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木大

徐海蛟

木大起先不叫“木大”，畢竟只有傻子才叫木大呢。在落蝦島，你若稱呼哪個孩子“木大”，即便孩子自己不反對，他爹媽也準(zhǔn)賞你倆巴掌。沒準(zhǔn)，孩子的爺爺奶奶還要再賞倆巴掌。起先他被同學(xué)們喚作一寶，或者阿寶，或者寶寶，或者大寶，總之屬于“寶”的范疇，還沒變身為“木頭”材質(zhì)。

他是一步步將自己變成木大的。

他將家里的五只小鴨子，用顏料涂成五種顏色，對門鄰居看到一群五顏六色的鴨子被這個孩子趕著在院中飛跑，臉上的表情都變了。他們想：果不出所料，老癲的孫子真是跟老癲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是的，在這個小地方，人們判別一個人的智商似乎只有一種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你和他們相不相像，若不相像，你就是可疑的。由此推而廣之，看你的鴨子和他們的相不相像，若不相像，當(dāng)然不只是你的鴨子可疑，你也可疑。

夏涼的人很快又遇到一件咄咄怪事。有一個黃昏，于一寶手里舉著一個網(wǎng)兜向田野跑去。遇見的人問他：“一寶，捕蜻蜓嗎？”他搖搖頭。那人又問：“捕蝴蝶？捕蟬？現(xiàn)在蟬可沒有了啊?！彼俅螕u搖頭，繞過了那個人，一邊跑一邊回答：“我去捕月亮?！蹦侨顺『⑿⌒〉谋秤巴ィ抛⒁獾教爝吷鹨惠喆笤铝?。那是難得一見的月亮，大到踮起腳尖就能夠到。但他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么？要捕什么？”他禁不住大喊著問。

“捕月亮?！毙『⒁雅苓h(yuǎn)了，聲音被風(fēng)送了過來。

那個人禁不住笑了，擔(dān)在肩上的空空的畚箕被他的笑帶動，一顛一顛的。吃飯的時候，他跟老婆說：“老癲的孫子真是怪?！?/p>

而在夏涼小學(xué)，一年級那會兒吧，于一寶就被他們認(rèn)定為怪人了。

從一年級下學(xué)期開始，小屁孩們上了幾個月語文課，識得了百來個字，語文老師想著先讓大家練習(xí)寫片段。自然，不會寫的字，可以用拼音代替。

“寫一段話時，第一件事是什么呢？當(dāng)然是注意段落格式?！苯桃荒昙壵Z文的張老師，當(dāng)然那會兒一年級算術(shù)也是她教的?？傊瑥埨蠋熢谏险n，她講到這句話時，嘴上一顆黑痣動了兩下，仿佛給“格式”二字下面點(diǎn)了兩個墨黑的著重號。

“寫段落，必須空兩格。一定記住，空兩格！”張老師還做了示范，在黑板上畫出兩個格子，用粉筆敲著，以示再次提醒。

有人問：“老師，沒有格子的白紙怎么辦？”張老師說：“也要空兩格?？梢怨烙嫵鰞筛翊笮?，就是兩個字的大小嘛。如果估不準(zhǔn)，就要在前面打兩個空格，代表空了兩格?！?/p>

接著，張老師讓孩子們回家就著語文書上一張圖寫三四句話，第二天上交。全班26人，兩個沒寫，三個沒空兩格。張老師將他們請上來，一一批評。五個孩子耷拉著腦袋，像一小隊打了敗仗的散兵退回座位。

第二天語文課后，張老師又布置放學(xué)寫話。這一回，仍然有兩人沒完成，兩人開頭未空格。張老師發(fā)了火，先例行公事罵了沒做作業(yè)的。其實(shí)也沒啥好罵的，上學(xué)第一天起，于風(fēng)雷和錢強(qiáng)似乎就沒好好做過作業(yè)。他們屬于那種做和尚卻不撞鐘的人，偶爾撞那么一兩下，也是被老和尚拎著耳朵過去撞的。待這兩人下去，張老師將于一寶和李艾艾請上來，讓他們在講臺旁一邊一個站定，隨后給他們手里各塞了支粉筆，要他們在黑板上打出兩個空格來。兩人照著做，黑板上出現(xiàn)了四個癟癟的格子，仿佛蹩腳木匠做的即將散架的凳子。

“你倆聽好了，‘段落開頭空兩格這句話給我重復(fù)五遍。”李艾艾照做，念完五遍后，怯生生退下去。

于一寶不同，打完兩個東倒西歪的格子就停住了，扭過頭來問：“為什么要空兩格？空兩格是浪費(fèi)。”張老師的眼睛瞪了出來：“為什么空兩格？為什么空兩格？”她將兩句話一字一字咬了出來，手里的教科書隨著咬字的節(jié)奏啪啪拍到一寶腦袋上。小家伙的小腦袋小雞啄米一般，禁不住晃了幾晃。

老師將書撤走后，他的頭卻是抬著的，張老師搡了他一把：“跟我念，段落開頭空兩格?！庇谝粚毑婚_口，書這次拍到了臉上。“跟我念，段落開頭空兩格?！彼荒?，書又跟著老師的話打下來了。他仰起頭，嘴巴癟著，要哭的樣子，跟著念：“段落開頭……空兩格。”聲音輕得像螞蟻爬過。“大聲點(diǎn)。”張老師動了怒，那顆黑痣凸了出來，教室里的哄笑也被鎮(zhèn)住，一下就不見了。

于一寶總算微微低了頭，眼里泛著淚花下去了。

又一天，課堂上寫話。這一回，本子發(fā)下去后，張老師微笑著說：“大家曉得注意什么了吧？”“空兩格?！甭曇酏R整響亮，回蕩在簡陋的四壁間。

可是，事情總有“可是”，沒有“可是”到底行不行？張老師緩慢篤定地巡視了一圈教室，隨后就在于一寶座位旁站定。有人未及回過頭去，就聽到紙張撕扯的聲音。于一寶的本子，有一頁被張老師生生撕下來；并不是撕下來那么簡單，而是撕下來后，還扯成了一條一條；也并不是扯成一條一條那么簡單，而是扯成一條一條后，又被張老師揉成一團(tuán)，狠狠扔還給他。

扔出那團(tuán)紙后，張老師俯下身，像一頭豹子捉住一只小羊，捉起于一寶的右手，幫他把鉛筆尖在方格本上退出兩格。但于一寶右手緊握著的鉛筆隨即又進(jìn)了兩格，張老師再次將他的右手捉回去，但他的手仿佛是堅守陣地誓死不屈的戰(zhàn)士，又往前移了些，鉛筆尖再次回到頂格。

那回，張老師像拎一只搗蛋的小貓一樣直接將于一寶拎出了教室。她沒有理由不懷疑這個孩子故意和自己作對。張老師教了30年書，第一回在“空兩格”這件事上栽了。不僅發(fā)怒，張老師甚至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沮喪，這種沮喪讓張老師懷疑自己幾十年來建立的威信是否真的存在。

后來這件事怎么著了？

張老師想盡了各種辦法，可于一寶依舊不肯空兩格。于一寶也并非不肯空兩格，他只是在每次被糾正的時候會問張老師：“為什么要空兩格？”如果張老師肯給出一個說得通的答案，估計他就不那么擰巴了?？稍趶埨蠋熆磥?，這怎么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呢？這個問題她若真做出回答，她就是木大，就是腦子有問題！活了快50年的張老師堅信，世上有些問題不能問為什么，誰問誰腦子不對勁。同理，世上有些事也絕不應(yīng)該回答，誰回答誰腦子不對勁。

可全班25個孩子沒問，第26個于一寶，他就是被這個問題困擾：“為什么空兩格？”

“空兩格”的事困擾了于一寶整整兩個月零三天，也困擾了張老師整整兩個月零三天。

到了一個初夏的午后，張老師再次發(fā)現(xiàn)于一寶在本子上挑釁了“空兩格”的規(guī)則，情緒壞到了極點(diǎn)，她一把撕掉了于一寶本子上頂著首格寫出的一小段話。她癱坐在椅子上，直呼：“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心臟病就是被這木大搞出來的?！?/p>

那時，坐在張老師一旁的李靜宜老師恰好聽到這番怒氣沖沖的話，她安慰渾身發(fā)顫的張老師：“張老師，小孩子嘛，別跟他一般見識?！毙±罾蠋煴疽馐前参繌埨蠋?，沒承想寬慰的話成了熱火上的油，將張老師兩個多月來的憋屈都給觸發(fā)了，她一股腦兒把兩個多月來的惱怒和苦衷都傾倒給了小李老師。

說完后，她以右手按住胸口，仰靠在椅背上，仿佛全部力氣于這件事上耗盡了：“小李啊，只有當(dāng)娘的才知道攤上個‘傻兒子多痛苦。我教書30年，什么學(xué)生沒經(jīng)手過？這個真沒法教了?！?/p>

小李老師微微一笑，隨即又將一絲笑收了：“張老師，讓我好好會會這個固執(zhí)的小家伙吧。”

“小李，如果你能讓他學(xué)會空兩格，我都能給他磕個響頭！”

小李老師讓人將于一寶請了來。

于一寶一進(jìn)辦公室，張老師便動作麻利地收拾起教科書和作業(yè)本，往胳膊下一夾，徑直出去了。辦公室里其他三個老師也在各自教室，剩下小李老師和于一寶。辦公室生出一股難得的安靜氣氛，木格子窗戶開著，一排青蔥的樹影靜立窗外，間或有一聲兩聲狗叫自遠(yuǎn)處傳進(jìn)來。

小李老師拿出一個方格本子：“一寶，寫段落要空兩格，你為什么不想空呢？”

“空兩格浪費(fèi)，媽媽說要愛惜紙，浪費(fèi)紙菩薩會怪罪。兩個格子可以用來寫字，白白空著不好。”他說話的樣子特認(rèn)真，臉上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情。

“ 可是一寶， 別的小朋友都空兩格的，老師也要求你空兩格。”

“為什么要空兩格？”兩個多月過去，他眼里仍有不解在游弋。

小李老師微笑了，并不答復(fù)，而是拉起于一寶的手。小李老師的手白而干凈，手心暖暖的，手指很軟，它伸開來，毫無偏見地包圍住一寶黑不溜秋、沾滿了泥漬和鉛筆灰的小手。

一寶心里禁不住一激靈，這是第一次有老師這么牽著他的手，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老師。這也是他的小手第一次躲進(jìn)這么溫暖的掌心里，就仿佛整個身體蜷曲起來，躲進(jìn)了潔白的云絮里。于一寶牽過爺爺?shù)氖?，爺爺?shù)氖趾苡玻褚唤睾駥?shí)的樹皮。于一寶牽過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很大很粗糙，手指上的皮層皸裂，像一個裂開很多口子的粗瓷碗。

小李老師牽著一寶的手，穿過兩層教學(xué)樓，來到教學(xué)樓后面一排小平房面前，這排平房共七間，是夏涼小學(xué)的雜物間。小李老師推開其中一間，那是體育老師存放體育器械的。他們走了進(jìn)去，就站在這逼仄的小間里，周圍橫七豎八地堆著高蹺、籃球、鞍馬、鐵環(huán)……一個暗間，沒有窗，僅有一點(diǎn)光從門里透進(jìn)來，讓雜物間顯出濃淡分明的陰影。

待于一寶站定，小李老師去把雜物間門給合上了。一下子，黑暗擠滿每個角落?！耙粚殻谶@樣的房間里感覺好嗎？”“不好，太暗了，老師是要玩捉迷藏嗎？”“老師不和你玩捉迷藏，老師要問你，為什么在這樣的房間里會這么不舒服？”“沒有光，那么暗，當(dāng)然不舒服?！薄皼]有光是什么造成的？”“關(guān)了門，還沒有窗戶，有窗戶就有光了呀。老師，他們干嗎不給開扇窗？”

小李老師還沒回答，一寶先聽見耳邊嘎吱一聲，門又開了。

“這么說，你是覺得房子開扇窗非常重要吧？”

于一寶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李老師再次牽起他的手，微笑著：“小爪子沒有一丁點(diǎn)肉?！币粚毑缓靡馑嫉丶t了臉。

小李老師微笑著把于一寶帶回辦公室，自己坐下來，于一寶立在她身旁，她再次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這個與眾不同的小孩。眼前的男孩精瘦精瘦的，單眼皮，眼睛不大，瞳仁黑得很，衣袖拖得老長，而褲子又短了一截。

她從辦公桌抽屜里重新取出剛才那個方格子練習(xí)本。“現(xiàn)在李老師來告訴你為什么寫句子和寫段落要空兩格。如果你從第一格就往下寫，你現(xiàn)在寫寫看?！?/p>

她把本子推給于一寶，還遞給他一支削好的鉛筆：“就寫：我剛才和小李老師去了學(xué)校儲藏室，那里的房間沒有窗。我們走進(jìn)去，小李老師關(guān)上門，房間里可黑了?！?p>

她說完這兩句話，又一個字一個字報給于一寶。他動作很快，遇到不會寫的字順手添上去歪歪扭扭的拼音。等到這兩句話寫完，小李老師說：“一寶，如果我是這個段落，我會覺得好悶，一點(diǎn)透氣的地方都沒有?！?/p>

于一寶抬頭怔怔地看著小李老師，眼中流露出一絲擔(dān)憂，仿佛此刻她真感到氣悶了。

小李老師用手撫弄了一下他的小腦袋：“你看，你寫得密密麻麻，我一點(diǎn)也透不過氣來，就像被關(guān)進(jìn)了小黑屋。”

“老師，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很簡單哪，給它開扇窗。”

一寶又抬起頭來，眼睛里露出些許不解。

小李老師說：“一寶啊，如果你給它空兩格，它就不會覺得氣悶了，也不會覺得被關(guān)小黑屋了，因?yàn)槟憬o它開了兩扇窗。”

“窗為什么開在前頭？不能開在后頭嗎？”

“窗開在前頭才亮啊，誰家的窗會開得很低、開得很下面呢？那就不是窗，是狗洞了。”

一寶又笑了起來，他恍然大悟：“小李老師，我知道張老師為什么要讓我們寫段落的時候空兩格了，不空的話，那些句子被關(guān)了小黑屋，得活活憋死?！彼f“憋死”的時候，還輕咬了一下嘴唇，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秘密。

小李老師笑了：“對嘍，就是這么個道理?！?/p>

“一寶，如果你能堅持兩個星期寫句子都空兩格，老師就會獎勵你，幫你實(shí)現(xiàn)一個愿望?！?/p>

“真的嗎？”一寶笑著問，露出兩粒尖尖的小虎牙。

“真的，小笨蛋?！毙±罾蠋熡檬置哪X袋。

此后，于一寶寫句子，再沒頂著第一格過。

不過，張老師沒有履行“給于一寶磕個響頭”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