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與晴雯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子現(xiàn)象

[摘? 要] 《紅樓夢》塑造了大量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形象，她們有其獨特之處，但細(xì)究可發(fā)現(xiàn)，特定人物之間也存在著共性，脂批《紅樓夢》的相關(guān)學(xué)者將這種人物設(shè)置和結(jié)構(gòu)建構(gòu)方式稱為“影子說”，本文通過分析黛玉、晴雯的人物形象，探析《紅樓夢》黛玉與晴雯人物形象塑造中的影子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 《紅樓夢》? 黛玉? 晴雯? 影子現(xiàn)象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3-0003-04

一、才華和相貌

黛玉是千金小姐，晴雯是丫鬟，書中對于兩人交集的描寫屈指可數(shù)，兩人看似天差地別，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本文把兩人放置在各自階級陣營當(dāng)中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在聚集史湘云、薛寶釵、李紈等一眾才女的大觀園中，黛玉的才華是十分突出的。首先，黛玉的才情表現(xiàn)在她有濃厚的詩人氣質(zhì)，曹雪芹所給判詞為“堪憐詠絮才”，“詠絮才”這一典故出自東晉謝道韞，一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成就一代女才人，從此“詠絮才”也成了才華橫溢的代名詞，由此可見，曹雪芹有意重用筆墨書黛玉之才。林黛玉身上有著超凡脫俗的詩人才情，可以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其閱讀量大，從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瞧見瀟湘館擺放著大量的書，以為是哪位公子哥兒的房間可見，林黛玉平時非常熱愛讀書，黛玉與寶玉共讀《西廂》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出其閱讀不局限于儒家所推崇的“四書五經(jīng)”，還對其他題材有所涉獵。另外，從黛玉教香菱學(xué)詩可見，她對王維、李商隱等詩人的詩歌如數(shù)家珍。在元妃出題這一情節(jié)中，黛玉的表現(xiàn)得到了元妃的贊賞，可見其有極佳的才情。另外從黛玉為寶玉解難、元妃評定黛玉給寶玉的那一首為四首最佳也可看出，黛玉詩才出眾。黛玉所作詩如《葬花吟》《詠菊》《桃花行》等，大多以桃花和菊花為主要意象。從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來看，桃花是美人、愛情的象征，同時桃花花期短，在經(jīng)過短暫絢爛地開放之后回到土里。黛玉葬花這一情節(jié)也是作者暗示黛玉的生命如桃花一樣，絢爛但短暫易逝，黛玉不忍其落入骯臟的溝渠，于是有了葬花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黛玉如桃花般圣潔，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性格特點。而中國文學(xué)史上，菊花是平淡自然、質(zhì)樸高潔和淡泊名利的意象，林黛玉無論在《問菊》還是《詠菊》都流露出少女的純真，是她回歸本我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黛玉的才情表現(xiàn)在其突出的文學(xué)才華上。

晴雯雖然在寫詩作畫上無法與黛玉相比，但晴雯在大觀園的丫鬟中是極具才華的那個。晴雯的才華是符合其丫鬟身份的。晴雯的口才以及女紅水平是得到賈母的認(rèn)可的，賈母曾說：“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盵1]《紅樓夢》中，賈母對賈寶玉極度寵愛，賈母一定會選擇最拔尖的、自己最滿意的丫頭送到寶玉房里，晴雯是賈母從眾丫頭里掐尖兒送給寶玉的，說明其能力得到賈母的認(rèn)可。另外，晴雯的女紅水平也是被眾丫頭所欣羨的，在大觀園中，晴雯的女紅是無人能及的，寶玉將賈母所賜孔雀金裘燒了一個洞后，怡紅院里的丫頭們亂成一團(tuán)，就連一向沉穩(wěn)的襲人也無計可施，可見，縫補(bǔ)孔雀金裘是一件極富挑戰(zhàn)性的任務(wù)，而當(dāng)時還在生病的晴雯卻能縫補(bǔ)得天衣無縫，可見其女紅水平了得，是大觀園眾丫鬟中的佼佼者。不僅如此，晴雯每一次出場都能利用她的機(jī)警靈敏摸清楚事情的狀況，并且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比如她幫助寶玉躲過賈政的考察，面對王夫人的盤問時，她也能自如應(yīng)答。由此可見，晴雯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敏捷的思維能力。《紅樓夢》中，黛玉與晴雯的才華在各自階層內(nèi)都是一流的。

除了才華，兩人相貌也符合“影子說”的人物塑造特點。曹雪芹用了大量的筆墨去描述黛玉的長相，《紅樓夢》中曾描述林黛玉的外貌：“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盵1]可見，黛玉的美在美人聚集的大觀園中也是出類拔萃的，是大觀園中大家公認(rèn)的美人。

晴雯的樣貌在丫鬟群體中也是出眾的。相對于林黛玉來說，曹雪芹并沒有花大量筆墨來對晴雯的外貌進(jìn)行詳細(xì)的正面描寫，大多是側(cè)面描寫，王善保家的曾這樣描述晴雯：“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1]王夫人見到晴雯就做出了這樣的評價：“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盵1]晴雯最終落得一個“紅顏禍水”的罪名也正是因為其俊俏貌美的外貌條件，《紅樓夢》中，讀者對晴雯的外貌的認(rèn)知大多是從別人的描述中而來，這種側(cè)面描寫也更具客觀性。

總的來說，晴雯在長相上與林黛玉有著相似之處。在千金小姐中，林黛玉的相貌是出眾的；在丫鬟中，晴雯的相貌也是出類拔萃的。由此可見，黛玉和晴雯的外貌塑造的影子現(xiàn)象并不僅僅體現(xiàn)于兩人在才華上的相似，也在于林黛玉為小姐中的第一美人，而晴雯則是丫鬟中的第一美人。

不管是才華還是外貌，黛玉是小姐中的佼佼者，晴雯是丫鬟中的拔尖兒人物，兩人的才華和相貌都印證了“晴為黛影”一說。

二、語言和處事

林黛玉和晴雯在為人處世上也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她們都喜形于色、敏感多疑，善于用鋒利的語言去掩飾柔軟的心。林黛玉牙尖嘴利、性情率真，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會去掩飾自己，愛耍小性兒。

從出身來看，黛玉自幼喪母，其后喪父，寄居于賈府，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心理學(xué)認(rèn)為，母親是幼兒的支持和依附對象，自幼喪母的黛玉失去了精神依托，原生家庭缺乏母愛，后寄居于賈府，賈母雖寵愛黛玉，但總的來說，黛玉依然覺得自己有寄人籬下之感，才貌出眾的黛玉也只能收斂鋒芒，看人眼色行事。因原生家庭和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林黛玉養(yǎng)成了外剛內(nèi)柔的憂郁性格，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的黛玉，只能以高貴矜持的態(tài)度掩飾內(nèi)心的悲涼和自卑，所以她說話總是帶刺兒，語言嗆人，不給人留顏面。黛玉與寶玉共同探望寶釵，黛玉留下一句“早知他來， 我就不來了”[1]，明明是賈寶玉來了她才來的， 卻又故意說來得不巧， 用語言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曹雪芹以此表現(xiàn)出她驕傲又敏感的性格。在雪雁送小手爐的情節(jié)中，黛玉說：“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 比圣旨還快些！”[1]這句表面上是在說雪雁聽紫鵑的話，其實是在暗諷寶玉聽寶釵的話不喝冷酒，暗示寶玉忘記黛玉平日所說的那些話，黛玉的伶牙俐齒可見一斑，她善于用語言包裹自己，利用鋒芒的語言掩飾內(nèi)心的孤獨和傷感。

晴雯亦如此。晴雯自小被賣到賈府，她本是賴大家的小丫鬟，后服侍賈母，得賈母賞識，最后輾轉(zhuǎn)被指派到寶玉房里。她無父無母、無依無靠，自小成長于賈府，從小丫頭成長為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因無原生家庭的庇護(hù)，晴雯只得用渾身的刺來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賈府中小丫鬟的成長環(huán)境是殘酷的，全憑自己的才能成為大丫鬟更是十分艱難，所以晴雯對平等對待她的寶玉尤為珍視。她追求平等和自由，想要逃脫命運的束縛，她也不趨炎附勢，性格簡單率真、疾惡如仇，說話心直口快、得理不饒人?！都t樓夢》中晴雯首次出場時，嬌嗔地埋怨寶玉回來得太晚了，頗有女主人之風(fēng)[2]，這在封建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古代社會是不太可能發(fā)生的事，主仆之間清晰的界限被打破，這是晴雯對封建社會發(fā)起的挑戰(zhàn)。在經(jīng)典的晴雯撕扇情節(jié)中，寶玉只是因為說教了她幾句，晴雯便不依不饒，見寶玉妥協(xié)后，晴雯便更表現(xiàn)得加肆無忌憚和乖張，最后寶玉撕扇為博美人一笑。在封建社會中，主子說教奴才是正?，F(xiàn)象，打罵、杖斃奴才都是常事，可晴雯卻因為寶玉說教而高調(diào)撕扇，足以見得她性情簡單率真，同時也行事張揚，處事沒有等級觀念。她還多次打趣麝月和襲人想當(dāng)姨太太，寶玉拿篦子給麝月篦頭，晴雯又酸酸地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從這一情節(jié)可以看出，晴雯不屑于如襲人、麝月一樣成為寶玉的姨太太，甚至厭惡這種行為，并且通過言行表達(dá)了出來。這些都足以看出晴雯平時行事乖張、不受封建禮教約束、堅持本真的特點，同樣，這種處事方式讓她樹敵眾多，最后落得被害死的下場。

《紅樓夢》中多次提到黛玉和晴雯都喜歡冷笑著說話，喜怒都寫在臉上，從不委曲求全，善用鋒利的語言保護(hù)敏感脆弱的心[3]。不過，兩人在為人處世上也有一些不同，黛玉說話雖毒舌，但不至于對人嬉笑謾罵，更多的是語言譏諷，言語鋒芒中帶了些文雅氣息；晴雯的語言風(fēng)格則是潑辣，語出大膽犀利，甚至不顧身份大吼大叫，言語中充滿著反抗精神。黛玉的語言充滿著書卷氣，晴雯的語言是未經(jīng)雕琢的自然氣，兩人互相映照但又各具特色。

在行為處事上，晴雯和黛玉都不屑考慮周圍人的態(tài)度，不為環(huán)境束縛于自己，兩人追求本真、愛憎分明。雖出身不同的家庭，一個是貴族小姐，一個是奴婢，但黛玉和晴雯卻都是直率的性格。黛玉雖自小寄居賈府，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漂泊感，所以她是自卑、謹(jǐn)慎的，只有通過高貴矜持的行為來偽裝內(nèi)心的孤獨與自卑。晴雯也自小父母雙亡，從服侍賴大家的到服侍賈母，最后到了寶玉身邊，和黛玉一樣有漂泊流離之感，相對于林黛玉，她更難在賈府生存，只有用渾身的刺來保護(hù)自己，用獨樹一幟的處事風(fēng)格來捍衛(wèi)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尊嚴(yán)。

曹雪芹利用影子現(xiàn)象塑造人物，使兩人在語言風(fēng)格、處事態(tài)度上也有共性，但又有獨特的個性，兩人都有各自的魅力。

三、反抗的精神和必然的悲劇性

在等級制度森嚴(yán)的大背景下，晴雯敢于反抗，敢于追求自我，不受禮教的約束。在封建社會中，嫡庶長幼有別，女性地位低下，身為庶女的小姐探春只能以尊敬的態(tài)度對待寶玉，但身為丫鬟的晴雯卻把寶玉當(dāng)作自己真正的朋友，她不在乎他們主仆有別。晴雯所追求的平等和自由不被當(dāng)時的封建社會所認(rèn)同。晴雯非常在乎自己的尊嚴(yán)，多次譏諷襲人、麝月等人想成為姨太太的行為，她認(rèn)為自己與寶玉之間是真誠、平等、純潔的愛。晴雯的反抗精神在《紅樓夢》第七十二回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查抄大觀園時，賈府的丫鬟們和性格懦弱的小姐惜春表現(xiàn)得任人宰割、忍氣吞聲，對查抄大觀園的罪魁禍?zhǔn)住~媚狡詐、狐假虎威的王善保家的態(tài)度也是得過且過。但晴雯卻將自己所有之物通通倒出，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下馬威，就算王善保家的搬出王夫人，晴雯依舊不服壓迫，與之拌起嘴來。晴雯的這種行為是在向大觀園中的人證明她是有尊嚴(yán)的，盡管她只是一個丫鬟。她敢于反抗，敢于說不，敢于為自己爭取尊嚴(yán)，不允許自己的尊嚴(yán)被踐踏。可也正因如此，她的反抗精神在封建社會中顯得格格不入，作為丫鬟的晴雯追求與主人寶玉之間的平等本就違反了封建等級制度，因為晴雯過度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不愿如襲人般趨炎附勢，看不起狐假虎威、諂媚狡詐的王善保家的，最終致自己樹敵過多，這件事也成了后期王善保家的和襲人向王夫人進(jìn)言的導(dǎo)火索，最終晴雯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園后死亡。

賈府中的女子雖多，但具濃烈反抗意識的卻屈指可數(shù)，其中，黛玉和晴雯的反抗意識極為鮮明。黛玉悲劇結(jié)局的發(fā)生與她身上和晴雯同有的反抗意識息息相關(guān)。林黛玉出身書香門第，有著清高、率真的文人氣度，后不得已投奔賈府，寄居生活讓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可林黛玉不像薛寶釵那樣精通人情世故、服從封建禮教，黛玉清冷孤高的性格使得她無法像薛寶釵一般在封建社會中過得游刃有余，在當(dāng)時，女子應(yīng)是受拘束的、守規(guī)則的，但林黛玉卻是向往自由的，她愛讀書，卻不僅限于“四書五經(jīng)”，從她的詩歌可以看出，她對李商隱、陶淵明的詩歌都頗有了解；從她和寶玉共讀《西廂記》可見其追求的是充滿詩意的、自由的愛情。但是，這種萌發(fā)于封建大家族夾縫里的愛情注定無法善終[4]，黛玉想要沖破封建社會的桎梏，最后撞得頭破血流，這是林黛玉反封建、勇于抗?fàn)幍募畜w現(xiàn)。林黛玉的反抗精神不僅于此，她對于科舉的態(tài)度也是其對封建社會反抗的表現(xiàn)，寶黛的愛情是純潔的，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黛玉更在乎精神上的愛，追求靈魂的契合。黛玉從不勸寶玉考取功名，在反對科舉這個問題上，黛玉和寶玉站在了一起，他們靈魂是契合的。

晴雯和黛玉身上都有強(qiáng)烈的抗?fàn)幮?，晴雯是鋒芒畢露的，她渴求平等、渴求自由、追求本真，一次又一次地對抗封建禮教；黛玉有文人孤高的氣質(zhì)，她追求高潔的品質(zhì)，追求自由和靈魂的契合。兩人都追求本真，可不幸的是，她們的力量過于渺小，最后只能抱憾而終，這是她們悲劇的必然性。

四、結(jié)語

本文通過分析林黛玉和晴雯兩人在才華和相貌、語言和處事方式、反抗的精神和悲劇的必然性上的相似，得出兩人之間有許多共性，人物形象互相映照，存在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子現(xiàn)象。但兩人之間也存在一些不同，這就是《紅樓夢》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獨特之處。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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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陳祖秀，伊犁師范大學(xué)，研究方向為學(xué)科教學(xué)（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