舞龍啊?”外婆一邊搓著麻繩一邊說,“這兩天忙,地里活兒干完他們就來了,龍燈會肯定要參加的?!?/p>
“這還能參加得了嗎?”羽然懷疑地問,大偉是隊長,他缺席了,還能組織起來嗎?
“怎么不能?”外婆說,“這些年,男人家出去打工,村子里的嬸嬸、阿婆、小孩子也一樣舞,一年都沒缺過。老輩傳下來的東西不能在我們手里斷了,這點兒困難算什么?”
5
正如外婆說的那樣,沒過幾天,少年們便扛起板凳回到了打谷場上。
“我們年年都去龍燈會,一次也沒缺過,人手再少也要頂上,”桑桑告訴羽然,“你去了,就算輸了比賽,也沒誰笑話你,比賽本來就有輸有贏嘛;你不去,那你這個村子就不行了,精神,氣勢,全輸沒了!”她站出來擔任臨時隊長,指揮著大家放學后把大偉家的農(nóng)活干了,再一道來舞龍。
“大偉倒不打緊,他練得扎實,到時候直接上都行,就是三嬸不能來給我們敲鼓了怎么辦?”小俊過來找桑桑商量。
是呀,三嬸是大偉的媽媽,以前都是她忙完了農(nóng)活來敲鼓,現(xiàn)在這狀況,肯定是來不了了。
“嗯……還有誰能敲鼓?”桑桑思索著。
“村里能來的都來了,阿婆們沒力氣,敲不響?!毙】殡y地說。
“我試試?!币粋€聲音打破了沉默。
桑桑和小俊驚喜地抬起頭,異口同聲地喊道:“好哇!”
男孩女孩們圍攏過來,他們先是搬來大鼓,想要架在輪椅上。羽然試了試,離得太近了,胳膊掄不開,完全使不上力,敲出的聲不像龍騰四海,倒像老鼠滾苞谷。
“這樣,你們把鼓放在凳子上,”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借著伙伴們的攙扶,她慢慢起身離開了輪椅,咬牙,使勁兒,艱難地把一條腿抬起來跨過了板凳,騎坐在鼓前,然后再次拿起鼓槌—
“咚!咚咚!”
這下對了!少年們歡呼起來:“我們再來一遍!”
“咚咚咚咚!咚咚咚!”
洪亮的鼓聲響徹山間,撕裂了這些天來的沉悶,羽然甩開雙臂,身體里的力量從鼓槌末端傾瀉而出,鼓點與舞龍少年的腳步合為一體,恍惚間,她看到了自己在舞臺上的身影,靈巧的舞步在節(jié)奏中穿行,自由而舒暢。
6
等到大偉歸隊的時候,羽然的鼓已經(jīng)敲得非常好了,她飯量越來越大,睡眠也越來越好,敲出的鼓聲一天更比一天有力。
這天晚上,十幾個孩子擁著羽然來到外婆家,他們你推我搡,誰也不做先開口的那個人,最后倒是外婆忍不住了,問大家到底有什么事。
“阿婆,我們想帶然妹子去圩上看炸龍?!贝髠ナ顷犻L,只能硬著頭皮站出來說。
“行??!”阿婆高興地問,“有人開車捎你們嗎?”
“沒有……”桑桑為難地說,“我們要搭客車去,然妹子的輪椅上不去,我們想,我們想……讓她自己走……”說到后面,桑桑的聲音越來越小,大家也都低下頭,等著外婆一口駁回他們的荒誕請求。
“外婆,我可以試試!媽媽給我?guī)Я艘桓惫照葋?,還有幾天,我先試一試!”羽然緊緊地盯著外婆的表情。
外婆環(huán)視了他們一圈,才說:“我先不答應,你這幾天試一試,能自己拄著拐杖走,就去?!?/p>
“哇!”
“然妹子可以跟我們一起去了!”
“阿婆最好了!”
孩子們都跳了起來,大聲歡呼著,桑桑則迫不及待跟著外婆進屋,把拐杖拿了出來,恨不得立刻把羽然攙起來走兩步。
這天晚上,羽然照舊是早早睡下,她不知道,外婆和爸爸媽媽還開了個小小的家庭會議。
“這能行嗎?”媽媽在電話里擔心地說,“都還是孩子,萬一摔了呢?”
外婆卻很有信心地說:“我跟你們說過,然然現(xiàn)在可有勁兒了,她沒問題的?!?/p>
爸爸在那頭搶過電話來:“媽,我相信您。”隨后又開導妻子道:“你忘了,醫(yī)生早就說過她可以試著復健了,然然始終不敢離開輪椅,很大程度上是害怕再受傷,是心病,現(xiàn)在有這個機會,必須讓她闖一闖!”
7
“咚咚鏘!咚咚鏘!”
鑼鼓喧天中,華美莊嚴的金紅大龍從街頭游過,搖頭擺尾,好不神氣。
“噼里啪啦!嘣!”
老百姓燃起了爆竹,一戶,兩戶,三戶,最后整條街連成一片。煙霧中閃動著紅紅的火光,那大金龍在其間矯健地奔騰著、翻滾著、躍動著,仿佛一會兒上了云端,一會兒又下了火海。
道旁擠擠挨挨,圍滿了人,都在喊著號子、拍著巴掌助威。離羽然最近的那個小孩,嗓子都快喊啞了,巴掌更是拍得通紅。大人們呢,也都一個個變成了小孩,仿佛回到了童年時與小伙伴同去圩上看炸龍的那一日,忘卻心頭的煩擾,全身蕩滿了激情。羽然格外留意這支龍隊的鼓手,暗暗記下對方的技巧,伙伴們也都聚精會神,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偷師學藝。
炸龍從山坳那頭過來,還要一路舞到河邊,沿途經(jīng)過誰家,誰家就燃起爆竹,鞭炮聲連綿不絕,喧鬧聲直沖云霄。一個小伙子從旁邊擠過去,鉆進舞龍隊替下了另一個小伙子,羽然這才注意到,一條龍雖然只有十幾個人在舞,卻不斷有人互相替班,難怪炸龍一舞幾個小時,還能一直保持生猛無敵的勁頭。
等到大金龍走遠了,鞭炮聲漸漸停息下來,羽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也快喊啞了,一直架在拐杖上的胳膊又酸又疼。
“走!我們?nèi)ヴ[子上吃米豆腐!”桑桑和另一個女孩攙住羽然往前走。
“鬧子”就是集市,外婆說“趕鬧子”就是去趕集了。做米豆腐的是一個瑤家阿婆,頭上包一塊藍靛布頭帕,戴著成串的銀耳環(huán)和絞絲銀手鐲,衣襟、袖口、領口鑲著精巧的繡花邊。米豆腐切成小小方塊,浸泡在清亮的骨頭湯里,撒上翠綠的蔥花香菜,再來一勺鮮紅的剁辣椒,讓人看著就胃口大開,大家如野狼過境,吸溜吸溜就留下一桌子空碗。
8
一直到日頭偏西,少年們才想起一個嚴峻的問題:來的時候,他們是搭運木材的貨車下山,在山腳搭的客車;而現(xiàn)在他們下了客車,需要自己從山腳走回去了。
“你還能走嗎?”桑桑擔心地問。
羽然咬著牙,點了點頭。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輪椅那么長時間,其實看炸龍的時候站了半晌就已經(jīng)有點兒腿軟,后來在客車上坐了一陣,又感覺緩過來一點兒,她想自己應該還能走。
大偉卻在面前蹲了下來:“我背你。”
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先自己走走吧,走不動了再說。”
“你剛剛下車那幾步都腳底發(fā)飄啦!”一旁的小俊說,“大偉先背,我們輪著來,一人一段路,不累的!”
另一個男孩也附和道:“對,輪著背,以后我們還要舞人龍呢,背個然妹子算什么!”
“快點兒!”大偉催促她,“不白背,我明天去問四阿婆討個雞腿!”
“你的漫畫書借我看一個禮拜!”小俊也趁機提要求。
“你門口的柚子熟了給我一個!”
大家嘻嘻哈哈,化解了羽然的尷尬,一路說笑著向山里走去。
“哞—”
路邊的草地上,一頭黃牛跟他們打起了招呼?!斑@是我家的牛,”大偉說,他四下張望,沖遠處拾柴的人影高聲喊道:“媽!媽!你怎么在這里放牛?”
原來,三嬸今天從縣城回來了,知道這群孩子帶著羽然去看炸龍,心細的她下午就把牛牽出來等著了:“然妹子,騎上來!”
羽然想問問大偉的爸爸怎么樣了,但又不敢開口,倒是對面山坡上有眼尖的嬸子瞧見他們,大聲問開了:“三嫂,我三哥好些沒?”
三嬸爽朗地笑著,大聲回應她:“辛苦半輩子了,讓他偷點兒懶,多歇幾天!”
從這個山坡到那個山坡,走路要走上半天,好在山里人嗓門夠亮,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兩座山連了起來。路邊的峭壁上,一棵松樹正從石頭縫里擠出來,張開枝葉擁抱天空,這大山里的哪一個生命,不是生機勃勃呢?
9
一邊是龍燈會的日子越來越近,另一邊,是爸爸打來電話,告訴羽然有了新的康復治療方案?!拔椰F(xiàn)在還不能走,”羽然告訴他,“我必須參加龍燈會?!边@么多小龍,都等著她給出的鼓點,不是嗎?
炸龍帶給了羽然巨大的震撼,但想到他們將與這樣威猛的龍同場競技,又有一些小小的氣餒??刹还苁巧I_€是大偉,以及舞龍隊其他少年,都不以為意:“大龍有大龍的氣派,我們小龍有小龍的好看!”
板凳龍的優(yōu)勢是靈巧,他們的確在動作設計上做足了功夫,翻、滾、跑、跳、追、躥、騰、躍,一招一式都格外用心,小小的龍照樣舞得生機盎然,銳不可當。羽然也不斷改進自己的手法,讓鼓點與動作銜接嚴絲合縫,既輕盈靈動,又充滿了爆發(fā)力。
龍燈會的前一天,大家把板凳送到了羽然家。只見外婆將長長的竹竿劈成纖細的篾條,在板凳上扎出龍骨和龍頭,又用剛收割下來的金黃稻草捆成龍身,還沒等羽然看明白怎么回事,一條條小龍已經(jīng)乖巧地趴在了堂屋里,散發(fā)著來自叢林與田野的清香。
媽媽也像個孩子一樣興奮,拿起板凳龍比畫著說:“外婆以前也給我扎過龍,我也去過龍燈會,我還會跳長鼓舞、對山歌……”她是來接羽然回家的,龍燈會結束,就該走了。
“媽媽,演出服幫我?guī)Я藛幔俊庇鹑灰贿吤↓埖念^,一邊問道。
“帶了,你要這些干什么?”媽媽說著,從行李中拽出一個大大的包袱,打開在她面前。
這件藍綠色的長裙,下擺綴滿橢圓亮片,是跳孔雀舞穿的;這條大擺裙上,縫著一串串小銀鈴,每一次晃動,都會帶出環(huán)佩叮當;還有這身黑紅配色的短褂短裙,繡著五彩絲線,是展演過多次的采茶舞的服裝……
啊,羽然還記得,剛練采茶舞的時候,老師批評過她很多次,說她軟綿綿的,沒有力量。那時候她還不解,舞蹈不就該婀娜多姿嗎?直到她真正走進大山里,去注視外婆、桑桑、三嬸,以及所有大山里的女性,才明白當初缺少的是什么。
羽然鋪開這些衣服,看了又看,隨后拿起剪刀,唰唰唰把它們剪成了碎片。
“然然!”媽媽的眼睛里,滿是震驚和不安。
羽然沖她笑笑:“我要用它們裝飾小龍?!?/p>
媽媽的記憶還停留在從前呢,那時候,羽然的舞蹈夢被傷病撕得粉碎,未來是那樣黯淡,一點小小的刺激便能輕易將她擊潰。媽媽不知道,而今她已像這大山里的野草,將根穩(wěn)穩(wěn)地扎進土里,再是疾風驟雨,也不會讓自己倒下。
10
農(nóng)歷十月十六盤王節(jié),公雞剛發(fā)出清早的第一聲啼鳴,羽然與伙伴們已經(jīng)走在了路上,此時,百十條龍從各自村鎮(zhèn)出發(fā),正向著盤王大殿而去。今天,萬千瑤族人民將在那里紀念先祖盤王,板凳龍也將與它的同胞們一決高下。
“看!太陽要出來了!”桑桑興奮地喊道。羽然抬起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的天空先是浮現(xiàn)一片淺藍,緊接著,又被山巒后的日頭染成了金色。鳥叫蟲鳴越來越響,與少年們的歌聲、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寫成蓬勃的樂章。那板凳龍被他們扛在肩上,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在氤氳的晨霧中,竟好像真的有一群龍飛在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