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神末路

鈷銅魚

知識浩如煙海，已知的不過滄海一粟。

1

神燈時日無多。暗淡的藍光已經(jīng)包藏不住，透過黃金燈身的裂隙，在夜晚無聲地呼吸。曾經(jīng)潔凈的壺口也蒙了灰塵，偶爾從那里漏出幾縷煙霧。

阿拉丁擦拭燈身，三次一擦，擦了很久，手搓破了也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取來燈神贈送的名貴絲綢，把掌心的汗和燈身的油泥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又虔誠地擦了三次。

“燈神，你還醒著嗎？”他把嘴貼到燈壺口上，用氣聲哀求道：“這次不是雜事！我們再也不讓你擰燈泡了！也不讓你修掃地機或者投影儀了！以后你送的太陽能發(fā)電板我每天都去擦，擦得比這盞燈還仔細(xì)！”

燈壺口突然噴出一團煙霧，嗆了阿拉丁一下，這是燈神暗諷他說話像放屁。

阿拉丁吃了啞巴虧，仍然不依不饒?！澳阍俨怀鰜怼彼研∧粗柑竭M燈壺口，“我可就進去找你了！”

燈神聽到了，伸出煙霧把阿拉丁裹住，然后吸進了神燈。

這是阿拉丁第一次見到神燈內(nèi)的景象：密閉的空間里，腳下是無窮無盡的淡藍沙丘，頭頂一顆藍色的太陽永遠(yuǎn)不會落下。

“說吧。這次什么事？”燈神胖乎乎的藍身軀出現(xiàn)在阿拉丁面前。他的皮膚和神燈一樣有些開裂，但還是雙手抱胸，滿嘴的白胡須往下撇，擺出一副滑稽的威嚴(yán)姿態(tài)。

“公主她最近長胖了，天天急得不行，想問問有沒有減肥的辦法。”

燈神一聲嘆息，“平時讓她少吃點。”

“少吃東西一個月了。還在胖?！?/p>

“那就多運動?！?/p>

“每天跳舞。至少三個沙漏?！币粋€沙漏是半小時。

燈神摸摸胡須，若有所思，半晌后又問：“你們平時把我放在哪？”

阿拉丁撓撓頭，“放在床頭，公主她自從上次摔了燈，整天擔(dān)驚受怕，說必須守在身邊才行。不光床頭，有時候她還連夜抱著燈睡……”

燈神突然大笑：“就是這個原因。讓她以后離我遠(yuǎn)點，特別是晚上。藍光照久了傷身體。我的這副身體也是受頭頂?shù)乃{太陽影響。對了，這不就是我之前教過你的……”燈神沒說完，看見阿拉丁尷尬的笑容，知道對方早就忘記這回事，也不想再聽他講課了。

“算了，你出去吧?！?/p>

沙漠里卷起一陣風(fēng)，阿拉丁被吹出了燈壺口。他緩過神來，打著哈欠回去找公主了。阿拉丁人到中年，已不再像剛見到發(fā)電機時那么執(zhí)著于事物的原理了。

2

燈神薩拉尼坐在淡藍的沙丘上，不禁想起被囚禁前的日子。按地球年來算，已經(jīng)是上百萬年前了。那時他的身體還沒有這般肥大，和其他年輕的燈神一樣，他不知疲倦地汲取藍光的饋贈。

燈神族從出生起就與藍光為伴。他們靠沐浴藍光而成長、開悟，以藍光為能源制作機器、發(fā)展工業(yè)，在宇宙中尋找一顆顆藍色的恒星，前往那些星系探索和定居。最后，到一定年齡的燈神們不再追求知識，而是分裂成更多小個體，重復(fù)這個文明擴張的循環(huán)。

燈神族沒有性別，依靠分裂繁衍，但分裂不僅意味著舊燈神的死亡，還存在一定風(fēng)險：燈神的記憶會被打亂，隨機分配給每個分裂體。

也有不愿意分裂繁衍的燈神。曾有一位身體龐大如木星的燈神，名叫“大銦”。他為了逃避分裂繁衍的命運，一生中找到了一顆又一顆巨大的藍光星，最后掉進了黑洞，余生不停地追向那無盡的藍移。后來，大銦被燈神族視為罪惡的象征，因為他不肯繁衍，大大阻礙了燈神族在宇宙的擴張速度，大家認(rèn)為這種壞燈神應(yīng)該被囚禁起來，就像薩拉尼現(xiàn)在這樣……但熱愛知識有什么錯呢？

薩拉尼正想著“大銦”的傳說，這時，神燈外又傳來了召喚聲。

“燈神，不好意思又來打攪了?！边€是阿拉丁，“其實我最近閑來無事在寫自傳，想請教一下，有沒有比紙筆更安全的記錄方式呢？孩子們很調(diào)皮，經(jīng)常把我寫的東西到處亂丟?！?/p>

還不是學(xué)你，整天把我給的東西到處亂丟。薩拉尼說：“刻在石頭上就好了?！?/p>

“那個太費工夫，有沒有方便一些的辦法？”

“把你的事情講給別人，流傳開就行。”

“那多不好意思?。　?/p>

“不好意思？如果有人愿意聽我講知識，還能流傳開，我不要命都可以！”

“別、別這么說。你愿講，我聽就是?！?/p>

“我還不了解你？你要能聽進去，今天就不會來找我這么多次了。回去睡你的覺吧?！?/p>

倒是還有好辦法，但不能浪費在阿拉丁身上。薩拉尼想。他早就把全部知識記錄在了一塊私藏的存儲器內(nèi)，準(zhǔn)備托付給智慧的生命解讀和學(xué)習(xí)——這是下下策，因為解讀容易產(chǎn)生謬誤，最好還是當(dāng)面?zhèn)魇凇?/p>

然而，人類，附近唯一懂得短暫解開封印的智慧種族，幾乎都和阿拉丁一樣，只是找自己許愿，很少關(guān)心自己的知識。即使薩拉尼把先進的技術(shù)送出燈外，也往往被當(dāng)成魔法，沒有幾個人愿意深究。

3

阿拉丁離開后，薩拉尼和平時一樣，飄到實驗室外面，一邊集中精力吸收藍光恢復(fù)身體，一邊吐煙圈解悶。離神燈破碎的日子越來越近——藍太陽將要爆發(fā)，神燈維持時空形態(tài)的能量來源即將崩潰。

自從十萬年前燈神族的母星遭到侵略，獄卒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他了，不知道是母星已經(jīng)淪陷，還是獄卒已經(jīng)遺忘了自己。

無論如何，要找到合適的人類，把自己寶貴的知識傳下去。薩拉尼又拿出存儲器看了看。

地球那邊，阿勒頗城的夜正濃。魔法師潛入阿拉丁的宅邸，又一次盜取了神燈。

“好久不見啊?！彼鸁羯翊蛘泻?。對薩拉尼而言，并沒有多久。

“這次來有個好消息：我研究出讓你活在神燈外的方法了?！蹦Х◣熀茏孕?，讓燈神把他拉進去。

魔法師去過神燈里幾次，學(xué)了些簡單的物理學(xué)把戲，能造出燈神實驗室里的所有物件，但更復(fù)雜的核聚變反應(yīng)堆等，卻始終理解不了。那些化繁為簡的理論，燈神在沙丘上寫了一遍又一遍，可魔法師總是學(xué)過就忘。

過了多年，魔法師的臉上生了皺紋，嗓音也逐漸沙啞，但好奇心沒有絲毫衰減。他將學(xué)到的知識融會貫通，甚至無師自通開發(fā)了無線電技術(shù)。不過他非常傲慢且自私，從不收徒弟，還擔(dān)心別人偷學(xué)了他的知識，讓他沒有飯吃。所以，魔法師選擇遠(yuǎn)離人類，住在無人的沙漠中，平時的生活和燈神一樣單調(diào)。

魔法師進了神燈，再次看見藍色的太陽和淡藍沙丘，忍不住流了眼淚。這些年里，他無數(shù)次夢見這幅景象，夢見核物理學(xué)的公式，但總是醒來就忘記。

“我上次留給你的問題，你找到答案了嗎？”薩拉尼問魔法師。

“燈神族吸收藍光生存的秘密，對吧？”魔法師揪了揪自己的藍色斗篷，得意地說，“當(dāng)然。你說過人類在這方面和你們類似，所以我用自己的身體做了長期實驗。藍色的短波光會刺激我們的視神經(jīng)，并將信號傳至大腦，繼而干擾我們的晝夜感知，打亂生物鐘，就容易出現(xiàn)血糖不耐受的癥狀，引發(fā)肥胖等疾病。”

“但對于燈神族，藍光通常是有益健康的。你們不僅在神經(jīng)上能受藍光刺激，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發(fā)展科學(xué)，甚至連身體機能所需的能量也可以靠吸收光能實現(xiàn)。只是藍光應(yīng)激具有兩面性，太猛烈的藍光反而會灼傷你們的身體。所以你們有藍色的皮膚，在不需要吸收光能時，能有效地阻擋藍色光輻射。其實我們?nèi)祟愐惨粯?，我之前受了太多強輻射，身體多處有了早衰情況，這次來之前，才特意穿了件藍斗篷?！?/p>

魔法師說完，等著燈神的評價，他相信自己優(yōu)秀的思維一定會贏得青睞。果然，薩拉尼笑了，白胡須微微上揚。“現(xiàn)在你準(zhǔn)備好學(xué)習(xí)核物理，或者更深奧的一些高能物理了嗎？”薩拉尼看著魔法師。他能看到魔法師眼中的渴望。

“我想再試試?！蹦Х◣熋摽诙?。

太好了，簡直像“大銦”一樣貪婪，就托付給他試試。

4

薩拉尼飛向高空，手臂分裂成無數(shù)細(xì)枝，在平靜的沙丘上迅速推導(dǎo)多個公式。這邊是場論，那邊是電子概率云，還有弦理論，還有……他想把自己全部的知識都寫在這無盡的淡藍沙丘上，不，最好刻下來。

上百萬年前，因為不肯為了繁衍而失去自己的知識，他寧可被族人關(guān)在神燈里，被放逐到這顆荒蕪的行星?，F(xiàn)在，神燈輾轉(zhuǎn)漂流到地球，終于有一位知識的繼承者在他面前。這個繼承者以人類剎那間的壽命，仍然貪戀無窮無盡的知識，如“大銦”一般純粹，薩拉尼怎能忍住而不傾囊相授呢？

魔法師仰頭看向遮蔽天空的燈神，內(nèi)心頭一次生出恐懼。他本以為自己不懂的只是核物理，就像他上一次學(xué)習(xí)時那樣，幾個平方米就能寫盡公式?？涩F(xiàn)在，目力所及之處都填滿了符號，像知識的海嘯將他吞沒。那些淡藍的沙塵被燈神的觸須攪起，化為巨大的沙暴，讓他不能呼吸。

“請等一下，燈神！”魔法師絕望地喊道，“我學(xué)不會這么多！我只要學(xué)上次的那一小部分就夠了！”

薩拉尼怔住，停下了奮筆疾書。觸須回收，天空中藍色的碩大烏云逐漸萎縮，最后像一顆沉悶的冰雹飄落地面。是啊，他學(xué)不會的。他只是一個人類，連盯著藍光稍微久了都會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 好吧。這是上次的內(nèi)容?！彼_拉尼把面前的小片沙丘擦凈，寫下了幾行公式。魔法師道謝，然后拿出自己新研制的相機，把公式留在了底片上。

“我會用余生嘗試?yán)斫膺@些公式的。”魔法師疲憊地笑了。

“對了，你有孩子或者徒弟嗎？”薩拉尼攥著存儲器。

“生育？那還得先找個女人，我沒有那種閑工夫！至于徒弟，除了我，其他的人類都愚蠢至極，我怎么去教他們！”

薩拉尼聽罷，嘆了聲氣，悄悄收回存儲器，準(zhǔn)備把魔法師送出神燈。他有些天賦，但還不夠格。他太自負(fù)了，不懂得傳承的意義。

“等等，燈神！”魔法師說，“我把離開神燈的方法告訴你，你跟我去地球生活吧！我看到神燈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仔細(xì)思考過，這個神燈的封印是利用了時空間的高維疊加，那只要你逆著時間回到封印前，不就逃離了嗎……”

魔法師還沒說完，薩拉尼就把他吹出了神燈。多么可笑啊，他連時間無法逆行這個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不充足的知識反而阻礙了他的智慧嗎？

5

神燈的裂痕又變大了，已經(jīng)行將破碎。如果神燈破碎，這里會瞬間化為黑洞。為什么不和“大銦”一樣，去追隨永恒的藍移？

薩拉尼想通了，張開身體擁抱藍色的太陽。藍太陽則逐漸膨脹，像是在無聲地回應(yīng)。花崗巖般的紋路把天空分割成碎片，而薩拉尼身下那無垠的淡藍沙丘上，細(xì)膩的公式符號正被風(fēng)卷起，變回?zé)o序無痕的塵埃。

他最后看了一眼存儲器，決定把這根珍貴的短棒丟出神燈，任憑哪個人類撿去：如果是阿拉丁睡醒后撿到，他應(yīng)該會把它當(dāng)作傳家寶，這樣存儲器就能一代代流傳下去，但也許等不到聰明人把知識解讀出來。

如果是魔法師沒立刻離開而撿到，他應(yīng)該會畢生鉆研這個東西，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智慧來完成事業(yè)，也很難找到別人繼承。

精通世故就往往甘于懶惰，貪婪求索就往往孤僻離群，人類和燈神族在這方面竟然如此相像。薩拉尼無奈地笑了。

直到神燈破碎，也沒有一個人類問過薩拉尼的名字，他們只叫他“燈神”。

阿拉丁早晨起來，看見大廳里的神燈變成了碎片。他和公主查看了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魔法師夜里進來過，以為是他毀掉了神燈，下令抓捕魔法師。數(shù)月后，無果，此事不了了之。阿拉丁等人去世后，光伏電池等燈神提供的物品被丟進鍛爐，重新打制成一尊神燈的塑像，用來給阿拉丁陪葬。阿拉丁與燈神的故事流傳于世，不過因為以訛傳訛，已經(jīng)化為虛實難辨的神話傳說，墓穴則早已被偷盜者毀壞了。

魔法師的下場一直成謎。數(shù)千年后，有考古學(xué)家在阿勒頗古城外幾十公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具木乃伊，經(jīng)現(xiàn)代法醫(yī)學(xué)鑒定，認(rèn)為其死于長期核輻射導(dǎo)致的病變。他的雙手捧在胸前，手里攥著一個短棒形狀的物品，有點像現(xiàn)代的U盤。

棟梁//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