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內(nèi)閣首輔王錫爵與萬歷朝鮮戰(zhàn)爭

范敬如，陳尚勝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明代萬歷朝鮮戰(zhàn)爭（1592—1598）是因為日本侵略朝鮮而明朝出兵援救的一場東亞國際戰(zhàn)爭。參與這樣一場大規(guī)模的國際戰(zhàn)爭，明朝君臣的決策行為至關重要。學界對萬歷皇帝和相關官員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作用，已多有論及①解揚：《萬歷封貢之敗與君臣關系的惡化——以呂坤（1536-1618）萬歷二十五年被迫致仕為線索》，《中國史研究》，2009 年第2 期；朱法武：《論明神宗與援朝御倭戰(zhàn)爭》，《東岳論叢》，2010 年第1 期；劉香儒：《萬歷援朝東征時期的廟堂策劃》，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5月；孫衛(wèi)國：《兵部尚書石星與明代抗倭援朝戰(zhàn)爭》，中國朝鮮史研究會等編：《朝鮮·韓國歷史研究》第14 輯，延邊：延邊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69-106 頁；孫衛(wèi)國：《萬歷援朝戰(zhàn)爭初期明經(jīng)略宋應昌之東征及其對東征歷史的書寫》，《史學月刊》，2016年第2期；范敬如：《明朝首輔趙志皋與萬歷明日和議》，《齊魯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然而，作為時任內(nèi)閣首輔的王錫爵②王錫爵（1534-1611），字元馭，江蘇太倉人。萬歷十三年（1585）入閣輔政。萬歷二十年（1592）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王錫爵正在家中省親，被萬歷皇帝任為首輔急召回京，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到達北京。如果以他回京任事計算，王錫爵正式任首輔時間為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至萬歷二十二年（1594）五月三十日。，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及作用卻鮮有人問津?；蛟S，這與清代官修《明史·王錫爵傳》中對于傳主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中具體行跡只字未提相關?？墒牵瑥拿鞒沃贫葋砜?，明初洪武帝取消中書省而政歸六部，后來皇帝不得不設內(nèi)閣大學士而參預機務?！爸寥首诙?，諸大學士歷晉尚書、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綸言批答，裁決機宜，悉由票擬，閣權(quán)之重偃然漢、唐宰輔，特不居丞相名耳。諸輔之中，尤以首揆為重。”③《明史》卷109《宰輔年表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305頁。文中“綸言”，指皇帝詔書、制令，即內(nèi)閣學士要為皇帝撰寫詔書、制令；而所謂“票擬”，又稱“擬旨”，指內(nèi)閣學士對于各部府院等衙門及臣僚呈送皇帝的章奏等文，要代擬處理意見，以備皇帝裁決。由此可見，內(nèi)閣首輔在明代政治活動中處于領銜輔政、溝通君臣的中樞地位①萬歷初期，首輔張居正的權(quán)力達到頂峰。王天有曾指出，張居正“以內(nèi)閣控制六科，監(jiān)督六部，就超出了內(nèi)閣議政的權(quán)限，明顯地把權(quán)力延伸到監(jiān)督百官執(zhí)行權(quán)的領域?！保ㄍ跆煊校骸锻跆煊惺穼W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5頁。）張居正死后，內(nèi)閣權(quán)力即受到明神宗抑制，但“票擬”等權(quán)仍在，在明代君臣關系中仍發(fā)揮著溝通作用。。在王錫爵擔任內(nèi)閣首輔期間，萬歷朝鮮戰(zhàn)爭正值第一階段的援朝作戰(zhàn)與第二階段的對日議和之始，他在這一重要歷史過程中有何作用？本文擬就明朝援救朝鮮決策、疏化朝鮮前線明軍將帥二人之間矛盾、對日議和等三個方面的問題，對他所扮演的角色進行考察和討論，以深化有關明代萬歷朝鮮戰(zhàn)爭史的研究，并補充《明史》相關書寫之不足。

一、“東事”比“西事”更可憂

豐臣秀吉在統(tǒng)一日本后，萬歷二十年（1592）正月集結(jié)十六萬遠征軍，于四月進攻朝鮮。五月十日，朝鮮國王向明朝正式求援：“朝鮮國王咨稱，倭船數(shù)百，直犯釜山，焚燒房屋，勢甚猖獗?！雹凇睹魃褡趯嶄洝肪?48，萬歷二十年五月己巳，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616頁。一個月內(nèi)，朝鮮的漢城、平壤、開城相繼陷落，國王等人逃至中朝邊界地義州。一時間，朝鮮“八道幾盡沒，旦暮且渡鴨綠江，請援之使絡繹于道”③《明史》卷320《朝鮮傳》，第8292頁。。六月初二日，萬歷皇帝命遼東都司緊急發(fā)兵應援朝鮮，以保衛(wèi)朝鮮國王安全。不料，祖承訓所率三千明軍在進攻平壤時遭日軍伏擊而失?、堋睹魃褡趯嶄洝肪?49，萬歷二十年六月庚寅，第4630-4631頁；卷251，萬歷二十年八月壬辰，第4674頁。。六月二十七日，以石星為尚書的兵部官員請求皇帝，“再遣知兵文武大臣各一員，統(tǒng)領薊遼南北兵馬，直抵朝鮮，存屬國以固門庭”⑤《明神宗實錄》卷249，萬歷二十年六月乙卯，第4644頁。。而對于兵部派兵援救朝鮮保存屬國的建議，萬歷皇帝下旨令府、部科道官員一起討論。

萬歷二十年（1592），明朝同時面臨兩場戰(zhàn)爭。在日本進攻朝鮮的前兩個月（二月），明朝北防系統(tǒng)“九邊”之一的寧夏鎮(zhèn)發(fā)生兵變，寧夏致仕副總兵哱拜與河套地區(qū)的蒙古反叛勢力相勾結(jié)，殺害明朝巡撫都御史黨馨、副使石繼芳而據(jù)城（今銀川）謀反，是為“哱拜之亂”。三月，朝廷令陜西三邊總督魏學曾急調(diào)山西大同、宣府等地兵力平定“哱拜之亂”。四月，又派寧遠伯李成梁前往寧夏總兵征剿。九月，哱拜在兵敗后自縊。而明朝為平定哱拜之亂，用于調(diào)兵以及獎賞耗銀上百萬兩，糧草、器械等投入也非常巨大⑥路虹：《明代寧夏鎮(zhèn)“哱拜之亂”述論》，《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所以，明朝對于要不要援救朝鮮，同時應對兩場戰(zhàn)爭，官員中意見不一。如兵科都給事中許弘綱提出：“夫邊鄙，中國門庭也，四夷則籬輔耳。聞守在四夷，不聞為四夷守。朝鮮雖忠順，然被兵則慰諭，請兵則赴援，獻俘則頒賞，盡所以待屬國矣。望風逃竄，棄國授人，渠自土崩，我欲一葦障之乎？”⑦《明神宗實錄》卷250，萬歷二十年七月庚申，第4649頁。在許弘綱看來，朝鮮君臣在日軍入侵面前“望風逃竄”，朝廷要不要出兵？他特別擔憂：“夫倭未弱于虜也，在虜則欲撫之大軍之前，在倭則欲殲之累勝之后。倏重倭也，即虞內(nèi)地不支；倏輕倭也，即欲立功異域，又臣等所大惑矣?！雹唷睹魃褡趯嶄洝肪?50，萬歷二十年七月庚申，4649頁。他認為日軍未必弱于“北虜”，我們在對付“北虜”時尚且要考慮招撫之策，而要想完全殲滅日軍則不現(xiàn)實。況且，又是在異域作戰(zhàn)。而同時進行兩場戰(zhàn)爭也帶來國力不支的問題。

此年三月，明朝內(nèi)閣大學士王家屏為促使皇帝早立儲君而辭職歸鄉(xiāng)，內(nèi)閣中僅剩趙志皋、張位二人。萬歷皇帝立即下旨任命在家省親的大學士王錫爵為首輔，并令他速回京師赴任：“卿疏終養(yǎng)，屢旨慰留，只為國家多事，邊鄙未寧，資卿忠猷，共圖匡濟。方今叛賊勾虜，勢頗猖獗，卿豈得坐視不顧？又聞卿母痊可，何不為朕一出？待事定之后，歸養(yǎng)未遲。著行人何崇業(yè)敦促就道，以付眷懷。”①（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38《中途辭召命疏》，集部第8 冊，四庫禁毀書叢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頁。據(jù)此而知，萬歷皇帝催促王錫爵來京的主要動機，是處理北邊邊防問題，旨中“方今叛賊勾虜，勢頗猖獗”，即指哱拜勾結(jié)蒙古勢力叛亂。而對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日本侵略朝鮮戰(zhàn)爭，從明朝兵部尚書石星對前來求援的朝鮮使臣回答中可窺其因：“皇上亦憐爾國，而寧夏方用兵，以此恐力分耳。”②［韓］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錄三》，《大東野乘》九，釋尾春芿主編：《朝鮮群書大系》第12輯，京城：朝鮮古書刊行會，1914年版，第288頁。就是說，皇帝在寧夏用兵之時，不敢做分力增援朝鮮的計劃。對此，王錫爵認為寧夏用兵的“西事”，皇帝不必擔心。他在七月九日上奏的《中途辭召命疏》中說：“即今皇上所憂在西事，而以臣局外觀之，彼烏合叛眾死守一城，餌虜之財與格戰(zhàn)之技必將自盡，而見在二、三邊吏亦或自能辦。”③（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38《中途辭召命疏》，集部第8冊，第106頁。即認為哱拜叛亂只是烏合之眾，困守一城很快即能剿滅。而“朝廷一面防虜，又一面防倭，一面防軍，又一面防民，征徭不休，旋生得失，此則望皇上留神宵旰，日召二三大臣謀之”④（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38《中途辭召命疏》，集部第8冊，第106頁。。王錫爵疏請皇帝留神，“防虜”之時更應“防倭”，用兵之時既要防止兵變，也要防止因軍事行動加重百姓徭役而出現(xiàn)“民變”。

與此同時，王錫爵考慮到援救朝鮮比平定哱拜的問題更為重要和緊迫，于是專門致信兩位內(nèi)閣同僚趙志皋與張位，請他們勸請皇帝重視援救朝鮮問題。他在給趙志皋的信中說：“上意專憂寧夏，旨中既及，則不肖不敢無一言以對……彼區(qū)區(qū)內(nèi)援之虜，與外勾之賊，非久必將自離，料無足為宵旰大憂，本兵不必過為忙擾，自亂著數(shù)?！雹荩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3《趙瀫陽相公》，集部第7冊，第517頁。他與趙志皋所談寧夏用兵一事，與他上疏萬歷皇帝的主旨相同，應是協(xié)調(diào)君臣意見統(tǒng)一。而他在給張位的信中，則明確指出：“觀□（圣）意專憂西事，以愚而慮，東賊更可憂茲?！雹蓿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3《張洪陽相公》，集部第7冊，第516頁。由此可以看出，他希望張位向皇帝表達出“東事”（援救朝鮮）比“西事”（用兵平定哱拜叛亂）更重要。至于“東事”為何更可憂，限于王錫爵給張位的信極為簡略不得而知。而從王錫爵疏中所保留的皇帝御旨來看，萬歷皇帝也接受了謀劃“東事”的重要性。他在給王錫爵旨中稱：“東西寇賊鴟張，正藉訐謨指授。卿可單車就道，為國籌邊，以副朕懷?！雹撸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38《中途辭召命疏》，集部第8冊，第107頁?？梢娀实塾家褜ⅰ皷|事”與“西事”并列，說明王錫爵的建言起到了作用，皇帝也期待王錫爵速來京師籌劃國防大事。

七月十六日，兵部官員提出：“朝鮮倘陷，螫必中遼。則固我藩籬，壯彼聲勢，亦勢不可已者。”⑧《明神宗實錄》卷250，萬歷二十年七月癸酉，第4660頁。兵部將援救朝鮮與遼東安全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七月十九日，內(nèi)閣大學士張位上奏：“況今虜警倭防，桑土綢繆尤亟。臣以為近京周圍十里宜卜水土要害，特建輔城四座，以衛(wèi)京師，每城置兵萬人，內(nèi)設營房，外設教場，照常操練，聲勢犄角，猝有外患，城門可開?！雹帷睹魃褡趯嶄洝肪?50，萬歷二十年七月丙子，第4661頁。張位奏中雖沒有向皇帝明確提出增兵援救朝鮮之事，但卻把日軍侵犯朝鮮對京師安全構(gòu)成威脅聯(lián)系起來。趙志皋則是“竊愿皇上亟召錫爵赴京，共圖國事”①南炳文，吳彥玲輯校：《輯校萬歷起居注》第2 冊， “萬歷二十年五月九日戊辰”條，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1頁。。而王錫爵居家與皇帝以及閣僚就處置“西事”與“東事”進行疏信互動，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皇帝關于增兵援救朝鮮的決策。七月二十六日，“上念朝鮮被陷，國王請兵甚急，既經(jīng)會議，宜速救援，無貽他日邊疆患”②《明神宗實錄》卷250， 萬歷二十年七月癸未，第4665頁。。八月十八日，萬歷皇帝敕令兵部右侍郎宋應昌前往薊、遼、保定、山東等處，經(jīng)略海防御倭軍務；十月十六日，朝廷決定調(diào)回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如松，擔任提督薊、遼、保定、山東等處軍務，并任防海御倭總兵官，以統(tǒng)兵援救朝鮮③參見《明神宗實錄》卷251，萬歷二十年八月乙巳，第4681頁；卷253，萬歷二十年十月壬寅，第4711頁。。于此而觀，王錫爵認為“東事”比“西事”更可憂的意見，通過留守閣僚的建言，尤其是兵部尚書石星的努力④石星力主援救朝鮮，參見孫衛(wèi)國：《兵部尚書石星與明代抗倭援朝戰(zhàn)爭》，第69-106頁。，終于轉(zhuǎn)化成明朝舉大兵援救朝鮮的決策。

二、保護將帥，疏導將帥之間矛盾

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王錫爵抵達京師，朝鮮也傳來明朝軍隊在平壤取得大捷的喜訊。然而，隨后如何展開軍事行動，明軍在朝鮮前線最高軍政指揮宋應昌和李如松之間，二人不和所傳甚多。那么，遠離前線的朝廷要員在了解遠在異國指揮作戰(zhàn)的明朝一文一武要員關系不和情況后，是如何疏導二人關系的呢？所幸，《王文肅公文集》中收錄了王錫爵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至萬歷二十二年（1594）五月就援朝前線戰(zhàn)事先后寫給宋應昌、李如松以及經(jīng)略贊畫劉黃賞、主事袁黃等人的28封信件，從信件中可使我們了解到王錫爵作為明朝內(nèi)閣首輔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中所起的軍政引導作用。

明軍取得平壤大捷后，連下開城，提督李如松立即部署進攻朝鮮王京漢城（今韓國首爾）的行動。而尚在遼東鳳凰城調(diào)度兵馬、糧餉和火器的經(jīng)略宋應昌，則兩次去信進行阻止。他認為，日軍在平壤戰(zhàn)敗后，“今各路者，總歸王京，其勢大合，且去愛州，道途千里，其為當慎，視前猶甚，必須俟我芻糧、軍火、器械并集充裕，然后進剿，方為萬全”⑤（明）宋應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5《與平倭李提督書》（二十一日），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52頁。。“如芻餉未至，不若暫守西岸，俟有次第，一鼓下之，何如？”⑥（明）宋應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5《與李提督書》（二十五日），第154頁。不過，李如松未能接受宋應昌意見，明軍在李如松指揮下乘勝南下，在朝鮮王京附近的碧蹄館遭受日軍圍擊而失利。本來，按照萬歷皇帝的授權(quán)，“經(jīng)略關系重大，應昌忠勇任事，督撫官毋得阻撓，將領以下一聽節(jié)制，違者以軍法行”⑦《明神宗實錄》卷251，萬歷二十年八月壬子，第4685頁。。然而，李如松作為武臣中首設的“提督”官，軍權(quán)既重，又依恃自己在寧夏新立軍功，不把經(jīng)略宋應昌放在眼里。史書記載他倆初次見面，按明朝禮儀“大帥初見督師，甲冑庭謁，出易冠帶，始加禮貌” ?？墒抢钊缢蓞s“用監(jiān)司謁督撫儀，素服側(cè)坐而已”⑧《明史》卷238《李如松傳》，第6193頁。。李如松對宋應昌的這種輕視態(tài)度，連朝鮮君臣在援朝之初即感覺到他倆的“不和協(xié)”。⑨《朝鮮王朝實錄·宣祖實錄》卷33，宣祖二十五年十二月己酉條記載，“昆壽曰：‘大抵宋與李似不和協(xié)矣?！显唬骸闻c李何不相得邦？’恒福曰：‘新立大功，且多氣，必輕視侍郎矣?！保n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網(wǎng)站點校本：http：//sillok.history.go.kr/search/inspectionMonthList.do？id=kna）王錫爵最初則是借碧蹄館之戰(zhàn)失利之時專門寫信告誡李如松：“我軍天時地利未便，而賊據(jù)堅城，食積粟必無內(nèi)薄登埤之理，是以明詔諭公等進止。今已燒賊積聚，則我得勝算矣。正宜聚器械、保資糧、撫循將士，時出奇以撓之，此坐而制敵之策，朝廷不責公以速戰(zhàn)也。駐師異域，惟在行陣和睦，優(yōu)劣得所，勿令麾下侵偏裨，勿令華人奴虜朝鮮吏士，是所望于大將者耳?！雹伲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25頁。從信的內(nèi)容可知，王錫爵明確批評李如松不聽朝廷勸阻而在天時地利未便情況下貿(mào)然進攻王京的錯誤行為，但朝廷“不責公以速戰(zhàn)”，要他“和睦”將士，嚴肅駐師異國的軍紀。在得到李如松回復信件后，王錫爵又寫信給李如松：“捷音再聞，因領手教，既仰賀公非常之功，又備悉公非常之苦。當二李將軍濺血馬前，公之安危，且間不容發(fā)矣。雖本天祚精忠，長城無恙，然自此或亦宜稍自慎重，全身即所以全軍也，高明裁之。王京地險而賊眾，在朝諸公業(yè)憂深入之非策。然矢脫于弦，豈可遂止。今已疾催李、劉二將前來策應，顧海外遠征，其勢不可多，增兵恐運餉不敷，反成自亂，此亦公之所宜慮也，冗迫草草?！雹冢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26頁。由王錫爵的這封復信內(nèi)容推測，李如松應是向他陳述了明軍在碧蹄館戰(zhàn)斗中雖有失利但卻取勝的情況，尤其是李如松本人雖受日軍重圍而其兄弟李如柏、李如梅分別率部及時圍擊日軍，從而實現(xiàn)明軍在戰(zhàn)場上轉(zhuǎn)危為安的局面。王錫爵則向李如松指出，作為統(tǒng)帥“全身”即是明軍“全軍”，主帥安危關系全軍，“宜稍此慎重”；日軍在朝鮮王京屯兵甚眾，暫不宜突入；朝廷正在急調(diào)劉綎所部川兵入朝策應，但增兵太多又面臨糧餉供應問題，希望李如松要考慮到增兵所帶來的運輸糧餉困難。

平壤戰(zhàn)役取勝后，明朝本應及時對參戰(zhàn)將士評定軍功進行獎賞，以鼓舞士氣。然而，明朝對此役敘功獎賞之事卻拖延至第二年九月才予公布③參見《明神宗實錄》卷297，萬歷二十二年九月丙子朔，第5119-5120頁。。這是由于李如松擬定的獎賞方案不公，以及宋應昌與李如松兩方面勢力矛盾和斗爭造成的。最初，明軍在攻打日軍所占平壤城出現(xiàn)不利時，提督李如松即高呼“先登城者賞銀五千兩”，吳惟忠所部南兵憑借火器遠攻率先登城并立下頭功，但李如松卻在奏功疏中把攻城首功歸于北兵將領張世爵，隨即引起南兵將士的不滿，朝鮮君臣也認為李如松貪功而對南兵極其不公。南兵將士在遭遇不公時多向同為浙江人的宋應昌報告，李如松認為宋應昌不知兵而全惑于南兵，宋應昌則以個人影響力來為南兵鳴不平，朝鮮甚至還流傳宋應昌有彈劾李如松濫殺冒功的奏本，明朝朝廷也確實有派遣御史勘查此事的舉動。因此，敘功之事一時難以進行。④參見孫衛(wèi)國：《李如松之東征及其后裔流寓朝鮮考》，《人文雜志》，2014年第1期；張金奎：《萬歷援朝戰(zhàn)爭初期的內(nèi)部紛爭——以贊畫袁黃為中心的考察》，《求是學刊》，2016年第5期。

首輔王錫爵認為平壤戰(zhàn)役敘功問題不應操之過急。萬歷二十一年（1593）一月二十三日，宋應昌在向兵部尚書石星的報書中提出，請臺下轉(zhuǎn)懇內(nèi)閣，對東征將士進行鼓勵，“破格升賞”。二月十六日，宋應昌又在報王錫爵書中說，“平壤首級大功未賞，各軍志意似不如前，是人事不在我矣”。因此，“伏乞相公主張，允某所請，昨敘功小疏亟為題覆”⑤（明）宋應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5《報石司馬書》（二十三日），第152-153 頁；卷6《報王相公書》（十六日），第180-181頁。。對于宋應昌請求敘功的主張，王錫爵在給宋應昌的信中示意他冷卻論功之事：“海外之功，誠倍于寧夏。門下所為勞心焦思，而籌與將士之飲血暴骨，而爭者誠不可以薄報。顧今寧功甫敘遼師未班，局傍妒眼尚熱，似不如少待王京寇退而后論功尊疏，尚可及止否？”⑥（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27頁。從信中“海外之功誠倍于寧夏”一句看，王錫爵希望宋應昌相信李如松。同時，他不希望在日軍尚占據(jù)朝鮮王京的形勢下，為將士爭報軍功。王錫爵作為深具政治經(jīng)驗的明朝高官，顯然認識到延緩敘功工作，可以暫時避免援朝明軍內(nèi)部矛盾的進一步爆發(fā)。而李如松也曾向王錫爵報信詢問敘功問題，王錫爵則寫信回復：“此中因見經(jīng)略敘功不早，臺中頗有異議，然非公之所宜置吻耳。”①（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52頁。從信中看，李如松把朝廷遲遲不能敘功問題看成是宋應昌所為，王錫爵則明確告訴李如松敘功一事是由于御史官員意見不同，作為當事人不宜多問。顯然，王錫爵這兩封信都是借宋應昌和李如松二人詢問平壤戰(zhàn)役敘功問題，來勸導二人要相互信任。

后來，王錫爵還借了解朝鮮倭情機會，專門寫信告誡李如松：倭據(jù)西生浦而要求冊封和朝貢，“尚有要挾之狀，慎毋輕許。大將在外，豈容日夜憂讒畏譏。經(jīng)略累次書來，已歡然傾心于公，公但謹守便宜，和輯將士，準備全勝凱歸，毋慮于后事已”②（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60頁。。信中要求李如松在明日和談期間，不要輕許日方要求。同時，王錫爵明確告訴李如松，宋應昌多次向他表達對李如松的傾心，希望李如松嚴謹處事，和睦將士，以備全勝歸來。當李如松感受到御史周維翰疏報查勘東征情況的壓力時，寫信求助王錫爵。王錫爵回信表明內(nèi)閣態(tài)度：“來教雖盛稱周直指之忠，而此公報疏卻尚牽中朝余論，不肖會當以己意規(guī)之，蓋安公即所以安邊也?！雹郏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6《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75頁。在王錫爵看來，李如松雖然認為周維翰忠實，但他的報疏中也涉及不同看法。他表示自己會以以往意見來處理此事，并向李如松強調(diào)：保護你即是安定邊疆大事，明確地讓李如松放心。為此，他還專門寫信告訴周御史，近來論功之事，由于“李氏父子太盛，為人所忌，當抑而全之。至于外間洶洶，加以不可測之心，不可赦之。惡則實無形影，即如李如松近有報帖來，諄諄以早班師還鄉(xiāng)為囑”。他認為這些人皆是猜防李氏，“李氏亦無可□（惡）。天理人心，鬼神寔式臨之，流言止于智者，不能無望于公乞，自此慎之”④（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周韜宇御史》，集部第7冊，第557頁。。顯然，王錫爵是希望周維翰保護好李如松。同時，王錫爵也希望李如松不要屢提致仕回鄉(xiāng)：“而累疏乞閑，恐亦屬文吏畫眉調(diào)舌之態(tài)，不如已也。幸一聽鄙言，靜待躁忍，待勇眼前，參商將化為和氣矣。”⑤（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3《李仰城提督》，集部第7冊，第501頁。就是說，他希望李如松不要像有的文人那樣喋喋不休上疏求退，而要戒急戒躁，溫和待人。

王錫爵在給宋應昌的書信中，更是強調(diào)二人要同心協(xié)力。如他在回復宋應昌關于倭情的信中說：“晉州中倭之說真矣，但愚意終以寇為窮計，未必有意得城，及更轉(zhuǎn)掠而北也。教中分部兵馬及計處轉(zhuǎn)餉，皆中竊本兵移聽尚州之說，不肖先不敢主張，止以就近商量為之。此正令，門下得自擇便利，何所復疑，勉收大功，以塞讒口耳。李提督處，生恐言不能信，復托乃父以書切戒之。今喜得絳灌同心，何事不濟？”⑥（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1頁。從此信來看，宋應昌因與李如松共事的作風把握不定，曾專門致書給李如松父親寧遠伯李成梁，請李成梁規(guī)誡其子。王錫爵聞悉而非常高興，認為只要“絳灌同心，何事不濟？”顯然，王錫爵借“絳灌同心”之典故，希望二人精誠合作，取得援朝御倭的最后勝利。同時，他對宋應昌也提出要排除朝中言官對于朝鮮御倭大事的干擾：“至于中朝夢語非止一端，煩語督撫公，大將在外，其身之不遑恤，何論是非矣。”⑦（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27頁。言下之意，既然你宋應昌已投身疆場，身家性命都已不惜，言官的那些是非言論不必當回事。王錫爵還明確告訴宋應昌，自己看到“將士以力擊賊于外，議論者以舌擊任事之臣于內(nèi)，仆誠不惜動氣與爭，幸得少定”⑧（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6頁。。就是說，王錫爵對于言官不負責任的言論，也非常生氣，所以曾與他們爭論，所幸現(xiàn)在言官的失實言論有所好轉(zhuǎn)。

在王錫爵致仕后，宋應昌和李如松二人所關心的平壤之役論功問題，也在萬歷二十二年（1594）七月周維翰提交勘覆意見后，認為“東征功次以平壤之勝，不可以為?。槐烫阒畱?zhàn)敗，不可以為勝。倭小首級真，不可以為假；倭之大首級假，不可以為真……經(jīng)略、提督、贊畫、督撫、部司、通判與事官員、留守兵將，均當一體勘敘，以昭國是，以勵人心” 。萬歷皇帝對此明確表示，“敘錄升賞，不必再行查勘”①《明神宗實錄》卷275，萬歷二十二年七月辛巳，第5088-5089頁。（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26頁。。九月，兵部正式公布對宋應昌、李如松的東征功賞②《明神宗實錄》卷277，萬歷二十二年九月丙子，第5119-5120頁。。

三、王錫爵與對日議和

明軍在碧蹄館之役受挫，宋應昌開始試探對日議和?！俺?，我?guī)熃萜饺?，鋒甚銳。轉(zhuǎn)戰(zhàn)開城，勢如破竹。及碧蹄之敗，久頓師絕域，氣益索。因而封貢之議起。”③（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62《援朝鮮》，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67頁。所謂“封貢之議”，即是對日議和。據(jù)研究，明日軍隊進入相持階段后，日軍西路統(tǒng)帥小西行長寫信給明朝沈惟敬④沈惟敬（1537-1599），明朝浙江嘉興人。因其家人沈嘉旺曾居住日本18 年，沈惟敬得以了解日本國情，后攀援兵部尚書石星，成為萬歷朝鮮戰(zhàn)爭初期明朝對日本進行和談的使臣。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后，沈惟敬單純地想與日軍小西行長和談來結(jié)束戰(zhàn)爭，瞞著朝廷，企圖實現(xiàn)“秀吉冊封”，最終失敗，被明廷處死。，表示愿意和談。于是，宋應昌正式啟用沈惟敬對日和談⑤鄭潔西：《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和平條件的交涉及其變遷》，《學術研究》，2017年第9期。。在宋應昌看來，是借議和來使日本從朝鮮退兵。而兵部尚書石星更是主張采取戰(zhàn)與和相互配合的策略⑥孫衛(wèi)國：《萬歷援朝戰(zhàn)爭初期明經(jīng)略宋應昌之東征及其對東征歷史的書寫》，《史學月刊》，2016年第2期。，有學者勾勒出明朝對日議和的人事鏈條：趙志皋（閣臣）→石星（兵部尚書）→宋應昌（經(jīng)略）→沈惟敬（和談代表）⑦焦堃：《萬歷朝鮮之役中的和談問題與明廷黨爭》，《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39 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60-77頁。。那么，作為當時內(nèi)閣首輔的王錫爵對于明日議和的態(tài)度如何呢？王錫爵在萬歷二十二年（1594）四月二十八日于病中上《謝宣諭疏》，向萬歷皇帝表示：“目前國事，莫急于倭、虜。倭若真心向化，決無絕理；若分外要求，決無許理。羈縻、駕馭，惟此兩端而決者。其他盈庭之議，勇至欲歲縻百萬之財，而怯不敢通一介之使，則非臣之所解……此處倭虜之大綱，即留臣經(jīng)年，所守只此數(shù)語?！雹啵鳎┩蹂a爵：《文肅王公奏草》卷20《謝宣諭疏》，集部第135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78頁。從“羈縻、駕馭”“歲縻百萬之財，不敢通一介之使”等語可見，王錫爵是支持石星和宋應昌等人對日和談的。

為何一位視“東事”可憂而堅定主張派兵援朝御倭的首輔，此時直接對萬歷皇帝講明對日議和問題呢？我們認為，這是由于王錫爵通過宋應昌等人報書了解到，天雨連綿，道路泥濘，軍馬困乏，糧草運艱，疫氣流行，軍士斗志已不足⑨（明）宋應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6《報王相公書》（十六日），第180-181頁。。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初，王錫爵指示李如松：要“聚器械、保資糧、撫循將士，時出奇以撓之，此坐而制敵之策，朝廷不責公以速戰(zhàn)也?！雹猓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25頁。同時，他也告訴宋應昌：“我當續(xù)食相持以敝之，不當急攻?！?《明神宗實錄》卷275，萬歷二十二年七月辛巳，第5088-5089頁。（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4《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26頁?？梢姡蹂a爵在此時仍是強調(diào)穩(wěn)扎穩(wěn)打的作戰(zhàn)方針，沒有對日和談的打算。三月二十三日，我們卻從宋應昌寫的“報王相公書”中，發(fā)現(xiàn)有王錫爵“屢屢臺旨‘倭奴連日有書與沈惟敬乞封，欲姑許之’”的字句。顯然，王錫爵在得到日本人連日請求和談信息后，同意和談（“姑許之”）。宋應昌迅速回復：“茲者復領尊教，鄙意遂決?！雹伲鳎┧螒?；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7《報王相公書》（二十三日），第226頁。即把對日和談正式作為解決“東事”的手段。由此可見，首輔王錫爵是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中下旬左右采納了戰(zhàn)與和相互配合的解決東事策略。

因此，宋應昌在四月初一通知管糧主事艾維新有關于朝廷處理“東事”的新動向：“近日朝中議者，俱謂不宜深入。昨平壤數(shù)戰(zhàn)已足示威。茲倭奴卑詞乞哀，縱未必真否，而我假此縱歸，朝鮮故土不失尺寸，天朝兵馬可以速還，錢糧可以減省。”宋應昌認為，若是通過和談促使日本撤軍，我們正可節(jié)省錢糧。不過，宋應昌也擔心朝鮮國王反對明日和談：“今彼國王徒欲報怨而不修省，徒欲中國煩師而不知兵連禍結(jié)反貽伊國之害?！雹冢鳎┧螒?；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8《與艾主事書》（四月初一日），第231頁。五月初六日，宋應昌向內(nèi)閣大學士趙志皋、張位和兵部尚書石星報告，幸得日軍“勢屈求歸”，我方可“借言通貢，正可為調(diào)虎離山之計”③（明）宋應昌撰；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8《報趙張二政府并石司馬書》（初六日），第247頁。。在宋應昌的和談工作匯報中，不僅包含日本從朝鮮撤軍的內(nèi)容，還有日本與明朝通貢的條件。對此，王錫爵告訴宋應昌，明確“三不許”原則：“東師事三言蔽之：以兵挾貢必不許；即不挾而兵尚屯釜山，必不許；即釜山屯散而求以遼陽為貢道，亦不許?！雹埽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6頁。而且，他還提醒宋應昌，對日議和也不能僅靠沈惟敬這一渠道：“今用間不廣，而專恃一沈惟敬以通血脈，此外惟以力搏力耳，愚未見其全利也?！雹荩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2頁。王錫爵明確指出不能相信沈惟敬的一面之詞，同時要有軍事斗爭準備。六月初一日，宋應昌即復書王錫爵：“五月三十日接相公手札……款貢一事，原非某之本心，只以倭集王京，其數(shù)甚眾，且城中寨柵堅牢，城外布營聯(lián)絡，欲進剿則我兵疲弱，道路險峻，欲坐困則時日耽延，莫知究竟，姑爾許之?！雹蓿鳎┧螒?；鄭潔西，張穎點校：《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9《覆王相公書》（六月初一日），第268頁。宋應昌即稱“款貢”（準許日本朝貢）并非他的本心，只是姑許，以應對朝鮮王城日兵強眾的不利局面。不過，王錫爵還是有些擔心，他又通知李如松不可與日本通貢：“乃不佞所憂，在通貢一節(jié)，悠悠之談，恐又將因此生議一者，背祖訓二者。啟后憂似不如，姑以言款之，而密以計阻之，使之日遠日疏庶為長策耳?！雹撸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李提督》，集部第7冊，第557頁。顯然，他之所以致信李如松，是希望他在前線指揮部幫助阻止沈惟敬等人允許日本通貢。王錫爵還明確告訴御史官，“東征一說，封貢必當盡絕”⑧（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6《柳賡虞御史》，集部第7冊，第575頁。。另外，他也致信總兵官杜松，朝廷對于日本的態(tài)度是：“驅(qū)之出境為實，而延之入貢為虛。公試觀結(jié)局，則知廟堂微意之所在矣?！雹幔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杜總兵》，集部第7冊，第556頁。這也表達了王錫爵對于明日議和的基本原則。

基于這一原則，王錫爵與宋應昌、經(jīng)略贊畫劉黃裳等人還就明日和談期間的敵方情報搜集與及時傳遞、明軍駐防以及撤出部分援軍的可能性、糧餉供應與在朝鮮是否可以屯田等問題，一一進行書信詢問。如王錫爵問宋應昌：“得報倭急攻全羅，殘破之虜其氣愈壯，其入愈深，將以何為？雖軍書絡繹而尚未悉其要領，曾與接刅否？賊疲困久矣，月余以來，盡仰食于剽掠乎？抑關白遠饋之糧也？提督而下意氣何如？不復憂衣食否？此皆所急欲聞者?！薄按送馕┳鄨笕缙?，明注時日，以息眾疑，諸不一一。”“又勁敵相持，已成持久之局。向所云朝鮮銀礦可開否？彼處腹里地方有水草，可屯田否？”“使賊糧不繼，我氣未復，則門下所謂扼守要害，俟其糧絕邀而取之，固是勝策，請勿復疑?！雹伲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1頁。“朝鮮阨狹，可以制賊者，宜在鳥嶺……抑不知屯□（田）積谷，將使戍士任之，或責之朝鮮臣民自任也。留兵一萬六千人，經(jīng)略所規(guī)軍食之費，則中國當六之五而朝鮮供一焉，借兵以自衛(wèi)者，如此無乃非人情乎？今戶、兵之藏，俱告匱矣。又增歲費七八十萬，豈可不深計哉！東國雖當殘破之余，未有數(shù)千里內(nèi)不能供二萬人食者也。若云彼國自當養(yǎng)兵，而兵不足用，何不減去老弱，以奉中國戰(zhàn)士乎？又不然彼之君臣，言及亡國輒涕泗橫流，此勾踐棲于會稽之時也，豈不能節(jié)衣縮食以救危亡乎？前聞其國諸礦可采，后復報罷，豈慮我之求，多不欲開端也，愿足下更詳問之。”②（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劉太景贊畫》，集部第7冊，第559頁。

王錫爵在對朝鮮情況進行一番了解后，后來卻向宋應昌征詢從朝鮮撤軍的可能：“朝鮮地形真我東北，數(shù)千里垣墉。留兵之說，誠封疆至計。至于不佞之意，則異于此。蓋以將士久住外國，恩不施則士氣自消，威不振則如驕子不可用，朝廷無所寄其耳目，則三軍之苦樂不得上聞，一也。我軍自負其代朝鮮以受敵，必以奴虜侵役之，彼不能堪，反忘其大計，而樂吾之禍敗，兩相猜忌，何事不生？二也。彼軍怯而善走，倘倭奴復至，必推我以為先鋒。主人先奔，客自沮潰，更加眾寡不敵。樵蘇后時，懸軍無繼，大可憂□，三也。至于內(nèi)帑歲增，出六七十萬金，蓋其小□者矣。是以頗主撤兵之議，使彼君臣知亡之無日，茍自為謀耳。門下以為何如？”③（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25《宋桐岡經(jīng)略》，集部第7冊，第556-557頁。從王錫爵提出的三條撤軍理由來看，第一條是從明軍長期駐扎異國的不利因素考慮的，而第二條認為朝鮮對于明朝援助猜忌生事，第三條認為朝鮮軍隊遇敵先潰。顯然，他的撤軍主張是從情感因素而說的，他本人也承認在朝鮮“留兵之說，誠封疆至計”。事實上，他的這一意見也沒有成為東事決策，明朝仍是保留劉綎等部駐守朝鮮。不過，此時［萬歷二十一年（1593）］他已因上奏官員考核而引發(fā)的政治斗爭致仕回鄉(xiāng)。

四、余 論

綜前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在日本侵略朝鮮之初，萬歷皇帝就任命休假在鄉(xiāng)侍親的王錫爵擔任內(nèi)閣首輔，而王錫爵也不負萬歷皇帝所托，伊始就提出了“東事”比“西事”更可憂的問題，認為日軍侵略朝鮮事關遼東以及北方沿海地區(qū)和京師的安全，從而促成明朝派兵援朝御倭的決策。在援朝過程中，王錫爵還發(fā)現(xiàn)處理“東事”比“西事”更難。他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為剛?cè)ナ赖乃螒珜懙摹吧竦辣摹敝?，對此做了具體闡述：“曩公（按：指宋應昌）受命時，子適在政府，每嘆公經(jīng)略外夷，與邊臣不同，邊有堅城可憑，而海則與倭共之，無處不犯，則無處不瑕，難一；他鎮(zhèn)調(diào)兵，必先主孤，后客老弱居半，道路遷延，難二；邊臣伸縮自由，而經(jīng)略則空名客寄，俯仰隨人，難三；羽書以風為遲速，語言以譯為往來，難四；朝鮮利于留兵，不利罷兵，倭來則貸手報仇，倭去則張小為大，飾緩為急，難五；李氏盛滿，人心不附，而又立萬金之賞，懸封拜之格，忌寧遠者并以忌公，難六。嗚呼！此公所以累疏乞休，高臥西湖絕口不談東事也?！雹埽鳎┩蹂a爵：《王文肅公文集》卷6《經(jīng)略朝鮮薊遼保定山東等處軍務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桐岡宋公神道碑》，集部第7冊，第166頁。上述六難，既道出了宋應昌受命援朝抗倭履職的尷尬，也闡述了王錫爵認為“東事”比“西事”更可憂之處。從“東事”更憂到處理更難，他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深刻而又簡要的關于周邊外交和國家安全的歷史總結(jié)。

王錫爵以內(nèi)閣首輔身份屢屢與身在援朝御倭前線指揮部的經(jīng)略宋應昌和提督李如松等人通信，以了解異國戰(zhàn)場情況，并針對宋應昌與李如松二人關系不和的情況，極力進行疏導，用心培植二人的信任感。王錫爵與李如松原本沒有私人關系，但為了朝鮮戰(zhàn)爭大局，他一直對其他文臣強調(diào)要對李如松予以保護；而他給李如松本人的信件里，在肯定中又不乏指出其處事不周問題，既飽含著人文情懷，又反映出他作為首輔的使命擔當和為國盡責。

王錫爵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中下旬同意對日議和，采納了石星和宋應昌等人關于戰(zhàn)與和相互配合的東事行動路線。不過，他明確反對接受日本入貢的主張，并對軍方人士表示要堅持將日軍驅(qū)逐出朝鮮，對宋應昌等前線主官則強調(diào)議和期間的日軍情報搜集、明軍的布防和籌集糧餉措施。然而，作為一位有著遠見卓識的政治家，他也不免受到情感因素影響，當他發(fā)現(xiàn)朝鮮方面的猜忌和無能情況后，甚至提出了完全從朝鮮撤軍的意見。他對援救朝鮮態(tài)度的變化，除了上述情感因素外，也有對內(nèi)的擔憂：“先時各邊止有年例，今加以寧夏、朝鮮之變，例外費過三百萬，內(nèi)帑耗竭，勢不能無米而炊。”①（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48《勸請賑濟疏》，集部第8冊，第 273頁。而在河南等地發(fā)生大面積水災的情況下，更是擔心民生因饑荒而生變。他不僅帶頭捐出俸祿賑災，同時也向萬歷皇帝上疏賑災②（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48《勸請賑濟疏》，集部第8冊，第 274 頁。。

王錫爵因明朝內(nèi)部各派政治斗爭激烈而致仕，使萬歷皇帝失去了一位強有力的輔政，也使明朝部署對日議談受到影響?！度f歷邸鈔》的作者曾對前任首輔王錫爵和后任首輔趙志皋做過比較：“輔臣王錫爵未去，兵部屢奉明旨，敕令倭眾盡歸而議款，又云豈有留兵近地，未見輸真情即可輕許之理？及趙志皋濫竽元輔，該部節(jié)奉明旨，一則曰便差姚洪、陳云鴻前去，押送小西飛來京；一則曰沈惟敬催他星夜前去，李宗城等責令速往，致令二使深入倭營，進退維谷?！雹邸度f歷邸鈔》，萬歷二十四年丙申三月卷，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版，第951-952頁。而清朝官修《明史·王錫爵傳》中對于傳主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和作用只字未提，筆者認為，《明史》纂修者對萬歷朝鮮戰(zhàn)爭的歷史書寫，“存在著只關注武功，而輕視謀劃與戰(zhàn)略的寫史傾向”④陳尚勝：《萬歷朝鮮之役關鍵性人物與〈明史〉相關記載》，李慶新主編：《學海揚帆一甲子——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與孫中山研究所成立六十周年紀念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