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與明月

張戰(zhàn)

劉羊背靠兩座大山，雪峰山與岳麓山。劉羊心里有兩輪明月，升起于雪峰山間的明月，輝耀在岳麓山頂?shù)拿髟?。劉羊是大山之子，是明月之子?/p>

我第一次見劉羊是2016年1月9日下午，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月。長沙建湘路一個名為“熬吧”的書吧，大家為一位詩友的新詩集作分享會，劉羊是主持人。雪霽清寒，我們都厚長大衣，劉羊白襯衣，領(lǐng)袖如新，笑容皎潔。他主持行云流水，聯(lián)珠綴玉，望去就是一位明月少年。

2020年歲末，劉羊贈我他的詩集《小小的幸?！贰＿@本詩集2009年1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我2020年底才讀到。詩集中第一首詩《小蜜蜂》寫于1997年，他十九歲，時為湖南師大中文系的大二學(xué)生，學(xué)校“黑螞蟻”詩社的聯(lián)合發(fā)起人。每天，他和詩社的小伙伴輪流扛一塊名為“木蘭詩行”的黑板到師大著名的木蘭路口，那里女生們來來往往，裙袂飄飄。在女生們的圍觀中，劉羊和小伙伴們一次次把自己的詩作發(fā)表在黑板上。十九歲的明月少年，卻在詩里寫道：愛世間所有渺茫的歌，所有巨大的不可救藥的孤獨。

我讀這句詩，并未笑他少年強說愁。我知道，一個詩人，必有渺茫無法歸攏、孤獨洞徹心髓的一刻。那時，寫詩就成為他穿越渺茫與孤獨的唯一道路，一個詩人因此誕生。

2014年，劉羊第二部詩集《愛的長短句》由北京工藝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收錄他2009年到2013年間的詩作，生命中的力與愛戰(zhàn)勝了一切。

2023年秋天，劉羊捧出了他的第三部詩集《山間明月》。與第一部詩集《小小的幸福》中每首詩后注明寫作時間不同，《山間明月》中的詩作以內(nèi)容歸為八輯：“笑忘書”“吸鐵石”“女兒與我”“山間明月”“大提琴手”“粗布衣者”“通往麓山的路”“短歌”。劉羊的創(chuàng)作隨筆，開篇即引電影《阿凡達》中納威人的臺詞：“每個人都會出生兩次，第二次是你在族人中獲得永久地位的時候。”他借此表明心跡——“每個人都會出生兩次，第二次是決定成為一個詩人。”

我震撼。葉青有一部詩集叫《下輩子更加決定》，我喜歡這詩集名。但“下輩子更加決定”太遲，這輩子就要“更加決定”。初中課堂上，劉羊聽語文老師講《敕勒歌》，天地風(fēng)草，牛羊隱現(xiàn)，雄渾質(zhì)樸，攝魂奪魄。詩以其神秘的聲音喚醒劉羊潛藏于心中的內(nèi)在詩性，仿佛莫高窟前的宕泉河，從海拔3880米的祁連山脈野馬南山發(fā)源，出山卻潛隱戈壁沙漠，直到莫高窟東側(cè)的三危山下才奔突而出。河水滋養(yǎng)出綠洲，綠洲滋養(yǎng)了僧人，僧人請來了工匠，宕泉河崖壁上，就有了一位位菩薩，一個個飛天。劉羊聽《敕勒歌》的那一堂課，就是宕泉河從沙漠中涌出地面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詩歌律動。我猜想他取名劉羊，是否就是代入為《敕勒歌》中的一只白羊，詩的長風(fēng)吹低草原，召喚他以詩人身份現(xiàn)身。當(dāng)他決定成為一個詩人，他以自己的自由意志為生命重新命名，他是自己的神。

追問一個詩人的寫詩動機，是辨識詩人真?zhèn)蔚脑搭^性問題。倘若問劉羊為何寫詩，他的回答一定不是“為了詩”，而是“為了人”。詩言志，詩之志必出于一個具體的人。詩的后面，無不站立著一個立體可感、獨一無二的人。一個人的生命能量在心里如累危石，如揣激流，非詩而不能傾瀉，詩由之出，才能真切，才能端肅，才能無愧。這個叫劉羊的詩人，生長于雪峰山腹地，求學(xué)于岳麓山腳下。故鄉(xiāng)山水滋養(yǎng)他清澈、赤誠、靈動、善良的性情，湖湘文化涵育他正直、忠恕、禮仁、曠達的品格。他以一顆赤子心感動于美，去愛，去看見，去攀越生命兇險的褶皺，去與廣闊的世界遭逢。他的詩歌皆來自于他的生命經(jīng)驗，來自于他的生存之真。大山是他的人生起點，明月是他的精神指向。他的兩輪明月，一輪升起于兒時的雪峰山間。故鄉(xiāng)夜空中，它的慈悲與溫柔，是和月下的母親、寺廟中的仙娘疊映在一起的。故鄉(xiāng)明月使他皎潔，給他安慰，使他的生命來處有護佑，有光亮。另一輪明月輝耀在岳麓山頂，以其千古以來弦歌不絕的儒家精神和湖湘文化涵養(yǎng)他的德行，引領(lǐng)他，校正他，給予他清晰的人生坐標(biāo)，指引他精神的高度與去向。正如他在自傳體散文《林中路》中所寫：“月亮越升越高，越來越亮，路上越來越澄明，樹影婆娑，人影綽約，人人臉上都散發(fā)出一層被幸福包圍的光輝?！?/p>

詩集《山間明月》第一首是《笑忘書》：

陽光正好，不遠處

青山湖泊各自安坐

吞吐如蘭的氣息

風(fēng)雨過后的窗口清澈如洗

足以把出竅的靈魂請進

世事變幻如云

所經(jīng)之處不留一絲痕跡

多日不見，就當(dāng)山中采藥歸來

不必把懸崖掛在嘴邊

此詩如一部濃縮的詩人傳記，詩歌主體的胸襟格局盡在其中。大江大海，危檣已過。風(fēng)雨之后，靈魂如洗。山河歸位，各自安坐?！岸嗳詹灰姟币痪洌鐟乙蓜≈械牧舭?，曾經(jīng)的驚心動魄，說起來卻云淡風(fēng)輕。真笑忘！真曠達！此詩有謝安境界，開篇即見詩人真身。

如果只被允許在劉羊這本詩集中選十首杰作，我會選《從ICU傳出的紙條》《生日自題》《刮痧》《延遲學(xué)》《吸鐵石》《父親的腰痛史》《山間明月》《山行》《鄉(xiāng)里人的說話方式》《她馱著一個青銅色的王朝》。《從ICU傳出的紙條》直寫對生命的熱愛與敬畏，非直面死不足以語生，詩中的情感力量直攫人心，令人震撼?！渡兆灶}》中的詩人形象是一個警醒者，一個正心誠意的慎獨君子，“生日意味著新生、流血/一刀兩斷和破繭成蝶”，詩人在生日這天自我反省，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自我激勵，不斷追求精神生命的更高維度。

《刮痧》一詩極具原創(chuàng)性：

妻子囑我在她的背上作畫

起初，我順著她的脊柱畫出一只大龍蝦

之后，我沿著她的肩胛骨

畫出一只紅蜻蜓

最后，我把她的背部畫滿

得到一副完整的魚骨頭

又像一幅來自遠古的巖畫

妻子說，這下輕松了

為了將另一個自己從中請出

她不得不接受皮肉之苦

詩歌書寫“我”為妻子刮痧的場景，生動天真如小兒游戲，信手拈來的生活日常直接轉(zhuǎn)化為詩。洋溢詩中的溫馨的夫婦之愛毫不刻意，其意象與詩境清淺逼真，卻在動態(tài)中層層推進，呈現(xiàn)出一個深刻的隱喻，即人對真我、對人的本質(zhì)的追尋與確認(rèn)，這一追尋與確認(rèn)必須歷經(jīng)靈與肉的一次次苦修、剔除與淬煉。詩歌從個人獨特細膩的生活現(xiàn)實出發(fā)，抵達對人的絕對本體和神性根基的叩問。阿蘭曾說：“一切思想皆始于詩?！蔽覀円部梢哉f：“一切詩后皆有思想?！庇行┰娙藢﹄[喻很不以為然，似乎隱喻必會消解詩性，隱喻可恥。然而，在詩歌實踐中，我很懷疑這個觀點。從某種角度而言，世界就是一個大隱喻，拒絕隱喻無異于拒絕詩歌。

劉羊詩歌的生發(fā)處在人，聚焦點在人，他以詩呈現(xiàn)一個廣大豐富的人的世界。他描繪人的真實之相，探尋人的應(yīng)有之相。他不是孤獨決絕的林中高士，而是牽絆于人世眾多關(guān)系中的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他的詩里有清晰的家族圖譜和精神血統(tǒng)印跡。他寫生命中與生俱來的，生命歷程中遭逢的、深愛的、不愛的、同類和不同類的人。劉羊?qū)懙米钌钋袆忧榈脑姼栌袃深?，一類有關(guān)他的父母、妻兒、親友，一類有關(guān)他雪峰山腹地洞口縣內(nèi)一個名叫黃金山的故鄉(xiāng)。他對女兒的愛如此深沉、寬柔、溫暖，甚至為女兒發(fā)明了一門新學(xué)問：“延遲學(xué)”。對母愛，他有深刻的理解與感恩，也有冷靜的反省與愧疚。他寫母親在兒女面前的寬容與隱忍如吸鐵石：“我們吐出的鐵釘一樣生硬的語言/也被她吸走了/她并不還給我們/也從不說疼”。他一次次返回故鄉(xiāng)，重拾遺落在故鄉(xiāng)的童年，凝視這片熱土上的族人鄉(xiāng)親。經(jīng)由詩歌，他辨析和摸索著自己的心靈形式，探尋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從異鄉(xiāng)望故鄉(xiāng)，追問生命的來處與去處，以更清楚地確認(rèn)自己，規(guī)誡自己，趨近和完成一個更高維度的自己。

這部詩集的第四輯“山間明月”、第五輯“大提琴手”極具分量，是劉羊書寫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2023年5月，劉羊以組詩《鄉(xiāng)里人的說話方式》（發(fā)表于《芙蓉》雜志2021年第2期）獲首屆“芙蓉文學(xué)雙年榜·芙蓉雜志榜”詩歌類桂冠作品獎。這組獲獎詩作就包含了這兩輯中的《故鄉(xiāng)的禱詞》《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人的說話方式》《垂暮之年》幾首。這兩輯中的詩，鮮明而立體地呈現(xiàn)出雪峰山西南段湖南洞口縣境內(nèi)獨有的地域文化特征。那里山深林密，即使通了高速公路，仍有一只只野物為潛回山林而命喪車輪。那里民風(fēng)古樸，過年過節(jié)，幾代人依然按齒序在神龕前躬身作揖祈禱。那里的方言還存留著鮮活的古漢語，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身體里住著鬼神狐仙，也埋著雷管火藥”。山川、田野，動物、植物，神靈、鬼魂，方言、習(xí)俗，生死、勞作，性格各異而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皆在巫楚文化與儒家文化、傳統(tǒng)習(xí)俗與現(xiàn)代文明交織一體的光影里顯聲賦形。劉羊的詩歌敘事真切而理性，場景描寫準(zhǔn)確而平實，他對故鄉(xiāng)飽含深情，偶爾流露出少年眼神中的頑皮戲謔。如同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鎮(zhèn)，?？思{筆下的約克那帕托法縣，劉羊詩作中的洞口黃金山不僅具有詩性意義，同時也具有史學(xué)、民俗學(xué)和社會學(xué)意義。區(qū)別只在于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zhèn)和?？思{的約克那帕托法縣純屬虛構(gòu)，劉羊詩中的黃金山卻是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

《山間明月》這首詩，令人過目難忘，你的心魂會久久浸潤在那個月夜里，澄澈，明亮，圣潔。詩中，兩個懵懂少年月夜啟程，穿過田野阡陌，興致勃勃走在田埂上趕去上學(xué)。同一輪月亮下，一群母親星夜兼程，翻山越嶺，去朝拜百里之外白馬山寶蓮寺里的仙娘。母親和孩子趕到各自的目的地時，往往曙色未明，寒露正濃，萬物沉寂。當(dāng)少年在教室課桌上陷入一頓回籠覺，長途跋涉的母親在仙娘前的祈禱儀式則剛剛開始。身著舊布衣裳的鄉(xiāng)間母親們的心里，孩子是一生的希望，仙娘是永遠的地母，都是她們心心念念的精神皈依處。孩子的成長之途，不僅有母愛的滋養(yǎng)，還有月光的滋養(yǎng)，萬物神靈的滋養(yǎng)?！巴鶃韱柕罒o言說，月在青天水在瓶?！币苍S正是有過這樣月夜下的神圣朝拜，詩人劉羊才能把少年的清澈明亮與湖湘知識分子的理性務(wù)實、把故土的血脈烙印與城市文化視野奇妙地融于一體。讀完《山間明月》這本詩集，如沐明月，如遇君子，如登春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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