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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小,我就害怕父親會死。
我和父親都只是普通人。這種事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呢?尤其我還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小時候,父親常常出差。每次離開,我都惴惴不安地等著他回來。
回來以后,父親、母親和我睡在一張床上,頭頂窗戶。夜里有微光,我睜開眼,看見父親的背影,不希望他再走。萬一回不來了呢?我想象白色大燈淹沒道路,一輛車撞上他,他倒在路中間。我為永遠失去父親而悲傷流淚。
那時候我只是一個四肢細瘦、皮膚白嫩的小男孩,白天在街頭興奮地念順口溜,天亮著就開心,天黑了就害怕。
更大一些,我再次幻想他的死亡。那是在日照的沙灘浴場。
臨近傍晚,天色陰暗,人們套著各式各樣的游泳圈在海面上漂浮著。游完了泳,我抱著游泳圈在沙灘上挖沙坑,母親陪在一旁。漲潮了,游客撤走,父親還要下水游一會兒。似乎是因為浪大起來了,母親勸他危險,但他堅持下水。
我開始在海中尋找父親的身影。他沒有套游泳圈,一頭扎入了水里。我想象他失足了,被海浪帶走,直到晚上也沒能上岸。我停止了玩耍,焦急地用目光四處搜尋著父親。不一會兒,就瞧見父親瞇起眼睛走向我們。等他走近,母親抱怨說:“你不聽,總是這樣,把眼鏡游丟了吧?!?/p>
我對父親遭遇不幸的幻想,在我們?nèi)S河沿線的波浪谷游玩時到達了頂點。
父親帶我們走進地形復雜的山谷,突然間,父親跳到一塊突出的大石頭上,從崖邊找到一條像碗邊那樣凹下去的緩坡,打算摸著巖壁向斜下方走。
我發(fā)現(xiàn)石面很滑,坡也陡峭?!皠e去,”我說,“你上不來的?!彼搅艘幌骂^,安慰我說沒事。我又一次求他,太危險了。他用勸說的語氣告訴我沒事,開始向下爬。這時他墜崖的場景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被山下的樹枝淹沒,我和母親還停留在山頭,我想自己沖下去撈他。直到晚上,他的尸體才被別人拉上來。
這時對面山上有人大叫:“你千萬別下去!下面是懸崖!”他這才撤回步子,喃喃自語:“哦,原來挺危險的。”
所以,如果他下去了,說不準就已經(jīng)死了,如果事情真的發(fā)生,我根本救不了他。
我因他劫后余生而渾身顫抖。從那時起,關(guān)于父親,我腦海里一直縈繞的一句話是:我救不了他。
但我為什么總會有這種幻想?
2
回溯生命中最初的時刻,我很難在腦海里搜刮出父親的形象。我不記得他抱著我,或者我生活在他身邊的樣子。小時候,他每次出差回來,一走進家門,我總以為他是陌生人。
一天早上,我不想去幼兒園,在熱鬧的路口站住不動。父親擋在我面前,彎下腰說:“給我一個理由?!蔽艺f:“啥?”父親說:“你的理由?!薄奥糜??”我說,“反正我不去幼兒園。”
我只記得這一個片段。似乎他只是臨時送我上學,臨時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只有母親和姥姥一直陪在我身邊。母親那時候年紀也不大,叫姥姥在身邊幫忙。那些年,母親因為父親不在身邊其實很有情緒,我對此感到不安和無能為力。對母親情緒的感知,影響了我對父親的感覺。我既想拯救父親,也想拯救母親的孤獨。
其實,關(guān)于父親,我還有一點更早的微弱的記憶。大概在我四五歲時,沒有發(fā)生具體的事件,只是一種情緒上的感知。我,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仰頭望向自己年輕的父親。父親在逗我笑,我雖然沒有笑,但獲得了一種輕松愉快的心情。這畫面在我的回憶里,附帶著深刻的愛意。我像一個飄浮的攝像頭,聚焦他的臉、我的臉,解碼記憶中的情緒……光是這幅畫面,就足以讓我淚流滿面。
我無法準確描述這種感受,我同時感到幸福與悲傷。我感受到了更復雜、更具有厚度的生命體驗:記憶中難以聚焦的父親,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始終對他暗懷著隱隱的不安和盛大的愛意。
在我長大一些后,家里添置了一臺電腦,我和父親一起在電腦上玩《雷電》。這是一個彈幕射擊游戲,我和他操縱紅藍兩色的飛機向前飛,發(fā)射子彈擊毀前方出現(xiàn)的敵人,同時躲避彈幕。敵人出現(xiàn)前,他烘托氣氛似的喊,“要來了啊”。屏幕上滿是彈幕,難以躲避,他抱怨怎么這么多。有一種道具,上面寫著P,我們的飛機吃到道具后,能夠發(fā)射出不同形式的強大子彈。他看見那道具,總是會喊我,“吃P、吃P”。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這么有趣。
小學畢業(yè)后,我離開洛陽到鄭州上中學。最開始的那兩年,我住在學校宿舍。每周五下午,我都會翹掉第三節(jié)自習,先坐公交車,再坐火車,一路輾轉(zhuǎn)回到洛陽家中過周末。
周末的家里只有母親和我。她一整個下午都在睡覺,也許因為她發(fā)現(xiàn)我們很難交流。但她體諒我一周學習太辛苦,允許我用她床邊的電腦玩游戲。
那陣子,天氣非常陰沉,家里也一片死寂。我在打游戲的間隙環(huán)顧四周,敏銳地從空氣中捕捉到恐懼。隨著夜幕降臨,客廳深處、陽臺、餐廳都沒有光,房間里的燈只夠照亮沙發(fā)那一角。于是,它蔓延成我內(nèi)心整片的恐懼。
初三以后,父親才回洛陽工作,安穩(wěn)地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順帶把奶奶也接了過來。奶奶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離開自己的房間。她做好飯,敲我的門,推開房門,只露出一張臉,小聲說“吃飯”,仿佛怕我。
奶奶因為抑郁,擔憂家人討厭她,于是畏手畏腳,如同房間里竄過的老鼠。正是這樣的氣質(zhì)引起了我的反感?!罢l會害她嗎?”我厭惡地想。在奶奶來家的那幾年,父親格外累。我不喜歡奶奶,我覺得她的抑郁牽累了父親。這是很殘酷的想法,也不公平。但這似乎又是一件我想要保護父親的事。
多年之后,我們聊起往事,我對父親說:“我那時候討厭奶奶,是因為我覺得你已經(jīng)很辛苦了?!蔽以僖淮蜗M溃覍λв幸恍┳运降膼垡?。
3
初三那年,父母為我在鄭州的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小房間。父親周末會來陪我,為我做一頓飯。晚上,我坐在桌前學習,他就出門散步。我說:“沒事,你在屋里待著吧,不影響我?!彼f:“沒事,我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彼谕饷嬉淮褪侨男r。
我并不如他所希望的,一門心思投入在學習上。在不那么投入的時間里,我意識到他不想打擾我的那份好意中,有一種客氣的距離感。
有一天吃完午飯,父親在那個出租屋里說:“給你講一件事,我決定轉(zhuǎn)崗去做銷售?!蔽液荏@訝,此前他一直都待在技術(shù)崗。
他那時已經(jīng)40歲了,要從頭干起一份新的事業(yè)。于是我鼓勵他,任何時候都要成長。他說把這事告訴我,也是想鼓勵我。那時我初三,如果中考沒考好,無法留在鄭州的本校高中部,很可能就要像敗家犬似的回到洛陽。他說,人要把路走寬。
轉(zhuǎn)到銷售崗后,父親又開始常年出差。我一直在外求學,母親一個人孤獨地留在老家。
高中的一個周末,父母來學??次?,忽然告訴我,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的那個晚上,在發(fā)現(xiàn)奶奶神志不清時,父親連忙背起她下樓,把她放到車里,準備趁她還活著,把她帶回老家。但奶奶在車上時就不行了。
后來我和父親單獨聊天,父親說:“其實我背著你奶奶往樓下走的時候,就感覺到她頭一歪,人已經(jīng)走了。我沒敢告訴你媽,因為那個房子里,就她一個人在家,膽子又小,我怕她晚上害怕。”
就像我總擔心他遭遇危險,父親以同樣曲折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愛意。我意識到,自己不斷共情父親,是想回應他的愛。
上大學時,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故事里,常年出差的父親在周末去學??赐羲薜呐畠?。無人的學校,父女在操場邊懷念早逝的母親。某個時刻,兩人忽然陷入一種敞開的狀態(tài),不停呢喃自己的心聲。女兒剖白過后,我繼續(xù)寫下去。我想,大概輪到那位父親說了。
我聽到他說,自己出差去了這么多城市,每次吃完晚飯,在陌生而又相似的街道上走著,有時會分不清自己走在哪里。
我想象著他迷失的城市街道。
那是我大學時常走的南京街道。夜晚,行人過早地消失了。黃色路燈籠罩無人城市,人行道上布滿古樹的影子。父親獨自在樹影下散步,身體在成排的樹干間偶爾閃現(xiàn)。他的表情若有所思,這么多年來,所有的情緒都在他的回憶里,還沒遇到開口的機會。
我哭得停下了筆。我仿佛一下子貼近了父親,想象到他不在任何人身邊的生活。我聽見他的孤獨。
豌豆//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