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俠”的形象探討

王璐璐

(廈門工學院 博雅教育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0)

在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文化中,俠客形象有一個不斷豐富與變化的過程。伴隨俠客形象的發(fā)展,俠客逐漸從最初的社會角色演變?yōu)橐环N觀念、一種精神、一種抽象的意識。歷代文人在創(chuàng)作俠客形象時,會賦予其獨特的命運、性格、特質(zhì)、身份,但更關(guān)注的是彌漫在俠客身上的人格、力量、情操以及尚仁求義的境界。

一、《聊齋志異》中“俠”形象的落腳點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所創(chuàng)作的短篇志怪小說集,全書共有491篇小說,內(nèi)容主要以抨擊科舉制度的黑暗、揭露封建社會的腐朽、反抗道德禮教的束縛為主,擁有深刻而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文精神、抗爭精神與斗爭意識。《聊齋志異》的情節(jié)類型包括:歌頌美好愛情的,如《鴉頭》《宦娘》《連城》;抨擊封建科舉制度的,如《王子安》《葉生》;揭示封建統(tǒng)治黑暗的,如《梅女》《促織》等。作者采用傳奇手法,敘述鬼魅妖狐,針砭時弊,抨擊現(xiàn)實。[1]故事情節(jié)曲折、敘事井然,注重對角色心理表現(xiàn)、行為狀況、人物環(huán)境的描寫,刻畫出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读凝S志異》除了刻畫鬼魅妖狐外,還涉及形形色色、豐富生動的“俠客”形象。

蒲松齡被定義為慘淡經(jīng)營、懷才不遇、悲天憫人的書生形象。然而這不能泯滅其內(nèi)在的豪放不羈、書生意氣。蒲松齡在《聊齋詩集》中寫道:“他日勛名上麟閣,風規(guī)雅適郭汾陽”,作者以郭汾陽自比,豪放不羈的情感與性格溢于言表。[2]作者又自述道:“吾少時,最愛《游俠傳》?！币虼瞬浑y看出蒲松齡筆下的角色總是有股俠義精神、俠義氣息,他們樂善好施、仗義報恩、度人于厄。但作者筆下的俠客并不總是與樂善好施、受恩必報等標簽相關(guān)聯(lián),部分俠客亦正亦邪、逞兇斗狠卻快意恩仇。這顯然與明末清初的社會理念、俠客思想緊密相關(guān)?！吨袊蝹b史》在論證游俠形象、游俠意識時指出,“很多游俠都沉浮于市井,散布于社會各角落,從事各類職業(yè)”。該書又指出:“在明末清初時期,各種職業(yè)的‘布衣俠客’常常‘強爭市肆’‘朝罹官法’‘凌挾富人’‘夕復逞兇’,其惡不弱于強盜?！比欢?書寫正義感、劫富濟貧的俠客,依然是蒲松齡的基本落腳點。《聊齋志異》所塑造的“俠客形象”,給人以最深印象的是俠客身上的精神光彩。小說著重刻畫的是俠客的道義力量,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中的見義勇為、崇尚仁德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為了恨與愛,為了某種理想,不惜拋棄所有,甚至達到了“知其不可為仍為之”的程度。他們普遍是有俠義精神、俠義氣質(zhì)、俠義能力的市民、女性、書生,堅強的性格與普通的外表形成的對比,從社會生活中難以看出他們的過人之處,只有到了緊要關(guān)頭,他們才露出超人的氣概與膽識,才能真正從普通市民轉(zhuǎn)變?yōu)椤皞b客”。[3]蒲松齡將他們的不平凡與平凡融合起來,將自己對正義的渴望與社會的認識結(jié)合起來,使《聊齋志異》中的俠客更具多樣性與多元性特征。此外,蒲松齡還結(jié)合前人對俠客的理解和塑造方法,在情節(jié)編織、藝術(shù)效果上進行加工,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賦予俠客一定的“價值準則”與“道德操守”。因此,《聊齋志異》中的“俠客形象”是多樣的、豐富的,蘊含著社會理念與作者的個人理想。

二、以性助人的俠女形象

對俠女命運的關(guān)注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基本內(nèi)容,作者從多個角度反映了封建社會女性的精神追求與命運遭遇,塑造了一群敢作敢為、性情剛烈的巾幗形象。如果說在狐女鬼魅的形象塑造中,作者注入了對社會美好的愿景,那么俠女形象的塑造,則表達了作者對女性人文意識、抗爭精神的贊頌。蒲松齡不僅描寫了俠女不幸的遭遇、平凡的身份,還寫出了她們過人的膽識、剛強的性格,描述了她們在封建社會中,以卑微的身份做出了驚人之舉。

《房文淑》《霍女》《俠女》塑造了一群奇特的,絕無僅有又出類拔萃的女俠形象。與傳統(tǒng)俠女形象相比,蒲松齡筆下的俠女性格迥然,但都有相同的特征,即以自我奉獻的形式來解救知識分子在子嗣、婚姻方面上的困局,從而完成其俠義之舉。[4]例如在《紅玉》中,紅玉在馮相如喪妻期間出現(xiàn),肩負起妻子的責任,鞍前馬后,執(zhí)操家務,當受到馮相如父親的指責后,便認為自己的出現(xiàn)有礙于馮生的家庭關(guān)系與社會聲譽,于是不顧馮生挽留,抽身告退,并替他“擇偶贈金”,“優(yōu)選佳人”。但當馮生身陷囹圄、遭逢劫難、幼子被遺棄荒野生死不明時,紅玉卻再次出現(xiàn)救助了馮生兒子,保全了馮家的血脈?！秱b女》中的俠女由于顧生“家貧如洗、父母年長,生活窘困”,便與其生下一子,為顧生延續(xù)了香火。從《紅玉》《俠女》篇中不難看出,蒲松齡筆下的女俠形象與傳統(tǒng)女俠存在截然不同的特征,他們的“行俠仗義”常常體現(xiàn)在“婚姻”“兩性”關(guān)系上,以“性”的形式呈現(xiàn)出自身的“俠義精神”。

但不少學者在文章和著作中,將《紅玉》與《俠女》歸類為家庭、婚姻、愛情一類中,將女主詮釋為助人為樂的形象。這類論點有失妥當,難以詮釋出兩篇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這兩篇作品并不是描寫“家庭的關(guān)系”“婚姻的離合”“愛情的追求”,也沒有刻畫婚姻中的富貴貧賤之爭、柴米油鹽之愁,并且女主均是“以性事人”,將自身的貞操奉獻給男主的。這在將女性貞操看作高于一切的封建社會是前所未有的,所以我們不能用“助人為樂”來概括和形容《紅玉》《俠女》兩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通常來講,不同作品有不同的解讀方式,用尋常的角度與眼光來詮釋《俠女》與《紅玉》不免“前后抵牾”“捉襟見肘”,難以得到合適的結(jié)論。筆者認為,《俠女》《紅玉》的解讀應放在“俠”的層面上,用“俠”的理念來觀察、審視、理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究其原因,在于作者將紅玉與俠女作為特殊類型的俠客來塑造。[5]例如《俠女》篇,蒲松齡既用“俠”來命名篇章,又賦予俠女傳統(tǒng)俠客的技能,如飛刀擊殺淫狐、手刃仇敵等。然而這些并非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重點,小說在情節(jié)編織上主要以俠女與顧生的兩性關(guān)系為主,著重描繪二人的婚姻、愛情關(guān)系,將俠女塑造成以性助人的女俠形象。

三、扶危濟困的俠生形象

《聊齋志異》中有很多篇章刻畫了知識分子的命運、性格,并塑造了一群個性鮮明、性格迥異的“生”形象,這是蒲松齡對知識分子的人文關(guān)懷,也是對其人生遭遇的一種緬懷,蘊含著作者的憂憤與辛酸。作者從自己的審美理想出發(fā),塑造了獨具俠義精神的“生”形象,讓其成為與女俠形象不同的俠客類型。

俠生的志趣追求、個人經(jīng)歷、社會地位與普通人沒有明顯的不同,并且在出場后也很難察覺他們有什么驚人之處,但對佳人的傾慕與對功名的向往絲毫不減于其他書生,以至于我們很難將其與俠客聯(lián)系起來。例如《嬌娜》中的“孔生”博學多才,但家境貧困,終日為僧侶抄錄經(jīng)文。《聶小倩》中的書生“寧采臣”是個性格豪爽又廉隅自重的秀才,在進京趕考途中,留住荒寺,卑微的地位與身世讓他默默無聞。但之所以稱之為“俠生”,因為他們的“俠義”精神通常體現(xiàn)在他們于危難時刻所彰顯的“扶危濟困”上。[6]由此我們才能對其有全新的認識,對其性格中的可貴之處,有所體悟。

與《聊齋志異》其他的書生形象一樣,俠生也有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他們也傾慕佳人良偶,渴望喜結(jié)連理、兩情相悅。但需要注意的是,俠生的愛情生活通常是與俠義行為聯(lián)系起來的。有時美滿姻緣就是因他們的俠義壯舉而引發(fā)的。與普通書生不同,俠生并沒有將“情愛”看作生命的所有,沒有將自身與女性的秦晉之好,當作主要的目的來追求,更不追求床笫之樂,反而注重“心靈的溝通”與“情感的交流”。例如寧采臣因同情聶小倩的遭遇而伸出援手,幫其歸葬安宅;孔雪笠盡管傾慕嬌娜的美貌,但因其年幼不能成婚便以朋友相待。在封建社會里,男尊女卑的觀念深入人心,但孔雪笠卻將嬌娜以朋友相待可謂是少見。這在某種層面上,體現(xiàn)出蒲松齡對女性的人文關(guān)懷,對男女平等的憧憬。

四、快意恩仇的俠民形象

蒲松齡懷著對底層人民的深厚同情,濃墨重彩地刻畫了一群身份卑微而品德高尚的民眾形象,體現(xiàn)了他們的俠義思想與游俠精神,并從小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舍己助人、扶貧濟危、疾惡如仇的美好情操,透視出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品德是如何在底層人民的血脈中得以傳承和發(fā)展的。

俠民身上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勞動人民的高尚品質(zhì),呈現(xiàn)著他們對社會生活的態(tài)度,表達了他們對封建社會的厭惡及對幸福生活的憧憬。知恩必報、注重情義、反抗性與正義感是俠民最鮮明的共同特征。例如《田七郎》的主人公田七郎雖身為獵戶,但以豪爽坦蕩的胸懷讓人折服。富有的武承休以重金相贈,愿與其結(jié)為好友,但田七郎堅持不受,彰顯出自己不卑不亢的人格尊嚴。后來武承休在田七郎被捕入獄后,四處奔走,救其出獄,從此兩人便成為莫逆之交。當武承休遭逢劫難,無處申冤時,他挺身而出,除掉了武承休的仇人,然后自殺,以彰顯自己對朋友的赤誠之心與真摯情感。在《崔猛》篇中,李申與崔猛是仗義行俠的底層百姓,崔猛抑強扶弱、勇猛剛毅、好打抱不平,李申性格軟弱,經(jīng)常受人欺辱,是崔猛拔刀相助、路見不平,替其雪恥前辱,報仇雪恨的。然而崔猛卻因此被捕入獄。在崔猛的影響下,李申逐漸成為一個無畏、堅強的俠客,并且比崔猛更有韜略和智謀,不論是面對強寇還是官府,他都表現(xiàn)得有謀有勇、頑強不息。從李申的俠客形象出發(fā),我們能探索到其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脈絡(luò)、思想轉(zhuǎn)變的邏輯。他從軟弱到剛強,從無處申冤到克敵制勝,都是現(xiàn)實社會磨煉教育了他。在遭逢劫難中,他認識到自己的命運與處境,明白了要想改變現(xiàn)狀,絕不能寄托于社會和他人,要依靠自己,要實現(xiàn)自我的強大。因此他憤然崛起,實現(xiàn)了性格上的轉(zhuǎn)變。李申的性格轉(zhuǎn)變是多層次的,有社會原因,也有個人因素,相較于俠生、俠女的俠義行為,我們能發(fā)現(xiàn),俠生面對的是鬼魅,俠女面對的是豪門和強盜,俠民面對的是官府與封建制度。他們能夠感受到封建階級的迫害,認識到封建制度的腐朽,敢于直面現(xiàn)實,與腐朽力量斗爭。這源于他們的社會地位,只有在底層社會,他們才能覺察到階級與制度的黑暗,才能認清自己的命運前途,才能在被逼迫、被欺壓、被剝削的情況下,挺身而出,直接面對這慘淡的社會、人生、現(xiàn)實。

五、豪邁意氣的異俠

古代社會的俠客形象與大眾理解的存在諸多的差異。大眾理解的“俠”,主要以“武俠”“劍俠”為主,古人認為的俠,則是“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通常體現(xiàn)在扶危濟困上。[7]所以從俠的角度出發(fā),《聊齋志異》中“俠”的范疇較為寬廣,不僅包括人俠,也包括“異俠”。異俠是有別有“人俠”的游俠,他們構(gòu)成了《聊齋志異》的主要篇幅。不僅有鬼魅花妖幻化成人形的“俠”,也有具備俠義精神的動物,即不能幻化成人的“俠”,如《毛大?！贰读x犬》《禽俠》中的大鳥、狗、狼等。其中《毛大福》講述了狼報恩的故事,看似志怪,實則體現(xiàn)出作者憤世嫉俗的創(chuàng)作理念。相較于《席方平》以陰陽兩界寫官場現(xiàn)實,《毛大?！穮s以尋常小事,彰顯出動物的重情重義。并且在很多有關(guān)異俠的篇章中,蒲松齡都直接指出“牲畜、鬼魅皆如此,有些人卻為非作歹”。在封建社會,牲畜常常被認為是最下等的生物,也常常有人以“豬、狗”來攻擊人。但蒲松齡卻用“異俠”的俠義精神、俠義壯舉,來批判當時的社會風氣、官場現(xiàn)實,抨擊清朝政府的黑暗腐朽。而在能幻化成人形的篇章中,如《紅玉》《鳳仙》《神女》中,作者以志怪的手法,刻畫出活靈活現(xiàn)、有血有肉的女俠形象,不同于普通的俠女,她們更加重情重義,更加知恩圖報。很多篇章中,能夠幻化成人形的“異俠”,都是以報恩為目的來幫助主人翁的。報恩手段也以“愛情”“夫妻”“家庭”為主,旨在表達出蒲松齡對女性勤勞、樸實、勇敢等優(yōu)秀美德的歌頌。異俠(狐妖、鬼魅等)與男主角的關(guān)系不僅體現(xiàn)在報恩上,還體現(xiàn)在愛情上,她們在“報答恩情”后,依然選擇留在男主角身邊。與《毛大?！贰读x犬》《禽俠》等不能幻化成人形的“異俠”相比,鬼魅狐妖更具人情味,比人更有“扶貧濟困”的俠義精神。雖然這類篇章少了抨擊社會、批判現(xiàn)實的意味,但卻擁有深厚而廣博的人文主義精神,表達出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期盼與愿景。并且在行文布局中,作者常常以愛情為主題,通過描述男女主人翁的“命運前途”“感情糾葛”“生死離別”,表達出自己對愛情的向往。因此,這類篇章,又常常被劃分到“愛情題材”中。但從俠形象分析的角度出發(fā),我們不難看出其中所蘊含的俠義氣息、氣質(zhì)與精神。

六、結(jié)語

《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于明末清初之際,內(nèi)容多涉及鬼魅妖狐,同時也涵蓋大量的“俠”題材,包括民俠、生俠、女俠、異俠等,他們性格迥異、身份不同,但都擁有俠的品性與精神,具備俠的氣概與豪放,都是以濟危扶困為精神理念的英雄人物。通過全面分析《聊齋志異》中的俠形象,我們不難看出蒲松齡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對黑暗社會的批判及對女性的關(guān)懷和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