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寧
1
哦,一九七九年!那是改天換地的一年。
也是那一年,我從銀行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遭到了我父母和他們同事的一致反對,說我不務正業(yè),這輩子完了!
我調(diào)文化館是沖著宣傳隊去的,他們演出二人臺傳統(tǒng)劇目。有人說,整天哥哥妹妹、你情我愛,這是“封資修”的一套。館長老丁立刻組織作者寫新戲,既演古裝戲,又演現(xiàn)代戲,既演“封資修”,又唱“新長征”。我調(diào)去就是寫劇本的。
宣傳隊里都是農(nóng)民,每年收了秋自愿報名,考試通過就成了演員。我就是在那一年認識了霍針。
當時他來報名,我看見一個長相英俊的小伙子走進來,高挑個兒,直身板,劍眉,眼睛珠子有些發(fā)黃,寬寬的雙眼皮,像外國人。我們這一帶抗日時蘇蒙聯(lián)軍來過,殲滅了不少日本兵,后來有些村就出現(xiàn)了這種相貌的孩子,不過他的歲數(shù)好像對不上。
我問,哪個村的?他說,七卜樹村。又問,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shù)?他說,我叫霍針,二十三歲。我便寫了“霍真”。他說,你寫得不對。我抬起頭問,怎么不對了?他說,不是那個“真”字。我說,噢。改成“霍貞”。他又說,還不對。我又寫了“霍珍”,他仍然擺手。我有些不悅,放下筆問,到底是哪個zhēn?他說是“扎針”的“針”。我遲疑了一下,照著他說的寫了,覺得挺別扭,哪有這么起名字的!我問,誰給你起的名字?他說,我自己起的。我是男人,“珍”是女人叫的。原來他爹給他起的名字叫“霍珍”。
業(yè)務考核歸曹老師管。曹老師問他會什么,他說什么都會。來報名的人都沒這么大口氣,曹老師說,你唱一段吧!他唱了《打櫻桃》。別的演員只唱一個角兒,他唱了生,又唱旦,一人弄了一臺戲。曹老師更不悅了,覺得這個人有些“顯”。
唱完了,他還要表演樂器,把二胡、京胡、笛子、笙、揚琴、月琴挨個兒操練了一遍。曹老師沉下臉問,跟誰學的?他說,跟我二舅。問,你二舅是誰?他說,我二舅是蒜根子。蒜根子是張北一帶有名的老藝人,瞎眼,平時走路拿著棍子敲地面,上了臺卻什么都能演,跟有眼的人一樣。曹老師勉強把他收下,對其他老師說,我看他是個顯猴。
“顯猴”是句罵人話,意思是愛顯擺,愛挑事兒。
霍針果然惹了不少事。那一年我們宣傳隊主推的戲叫《山鄉(xiāng)風云》,男一號是公社書記,反面角色是公社副社長,曹老師讓霍針演副社長,另一演員演公社書記。
霍針說,曹老師,我給你演一段,你試試再定。
一試,那個演員確實不如他。那個演員老實,只會按老師教的演?;翎槻蝗犂蠋煹?,自己加了好些噱頭,逗得滿屋子人笑。嗓音也比那個好,一拔高音滿屋子震動。曹老師只好把主角給了他,不過,又把另一出戲的主角給了那個演員。
霍針還不服,找到曹老師說,那個角兒我也演得比他好。曹老師說,總不能把主角都給你呀。霍針說,為啥不能,誰演得好就是誰!曹老師說,這是館長定的,你找丁館長吧!
霍針找到老丁,說,你要是讓我演呢,就把兩出戲都讓我演,要么我都不演。
老丁拍了桌子,咋說話呢!有這么跟領導說話的嗎?你要這么說,我也這么答復你,要演就演一個,要么都別演!
老丁的話很快傳開了,霍針灰溜溜的,躲著眼神看人。宣傳隊幾個跟他來往多的,一時都疏遠了他。演員正式演出前要對詞兒,他找別人對詞兒,別人都說有事兒,顧不上。
霍針冷笑。
一上臺,人們才知道不對詞兒礙不了霍針,害的是跟他配戲的人?;翎樣浶院?,戲詞兒過一遍就忘不了,給他配戲的就慘了,腦門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子就是想不起來。以前霍針能給個提示,現(xiàn)在不肯,把對方晾在那里。臺上不能猶豫,想不起來只好把上句重唱一遍,唱完了還想不起來再重唱,那個演員把一句詞兒唱了三遍,可憐巴巴地看著霍針,給他作揖下跪的心都有?;翎樔允遣焕?,對方急得都快尿了,他連個表情都沒有。下一句是“可憐我苦命人無依無靠”,霍針只要做一個苦的表情,對方就想起來了,他偏要笑。這時下面倒彩聲四起,喊好的、吹口哨的、罵街的鬧個不亦樂乎。在樂隊打鼓的邢老師生了氣,兩眼瞪著那個演員把鼓擂得山響,沖他喊一聲,苦!那人如夢方醒,終于把下一句唱出來。
演出結(jié)束后,老丁召集宣傳隊開會,讓大家擺問題,找原因。演員們都自我批評,聲稱對不起領導,對不起觀眾。輪到霍針發(fā)言,霍針說,此事兒跟本人無關。老丁火了,怎么跟你無關!霍針說,演出前我找他們對詞兒,他們不跟我對。老丁一聽就明白了,本來要批評那個演員,現(xiàn)在轉(zhuǎn)了話鋒,說宣傳隊是個集體,別管問題出在哪兒,聲譽是宣傳隊的。演員們聽出老丁在批評霍針,紛紛發(fā)言附和。
霍針不快,散了會摔摔打打地走了,第二天再演提不起精神。
老丁只好又找他談話,肯定他的才華,希望他在演員中起帶頭作用?;翎槻怀赃@一套,對別人說,丁館長打一巴掌揉三揉,一手遞你糖,一手遞你辣椒,拿我當三歲孩子呢!
這話很快傳到老丁耳朵里。有一次老丁正在屋里喝酒,看見霍針打外面路過,喊,霍針!霍針停下腳步,朝窗戶里看。老丁又喊,叫你呢,聽不見??!
霍針不情愿地進了屋,老丁倒一杯酒,說,坐下,喝酒!
霍針說,不會。
老丁問,你叫什么來著?
霍針。
連酒都不會喝,還叫什么霍針,白長那根針了,坐下!
霍針坐下,老丁又說,既然在一個宣傳隊,你就是我的親兄弟,來,干了!霍針一仰脖兒干了。他是個有梯子就上房的主兒。老丁跟他稱兄道弟,他也跟老丁稱兄道弟。宣傳隊是個江湖,演員們一見館長這個態(tài)度,都跟他親近?;翎樤傺莩鼍駳鈨壕蜕蟻砹恕?/p>
那一年群眾要求看傳統(tǒng)戲,老丁怕上面批評,不敢都演傳統(tǒng)戲,堅持演新戲。群眾不干,在臺下喊,來一個,《打櫻桃》!來一個,《走西口》!每到一個村都喊,老丁只好讓霍針頂上去加演。
霍針把戲演得如泣如訴,臺下喊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演《打櫻桃》時,下面跟著打情罵俏,演《走西口》,臺下哭聲一片。宣傳隊聲望空前,每到一個村演出都有大車接送,原來定下演六場,要加演再加演。往下一個村轉(zhuǎn)移時,群眾舍不得他們走,一直跟到村口往演員懷里塞雞蛋,塞花卷兒,演員不要,群眾硬塞,塞著塞著就哭了,結(jié)果是群眾哭,演員也哭,場面相當感人!
還有的觀眾,宣傳隊去哪個村他們?nèi)ツ膫€村,白天在親戚朋友家吃飯,晚上看戲。散了戲,一直眼巴巴地把心儀的演員送到住處。這樣的觀眾大部分在青春期,有些是暗暗喜歡上了某個演員。
有個女人剛結(jié)婚二年,天天跟著宣傳隊。孩子還在吃奶,丈夫抱著孩子跟在她后面。她拉著臉說,跟著我干啥!丈夫說,孩子哭,要吃奶。女人一邊喂奶,一邊嘟囔,我倒了八輩子血霉,為給你們家傳宗接代連個戲也看不好。看到臺上霍針出來,把奶頭從孩子嘴里生生拽出來,盯著霍針再也不回頭了。
霍針知道有人盯他,跟著他跑的少說有十幾個,都是有頭有臉的女人,她們的臉像向日葵,他便是太陽,一律沖著他燦爛地盛開。當演員的看著下面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比數(shù)錢還提神。他嗓音好,既能唱生又能唱旦,一個個角色讓他演得出神入化,在該有人叫好的地方,他把眼神往臺下那么一蕩,下面瘋了似的喊好。唱到悲傷處,女人們淚流滿面,霍針朝流淚的女人逐一看過去,不偏不向,給每人丟一個眼神,她們覺得那眼神沒別人的份,都是沖著自己的。
那抱著孩子的女人早忘了孩子,眼巴巴地盯著心中的明星,盼著戲一直唱到天亮,再唱到下一天,唱它個一生一世;又盼著戲散了,讓她心儀的人走下臺,說上幾句貼心話,哪怕說不上話,點個頭也行。
散了戲,霍針不理她們。他的眼風只在臺上才往下拋,下了臺躲著觀眾,這就是一個好演員的素質(zhì),只活在臺上。
女人癡迷地跟著,已經(jīng)跟了六個村,她男人抱著孩子,孩子有時能吃一口奶,有時吃不上,村里哺乳的女人看不下去,接過孩子幫著喂,都罵那女人吃了迷魂藥,喪了人性。
這事傳得越來越大,有人匯報給了老丁。
老丁犯難,這種事控制不好會出亂子,批評霍針,霍針又沒干什么。老丁不愿直接批評,喊霍針喝酒。
霍針進了屋脫鞋上炕把酒盅端起來。老丁問他,那女人咋回事,咋認識的?霍針說,不認識,她一路跟著我,沒說過話。老丁說,你要注意影響,事別鬧大了!霍針說,我沒跟她說過話,怎么注意影響?老丁說,我是為你好!舉宣傳隊以前一個例子,一個挺有前途的演員,被臺下一個女人迷住了,被她丈夫捉了奸,宣傳隊只好開除了他。
這話有些刺激霍針,從大隊部出來,他想,老丁什么意思,拿開除嚇唬我?還當館長呢,好賴人都分不清,我想搞一百個女人也搞了。沒搞,你憑什么開除我?你不管還罷,你管,我偏要跟她有點兒什么!開除我好了!
晚上散了戲,他把服裝整理了裝進戲箱,這事以前一直是隊里的米小鈴干,今天他要自己收拾,直到臺下人走光了他才離開后臺。
那女人站在路口,看見他慌得說不出話?;翎槅?,你哪個村的,叫什么?女人忘了回答,卻問,你是不是叫霍針?你演過……
女人把他演過的角色一一數(shù)出來,霍針一一點頭。他們旁邊是小學校大門,再往前是十字街口,月亮在空中懸著,月光灑下來把人臉照得異常柔和。
女人臉色黑黑的,臉頰清瘦,顴骨有些高。她的眼睛好看,很亮,一說話眉毛輕輕揚起來使那張臉生動了。除了胸脯,身上沒多余的肉,骨架子清清楚楚。她算不上美人,甚至都算不上中等姿色,不過黑色的眸子發(fā)亮,里面燃燒著熱情,刀刻般的臉頰上閃著病態(tài)的火焰,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霍針想起村里人說,這種瘦人勁兒大——就是性欲強的意思。霍針感受著她的渴望,從好奇漸漸變?yōu)闆_動,他慢慢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朝女人胸脯戳過去。女人還在哺乳期,乳房自然是豐滿的,那根有魔力的手指觸到了人心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女人流了淚,兩只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指,讓手指永遠停在乳房上,不要挪開。
老丁聽到米小玲的報告趕過來,喊,霍針,霍針。
霍針不理。
老丁又喊,霍針,開會了!
女人松開手,推了霍針一把,你去開會吧,明天我還在這里等你!
會上老丁再三強調(diào),在宣傳隊不許談戀愛,不許跟觀眾發(fā)生不正當關系,他說,宣傳隊就是宣傳隊,不是播種機,不是燈前月下談情說愛的地方。
演員們唰地把目光投向霍針,霍針臉紅得像炭火。米小玲狠狠盯著他,她幫他干了好些后臺的事。他換戲裝,脫下衣服由她收起來,散了戲再給他穿上。嗓子干了,給他遞上水壺,餓了,悄悄遞給他一塊點心。他享受著服務,卻不跟她親近。他也有理由,老丁說宣傳隊不許談戀愛。他不跟米小玲戀愛,倒跟外面的戀愛,米小玲很氣憤,眼睛像錐子一樣剜他。
霍針低著頭,躲著全隊人的目光。
散了會老丁喊他,他不理,一直走回十字街口,回味剛才的一幕。
他跟女人發(fā)生了什么?什么都沒有!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被那女人抓在懷里。他用一根手指改變了她的命運,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忘記了她的不漂亮,她的普通。事后他本該忽略這一切,老丁當著眾人批評他,他再也忽略不了啦!
霍針從小就顯露出才華,村里來了說書藝人,他一場不落地聽,說書藝人走了,他能給村里人重說,一遍一遍地重說,他感覺到不足,他改,改得比原來還好。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就能體味出書里大人們的心理、感情,人們說這孩子了不得,大了怕是要成精。
蒜根子來了,聽說他能把書背下,不相信。蒜根子頭天說一遍,第二天讓他說,他說得一字不差。蒜根子拿著一根棍子敲著地面走,他也拿著棍子在后面學。蒜根子聽人說話時一雙瞎眼不停地眨,他也學著眨,大人們呵斥他,又被他逗得直笑。蒜根子不光不怪他,反而問他愿不愿意說書,他說愿意。為了讓他拜師,他娘對蒜根子格外好,爹死得早,娘在屋里跟蒜根子說話很不自然。長大后他回憶這一切,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不相信娘會看上一個瞎子,娘是為了他。娘不讓他叫師父,讓他叫二舅。他覺得二舅對他遠超過對別的徒弟。也因為對他超過對別的徒弟,他離開了二舅。
從小到大,他聽到的都是夸獎。公社、大隊都重視宣傳工作,他會打快板、會數(shù)蓮花落、會說評書、會唱二人臺,走到哪里都有人敬著,他沒干過地里的活,沒飼養(yǎng)過牲畜,是人民公社的小明星,沒人像老丁這樣訓斥他。因為這訓斥,他偏要再來這里,老丁說宣傳隊不是播種機,他偏要當一回播種機。
第二天他在臺上瞟那女人,女人也盯著他,他在臺上演了無數(shù)遍男歡女愛,卻沒有真正體驗過?,F(xiàn)在有一個機會,他該不該接受?老丁這樣對待他,他為什么不?
散了戲,女人去了小學校門前,他還猶豫。他不是不敢,是懷疑自己。他不可能屬于哪個女人,他屬于舞臺,他演什么角色就是什么人。這樣的人怎么能跟女人過日子?他屬于無數(shù)女人,注定要對不起身邊的女人。
老丁又喊,霍針,你來大隊部一下。
霍針來了逆反心理,偏不去。他走到小學校前,看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站著,心便抽緊了,覺得好疼。他還沒來得及擁抱,女人便扎到他懷里。那不是親吻,是吞噬。他很快興奮起來。他有什么好怕的,人家都不怕,他怕什么!
在一棵樹的陰影里,另一個女人看著他們?;翎樤谂_上的每一個差錯她都看在眼里,這些差錯都是因為臺下,霍針目光一碰到那雙眼就出錯。米小玲偷偷跟著霍針走到小學校,后來發(fā)生的事大大超出她的預料。想到自己為霍針做了那么多事,她憤怒。她一直以為霍針是她的。事情從喜劇演變成悲劇,從一男一女的熾熱情戀,演變成兩個女人大打出手。等別人趕到時,兩個女人互相揪著頭發(fā),臉上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
霍針在一旁手足無措,老丁趕過來帶走他,也把米小玲帶走了。
事情的發(fā)展容不得猶豫,女人找到霍針住處,索性不走了。米小玲聲稱被打壞了,不趕走那女人她就不唱戲。老丁不想下決心也得下決心。他給霍針留了面子,不說開除他,只說讓他自己選擇?;翎樐氖强系皖^的人,卷起行李就離開了。那個女人也走了。據(jù)說她根本沒回家,直接去了霍針家。
那是宣傳隊最糟心的日子,戲早就排好了,沒了主角,老丁給另一個演員做工作,讓他接下霍針的戲,他答應了,在臺上卻成不了霍針,別的演員從他那里得不到感染,得不到信心。有人說應該把霍針叫回來,他跟女人親嘴礙不了唱戲!
老丁不能叫,就是叫也叫不回來?;翎樇乙呀?jīng)亂成了一鍋粥。
那是老丁失敗的一年,宣傳隊每從一個村子離開,便帶走一串嘲笑,請他們演出的越來越少,演員們分紅自然也少,每個人都在埋怨老丁。
2
那一年,縣里出了一起殺人大案。
張北城外當時冒出二十幾家飯館,都在公路邊,門口一律寫著斗大的“家常飯”,其中一家生意特別火,因為開店的是個俊俏媳婦。
宣傳隊去演出時我見過她。愛說愛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跟你閑聊,看人時兩眼蕩來蕩去,蕩到某個人臉上忽然就笑了。說實在的,我對她有好感。孤寂的男人喜歡這種女人!我那時很苦悶。
從沽源、康保到張家口的客車駛到她家,必定停車吃飯。司機們大概跟我一樣,都是些苦悶之人。據(jù)說她在某些方面很有功夫,沒成家的司機整天盼著見到她,還有一些成了家的互相議論,說她是縣里最“帶勁兒”的女人。
慢慢司機中傳開了,知道那家飯館“家常飯”好吃。再后來,開貨車的司機也到那里休息,吃完“家常飯”,把車上的東西往下扔幾件,她家很快發(fā)起來。
她男人不管不問,只要有錢就行。婆婆不干,聽到村里風言風語就往飯館跑,司機們覺得掃興,索性不來了。別的飯館也有了“家常飯”,司機都去別處,她家掙得少。
婆媳吵了幾次,婆婆索性把行李搬到飯館,晚上也不走了。媳婦琢磨怎么把婆婆趕走,一個司機說,喂她點兒敵敵畏!
司機是開玩笑的,媳婦動了心,她把農(nóng)藥拌在粥里。那天她孩子放學早,回到家見桌上有碗粥,端起來喝了,婆婆跟著也喝了一碗,這就成了本縣轟動一時的大案。
蒜根子把這件事改成了戲,把婆婆寫成了瞎子,瞪著一雙瞎眼監(jiān)督兒媳婦。他自己就是瞎子,演婆婆正合適。丁館長看了演出,回來對我說,蒜根子演得真好,惟妙惟肖!可惜劇本不行,你寫個劇本,咱們演。我說,讓李寶柱老師寫吧!丁館長說,小崔,調(diào)你來就是讓你寫戲,寶柱快退休了,我得把你培養(yǎng)出來,你寫!
我根據(jù)他的意見構(gòu)思劇本,考慮霍針演司機比較合適,就把主角寫成了司機。老丁說不行,司機是反派人物,怎么能是主角呢?這個戲要樹正氣。另外,也不能讓婆婆死,戲不能全按現(xiàn)實寫,要高于生活。
我估計霍針演婆婆也不錯,又絞盡腦汁把婆婆寫成主角。我給婆婆寫了幾大段唱詞,表現(xiàn)她對新形勢不理解,后來認識到媳婦是受封建腐朽思想影響,又改變了態(tài)度。
丁館長看了說,先送宣傳部,聽領導的意見!
主管副部長看了,認為戲高度不夠,沒寫出群眾對三中全會的企盼與擁護。我犯了愁,按領導說的改,戲就散了,把領導說的意思加到婆婆身上,婆婆就不像農(nóng)村婦女,像基層干部。那段時間我天天拿腦袋撞墻,幸虧地區(qū)戲研室杜忠老師來下鄉(xiāng),幫著我把戲改完了,只等著霍針出演。
偏偏這時霍針出了事。他一走主角就沒了,辛苦了半年多,劇本就像我的孩子,我只盼著霍針快點兒回來。
第二年秋后,演員們陸續(xù)從各村趕來。
我打聽霍針,人們說他跟那個女人成了家,過上了踏實日子。曹老師給演員分配角色,往年人人爭主角,現(xiàn)在不爭了,都等著他回來。
霍針讓人捎話,問愿不愿意要他。我趕緊托人回話,老丁氣已經(jīng)消了,開過兩次會,主角就等著他呢!霍針就這么趕了來。
放下行李他要見老丁,陪著他去的兩個演員,一個叫老康,一個叫小郭,一前一后跟著他,就像在戲臺上給他配戲一樣。我聽到后也趕過去,再三囑咐他,見了老丁一定要承認錯誤。他點頭答應。
老丁家在文化館后院,我們?nèi)r他正獨自喝酒,看見我們,故意垂下眼皮裝沒看見。老康和小郭陪個笑,說,館長,您老喝酒呢?
老丁轉(zhuǎn)過頭,沖身后的老婆說,拿幾副碗筷來。又沖我和老康小郭說,坐吧!沒看霍針。老康和小郭沖霍針悄悄招手,霍針朝老丁賠個笑臉,挪到桌前,他這個樣子,老丁消了一大半氣。
不過,老丁臉始終是平的,不笑,也不說要留下他。當然,也沒說不留。霍針是個要臉面的人,心里打了退堂鼓。我一勁兒朝他使眼色,讓他承認錯誤,他遲遲不言聲。老康看他這樣,便恭維老丁,說老丁懂戲,待人寬厚,等等。
老丁不說話。
老康又朝小郭使眼色。小郭不善言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其,其實霍針也不算啥大錯誤。
這話說得不妥,趁老丁還沒發(fā)作,老康趕緊接過話頭,說,是,是,他現(xiàn)在結(jié)了婚,有人管著了,館長您就放心吧!
老丁憋著,不肯當著霍針笑。老康說,你看,你看,館長笑了。老丁繃住臉,說,你們?nèi)グ桑涀?,晚上七點開會。有了這話,就算老丁同意了。
他們離開,老丁才笑出來。對我說,輕易答應他,怕以后又出麻煩。
第二天排練,老丁要排去年演過的戲,霍針說,聽說小崔老師寫了新戲,咋不排呢?我把劇本拿給他,他看了說好。老丁拉著臉說,劇本還不成熟。我找到老丁,老丁告訴我真實想法,排了新戲怕霍針半路再出事,又把我們晾了。
這話真讓老丁說著了。排練第三天,一個女人來到宣傳隊,小郭飛跑到老丁辦公室說,來了來了,那女人來了!老丁問,誰?小郭說,去年跟著霍針的女人。
老丁擺擺手,意思是不用慌。
霍針跟老丁說了去年的經(jīng)過,他回了村,那女人也跟到村里,任誰勸都不走,白天給霍針做飯,晚上陪霍針睡覺。霍針則白天睡覺,晚上跟她親熱。
那女人和丈夫是換親,丈夫的妹妹嫁給了她哥,她只好嫁給不喜歡的丈夫。離婚,兩家都不同意,丈夫抱著孩子來找她,求她看在孩子的分兒上回心轉(zhuǎn)意。她說我早沒了奶,孩子有我沒我一樣,你就是再求我,我也跟定霍針了!丈夫抱著孩子走了。她根本沒想留下孩子,覺得有霍針就夠了,霍針就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祖宗,是她的病,也是她的藥。只要有霍針,她什么都有。
霍針不這么想。村里女人大多比她好看。不再哺乳,她的胸塌了下去,硬邦邦的。一個身材略高的女人從旁邊走過,襯出她的矮小。他唱了那么多戲,戲里都是才子佳人,連丫鬟都有幾分姿色。這戲怎么唱的,唱來唱去還不如戲里!
莊稼收了秋,霍針想起了宣傳隊,要走。村里白支書說,咱們村該分地了。
分地就是承包,去年承包叫“包產(chǎn)到組”,這回叫“大包干”,據(jù)說五十年不變。地有好有壞,有遠有近,每個人都盯著好地,白支書說,抓完鬮再走!
霍針不想承包,一承包把他拴住了。村里人都說承包好,他沒法兒反對。開會時胡亂抓了一把,抓了塊好地,老婆歡天喜地,他又起了離家的念頭。從小他沒干過農(nóng)活兒,想把地里活兒交給老婆,自己到外面熱鬧。
他一走,女人慌了。剛收割過的莊稼茬兒還在,要用犁翻到下面,她使不了牲口。別人送糞,她家也沒糞可送。村里剛成家的還有幾戶,也沒糞,人家天天拾糞,看見一泡豬屎好幾個人搶,她無心干這個,有時連飯也懶得做,做了飯給誰吃呢?
夜里的空寂她更受不了,窗外說不清楚的蟲蟲叫得人心煩。她坐起來獨自看著窗外的月亮,想起去年在小學校門口的情景,覺得不知有多少人迷戀霍針。第二天她去了文化館,走時連家門都沒鎖,除了霍針沒什么怕丟的。
她懷了孕,走這么長路腿都腫了,挺著大肚子來到文化館門前,霍針看見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問,你來干什么?
她說,地里活兒,我一個人干不了。
他說,干不了你找別人,找我干啥?你找我哥。
她說,你哥不管。
他說,我哥不管你找支書,讓他給你想辦法。
女人不說話,腳尖蹍著地上一塊小石頭。
他說,回去吧,別再來了呵!說完轉(zhuǎn)身進了文化館大院,咣地把大門關上了。
女人在外面哭,女演員們看不下去,把她接進院里。一個女演員去叫霍針,霍針不理。女演員說,你咋能這樣?她還懷著你的孩子呢!有你這么當男人的嗎?霍針只好過來。過了一會兒,她們聽見那個女人哭喊救命,大伙兒沖進屋,看到霍針雨點般的拳頭落在她身上。女人兩手護著肚子,連聲哀號!
老丁看不下去了,決定讓霍針走。排練完再讓他走,就又跟去年一樣了。
霍針對老丁一腔怨恨,他跺著腳發(fā)誓再不來文化館了。出了縣城,他的恨都轉(zhuǎn)移到女人身上,罵她害人精、敗家婆,嘲笑她的五短身材、大肚子,嘲笑她腫得穿不上鞋的腳。女人不說話,偷著笑,她對他說,村里人都在拾掇地,以后地是自己的,干活是給自己干,咱們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還是收回心好好過日子吧!
霍針想,地是自己的,自己是誰的呢?
回到家他不干活,天天悶頭睡覺,女人只好自己下地干活。幾天后,他走到村邊攔了一輛拖拉機,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女人找到文化館,演員們告訴她,霍針沒來,去了哪兒我們不知道!
3
霍針唱戲去了。
除了文化館,鄉(xiāng)下活躍著好些戲班子,女人聽到哪兒唱戲就奔過去,卻找不到霍針。有人說他去了內(nèi)蒙古,有人說去了大同。女人想找,偏偏又該生產(chǎn)了。
她在七卜樹村沒熟人。原來的丈夫離了婚,她哥也成了光棍,娘家人都恨她。她給她娘捎信說要生了,她娘說你自己作孽,別指望我伺候月子。
霍針家窮得出奇,老娘早死了,老娘留下的土坯房四面漏風。家里沒家具,用土坯壘幾個柜子樣的東西,蓋著秫秸編的蓋簾兒,當柜子使,米呀面呀,都放在里面。村里女人來幫她做飯,看到這個情景都哭了。她們?nèi)チ藥状尉筒桓胰チ?,柜里沒糧,再去,就得把自己家的糧拿出來。女人心里明白,只能少吃,少吃就奶少,剛生出來的孩子不停地哭。她跟霍針哥哥霍建借,霍建說,我不管,跟你嫂子說吧!找嫂子,嫂子不高興地說,你借一回兩回行,天天借我們吃什么,你吃飯我們也得吃飯。她哭,嫂子說,別跟我們哭,有本事找霍針哭去。
在嫂子眼里,她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
她天天流著淚盼霍針,直到開春還盼不回來。家里的地一直荒著,一場春雨過后,野草瘋長出來,看不見一棵苗。村里人說,可惜了一塊好地!
白支書找到她,你家的地不種不行,公社還要檢查春播呢!女人背起孩子去了地里,一邊流淚一邊用鐵鍬翻地。孩子哭,她就把孩子解下奶幾口,再揮起鐵鍬翻。白支書看著嘆口氣,組織喜歡唱戲的人一起幫她。不管怎么說,她家的地總算種上了。
開春后,外面的戲班子都散了,霍針還沒回來。有人勸她,你走吧,他回來你又有什么指望?他哪是過日子的人!
女人也這么想過。去哪里呢?她哥哥離婚后一直打光棍,說一輩子不想見她,爹娘也不理她,娘家回不去,誰收留她?想來想去只有死路一條。死了孩子怎么辦?總不能讓吃奶的孩子跟她一塊兒死吧?
她抱著孩子回了娘家。聽了無數(shù)責罵數(shù)落,總算沒把她趕回來。好在孩子乖,吃飽了一逗就笑,把她娘逗高興了對她的恨淡了下去。她返回時,娘給她拿了米,拿了面,再三囑咐要節(jié)省著過,下次回來家里也沒有給你的了。
她背著米、面,抱著孩子回了家?;翎樔詻]消息,她打起精神做飯,做著做著想起了以前的丈夫,窩囊也罷,沒本事也罷,對她卻百依百順,她不想做飯丈夫自己做,她愛看戲,丈夫陪著她串村子看,離了婚想不到是這個下場!
想到這兒她放聲大哭??蘼暟殉阅痰暮⒆訃樧×耍犙劭粗臏I往下滾,她一邊擦孩子的淚,一邊擦自己的淚,覺得這是報應!
村里女人勸她。她們議論霍針去了哪里,就是去內(nèi)蒙古現(xiàn)在也該回來了,不會在外面有了人吧?她聽到這話又哭起來。
霍針就在六十里外的一個村子。
這一年冬天他跟了好幾個戲班子,每個地方都待不長,他一張嘴就說自己在文化館如何如何,誰都看不起。戲班子里的事他都要說了算,不聽他的扭頭就走。
女人打聽到了,去找他,他早離開了。
離開張北他去了康保,從康保又去了沽源,在沽源縣沒待夠半個月,又去了尚義。到開春他才發(fā)愁,他怕回家,一想起家里有個老婆他心煩。
二柱說,你跟我走吧,我家有兩間偏房,你住,白天咱們下地干活,晚上你教我打揚琴、吹笛子,家里飯不好,我吃啥你吃啥。原是客氣話,哪知道他一口同意了,說,我收你當徒弟吧!當晚喝了一瓶草原白,二柱就叫他師父了。
二柱老婆不樂意,二柱說,家家缺勞力,他白天干活晚上還教我戲,不是便宜事?
春播完了是夏鋤,霍針胳膊腿兒天天疼,以前在生產(chǎn)隊干活不出力,現(xiàn)在沒了生產(chǎn)隊,心里一百個不樂意!梅蘭芳鋤過地嗎?馬連良干過活兒嗎?他是人民公社的梅蘭芳,生產(chǎn)隊的馬連良。什么“大包干”,分明是胡折騰!想到這兒他扔下鋤,在地頭練下腰,練臥魚兒,練貫口,二柱心里不悅也不好管他。接著他來一段《打金枝》,好些人圍著看。村里老人說,這后生不像個正經(jīng)貨,再這么著趕他走吧!
霍針收斂了些,不敢在地頭唱了,天天躺在炕上懷念戲臺。
生活沒戲他就要制造出戲。二柱是個遲鈍的人,老婆看他領回個人,本來不高興,時間一長對霍針有了好感。二柱看霍針在地頭唱戲,有時后悔留下他,老婆反而說,再不行也能頂半個勞力吧?戲?qū)W到手是真的!
霍針對男女之事沒興趣,他的快樂在戲臺上,戲快感代替了性快感。幾個月不唱戲,身上的能量聚集起來,想起二柱老婆眼里漾著水氣,演個偷情小姐也不錯。白天不由多看幾眼,女人以前看過霍針的戲,知道他上了臺風情萬種的樣子,有時霍針吃飯時說個笑話,她咯咯地笑,霍針順著笑聲看過去,目光跟目光擦出了火花。
夏鋤最忙時男女老少都要下地,女人也下地,鋤地時把霍針鋤的地帶上一壟,讓霍針省些力?;翎槹堰@看成傳情,女人當初跟二柱說不樂意也是裝的,現(xiàn)在好感與日俱增,好得就差一層窗戶紙了。
那天該著有事,霍針鋤著地肚子疼,提前回了村。
女人也要提前回,因為她得給一家人做飯,女人做飯前先去看了看他,問他怎么樣,這一問就問出了事,等女人從偏房里出來時,不光捅破了窗戶紙,連窗戶也開了。
這時,他老婆正抱著出生不久的孩子以淚洗面。
他又回到了戀愛歲月,跟二柱老婆的每一次挑逗都讓他想到戲臺,想到以前表演過的某個情形,他的戲臺大大延長了,戲也越來越精彩,他在享受愛情,還是在享受表演?自己也說不清。他的生活就是戲,戲就是生活。
這一天霍針又說肚子疼。他紅潤的臉色暴露了秘密,徒弟看出是裝的。過一會兒霍針說堅持不了,要回,二柱告訴他,村里有個赤腳醫(yī)生,讓我老婆領你去看看!
他走后,二柱從另一個方向回了村。這是一場精彩的戲,劇情發(fā)展霍針沒想到,驚得魂飛魄散,渾身哆嗦,他忘了表演,成了本色演員,徒弟的老婆比他演得好,說霍針偷了她家的錢,她是來找錢的。
二柱聰明勁兒上來了,老婆扔給他一個理由,他就不再審問奸情,只審霍針為啥做賊。女人朝霍針蕩了一眼,霍針接了眼神立刻軟了,他偷人無所謂,女人在村里沒法兒做人。他把身上帶的一百多塊錢拿出來,說只偷了這一點。
那時一百多塊錢算一筆巨款,霍針唱了一冬天戲攢下的,他灰溜溜地離開了二柱家,明白徒弟比他厲害,人家兩口子在關鍵時刻聯(lián)手,逼他把錢交給了人家,你看看這戲唱的,哪個戲能編這么精彩!
不過他也不后悔,畢竟保住了女人的名聲,他覺得自己挺男人的!
4
那些日子我天天盼霍針。
我寫的劇本《春天》改了五遍,上邊還不滿意。丁館長提出修改意見,我按他的意見改了,上級又提出相反意見,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對劇本失去了信心。心想,反正通不過,不如索性不聽他們的就按自己的改。我把家里看到的,街上聽到的都寫進戲里。主角既不是司機也不是婆婆,是大隊支書,原型就是我父親。司機是個造反派,靠造反當上了大隊副支書,又利用關系當上了運輸公司的司機。那家的媳婦貪財好利,看到司機身上有油水,就投靠了他。大隊支書查出,司機把車上的貨物偷偷扔在媳婦家,賣了兩人私分。司機知道后,組織人給老支書寫黑材料,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婆婆得到消息,告訴了老支書。司機懷恨在心,偷偷在粥里放了農(nóng)藥,這時有人告訴婆婆,又在后院看見了貨物,婆婆放下粥碗趕過去。媳婦的孩子放學回來,看見桌上有粥端起來就喝,喝完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媳婦呼天搶地,戲達到了高潮。事情很快真相大白,媳婦痛哭流涕揭發(fā)司機。我把縣里老干部們說過的話,都寫進了戲里,覺得這次戲改得特別成功,我很感謝張家口的杜忠老師,他告訴我,戲應該反映人民心聲!
我把劇本交給老丁,老丁看了一口說好。
宣傳部領導一致肯定,主管副部長說,小崔是個人才,把他調(diào)到文化館調(diào)對了!我聽了特別激動??h里開會,那位副部長把我父親叫到一邊,說,老崔,你這個兒子不簡單!
父親說,他有什么不簡單,天天讓我操心!
副部長說,你別這么說,他以后說不定能寫成曹禺呢!父親不知道曹禺是誰,他壓抑著興奮說,別老表揚他,要不他翹尾巴!
晚上,父親把我寫的劇本要過來,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激動時點上一支煙,在屋里走來走去。看得出他是滿意的。
那些日子,他一個人在家常常哼山西梆子,把我寫的唱詞哼出來。這是他心情不錯的表現(xiàn)。他不再回想“文革”的事,沉浸在對我的無限期望中。有一次我睡了,聽見他對母親說,這孩子以后比我強!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浸濕了枕巾,我悄悄擦了淚,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激動。
劇本通過了,就發(fā)愁演的問題。老支書這個人物不好拿捏,要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老支書,宣傳隊哪一個能擔得起這擔子?有能演婆婆的,有能演媳婦的,就是老支書沒人演。
這時,宣傳隊老康告訴我霍針回家了。我跟老丁商量去看霍針。老丁說,你不能去,霍針知道館里需要他,更牛了。
霍針回到家,他老婆有些喜出望外,抱著他不停地哭。他心煩。他喜歡徒弟的老婆,看看人家在關鍵時刻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事。她是怎么想出來的,把一個偷情案變成了盜竊案,他真有點兒佩服她了!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發(fā)高燒,不停地說胡話。說這不能怨他,是二柱老婆勾引他。他喜歡這個女人,背個黑鍋就背著吧!老婆好容易把他盼回來,沒有得到親熱卻聽了他一堆胡話,越聽越疑惑,越聽越心寒?;翎樅f了一夜,她哭了一夜。
幾天后霍針好了,女人把孩子抱到他跟前,想讓他抱抱。他看了看,不肯抱,老婆硬塞給他。他還在想徒弟家的事,想自己不能白吃虧。二柱能把偷情戲演成偷盜戲,他就該把偷盜戲再演回偷情戲。他喜歡那個女人。小學校門口要是她,他就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了!
走到今天這一步怎么辦?他沒想過。他眼前有一個老婆,能再娶嗎?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自己活虧了!
他老婆看他不喜歡孩子,有些傷心,那是她跟霍針唯一的聯(lián)系,霍針不喜歡她就罷了,不該不喜歡自己的骨肉。
霍針怎么會喜歡?他在臺上抱過孩子,那是木偶,身上是硬的,很輕?,F(xiàn)在老婆遞給他一個活物,軟軟的往下墜。老婆在旁邊說,跟你爹笑一個,笑一個。孩子“哇——”的一聲哭了。他厭煩地皺起眉頭。
到了夜晚老婆的手摸過來,他躲了。二柱家驚心動魄的一幕讓他不寒而栗,老婆剛一摸,他就嚇驚了。他覺得他不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別人家的地鋤了兩遍,他家的地一遍還沒鋤,他哥哥抽空幫他鋤過,白支書也讓村里人幫他,現(xiàn)在他回來了就不該再指著別人??钢z到了地頭,他覺得渾身酸疼,一半兒是打的,一半兒是累的。以前在二柱家干活,二柱老婆的眼神就是動力,現(xiàn)在沒有動力,他一百個不情愿。
在地里干了一會兒,他躺下,陽光在身上緩緩爬行。他微微合上眼,透過眼縫看著上面的藍天、白云。難道要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勞累、平庸、日復一日,沒有激情,戲里該有的這里都沒有。老天把他降生到這里一定出了差錯!
家里的地還沒鋤完他就想走,老婆問他去哪兒,他說出去唱戲。老婆說,現(xiàn)在唱的是哪一出,文化館也得收了秋才排演。他說不出想干什么,只說不愿在家待著。
老婆哭著把孩子用包袱包起來,他問,你干什么?她說,我也跟你走,咱們不要家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氣得把碗摔了!
家里的碗原本就沒幾個,摔了一個,剩下了四個。想想戲班子里的生活,一散了戲就有人把他們接走,飯是好飯,菜是好菜,酒頂不濟也是一塊二一瓶的張北白干,他覺得比家好得多。他是個吃百家飯的人,或者說,他有無數(shù)個家,哪一個也比眼前這個好。
在他睡覺時,他老婆找到他哥,接著又找白支書,說他又要走。女人一邊說一邊哭,白支書的心跟著往下沉。半年前蒜根子路過,跟他打聽霍針?;翎樐睦锒既?,就是不去師父那里。蒜根子捎信兒,他也不去。蒜根子七十多了,年年在戲臺上奔波,老了希望有個依靠。白支書說,你指不上,你這個徒弟不唱戲還好,唱戲反而害了他。蒜根子滿臉凄然,臨走托付白支書勸勸他,別走師父的老路。
想到蒜根子的囑托,白支書在村口攔住他,霍針呀,你師父打聽你呢。霍針漠然地哼了一聲。白支書問,聽說你又要走,想去哪里?霍針說,哪里也不去,不想在家里待著。白支書說,你老婆不容易,生孩子時連個伺候月子的都沒有,你現(xiàn)在一回家,老婆有了孩子也有了,你娘活著指不定多高興呢!
霍針不情愿地點著頭。
白支書把一支煙遞給他,又幫他點上。說,誰都是打年輕過來的,都荒唐過,成了家心就該收了!人這一輩子,光活在戲里可不行。
霍針皺著眉頭,看著村口那棵老榆樹。榆樹下面跳著幾只麻雀,一頭豬搖著臟兮兮的尾巴踱過來,麻雀撲棱棱飛到了樹上。他想,白支書這話什么意思?別人跟他說了什么?一定是那個臭娘兒們!
他說,二伯,人要是光活在家里,有甚意思?
白支書說,再沒意思也得這么活,一輩輩就是這么活過來的。你爹不這么活,就沒有你們哥兒倆。你以為人活著是為自個兒?
霍針說,不為自個兒活個什么勁兒?白支書說,為別人活著才有勁兒,起碼得為老婆孩子吧?畜生還知道奶自個兒的崽子呢!
這話有些重,霍針皺起眉頭怔了一會兒說,我不為別人活著!
白支書說,你光為自己?
霍針說,我為戲。
白支書說,戲能當飯吃?
霍針說,那人們?yōu)樯哆€看戲?
霍針說,我得唱戲,沒戲唱了我才吃不下喝不下。
白支書說,你師父托付我,我才勸你。他今年七十一了,沒兒沒女,只活在戲里。你有老婆有兒子,為啥走他的老路?把家弄好了再琢磨別的事吧!
霍針一撅一撅地走了,白支書嘆了口氣,知道他聽不進去。
他是村里的支書,不能不管。在村里建個劇團,說不定能把他留住。還得告訴他老婆寬容些,少吵嘴,少嘮叨。女人聽了他的話一個勁兒點頭,知道支書是在幫她!
幾天后,公社仇書記來村里檢查夏鋤工作,說要下地干活。仇書記干活,其他干部當然也得干,白支書準備了七把鋤。以往有這種事白支書會選村里長勢最好的地,這次為了幫霍針,選了他家。
領導們到了才知道,是地委書記要親自下地干活。地、縣干部來了幾十個,還有一大堆記者,前前后后地跑。
這一年莊稼長勢特別好,老天爺好像有意支持承包制似的,該下雨了下雨,該刮風了刮風。莊稼像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見著風長,見著雨也長。綠油油的莜麥排著隊,整整齊齊地迎接領導。走到霍針家的地,莜麥像鬼剃了頭長得稀稀拉拉的,仇書記沉了臉,問白支書,你們村的莜麥都長成這樣?
白支書說,這是最差的,我尋思領導來了能帶動一下。仇書記壓低聲音說,后面跟著記者,莜麥長成這樣人家咋寫咱們?白支書遲疑地說,要不,換塊兒好地?
地委書記聽見了,說,不用換,我就是想全面了解情況嘛!
霍針在一旁站著,臉上不自然,這時候他也懂得賠小心??吹筋I導拿起了鋤,他也拿,領導干活他也跟著干,看到有照相的,他故意往領導跟前湊,仇書記往后面拉他,他掙脫開,繼續(xù)往前蹭。結(jié)果照相機拍領導,把他也拍上了。
鋤了半小時地,白支書看了看太陽,說,不早了吧?
地委書記沒有停的意思,一直鋤到中午才站起來?;翎樌蹓牧耍麤]干過這么長時間農(nóng)活,見領導要走,他急忙攔住,各位領導,我介紹一下,我就是這塊地的主家,不過我得聲明,我不是農(nóng)民。
地委書記詫異,不是農(nóng)民,你是什么?
霍針說,人家送了我個藝名叫“臺上漂”,往大了說叫角兒,小了說是演員,我?guī)煾附兴飧?。地委書記不知道蒜根子,問縣領導。縣領導說,蒜根子是個民間藝人,在這一帶有些名氣。地委書記笑著說,你們這里藏龍臥虎呵!
仇書記出了一身冷汗,扭過身沖白支書瞪眼。白支書湊到霍針身后悄悄拉他?;翎槻焕恚岢鲆o領導唱一段,地委書記點了頭白支書也不好阻止,霍針就來了一段晉劇《打金枝》:孤坐江山非容易……
唱完地委書記點頭,不錯!
他馬上說,剛才唱的是生角兒,旦角兒我也行。我再給領導唱一段二人臺《打秋千》吧!不等領導點頭就唱起來。不光唱,還帶著表演。在莜麥地里走圓場,下腰、劈叉,最后來了個大臥魚兒,把陪同的領導們膩歪壞了,地委書記勉強笑著。
霍針那幾天嗓子不好,剛把嗓子唱亮了,地委書記露出了倦容,縣領導說,好了好了,看來你們村有人才,領導以后再來聽吧!
霍針覺得沒盡興,還想唱,眼巴巴地看著領導走遠,他湊到白支書跟前問,領導什么時候還來?白支書瞪了他一眼,說,回頭再跟你算賬!
霍針問,咋了?白支書說,咋了?你說咋了?誰讓你唱戲了?誰給你安排的?你以為在領導跟前說唱就能唱嗎?霍針說,我家的莜麥都讓他們踩了,我還不愿意呢,倒怪上我了!
白支書氣得扭頭走了。
白支書原想借這個機會幫他把地鋤了,沒想到來了好多記者,把地踩了。也多虧踩的是他家的,踩了長勢好的豈不更可惜?
事后他找仇書記,說,霍針家的青苗踩了,咋辦呀?仇書記瞪了他一眼,咋著,還讓我賠你不成!白支書說,不是那個意思。他家挺困難的,能不能借機會幫他一下。
仇書記說,青苗也不是我們踩的,他自個兒在地里又唱又跳,還臥魚兒,你從哪兒找來個二貨,夠給領導添膩歪的。
白支書笑著說了霍針的情況,讓仇書記出了一筆救濟款。
錢給了霍針,霍針以為是公社獎勵他的。他跟村里人一遍遍說地委書記聽戲的情景,怎么鼓掌,怎么夸獎他,連白支書在后面拉他也說了,還罵了白支書幾句。
有人跟白支書學,白支書聽著笑。跟霍針不能計較這個,他是個吃屎的孩子,只不過吃了屎還能唱戲罷了。村里有幾個愛唱戲的,白支書跟他們商量成立戲班子。
幾個戲迷聽了來告訴霍針。霍針琢磨跟白支書提什么條件。他這個心思白支書早想到了,故意不理他。霍針遲遲不見白支書找他,又問那幾個人,白支書真說要成立劇團?
親口跟我們說的。
霍針問,讓我當團長?
當不當團長沒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霍針聽了百爪撓心,天天盼著白支書來。他實在是太想唱戲了,也太想當團長。又熬了幾天他去了白支書家。
白支書根本不理他,像沒這回事似的,把煙袋鍋在炕沿上敲得梆梆響,又摘下一根笤帚棍兒捅煙眼兒。霍針上前一步,問,聽說咱們村要成立劇團?白支書把嘴對著煙嘴兒噗噗地吹,煙嘴兒通了,低下頭在煙口袋里挖煙。霍針一直看著他。挖了煙用火柴點上,狠狠抽了幾口,白支書才問,你剛才說什么?霍針說,聽說咱們村要成立劇團?白支書一抬頭,誰說的?村里沒閑錢,也沒那閑工夫!霍針說,也花不了什么錢,村里原來就有鑼鼓镲,他們幾個家里有胡琴,也有笛子、嗩吶,戲裝不夠我想辦法借。排戲在村里,各回各家吃飯能有什么花錢的。白支書說,太麻煩。霍針說,有甚麻煩的,無非就是排戲、演戲,自個兒村演完了,再到外面演。你交給我一點不用操心。他巧妙地把團長攬了過來。
白支書說,你們想辦,村里也不攔著,辦好了也算村里一件好事,你們要是不辦,也省我的心。你看我哪天省心過?霍針說,您老放心,我們不讓你操心,到時候我們打個旗號,七卜樹村文藝劇團,你就等著公社挑大拇指吧!白支書點了頭。
那天白支書很高興,因為這事變成了霍針求他,村里不用出一分錢?;翎樢埠芨吲d,他說服白支書同意辦宣傳隊,團長自然是他的。
5
聽到這個消息,我想霍針是指望不上了,村里成立宣傳隊,文化館應該支持,哪能再挖人家的墻角?
正發(fā)愁,縣委宣傳部來了電話,說地委選派干部下鄉(xiāng)宣講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抽調(diào)小崔參加。我靈機一動,便挑選了七卜樹村。
七卜樹村的白支書看我是個小青年,一見面就發(fā)牢騷,說,這回你來下鄉(xiāng),我能給你派飯,以后派飯都難了。地包了,各家的地各家種,干部說話誰還聽?
我不言聲,聽他說。
他說,還有,像我們村霍針這樣的,你也認識,根本種不了地,沒有集體經(jīng)濟他早晚得變成貧農(nóng),咱們辛辛苦苦搞了幾十年社會主義,總不能再搞出貧農(nóng)吧?
我說,你不能這么想,實踐證明,大鍋飯吃不下去了,承包制才是社會主義致富路,你是老支書,應該帶著群眾往致富路上奔!你看人家南壕欠村的支書,自己帶頭致富建了面粉廠,現(xiàn)在又在建養(yǎng)豬場呢!
他說,你不說這些我還沒氣。你要說他,我有意見!他建面粉廠用的房是誰的?集體的!他建養(yǎng)豬廠用了誰的地?集體的!占用集體的東西他交錢了沒有?拿著集體的資產(chǎn)他發(fā)財,這叫什么帶頭致富?我看是剝削!
我被他說愣了,這個情況縣里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白支書說,縣里咋沒發(fā)現(xiàn),他的先進材料上寫得清清楚楚,哪個領導不識字!
說實話,這些事我也搞不明白,學了文件,覺得文件上說得對,聽老白說了,又覺得老白說得對。
我說,你派飯,明天把我派到霍針家,我了解了解他家的情況!
白支書說,他家太臟,進不去。
我說,沒事,我不在乎。
霍針看到我來,撲上來一把抱住我,說,你可來了!在村里快憋死我了!他給我介紹他老婆,又讓我看他的孩子。我們吃飯時孩子拉在了炕上,他老婆就在我身旁收拾屎,我有點兒想吐。
飯吃不下去了,我把碗放下跟他聊宣傳隊的事。他憤憤地說,丁館長用的人凈是演不了戲的。我說,老丁對你挺欣賞,說你是個人才!霍針問,他真這么說?我說,當然,我也常跟他說你。意思是,我在其中起了作用。
霍針對我表示感謝,又說,他在文化館的事不愿意讓村里人知道。我說,你放心,我不說。我也沒明確說希望他再回文化館,只想跟他把關系搞好,做一個鋪墊。
秋收結(jié)束后,他在村里張羅排戲,跟我要劇本,我把一個反映計劃生育的劇本給了他,這類戲很容易出效果,霍針表演時加了好些噱頭,逗得看排演的人哈哈大笑。
排了半個月戲,宣傳隊就亂了?;翎槻恢v工作方法,朝令夕改,整天發(fā)脾氣。吹笛子的被他訓過幾回,笛子壞了,打揚琴的被訓了幾回,扭頭走了,打揚琴的老婆是個主角,男人走,她也走,戲一時沒辦法排。
霍針找白支書,白支書抽著煙說,你是團長,你看著辦吧,我沒空天天替你擦屁股。
霍針又找我。我說,我剛來,說深了說淺了都不好,你還是找白支書吧!霍針說我如何有威信,非讓我管。我跟著他去了打揚琴的家,經(jīng)過動員,兩口子又出來了。
剛排了兩天,幾個演員又走了,原因還是霍針脾氣躁,動不動罵人。我批評霍針,你唱戲比別人強,也不能驕傲,你就是再有本事一個人也唱不了戲??此c了頭,我又幫他做工作,把演員們叫回團里。
這時村里已經(jīng)打完了場,家家戶戶糧食吃不完,交公糧的車隊排得老長,這充分證明了大包干好,我寫了個快板,開戲前讓霍針先到幕前說一段,換幕時再說一段。
戲正式開演,霍針是主角。他演生角時莊重沉穩(wěn),演丑角時插科打諢,逗得觀眾前仰后合,公社仇書記看了幾場戲,對他的印象扭轉(zhuǎn)了,回去就說七卜樹村的戲唱得好。有一次縣委書記下鄉(xiāng),仇書記領著他看了戲,回到縣里講宣傳工作時還把我表揚了,說文化館小崔下鄉(xiāng)搞得好,把宣傳工作搞活了。白支書聽了很高興,從大隊盈余里給他們拿了報酬,演員們歡天喜地的。
分錢時又出了問題,霍針提出要拿雙份兒。演員們說,你憑什么拿雙份兒?;翎樥f,我一人干了倆人的活兒,我是主演,還要當導演給你們排戲,多勞多得。演員們說,別的劇團也有導演,沒聽說有拿雙份兒的。我們上場當演員,下場是樂隊,也是一人干倆人的活兒,怎么不拿雙份兒?霍針說,要按過去,我是團里的角兒,馬連良唱一晚上掙十幾塊大洋,一般演員掙一塊!不信你們問文化館的小崔。團里人說,那是解放前,你以為村里分了地,就回到解放前了?
霍針被噎得答不上來,賭氣說,我是團長!就這么定了!
大伙兒說,你是團長,你一個人唱吧!我們走。
霍針沒辦法又找白支書,白支書說,分錢時你不跟我商量,現(xiàn)在我也沒辦法?;翎樣终椅?。我對白支書說,總不能讓劇團散了,你還是管管吧!白支書說,非讓我管,我就說個辦法,團長霍針你就別當了,我另找個團長。你當業(yè)務團長,只管排戲演戲。
我問,誰當團長?
白支書說,老黃!
老黃是大隊副支書,主管宣傳,倒也合適。我跟霍針做了幾天工作,他勉強同意了。
老黃一上任先對大家說,霍針唱得好,又是導演,應該多分點兒。演員們說,別太出格兒就行。老黃說,別人拿十塊,他拿十二塊五,你們看怎么樣?大伙兒看老黃的面子,勉強同意了。
霍針不干,說,一個劇團里里外外都是我一個人忙,當了團長當演員,當了導演當電工,布景壞了我修,幕布破了我縫,給這么點錢我不干,實在不行我去外面唱去,請我唱的劇團多了。說完扭頭走了。
老黃要去請他回來,白支書攔住了,說,別理他,耗他幾天就沒脾氣了。讓老黃四處打聽,看外面哪里有好演員。說,只要你打聽,霍針早晚能知道。
霍針老婆先聽到了,勸霍針,村里請來別人演,你咋辦?霍針說,外邊有的是想請我的戲班子。嘴上這么說,心里也有些怯。又過了兩天,我跟老黃一起去做工作,他說,我不是非想多掙錢,是怕老婆一個人種不了地,到時候雇勞力得花錢。
老黃說,你想雇人給你種地?那不成地主了?你這是剝削階級思想,萬萬要不得!
我岔開話頭,想想你以前在外面,你家的地是誰種的?不就是跟你一塊兒唱戲的人?你好意思掙雙份兒?這一說他覺得沒理,又回了劇團。
6
外村的大車來接劇團了!
霍針和老黃帶著人上了車。頭天夜里下了雪,田野、草灘白皚皚一片,站在大車上往遠處看,天沒有邊際,風在雪上呼呼地吹,像老天爺在吹氣,一吹到臉上,就知道這氣息多么遼遠,暢快!
一年四季,霍針最喜歡冬天!大地干凈、清爽,天空遼遠、清湛。張北人管冬天叫歇冬,一冬天莊稼人天天吃飯、睡覺、蹲在墻根兒下曬太陽。這里的孩子大部分是來年八九月份出生的,因為一到冬天辦喜事的多,新婚的夜里忙活,不是新婚的夜里也忙活。村里老人們說,以前娘和閨女常常同時坐月子,舅舅和外甥同一天出生,都不是新鮮事。
除了忙炕上,就是唱戲。這是做宣傳工作的大好時機,我到宣傳隊看望他們,送去了新寫的張北大鼓《承包制姓公不姓私》,演出效果很好。
老黃雖說是團長,大部分事都讓霍針管,只在他跟別人發(fā)生矛盾時調(diào)解一下。我覺得這個安排實在高。為了減少對霍針的依賴,老黃看到合適的演員就吸收,劇團擴大了,演出的劇目也多了。
在外面演了一陣,霍針老婆不放心抱著孩子來看他,劇團上上下下都緊張,他們知道霍針以前的事,生怕再出了岔兒!
散了戲,村里安排夜宵,這本來是霍針心情最好的時候,現(xiàn)在老婆在身邊他不自在。團里剛來了位女演員,叫史改桃,一來就纏著霍針拜師。師還沒拜霍針老婆來了,不敢再提拜師的事兒,挺掃興的。吃了一半史改桃放下碗走了,霍針有些魂不守舍。老黃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讓他放松些。
老婆當時沒看出什么,回到住處把孩子放在一旁兩個人親熱。霍針有些心不在焉,女人哪能察覺不出來,親熱完了故意問他,今天那個女的,多會兒來的?霍針裝聽不懂,問,哪個?老婆說,描眉的那個,她也夠惡心的,戲都散了還描眉。
霍針含糊地說,她呀,就是那么個人。老婆問,你說她是不是挺惡心?霍針說,睡吧。老婆又說,我看團里沒人理她。霍針裝著撫摸孩子,在孩子身上擰了一把。孩子哭了,老婆趕忙哄。把孩子哄睡了想跟霍針說話,霍針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老婆說不想回村,要跟著霍針,我以前天天跟著你,咱倆才好上的?;翎樥f,你以前是觀眾,團里管不著?,F(xiàn)在我是團長,你跟著別的演員咋辦?老婆孩子都跟著劇團成什么了?老婆恨恨地說,我要知道你瞎搞,死給你看!說完摔摔打打地走了。
老婆一走,史改桃就往他跟前湊,一會兒讓他教戲,一會兒給他織手套。她男人很有警惕性,不到半個月就趕過來叫她,說她娘病了。幾天后她又回來了,說她娘根本沒病,是男人騙她的。
老黃看她不地道,說,男人不愿意你就回去吧,省得家里鬧意見。史改桃說,他也不是不愿意,是想那檔子事,回去住兩天就沒事了。
團里人聽了都笑,霍針有些不自然。
團里有個演員叫邢旺,兩面井公社的,跟史改桃相好了好些年,他們一起來這個團想的是兩個人在一起。史改桃兩眼盯著霍針,邢旺心里不痛快,卻對史改桃說,團里真做主的是霍針,團長也得聽他的,你想法兒把他拍乎好,咱倆都能有戲演。
史改桃本來怕他吃醋,看他這個態(tài)度越發(fā)跟霍針走得近了。手套織好了,讓霍針試,霍針說合適,她偏說緊,拆了又重織。換村時霍針在大車上打了個嚏噴,她說霍針脖子著了涼,要給霍針織圍巾。
這時,有個演員親戚死了,回家辦喪事,霍針讓史改桃接了主角。團里人反應很大,說她要是能當主角,哪個不能當?
霍針說,能當不能當,臺上見!下大力教她。團里人一時議論紛紛。
團里一月分一次紅。史改桃想多分,又不敢說自己是主角。對霍針說,我拿的錢多,我男人有錢買酒喝就不反對我出來唱戲了。
霍針說,你是主角,錢少不了,邢旺就難說了。
史改桃跟邢旺商量,邢旺說,不用管我,把你的錢掙夠就行。史改桃和霍針都覺得邢旺這人仗義,哪知道邢旺心里恨他們。
第二天,霍針提出給史改桃按主角分紅,老黃說,她剛來就當主角別人不服!霍針問,誰不服?老黃當然不能說出是誰?;翎樥f,誰不服讓他們跟我說!
老黃不好硬反對,決定先拖一拖,等辦喪事的演員回來再說。霍針看出他的意思,不停地催,老黃找各種理由往后推。
這事很快傳開了,團里人都說不急,等辦喪事的回來。
史改桃又找霍針,說,師父,我不是讓你替我爭,是看老黃拿你不當回事。仗著他是大隊副支書,不把你放在眼里。他是副支書,不會唱戲頂個屁用。你有臺上的本事,去哪個團不得說了算。
霍針說,這事你別管,有我呢!
史改桃說,你千萬別為這事生氣,我不在乎。
霍針說,劇團是我辦起來的,村里讓我當團長,我不當,才讓老黃當?shù)?。我要說了不算還有誰說了算?明天我就找他。
第二天上午霍針找老黃,老黃說,按你說的分,團里人都有意見,先等等吧!咱們穩(wěn)點兒?;翎樥f,那要有人急用錢咋辦?老黃說,從團里借?;翎槅?,怎么個借法兒。老黃說,每人借十五。
霍針琢磨了琢磨,問,那我呢?
老黃說,你當然也借十五,分紅時多退少補唄。
霍針說,這就是你不對了,我能跟別人一樣嗎?我去哪個團也不能拿我當別人一樣看!要不怎么叫角兒呢?你知道角兒是咋回事不?
老黃說,角兒不角兒別忘了你是業(yè)務團長,這團搞不好也有你一份兒。
霍針說,這個業(yè)務團長我不干了,你讓別人干吧!
第二天是轉(zhuǎn)臺的日子,另一個村來接劇團。
到了新地方唱的頭一場戲,叫打頭炮。以前霍針每到一村都強調(diào),頭炮一定要打響,不然后面的戲沒法唱。
現(xiàn)在妝也化好了,戲裝也穿上了,他兩手捂著肚子上不了臺。兩個演員扶他回到住處,他在炕上來回打滾兒。他會演,臉色卻騙不了人,人們都看出怎么回事,只是不說破,給他端水,拿藥,灌暖水袋,眼看就要開演了,他還在炕上打挺,老黃急得給他磕頭的心都有,他就是站不起來。
老黃只好加了兩個小戲,一個《打櫻桃》,一個《小放?!?,看戲演上了,跑過去問他行不行。他說還疼。老黃看出來今天指不上他,只好讓其他演員演。村里人沖的是角兒,聽到霍針不上場,一個勁兒起哄,頭一炮就這么打啞了。
戲沒唱好,劇團在村里灰溜溜的,先是夜宵沒了,演員回到住處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大鍋菜里沒幾塊肉,都是爛白菜,本來買了酒也不往外拿。演員們看了生氣,說你們村太小氣,連口酒也不給喝。村里人說,就你們這破戲還想喝酒,沒喝尿就不錯了!
周圍的村聽到唱得不好,原來想請戲的都不請了。幾個演員來找老黃,說,這么唱可不行,這不是唱戲,是砸自個兒飯碗呢!
老黃嘆了口氣說,我就是玉皇大帝,也攔不住人家生病。演員們說,要不給他說說好話吧!老黃說,說好話頂屁用,他是要給那娘兒們多分錢。
這一說,幾個人都不言聲了。
到了晚上,戲臺又布置起來。村里唱戲一般要敲三遍鑼鼓,頭遍鑼鼓,家家戶戶出來的是孩子和老人,老人占座位,孩子們在戲臺前打鬧。二遍鑼鼓,出來的是當家女人,后臺清場的把臺上的孩子們趕下來,燈也點上,就開始打第三遍鑼鼓,這時臺下已經(jīng)坐得滿滿的了。
霍針一直在炕上躺著,敲了第二遍鑼鼓,老黃讓人去請他,他說,不行,起不來。
村里耳朵長的早知道了,說團長把主角得罪了。觀眾都向著角兒,組織起來在臺下一齊喊,霍——針!霍——針!每一聲都像在錐心!老黃萬般無奈跑到霍針住處,賠著笑問,霍針,好點兒了沒。
霍針說,擰著勁兒疼,你看我疼了一身汗。
老黃掃了一眼,沒汗。說,按說你病了,我不該催你上臺,你看臺下觀眾不行,都喊你呢!
霍針說,比我強的有的是。
老黃說,觀眾就想看你,你堅持堅持吧!
霍針在臺上演戲行,臺下演戲沒耐心,直奔主題,我堅持,分紅的事兒咋辦?
老黃說,分唄!
霍針問,咋個分法兒?
老黃說,聽你的,你說了算。又說,明天我就回村,我跟白支書說,我不會唱戲,讓他請會唱戲的人當這個團長。
霍針猛地坐起來,讓會唱戲的人當,那就是他唄!他巴不得呢!這一下精氣神兒來了,三兩下化好妝,走到后臺。樂隊正在調(diào)弦,他往幕角上一站,有人喊,霍針來了!本來亂糟糟的臺下,當下沒了聲音。霍針叫了一聲板,臺下鼓起了掌。等他一出場,臺下已經(jīng)歡聲雷動了。
他不只享受了舞臺,還享受了權力!老黃說要回村,就是向他交權。這么一想,以前唱不出來的高腔也唱出來了,以前不愿翻的跟頭,也翻得輕松利索。臺下像瘋了一樣鼓掌。
唱完戲,村里又給做了夜宵,酒也拿出來了,演員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著喝著突然想起老黃是給霍針許了愿的,一時氣氛啞了。
第二天,老黃回了村。臨行對霍針說,我回去問問白支書誰當團長,你先帶著他們唱,等村里定了有人通知你?;翎樢豢诖饝?。
老黃跟白支書商量,白支書說,霍針要能當,我早讓他當了,得找個能降住他的人當。說完眼睛看著我。
我忙說,縣里讓我當包村干部,離開村子可不行,地委隨時要下來檢查呢!
白支書沉吟著,要不,你幫我們請兩個演員,咱不能在他一棵樹上吊死。
我說,那我還得回館里想辦法。
老黃問,劇團那邊咋辦?
白支書說,先讓霍針帶著。你不回去,他總不能不上臺。
第二天我回了縣文化館,聽到老丁帶著宣傳隊在大囫圇一帶演出,急忙趕過去,老丁聽了我的意思,沉吟著說,演員沒有多出來的,好演員更是!我說,你給想想辦法,都知道我是文化館的,村里指著我呢!
老丁說,曹老師正在兩面井下鄉(xiāng),過幾天我讓他過去幫幫你們。
我回到村里跟白支書匯報,白支書說,好,曹老師來了也許能鎮(zhèn)住他!又對老黃說,劇團你先別去了,就交給霍針。他要是再裝病,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沒想到在等曹老師的時候,劇團出了亂子。
霍針看老黃不回來,唱得格外賣力氣。因為戲唱得好,馬上就有幾個村跟他們訂戲,又唱了一個村,鄰縣也跑過來聯(lián)系。邢旺說,分了紅,大伙兒唱得更有勁兒。
霍針說,分紅得等團長回來。
史改桃說,老黃不敢來了,以后你就是團長,你說咋分就咋分?;翎樢幌胍彩牵砩细苜~的說,咱們分吧!
管賬的把賬做好,交給霍針?;翎槻坏咽犯奶液托贤腻X提高了不少,還把幾個他不喜歡的人往下壓。錢一發(fā),劇團里立刻亂成了一鍋粥。有罵街的,有嚷嚷不干的?;翎樎犃苏f,我就這么分了,誰不干另找地方!
這話一出,嚷嚷的人都不言聲了。因為嚷嚷走的并不是真想走,真想走的第一要找到下家,第二也不說不滿意的話,說家里有事??吹?jīng)]人真走,霍針覺得自己在團里有權威,對幾個跟他不一心的人態(tài)度很冷淡。
沒半個月,劇團里人走了小一半兒,開始是一個一個走,有說老婆病了的,有說腰疼上不了臺的,再后來兩個、三個一起走,明顯是去了別的劇團。臨走也不說不滿的話,只說家里有困難,明年一定還跟著霍團長唱。
走的多了霍針有些心慌,他改了口,答應下回給大家多分錢。這些人說,我們可不是為錢,咱們唱得這么紅火,要不是家里有事你趕我我也不走??!
每走一個人,霍針就要頂上去。一晚上他演好幾個角色,下了場,還要在樂隊席上吹笛子,拉胡琴,這么演一晚比以前累多了,一累就想發(fā)脾氣,一發(fā)脾氣,原來沒打算走的也要走。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史改桃也要走,他問史改桃,你走?為啥?
史改桃說,邢旺要走。我年年跟著他,不好意思得罪他。
霍針說,我教你這么多戲,你好意思得罪我?
史改桃說,劇團走了這么多人,你一個人哪能撐得下去?邢旺說晚散不如早散,先出去的那幾個成立了一個團,答應多分錢,等著我們過去呢!
霍針氣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他找到邢旺,說,邢旺,我對你們倆不錯,你們總不能忘恩負義吧!
邢旺臉一翻,你對我有什么恩?我跟你有什么義?
一時把霍針問傻了。
邢旺又說,當初我們是沖著老黃來的。老黃在的時候你能裝病,老黃走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不是沖著老黃我們早不干了。
邢旺和史改桃剛走,團里有人趕來告訴他,邢旺把戲裝和京胡帶走了,聽說那邊劇團缺戲裝也缺樂器。霍針說,這可不行!帶了幾個人追過去。
兩人已經(jīng)走到大道邊,正要攔一輛拖拉機,霍針拽住他們,讓他們把戲裝留下。
邢旺說,我們沒拿你的戲裝。
霍針說,有人看見你拿了。
邢旺說,誰看見的,讓他站出來。
霍針不能說出別人,說,別管誰說,反正戲裝不能帶走。
邢旺說,我們真沒拿!不信你問史改桃。史改桃在一旁點頭,說,是,沒拿。
霍針說,你把行李打開,我看看。
邢旺翻了臉,說,我的行李你憑什么看,你又不是公安局的。
霍針說,那咱們一塊兒去公安局。
兩個人你推我搡,邢旺看見這邊人多,順手撿起一塊石頭。跟著霍針的人也不愿打架,勸道,邢旺你要是拿了,就拿出來,我們也不怎么樣你,要是沒拿就當我們啥也沒說。
邢旺堅持說,我就是沒拿!
霍針想,別人能退,我不能,沒了戲裝戲沒法兒演,他說,你要是沒拿就把行李打開,不然你別走。說著揪住邢旺的脖領子。
史改桃首先拉偏架,她上前抱住霍針,邢旺趁機掙開,踢了霍針兩腳,劇團的人見史改桃這樣都氣不平,一齊上前拉開史改桃,拽住邢旺。
邢旺手里拿著石頭,被別人拉著胳膊,扔不出去?;翎樕锨吧攘怂麅蓚€耳光,搶過他的石頭,順手在他肩上砸了一下。邢旺順勢躺在了地上。人們打開他倆的行李,從里面拿出戲裝和京胡。
霍針問,這是什么?
邢旺沒話可說。
霍針又對史改桃說,我因為你,得罪盡了團里的人,想不到你是這種人!我瞎了眼!后悔沒聽老黃的。
有人要把邢旺送到派出所,霍針說,算了!有他們對不起我,沒我對不起他們!拿著戲裝和樂器回了村。
當天晚上邢旺帶著人來砸場子,這時候自然是霍針在前面擋著,邢旺也下了狠手,霍針和幾個演員都受了傷?;翎樳@才想起老黃的好,以前覺得老黃礙事,現(xiàn)在知道,沒人當家這個戲唱不下去,等他想回去請團長時,團里人已經(jīng)走光了。
7
老丁捎信,讓我趕緊回縣里。
我回去才知道父親住了醫(yī)院,他左臂疼。母親以為他讓風吹著了,扶他躺下。他說疼得不對,要去醫(yī)院。
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人,又胖,母親用自行車推著他異常吃力。剛下過雪,路滑,自行車前輪往上翹,母親摁不住把,父親從車上摔下來。
路過的熟人看到,幫她把父親送到醫(yī)院。醫(yī)院診斷不出什么病,開始說膽囊炎,后來又說膽結(jié)石,就是沒考慮心絞痛。因為把他送到醫(yī)院時他的疼痛已經(jīng)減輕,心電圖是正常的。
服了治膽囊炎的藥回了家,疼得越來越厲害。兩個人挨到天亮,母親又把他送到醫(yī)院。這時張家口附屬醫(yī)院來了個姓朱的大夫,長得黑,人稱“黑朱”。他讓我父親立刻住院。母親問,不住不行嗎?朱大夫說,不住恐怕以后就住不成了。意思是病情危急。
事后我才知道,父親那天要是不住院,就會變成心梗。
經(jīng)過這場病父親身體大不如前,不過他心情很好,說了很多話,他告訴我要當一個正直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不投機,做老實人。
那些日子我心情不好。我寫的劇本《春風》因為文化館排不出來,領導讓縣劇團排演,老丁不高興,覺得成了縣劇團的成績??h劇團也不愿演,他們正排晉劇《十五貫》,沒精力再排一個新戲,張家口一位領導聽到這個情況,說,讓地區(qū)青年晉劇團演,不過劇本還得改!
我一聽頭就大了,對老丁說,我使絕了力氣,讓別人改吧!
老丁說別人改得還不如我,堅持讓我改,我不敢不聽。那個劇本改來改去,等到演出已經(jīng)錯過了良機,反響平平?,F(xiàn)在回想,那是個很不成熟的劇本。
話題再回到霍針身上。
霍針灰溜溜地回了村,劇團解散的消息早傳開了,有人見了他故意問,霍針,在外面演得好好的,咋回來了?
霍針說,唱乏了,回來歇歇。
又問,劇團呢?不是讓你當團長嗎?
霍針說,我才不當呢,操心大掙錢又不多,我算知道白支書不容易了。
他知道村里人在嘲笑他,覺得劇團散了也好,散了有別的班子請他,跟村里人離得越遠越好。在家等了半個月,沒有一個班子來請他。一個動不動裝病拒絕登臺的人,誰敢請?你唱得再好別人也不敢用了。
我找到丁館長,建議把霍針招回館里。他的事老丁聽說了,不敢要他。說,快開春了,招來也排不了新戲,明年再說吧。我只好又回了村。
外面沒人請霍針,霍針老婆挺高興,他總算能守在家里了。自從嫁給他,能看見他的日子還沒以前看戲的時候多。
村里沒閑人,雖說是冬天,家里、地里活兒仍然不少。老婆不讓他閑著,要么讓他鍘草,要么讓他平地,弄得他心情很不爽。他想,這日子哪有唱戲好!又琢磨著要出去。
他主動去了幾個劇團,看到他來人家都客客氣氣的,有的人還叫他“霍老師”“霍名角兒”。他說想來唱戲,人家說真不湊巧,我們?nèi)耸謮蛄?。熱情地介紹哪里缺角兒,其實是想支走他。他幾十里地趕過去,對方說,早幾天還行,這會兒我們的演員可丁可卯,趕走誰都不合適呵!
他跟人家說在縣文化館的經(jīng)歷,給什么領導唱過,領導怎么夸獎他。對方聽得很入神。
他說,你把我留下,演一天就知道了,我能讓臺下瘋了。
對方說,我信,就是我們廟太小,擱不下你這么大的神仙!
霍針問,啥意思?
對方說,你這么大本事,留下你團長就不是我的了!我敢留你嗎?
那年冬天,村里人種地的積極性特別高,家家戶戶都在積肥、平地,有的還在地頭打井,預備天旱了澆地,只有霍針天天窩在家里。老婆說,家家都在干活,你整天閑逛。你把豬圈里的糞起出來,往里面墊點兒新土?;翎樐弥F鍬走進豬圈,用鐵鍬試了試,地凍得硬邦邦的,鏟不動。他扭頭走開了,說,我從小沒干過活兒!老婆說,你小時候有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沒了,地得自己種,活兒得自己干,不起糞地里沒肥,你咋種地?你以為你還是角兒,沒人請你唱戲你就是莊稼漢!
霍針最不愛聽這話,抄起碗要砸。老婆說,砸吧,家里就剩三個碗了,看你拿什么吃飯?;翎樔讨鴼獍淹敕畔拢艘豢谕倌ゎ^走了。
村里人正聚集在供銷社議論白支書的病情。老人本來身體挺好的,前天冒著風雪查看村里的防空洞,沒想到剛進去洞就塌了,幸虧一個小孩子看見了拼命喊,家里人把他從洞里挖出來在縣醫(y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到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
村里人去看,回來說,怕是救不回來了,六十五歲的人哪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看樣子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兒。
他們說白支書除了脾氣倔,沒一點兒不好。面上冷,心里善,當了幾十年支書沒占過村里便宜,他要是走了,不知道該讓誰當支書。正說著,霍針搖搖晃晃地來了。
他一來,頓時就啞了場。
霍針看出別人不喜歡他,賠著笑往跟前湊。他不會聊天,說著說著又說到戲上,吹自己唱得怎么好。人們聽了不言聲,一個人站起身說,回吧!其他人跟著走,把他晾在那里,柜臺里的售貨員摔算盤,說,我該關門了。他只好怏怏離開。
想想他在臺上給了他們多少快樂,下了臺,竟然都不理他。不是他不想過平常日子,實在是平常日子容不下他。他得唱戲,沒人讓他唱戲,他就要想辦法把日子過成戲。
恰恰在這時他看見幾個男人往村外走,里面有本村人,也有外村的,這些人走路溜著墻邊,眼睛警惕地躲閃著人。
他原打算回家,看見他們就想搭幾句話,沒想到他們走得飛快,明顯在躲他。他快走幾步趕上去,那幾個人看清是他,松了口氣,是你呀,我們還以為是誰呢!
霍針問,你們干啥去!
他們說,不干啥。想了想又問,你在村里閑逛啥,是不是覺得日子沒意思?
霍針說,我是個唱戲的,不唱戲就沒意思。
唱戲算什么,我們玩得比唱戲有意思!想不想玩玩兒?
霍針聽人說過,村里有人聚伙兒押寶,不敢在村里,夜里都到村外的窯上玩兒。他說,想!我早就想!
想就跟我們走吧!
有人反對,說,要他干什么,他沒錢,膽子又小。
霍針來了沖動,說,你們也太看不起人了,我唱了一冬天戲能沒錢嗎?
剛開始他是不下場的,這也是賭場的規(guī)矩,新人只管望風。賭場不固定,有時在荒野的大坑里,坑底點上一堆柴火,既能取暖又能照明,每個人都穿著皮襖,把火堆嚴嚴地遮住?;翎樥驹诖罂由厦嬗^察,發(fā)現(xiàn)有人過來就咳嗽兩聲。這么望一夜風,贏家分給他一兩塊錢。
天太冷時也到村外磚窯里賭,霍針坐在窯頂望風,里面熱火朝天的聲音讓他激蕩,他在戲里演過賭徒,真正見賭還是第一次,沒想到這么刺激。
在上面待時間長了,他跳進窯里,賭徒們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嗡的一聲四散奔逃,看到是他又聚攏來,罵,你下來干什么?再往下跳老子揍死你!霍針一臉歉疚,說,天太冷了,進來暖和暖和。
手癢了吧,想來一把?
霍針笑得謙卑,想試試。
算了算了,你哪是干這個的,給我們望風吧,旱澇保收。你也就是個望風的料。
霍針說,我試一把,就試一把。
霍針試了,想不到一試就贏。再試一把,又是贏。他不知道這些人是有默契的,為的是把他拖下水。兜里一鼓他來了信心,他戲唱得好,干什么不聰明?唱一冬天戲,還不如在這里贏一把掙得多。
天沒亮他帶著興奮和疲勞回了家,老婆看他總往外跑,懷疑他在外面有了人??伤蚜藧弁簧限羲?,就不像在外面有人的樣子。問他夜里干什么,他扔給她五塊錢說你別管,她說,你不是當賊去了吧?霍針說,你說的什么話,我不過在草灘里玩了兩天。
老婆瞪大了眼,賭?那是出人命的事兒!
霍針煩了,出什么人命,我又不下場,給他們望望風。
老婆說,那也不行,公社抓住就得蹲號子。
霍針說,我沒賭憑什么抓我,滾一邊兒去!
霍針從望風到下場,從下小注到下大注,只用了十天。十天后他贏了五百多塊錢,五百是個大數(shù)目,那時娶一個媳婦都花不了三百。這么一比,五百相當于現(xiàn)在的五十萬。
第二天傳來消息,白支書沒了。賭徒們停了賭,他們也念白支書的好處。喪禮上霍針吹嗩吶,吹著吹著流了淚。他知道他家的地是白支書組織人種的,成立宣傳隊是為了幫他。現(xiàn)在人死了他得盡一份力。一個喪禮下來,兩個腮幫子都吹腫了。
夜里,他夢見白支書進了屋,白支書說,霍針,日子好了,你燒得不輕!他賠著笑。白支書又說,你爹跟你師父都托付過我,我不能看著你栽了,你該收手啦!他說,二伯,我就是愛唱個戲,還能栽什么!白支書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收手有你后悔的時候。他倏地醒來,驚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想收手,賭徒們在外面一喊,他又動了心。他忍受不了日子的平淡,沒戲可唱,天天辦喪事也行,可惜村里不能天天死人。賭徒們一招手,他腳下頓時就熱了。
他在老婆的斥罵聲中離開了家,到了草灘,他又想起白支書,說,要不我給你們望風吧!賭徒們嘲笑他,說,你怕了!他說,誰說的?我還沒贏夠呢!他們說,好,今天你再贏。
這回他的運氣沒了,一坐下就輸,五百多塊轉(zhuǎn)眼沒了。白支書站在對面,說,行了,回家吧,別讓你爹掛記你!
賭徒們問,咋的,不敢玩兒了?他梗起脖子,誰說的?賭徒們互相眨了眨眼,他便又開始贏。他們說,想不到你還有點兒手氣?;翎樥f,這算什么,當初大領導來咱們村,我站在地頭給他們唱戲,那是什么陣勢!幾個賭徒說,是呵是呵,霍針你是茅廁里的耗子,見過大的!
正說著莊家把手摁在碗上,眾人不再說話,盯著寶碗。莊家把碗來回搖,眾人的呼吸漸漸凝滯,猛地喊一聲“開”,寶碗掀開,里面的點數(shù)不高,卻剛好把霍針的錢收了。
霍針罵一聲,把錢扔在地上。
賭徒們說,霍針,別再說唱戲的事了,一說唱戲你準輸。
霍針說,唱戲怎么了,不唱戲拿什么跟你們賭。正說著莊家喊一聲“開”,霍針又輸了。
霍針輸開了口子。一賭就輸,越輸越賭,一起賭的看他入了圈套,再不給他贏的機會,幾天后他輸了一千多。賭徒之間的賬是來回頂?shù)?,有人輸了,說,把霍針欠我的錢給你了。再有人輸了,也說,霍針欠我的錢,是你的。這么頂來頂去,霍針的錢歸到了一個人身上,這人是外村的,姓劉,眼斜,一起下注的人叫他劉斜眼。這也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把賬歸到外村人身上,本村的人咋好意思逼他還賬!
這天夜里霍針又要下注,劉斜眼摁住他的手,你把賬還了再下!霍針說,再讓我玩一夜,我能贏回來。劉斜眼說,這一行有規(guī)矩,輸夠了一千先結(jié)賬。
霍針說我沒有。他把褲兜翻出來,讓對方看,你看你看,真沒有!
劉斜眼翻了臉,日你娘的,不拿錢你來賭場干啥來了?騙人來了?我劈了你!
別人拉開他們,說,霍針,這就是你不對了,哪有空手來賭場的,輸了就得給人家結(jié)賬。
霍針說,今年劇團散得早,我沒掙下多少。
劉斜眼說,劇團散不散跟老子屁相干,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霍針說,我肯定還,就是當下還不了。
劉斜眼說,還不了錢,還我一條腿也行,你看我的眼了嗎?這就是當年我欠賬落下的。說著抄起一根棍子。
看著對方的斜眼,霍針有些心慌,來真的呀?
劉斜眼說,你打聽打聽,我劉斜眼多會兒來過假的,監(jiān)獄我都住三回了。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還不了錢把你的腿拿來。
回到家霍針跟老婆要錢,說還不了賭賬人家要他的腿,老婆哭著把十三塊錢扔給他,說,我手里就這么點兒錢,你給了我,我沒花過。霍針拿著十三塊錢去了賭場,劉斜眼罵道,你他娘的逗我們玩呢?你拿的這是多少錢?
霍針說,十三塊。
你欠我多少?
一千二。
欠一千二你拿來十三,你唱的這叫什么戲?耍我是不是?說著伸手給了霍針一拳,霍針被打得栽在另一個人身上,那人一搡,說,我又不是你爹,你靠我懷里干什么!
霍針爬起來看了看周圍,沒一個人幫他,他給劉斜眼作個揖,說,哥,我真沒了,這十三塊還是從我老婆手里摳出來的。
劉斜眼手一揮說,沒了好辦,這錢我不要了,要你的腿,先敲斷你的左腿,右腿給你留著唱戲。說著抄起棍子照霍針左腿掃過去,霍針一跳閃開了,劉斜眼說,你還敢躲,這回把你兩條腿都廢了。
本村一個賭徒攔住劉斜眼,說,好歹是個唱戲的料,給他把腿留下吧,我給你們做個保人,讓霍針先還你一半兒,剩下的六百明年還。霍針你看怎么樣?
霍針說,大哥,六百我也拿不出來,真拿不出。
那咋辦?
霍針說,要不,我給你們唱一段兒戲吧!
劉斜眼讓他氣笑了,說,你們聽聽,他還要唱一段兒戲。
霍針說,我真沒錢,這十三塊還是我老婆的。
旁邊有人說,干脆拿他老婆頂了賬吧!
霍針腦袋嗡的一下,想死的心都有。轉(zhuǎn)念一想,老婆本來就不是他想娶的,離了也行,不過孩子咋辦?正猶豫,聽見劉斜眼說,他老婆我不要,讓他老婆跟我睡兩回倒行,睡一回頂六百,睡兩回頂一千二,剩下的零頭我不要了。
霍針抬起頭看了看,覺得這是開玩笑。劉斜眼不像開玩笑,再看別人也不像開玩笑。他想,離婚行,別人睡可不行。老婆讓別人睡了在村里還怎么活。
他說,你這就是欺負人了!
劉斜眼說,你們聽聽,他欠我的錢倒成了我欺負他。我不欺負你,你還我的錢。
霍針拿不出錢,眼看劉斜眼又拿起了棍子。說,大哥,求求你放過我吧。想睡女人,你挑長得好看的,我那老婆我都不想睡,你睡有什么意思。我丟人你也丟人。
劉斜眼說,你欠了錢總不能不還吧。你放心,我不嫌你老婆長得丑,實話跟你說,我都三年沒睡過娘兒們了,懶得睡,這回想睡也是替你著想,誰讓咱們耍過幾回呢!
霍針抱著頭蹲在地上,這是身體語言,表示無奈表示屈服!他以為劉斜眼只是想羞辱他,不是真的。
在場的人都夸他,說,你看人家霍針,多有骨氣!欠了錢想什么辦法也得還了?;翎?,就沖你有骨氣,今兒晚上我們還讓你上場,你贏了,就把斜眼的賬頂了,輸了,我們替你拿。
霍針本來是痛苦的,一下了注,就忘了痛苦,他兩只眼睛瞪得血紅,大碗一開,贏了!再一開,又贏了!人們說,霍針今天來了運勢,斜眼,再贏幾回他老婆你就睡不上了。
霍針來了信心,他不知道常年的賭徒都會出千,想讓他贏他就能贏,想讓他輸他百分之八十得輸,想讓他贏是想讓他忘了屈辱,想讓他輸是要讓他心服口服,到了快天亮時,霍針又輸了三百多,這些人說話算話,輸?shù)腻X不讓他還,都給他消了!
散場時劉斜眼說,回去跟你老婆說,今兒夜里我去。
霍針腦袋發(fā)木,他覺不出屈辱,只覺得困,回到家就躺下了。
那天夜里,老婆為他擔心了一夜,不知道他拿著十三塊錢能不能頂上一千二的賬,看到他平平安安回來放了心,飯給他做好了放在枕頭邊,等他醒來吃。
霍針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中間他醒來過,不想起來,起來他沒法兒跟老婆說,接著裝睡,裝著裝著真睡著了。到了晚上他才爬起來,老婆問他怎么樣,還了十三塊錢,人家答應嗎?
他含糊地說,答應了。
老婆放了心。
天一黑霍針就出去了,到了窯上,想把錢贏回來。劉斜眼攔住他,跟你老婆說好了嗎?霍針說,讓我玩一夜,我能贏回來。劉斜眼說,行,你玩吧,我去你家玩!霍針以為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真去了。
霍針老婆正摟著孩子睡覺,聽見外面門響以為他回來了,起身點上燈,看見一個斜眼男人走進來,急忙用被子掩住身體,呵斥,你想干啥!
劉斜眼問,霍針沒跟你說?
說啥?
我跟霍針說好了,他說你答應了!
炕邊有把剪子,霍針老婆抄在手里,說,你快走,要不我喊人了。
劉斜眼說,他押寶輸了錢,我跟他說睡你,睡一回頂六百,睡兩回我就不要了。給你這么高的價也算看得起你,他也答應了!
霍針老婆怔在那里。劉斜眼看她發(fā)呆,又說,這是兩相情愿的事,霍針愿意,我也愿意。
霍針老婆說,我不愿意!
劉斜眼說,他說跟你商量好了!
霍針老婆問,他在哪兒?
劉斜眼說,在窯里。
霍針老婆說,你讓他回來,我問問他。我瞎了眼嫁了個畜生!
劉斜眼說,這事兒不賴我,賭錢有贏有輸,贏能贏得下,輸能輸?shù)闷?,都是心甘情愿的?/p>
霍針老婆擦一把淚,既然他答應過你,你讓他回來我問問,真有這碼事,我們欠不下你的錢,肯定還你。
當天夜里霍針沒敢回家,他在窯上給人望風,一直望到天亮。清早回家,老婆問他怎么回事,霍針低著頭不言聲。老婆說,這么說斜眼說的是真的了?
霍針蹲在地上抽煙。老婆哭,說,我千辛萬苦嫁了你,以為嫁了條漢子,你倒霉時我就想,我男人是薛仁貴,早晚有顯貴的時候,你一年不著家,我就想你不待見我,我也對你好,是塊石頭我也把你焐熱了,想不到我落了這么個下場!
霍針恨不得把腦袋扎進地里。
老婆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數(shù)落完了給他把飯熱了,霍針沒臉吃,耐不住肚子餓兩下把飯扒拉到肚里放下碗就走。
老婆問,你去哪兒?霍針說,我今兒扳回來。老婆不攔他,說,你去吧,我盼著你贏,你要是贏了算,贏不了有你后悔的時候。
霍針心一橫離開了家。到了窯上,劉斜眼摁住他肩膀問,跟你老婆說好了?霍針不言聲。劉斜眼又問,到底說好了沒,給個痛快的!霍針大聲說,說好了,我今天扳回來,睡你老婆!
后面的故事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村里人傳的,說劉斜眼去了他家,他老婆敞著門正等著,看見劉斜眼進來就笑了。劉斜眼問,霍針跟你說明白了吧?
她說,說明白了!
劉斜眼問,咋辦?
她說,他說咋辦就咋辦!
劉斜眼反而有些猶豫,說,要不算了,我自認倒霉了!
她說,算了哪行?我嫁了霍針就是他老婆,他欠了你的錢就是我欠你的,過去講父債子還,夫債妻還,他還不了自然我還,你上炕吧!
劉斜眼沒見過這么鎮(zhèn)定的女人,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霍針老婆說,趁孩子睡著,麻利點兒。
劉斜眼上了炕。
霍針老婆說,先說好了,我就還這一夜,你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過了今夜我就不還了。劉斜眼點點頭,有人看見他清早從霍針家離開,累得腿都抬不起來了。
那天夜里霍針沒賭,人們說,你賭就得下現(xiàn)錢,不能欠。霍針只好望風,心卻惦著家里??焯炝習r他離開土磚窯,不敢回家,打聽到二十多里外一個村正唱戲,找到了那里。
沒想到班主是老康。縣里到處在搞承包,老康想包文化館的宣傳隊,老丁不同意,便帶著小郭跑出來成立了自己的戲班。以前給霍針配戲,他學了不少本事,只是嗓子略??!不過他知道籠絡人,招來了不少好嗓子。
看到他來,老康安排房東做飯,請他喝酒,說他是個難得的好角兒!
霍針馬上說,我來你這兒得了。老康嘬著牙花子說,以前做夢都不敢想,我們是小廟,哪敢請你這個大神仙?霍針說,這話我聽多了,都是不想留我的。老康故意問,你唱得好,為啥不留你?霍針憤憤地說,他們撅著屁股望天,有眼無珠唄!
老康聽他這個口氣,便說,我們?nèi)耸謮蛄?!霍針急了,說,你不留,我就走投無路了,我教了你那么多,沒點兒情分嗎?看老康還不說話,又說,我不要主角的錢,按普通演員。我知道你是怕我這個脾氣,試我一個月,看我還是那個脾氣不?
老康說,你師父到處打聽你,讓你去呢!霍針說,我餓死也不去!老康問為啥,霍針說,都說我是他兒子,我咋去?去就成了真的!
看他說到這份兒上,老康只好答應他。
想到老康以前給他配戲,現(xiàn)在成了他的班主,霍針后悔以前的任性,他想好好演,把名聲扳回來。他相信一上場就能讓觀眾服他,各個戲班都會要他。
當晚他化好妝,要上場了他哥哥和村里人騎馬趕來,讓他回家?;翎樥f我唱完了再回去。霍建給了他一耳光,說,都出人命了,你還唱!
他跟著哥哥回了家,見老婆直挺挺躺在炕上,身體已經(jīng)僵了,衣服雖然破舊,卻干凈整齊,臉上還用紅紙涂了臉蛋兒。旁邊的孩子也死了,臉是青紫的。村里人說她先掐死孩子又喝了農(nóng)藥,看樣子是早打算好的。
還有一個版本,是劉斜眼傳出來的,說他去了,卻沒敢睡霍針的老婆,因為他覺得那女人不對勁兒,那女人不是脫褲子,是笑著把褲子撕了。他哪還敢上!有一萬個膽子碰上這種女人也打了退堂鼓。
不同的故事版本在這一帶流傳,同樣令人唏噓不已。主人公卻不知所蹤,他永遠離開了他們村,給村里人留下了故事和感慨。
8
八年后我當了文化館副館長,老丁退了休,我主持工作。
文化館還是老樣子,一收了秋寫作組的人寫劇本,美術組的人畫布景,藝術組的人排戲。只是我寫的劇本,已經(jīng)不再寫“大包干”,改寫國企改革了。
演員還是從農(nóng)村招來的,他們老實、低調(diào),卻缺乏悟性,曹老師常常想起霍針,說,要是霍針,教一遍就會了。邢老師說,要是霍針,還要反過來教你呢!館里人都笑。
有一天邢老師喊我,崔館長,你出來一下。
我問,干什么?
邢老師說,外面有個人像霍針。
我走出辦公室,果然看到大門口有個男人在徘徊,我趕緊返回辦公室。他不來,我常常想起他,來了卻是個心病。
剛坐下,那人就走進來問誰是館長。我說館長不在。館里認識他的都躲了,新人不認識他,介紹說,這是崔館長,我們沒正館長,崔館長就是館長。我又盯了一眼,確切無疑就是霍針。
霍針也認出了我,裝著不認識,說,崔館長,我以前在這兒學過,還想再學學,不知道行不。我問,你有什么特長,是想學演戲,還是想學樂器?他說,我什么特長都沒有,學什么都行。我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感慨起來,我問,你會什么樂器?
他猶豫了一下,說,都不太會。
我問,打過揚琴嗎?
他說,打過,打不好。
笛子呢?
他說,吹過,也吹不好,差得遠著呢!
我又問,要是唱戲,你是演生角,還是演旦角?
他說,演就更不行了,生角旦角都拿不起來。
聽他這么說,我心軟了,說,你是霍針吧?怎么老成這樣了。
他說,崔老師,我早認出了你,你不認我,我也不敢認你。我以為你不想認我呢!
我說,我們有時還念叨你,你是個好演員。
他說,不行不行,我真不行。想來跟老師們學學,提高提高。
我說,什么學不學的,你就留下吧!
留下他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唱不了戲!嗓子壞了!不過他會樂器,留下也有用。我想,不管怎么說他的天性是屬于藝術的,我們不收留他,誰收留他呢?
這時,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已經(jīng)推行了十年,連基層干部都愿意承包了,怕再變回去。不光農(nóng)村包地,城市里也包工廠,包飯店,包劇團,只要能包的通通都包。老丁退休后,我把老康請回來,讓他承包文化館宣傳隊。他把好演員都攏到了一起,每年能給文化館交八萬塊錢。我坐收八萬塊錢給館里人發(fā)獎金,有啥不高興呢?后來我跟縣政府要指標,把他轉(zhuǎn)為了文化館正式職工。我提館長后,跟上級推薦把他提成副館長。他感激我,工作越干越有勁兒!
我再沒寫過《春風》那樣的劇本,父親說,文化館多了個平庸的館長,少了個有前途的編劇。仔細一想,我也是一個隕落者!
蕓蕓眾生多少人被風浪淹沒,才華不過是手中的一塊木板,有時候能救你,有時候救不了你,跟上潮流才算智者。
在老康承包的宣傳隊里,霍針幫著排戲,他是個好樂手,什么樂器都拿得起來,演員嗓子唱不上去,他用胡琴一托就上去了。演員忘了詞兒,他能用胡琴提醒,有了他,樂隊有了靈魂。
喝酒時,我常跟別人說起他當年的風采,比現(xiàn)在的歌星、影星一點兒不差,要不是嗓子壞了,霍針不遜于他們。
霍針低著頭一聲不吭。我說,你怎么不說話?
他說,我不想那時候,就想現(xiàn)在,想我的路在哪兒!這個冬天唱完我還得回去種地!活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自己是個農(nóng)村人,只是沒好好種過地!
聽了他的話,我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