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惠嶺
(同濟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092)
數字正義的英文是“digital justice”,又譯作“數字司法”,包含了在數字時代實現正義的理念、機制和過程。目前,數字正義還只是法理上對司法現象的一種描述,經常與“智慧司法”“智慧法院”“司法人工智能”通用,以適應不同的語境要求。在司法理論中,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包括公正、獨立、效率、程序、公開、民主等,但因為“規(guī)律”一詞無法納入法治范疇,所以一般在法院組織法、三大訴訟法等法律中表述為“原則”“司法原則”等,成為各項司法制度的基礎、核心和指引。本文反復使用的審判獨立、實體正義、程序正義、司法公開、司法民主、司法效率、司法職業(yè)化等基本原則與哲學層面上的司法規(guī)律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同的,只是在不同語境下的兩種表述而已。
“智慧法院”的提出是數字正義環(huán)境下對司法制度的一種重新定義,其適用于多種司法需求,包括提高司法效率,方便法院和當事人訴訟;提升司法質效,保證司法裁判與法律的一致性;實現司法民主,提高社會公眾的知情、參與和監(jiān)督力度等。更重要的是,智慧法院建設主要依托于現代信息技術的應用,而現代信息技術的應用必將重塑傳統(tǒng)司法制度的形態(tài),甚至會影響發(fā)揮支撐作用的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或司法原則。那么,數字時代的社會治理體系是如何構成的? 支配司法制度傳統(tǒng)形態(tài)的司法規(guī)律如何作用于司法制度的“智慧形態(tài)”? 是否已經出現了傳統(tǒng)理論與數字時代之間的“不適應”? 國際社會長期以來普遍接受的那些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或司法原則能否照搬照用? 數字時代下的司法制度形態(tài)是否對傳統(tǒng)司法形態(tài)中運行的司法規(guī)律有所豐富和發(fā)展? 換句話說,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在智能社會和數字時代應當如何適應變化、求得發(fā)展,而不減損公平正義的實現呢? 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探討。
何謂智慧法院? 2016 年7 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國家信息化發(fā)展戰(zhàn)略綱要》,要求“建設智慧法院,提高案件受理、審判、執(zhí)行、監(jiān)督等各環(huán)節(jié)信息化水平,推動執(zhí)法和司法信息公開,促進司法公平正義”。由此,智慧法院一詞也可以擴展到更加廣泛的“智慧司法”范疇??傮w說來,我國的智慧司法建設以“智慧法院”“智慧檢務”“智慧司法行政”為代表,將人工智能等新一代科學技術應用于司法審判、檢察監(jiān)督、訴訟服務、司法管理工作,以實現司法業(yè)務全流程、全節(jié)點的智能化為核心,實現業(yè)務及其流程的數據化、平臺化和智能化,從而提高司法活動的準確性、精確性和高效能。①魏斌:《智慧司法的法理反思與應對》,載《政治與法律》2021 年第8 期,第117 頁。隨著數字技術以及數字正義理論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新一代科學技術也進一步應用于智慧司法各個領域,成為實現全面依法治國的重要推動力。
科學技術的不斷革新為智慧司法建設提供了充分的技術支持和保障。智慧法院是依托現代人工智能,圍繞司法為民、公正司法,堅持司法規(guī)律、體制改革與技術變革相融合,以信息化方式支持司法審判、訴訟服務和司法管理,實現全業(yè)務網上辦理、全流程依法公開、全方位智能服務的人民法院組織、建設、運行和管理形態(tài)。在人民法院的工作中,人工智能輔助系統(tǒng)已經開始取代傳統(tǒng)由人工完成的一部分工作。當事人遠距離參加訴訟活動已經成為常態(tài),其訴訟權利不僅可以得到實現,而且實現的質量并沒有降低,人民法院的工作效率和能力也有了很大提升。在智慧法院建設中,最高人民法院圍繞《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人民法院信息化建設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2021—2025)》提出一系列信息化重點建設任務。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信息中心統(tǒng)計數據,2021 年全國法院在線立案1143.9 萬件,在線繳費1093.2 萬次,在線開庭127.5 萬場,在線證據交換260.1萬次。在全國法院推廣應用人民法院委托鑒定平臺,實現對外委托鑒定任務全流程網上辦理;推動全國法院網上擔保和保全在線辦理,建立全國統(tǒng)一電子擔保書系統(tǒng)上線使用。②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法治指數創(chuàng)新工程項目組:《2021 年中國法院信息化發(fā)展與2022 年展望總報告》,載陳國平、田禾主編:《中國法院信息化發(fā)展報告:No.6(202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 年版,第7 頁。由此可見,當前“三全三化”,即“全業(yè)務網上辦理、全流程依法公開、全方位智能服務”和“網絡化、陽光化和智能化”的智慧法院建設已經初見成效。
智慧司法建設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司法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的傳統(tǒng)工作方式,進而對于司法規(guī)律的表達形式、作用范圍、運行方式等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作為司法制度存在的理論支撐和內核,司法規(guī)律是實現公平正義的理論指引,并作為司法活動的基本原則納入相關法律中,包括審判獨立、實體正義、程序正義、司法公開、司法民主、司法效率、司法職業(yè)化等。①例如,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中均設有“基本原則”的章節(jié)。在智慧司法建設過程中,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的闡釋角度、表現形式、作用程度、保障機制等都在發(fā)生變化。但是,這些傳統(tǒng)的司法規(guī)律既要適應新時代的要求,又要防止偏離科學方向;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法治理論,又要保持其在數字時代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
在諸多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中,公正與效率始終是司法實踐的基本價值追求,也是最受關注的基本原則。作為法院現代化的新形態(tài),智慧法院中融入了司法價值實現的技術方式??茖W技術的應用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司法機關的工作效率,各種司法人工智能輔助系統(tǒng)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將司法機關工作人員從重復和機械的簡易工作中解脫出來。同時,它還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降低了當事人和公眾參與司法活動的成本,提升了參與訴訟的便捷性。但是,作為司法工作核心角色的法官、檢察官在具體的審判和檢察工作中,必須體現高度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的特點,其辦案經驗、工作習慣使得他們個人對于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認同度、接受度等存在差異,這也導致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產品在司法“核心業(yè)務”的應用方面明顯不足。②劉艷紅:《人工智能技術在智慧法院建設中實踐運用與前景展望》,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9 頁。同時,人工智能直接應用于司法裁判過程甚至出現所謂“人工智能法官”,終因其在價值判斷、情感計算等方面存在的缺陷而導致司法公正受到質疑。算法、大數據技術的發(fā)展以及類案檢索、風險點預測、審判結果實時預判等功能的設計與推廣,也對法官、檢察官在辦案過程中的獨立思考和判斷產生一定影響。
從“司法公開”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促進了司法活動在更大程度上的公開。審判流程、審判過程的運行需要公開化和透明化,當事人可以通過網絡公開平臺查詢涉訴案件的審判流程,實現司法公開與訴訟便利的統(tǒng)一。法院的庭審活動不再局限于公民在現實世界的法庭里參加旁聽或閱讀紙質版的判決書和裁定書,而是可以借助網絡、通過數字化傳播方式直接了解庭審過程,從而能夠更好地防止暗箱操作和司法專斷,加強了公眾對庭審活動的監(jiān)督。裁判文書網的建立更是保障了公民對司法裁判結論、裁判理由的知情權,并通過提供先例裁判的數據幫助法官形成相對統(tǒng)一的裁判標準,提高裁判文書的說理水平。應當說,現代技術“倒逼”司法做到全方位、無死角公開,一方面,切實滿足了人民群眾的司法需求,提高了司法的公信力;另一方面,也督促法官規(guī)范其司法行為,保持司法廉潔,提高司法水平。
網絡的自由開放性極大地方便了信息傳播,但同時也增加了個人信息泄露以及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風險。通過互聯網推動的司法公開把審判流程信息、開庭審理信息、裁判文書信息、執(zhí)行工作信息等在互聯網上公布,而這些信息中除了公眾可以知曉的內容外,還有很多當事人、證人、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個人信息甚至隱私,又可以被任何人方便地復制、下載、編輯、傳播,還可以長時間保存在互聯網上,從而讓當事人產生不安全的顧慮。如何處理網絡司法公開與個人信息保護之間的關系,是網絡司法公開必須慎重面對的一個問題。③相慶梅、李文超:《互聯網環(huán)境下的司法公開: 挑戰(zhàn)與反思》,載《北方工業(yè)大學學報》2022 年第8 期,第6 頁。同時,庭審直播也會帶來一些問題,特別是民意對司法裁判的壓力以及“輿論審判”的風險,而且法官會因為互聯網將其個人言談舉止生動地記錄下來供人隨時觀看而產生對形象的顧慮,從而影響其注意力集中。
智慧法院建設過程中還面臨著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的協調問題?!巴ㄟ^法庭審判的程序公正實現案件裁判的實體公正”是我國法治建設的一項重要任務,而“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是對公正高效權威司法制度的最高要求。實體公正的實現依賴于法官分配正義的公平性和合法性,而程序公正的實現靠的是法官對審判程序的遵循和對審判過程的把控。程序公正是一項古老的法治原則,在時代進步過程中不斷得到發(fā)展。雖然司法人工智能有助于從“感受正義”過渡到“可視正義”,但其自身可能也存在算法偏見、算法黑箱、算法錯誤以及司法數據采集、標注和闡釋的主觀性等問題,難以對正義進行精準的建模計算,也難以窮盡正義樣本,無法克服對人性關懷等正義判斷困境問題。①馬長山:《司法人工智能的重塑效應及其限度》,《法學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35 頁。人工智能通過類案檢索與類案推送為法官裁判提供參考方案,通過“裁判偏離預警機制”為法官做出裁判進行提醒,這無疑有助于促進裁判標準的統(tǒng)一。但是,這種做法也存在著因人工智能類案判斷偏差、無法進行價值判斷與衡量而難以實現實質正義以及面對法律理論和法律適用爭議時無法解決等限度問題。因此,司法人工智能固然可以發(fā)揮審判輔助功能,但也必須注意可能出現的與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相悖的情況,更要防止出現“自動售貨機式”的機械司法。②孫海波:《反思智能化裁判的可能及限度》,《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 年第 5 期,第 82 頁。
總之,傳統(tǒng)的司法規(guī)律在數字時代和智能社會背景下會不斷出現新問題,產生新內涵,并與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之間存在矛盾、沖突甚至起到負面作用。但是,也正是這些新情況、新變化、新問題,成為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得以豐富發(fā)展的新場景、新動力。
審判獨立原則在我國憲法中有明文規(guī)定,并在我國《人民法院組織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等法律中反復重申。近30 年來,在歷屆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中,幾乎都有關于維護司法機關(包括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的要求。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更是部署了多項實現和維護審判獨立原則的具體改革措施,如人財物省級統(tǒng)管、法官單獨職務序列、過問案件記錄通報追責制度等。可以說,審判獨立作為中國憲法的基本原則與司法制度的核心價值,在維護司法權的國家性、專業(yè)性、權威性和把握司法體制改革方向方面,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③參見韓大元:《論1954 年憲法上的審判獨立原則》,載《中國法學》2016 年第5 期,第11 頁。
司法權是一種判斷權,是國家力量基于既定事實的法律適用。審判獨立原則的現實落腳點是審判組織和法官的獨立裁判,即法官作為獨立的自主個體,在具體案件的裁判過程中,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服從職業(yè)良知的指引,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和控制,以審判組織的形式并以人民法院的名義做出裁判。①張志銘:《對當下中國審判獨立的認識》,載《中國應用法學》2017 年第1 期,第63 頁。
在數字時代,數字技術以及當前被稱為數字社會的“環(huán)境”會不會影響到法官的獨立性以及人民法院的獨立審判呢? 換句話說,經典、傳統(tǒng)的審判獨立原則在數字時代和智能社會是否會遇到新的挑戰(zhàn)并有新的發(fā)展機遇呢?
從數字技術應用的初衷來說,無論是人工智能還是其他信息技術,其目的都是幫助法官在日常工作和做出裁判時提高效率和準確度,減輕工作負擔。這也是智慧法院建設的核心價值之一。隨著新一代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對司法決策的技術支持早已從簡單的辦公便利、輔助功能,發(fā)展到了直接或間接影響對法官的實體決策階段。
第一,法官的獨立判斷在數字時代更容易受到外部信息的影響。在信息技術廣泛應用的環(huán)境之下,司法公開透明等價值得到凸顯與放大,更廣的司法公開、更快的信息傳播、更嚴的輿論監(jiān)督,不可避免地會影響作為裁判者的法官個人的獨立判斷。例如,當一個案件發(fā)生后,互聯網上的評論鋪天蓋地,某些主流媒體或“大V”的言論會產生重要的引導作用,而所披露的該案證據、事實可能尚未得到認證,而網絡評論的價值導向、利益導向已經從根本上左右了許多社會成員的判斷,當然會給獨立審判形成壓力。盡管法官都是經過專門法律訓練的職業(yè)人士,但輿論監(jiān)督的兩面性、司法工作的社會性、法官作為自然人的人性特質等,都說明法官并非處絕對的“法律真空”之中。公共輿論有可能通過發(fā)現真相、道德價值供給而助力實現司法裁判的公正性,同樣也可能對身處各種社會關系之中且處在矛盾風口上的法官造成精神壓力,并形成更多、更復雜的影響和干擾,最終可能導致審判的獨立性大打折扣。
第二,算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替代法官的獨立裁判。在司法工作中,運用人工智能可能導致一般算法甚至大模型自身的偏見和錯誤,進而影響或替代法官的獨立思考和裁判。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人工智能應用的指導性文件中明確指出,無論技術發(fā)展到何種水平,人工智能都不得代替法官裁判。這一要求所針對的其實正是最高人民法院在信息化建設綱要中所提出的要建設基于大數據智能服務的審判支持系統(tǒng),實現部分法院基于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完善審判支持系統(tǒng),實現審判支持精準化、高效化。在司法實踐中,有的法官過分依賴相似案例、相似觀點或相似裁判結論的“智能推送”,從而減輕自己的工作量,提高效率。有的法院規(guī)定,在內部監(jiān)督流程中,法官在做出與智能推送結論不盡一致的裁判時,必須闡明理由。雖然這種做法可以最大程度地發(fā)揮智能推送的參考作用,但也難免影響法官獨立裁判的積極性,從而在實質上否定審判獨立原則。按照審判獨立的要求,法官對于人工智能預告篩選的類案信息仍然應當享有獨立的判斷權,而這一點在很多地方法院的實踐中都有強調。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睿法官系統(tǒng)”、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同案不同判預警平臺、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的類案智能專審平臺、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司法大數據管理平臺等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不同程度地發(fā)揮了影響法官裁判的功能,但這并不是要替代法官的決策或直接進行案件裁判,而是以其預測和分析的技術能力發(fā)揮監(jiān)督裁判過程、糾正結果錯誤的功效。②曹建軍:《民事訴訟電子化的目標與路線》,載《法治研究》2022 年第3 期,第154 頁。
第三,技術標準可能取代法律標準?!凹夹g標準”與“法律標準”相互較力是一種長期存在的現象,而其結果可能導致審判獨立的實質內涵受到減損甚至落空。信息技術以及人工智能應用的底層邏輯是技術規(guī)范而非法律規(guī)則。隨著人工智能在司法工作中應用深度、廣度的加深與擴展,法官乃至整個司法系統(tǒng)對人工智能的依賴性會越來越強。而這種逐漸增強的依賴性加上法官辦案的時間和效率壓力,導致很多法官更愿意選擇相信人工智能的技術標準,甚至可能對遵照技術標準的“計算結果”不盡一致的法律標準產生懷疑。更有甚者,有的法官會選擇減少法律標準在裁判生成過程中的權重,或者完全放棄法律標準。這種現象會使傳統(tǒng)的司法組織和法官的判斷力和權威性在技術控制中逐步下降,而人工智能產品開始左右司法系統(tǒng)的建設與運行。盡管產品在設計過程中會宣稱已經把法律標準融入其中并吸納法律專家參與設計,但融入程度實際上也是由技術邏輯和技術標準確定的。簡而言之,法律標準向技術標準的讓步直接影響了審判獨立原則的實現。
法治國家建設離不開審判獨立原則,但如何應對數字時代背景下的挑戰(zhàn)呢? 一是引導和制約司法公開的方向。要建立相應的制度加強對公開之后的輿論的引導和制約。這種做法在其他國家也得到認可,因為這是表達自由對審判獨立原則的讓渡,是價值共存的協調措施。二是在司法人工智能產品設計過程中遵循法治原則。要充分吸收法律專家參加,把技術標準作為事實認定的客觀標準對待,而把法律標準作為法官作出司法裁判的基本依據。三是建立算法技術標準的司法審查或算法訴訟制度。雖然這看似司法標準介入算法標準過深,但隨著算法對人們日常生活甚至司法標準的影響越來越大,建立更嚴格的標準、更嚴格的程序保障是符合法治原則和發(fā)展方向的。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確定了“事實認定符合客觀真相、辦案結果符合實體公正、辦案過程符合程序公正”的司法公正標準,并闡釋了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的關系,即“通過法庭審判的程序公正實現案件裁判的實體公正”。
這里反復提到的“實體公正”與在其他場合下經常表述的“實體正義”實為同義。一般認為,司法公正包括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所謂實體公正,是指通過訴訟過程而實現的結果公正,即對訴訟當事人的實體權利和義務關系所作的裁決或處理與每個人應得的權益相一致。①卞建林主編:《現代司法理念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42-143 頁。在司法實踐中,實體公正要求法官必須秉承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依法準確查明認定案件事實,正確適用法律,并進行理性主義的邏輯推理,獨立、審慎、客觀地做出裁判。由于實體正義是現實生活中存在于人們內心的正義標準,具有較大的主觀性,而且司法裁判中的實體正義所依據的事實屬于已經發(fā)生、難以重現而且是獨一無二的事實,因此又具有很大程度的不確定性。同時,時代背景、科技進步、社會價值、人類認識等也都處在不斷變化過程中,這更使“實體正義”難以形成一致、確定、穩(wěn)固的狀態(tài)。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人們只能把法治過程中的實體正義置于規(guī)范之下,以期形成相對確定的標準,而不是放任實體正義超越現有的法律界限、程序框架。從當前數字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來看,數字時代無疑又加劇了這種確定性與不確定性之間的矛盾,也增加了區(qū)別具體場景下公正與不公正、正義與非正義、對與錯的難度。有的結果在傳統(tǒng)社會中可能是非正義的,但在數字時代和智能社會環(huán)境中卻可能是不可避免的,從而變成可以接受的正義的結果。
實體公正在互聯網司法中的全面實現是司法改革的一個成功范例。我國于2017 年8 月設杭州互聯網法院,2018 年9 月設北京互聯網法院、廣州互聯網法院,實現了從過去簡單的司法信息上網公開,擴展到建設互聯網專業(yè)化審判機構。2020 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正式提出了“數字正義”的概念,強調要“鞏固拓展疫情期間智慧法院建設應用成果,完善互聯網司法模式,以精準司法推動數字正義,努力實現新時代更高水平的公平正義”。此后,最高人民法院又多次在正式場合和文件中提到“數字正義”2020 年10 月15 日發(fā)布《關于人民法院加強民事審判工作依法服務保障經濟社會持續(xù)健康發(fā)展情況的報告》,2020 年11 月2 日印發(fā)《關于認真學習貫徹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精神的通知》,均提出“加強互聯網法院建設,構建中國特色、世界領先的互聯網司法模式,創(chuàng)造更高水平的數字正義”。2021 年1 月11 日,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在全國高級人民法院院長會議上強調,要以數字正義推動實現更高水平的公平正義。在這種語境下,“數字正義”可以理解為以數字化方式提升糾紛解決效率、實現更高水平的司法公正。數字正義是傳統(tǒng)正義觀在數字時代的轉型和發(fā)展,是人類發(fā)展到數字社會對公平正義具有更高水平需求的體現,是數字社會司法文明的組成部分,也是數字司法的最高價值目標。①卞建林:《立足數字正義要求,深化數字司法建設》,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 期,第24 頁。
實現個案中的實體正義,最重要的是準確認定案件事實和正確適用法律。除客觀因素外,這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法官的司法能力。而司法數字化則在提升法官能力、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等方面都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通過“蓉易訴”平臺銜接融合電子卷宗、智能審判應用,支持證據展示和舉證質證報告生成、法條和案例推薦等功能,為法官審判提供智能輔助。又如,杭州市上城區(qū)人民法院被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確定為金融借款糾紛全流程智能化審判試點法院后,發(fā)布推出AI 法官助理“小智”,首創(chuàng)以“人機共融、智審速判”為特征的“鳳凰金融智審”模式,推動全流程智能審判模式從實驗階段走向應用實踐。上海金融法院于2019 年12 月啟用庭審同步傳譯系統(tǒng),幫助外籍訴訟參與人消除案件審理中的語言溝通障礙。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運用 “3D + AI+區(qū)塊鏈”技術,將傳統(tǒng)物證進行數字化掃描,結合人工智能技術進行建模成像,對模型數據運用區(qū)塊鏈技術實時存證,建立集數據采集、數據上鏈、數據管理于一體的 “云上物證室”。②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編:《中國法院的互聯網司法》,人民法院出版社 2019 年版,第35 頁。各地法院所做的這些工作自身并不屬于實體公正,但可以通過數字技術對實體公正的實現產生影響。
程序正義是司法權威的基石,是司法公正的保障,是司法活動的外在表現形式。從古老的自然公正原則(強調不能做自己的法官、聽取雙方當事人意見等內容)到當代的“公正必須以看得見的方式得到實現”或“米蘭達規(guī)則”,都是對程序正義原則的一種表述。我國的《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以及其他訴訟程序法律和司法解釋,甚至包括立法程序、行政程序以及其他工作程序,都是程序正義的規(guī)范載體。相對于其他法律活動而言,為司法活動確立的訴訟程序規(guī)范往往是最為細致、最為嚴格的,在實施過程中受到監(jiān)督的力度也是最大的。
進入數字時代后,傳統(tǒng)的訴訟程序依然存在,但也演化出了另一種以前未曾出現過的“在線訴訟”程序(或稱“線上訴訟”“互聯網審判”“網絡法庭”,英文為online litigation),并帶動人民法院實現了“全流程網上辦案”。全流程網上辦案是最高人民法院對全國法院的工作要求,具體表述為“全業(yè)務網上辦理、全流程依法公開、全方位智能服務”?!叭J健币约霸诰€訴訟制度的建立,標志著全國智慧法院信息系統(tǒng)的基本建成。全流程網上辦案不僅是司法信息化建設和智慧法院建設的核心,也是推進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關鍵步驟,可以幫助打通辦案流程痛點、堵點、難點。①韓峰、王月青:《長三角區(qū)域智慧司法保障科技創(chuàng)新的實踐與完善——以全流程網上辦案體系的構建為切入點》,載《上海法學研究》集刊 2021 年第14 卷,第312 頁。同時,在線訴訟和全流程網上辦案在多個方面、多個環(huán)節(jié)改變了司法活動的運行方式和表現形式,改變了法官、當事人以及公眾對司法過程的體驗和感受,也對傳統(tǒng)的程序正義原則提出了新的要求,豐富了新的內容。
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6 條規(guī)定,經當事人同意,民事訴訟活動可以通過信息網絡平臺在線進行,且與線下訴訟活動具有同等法律效力。雖然這一修正案的出臺與我國所經歷的新冠疫情有關,但發(fā)生決定性作用的還是現代科學技術的應用與司法效率的需要,以及前期司法改革所取得的成功經驗。在線訴訟效力的確立,不僅更加方便了當事人訴訟和人民法院審判,也帶來了具體操作程序的變化。
關于在線訴訟的運行程序,《民事訴訟法》并沒有具體規(guī)定,它是在人民法院制定的一系列司法解釋中逐步確立的。在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于 2015 年啟動的基層法院審理涉網案件試點與“浙江法院電子商務網上法庭”的基礎上,“互聯網司法”的概念逐步形成。隨后,中央深改組分別于2017 年和2018 年決定在杭州、北京、廣州設立三個互聯網法院,最高人民法院于2018 年9 月發(fā)布《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正式確立了“以互聯網方式辦理涉及互聯網的案件”的工作框架,要求將案件受理、送達、訴前調解、證據交換、庭前準備、開庭審理、裁判宣告等訴訟活動放在線上完成。這一司法解釋以及各互聯網法院制定的運行規(guī)則共同為在線訴訟提供了基本的程序依據。
經過三年的實踐,最高人民法院于2021 年6 月發(fā)布了《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并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等可以依托電子訴訟平臺,通過互聯網或者專用網絡在線完成立案、調解、證據交換、詢問、庭審、送達等全部或者部分訴訟環(huán)節(jié)。在線訴訟活動與線下訴訟活動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痹撘?guī)則還確立了“非同步審理機制”(又稱異步審理機制)的法律地位,并將這種新型審理方式的適用范圍從互聯網法院擴大到地方人民法院。異步審理的在線訴訟模式代表著當下信息技術嵌入司法以后對審理程序改造的成果,其通過對傳統(tǒng)審理方式的補充,體現出具有多元治理特征的“司法多邊主義”。②謝登科、趙航:《論互聯網法院在線訴訟“異步審理”模式》,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 期,第79 頁。
在線訴訟催生互聯網法院并催生民事訴訟法的修訂,已然體現了在線訴訟在效率方面的壓倒性優(yōu)勢及其在程序公正方面的生命力。但是,完全依賴信息技術的在線訴訟操作模式與傳統(tǒng)的線下訴訟相比,通常會引發(fā)當事人不同的程序體驗,盡管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步驟都沒有成功。例如,在線訴訟程序的適用以當事人自愿為前提,尊重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以確保建立于信息技術應用程序之上的訴訟權利得到有效行使。但是,如果當事人未能登錄系統(tǒng)又未事先申請轉為線下進行訴訟,人民法院是否一律按“拒不到庭”直接作出處理? 又如,異步審理模式運行中的“庭前會議”環(huán)節(jié)未能得到突出體現,而且異步審理模式的優(yōu)勢受到簡易程序和小額訴訟線下運行模式的限制而難以充分發(fā)揮功能。另外,電子化訴訟材料的提交、審查等活動交互性的實現存在現實的困難,而法院的事后線下審核又會影響訴訟效率和審理的連續(xù)性等。①王賀:《在線訴訟規(guī)則的規(guī)范檢視與完善建議》,載《人民法院報》2022 年9 月1 日第8 版。
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規(guī)定,要遵循“權利保障原則”,充分保障當事人各項訴訟權利,并特別強調人民法院對當事人在訴訟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上的提示、說明、告知義務,要求不得隨意減少訴訟環(huán)節(jié)和減損當事人訴訟權益。下面僅就在線訴訟需要注意保護的幾項重要訴訟權利加以說明。
第一,訴訟親歷。訴訟親歷一方面是人民法院的職責,另一方面也是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改革要求做到“由審理者裁判”,其核心內容就是強調法官的直接審理,包括直接從事法庭調查、審查證據、聽取辯論、自主裁決等。當事人的訴訟親歷權利則體現在當事人直接在法官面前陳述理由、舉證質證(當面對質)、發(fā)表辯論意見、確信法官在法庭上了解了自己的理由等多個方面。但是,在線訴訟卻給人們對于訴訟的親歷性帶來另一種認識。一是訴訟從傳統(tǒng)的“面對面”轉變?yōu)椤捌翆ζ痢?而“屏對屏”所展現的親歷性是否足以達到線下訴訟程序正義的標準,還需要進一步研究。二是為消除當事人對親歷性的質疑,確保其訴訟權利不受減損,《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用較多篇幅規(guī)定了當事人的在線訴訟選擇權、線上轉線下訴訟、雙方當事人線上線下混合訴訟、當事人反悔線上訴訟、部分環(huán)節(jié)線上訴訟等情形的處理方案,試圖最大程度實現當事人親歷訴訟的要求。三是在線訴訟過程中如果雙方當事人無法同步互動完成某些環(huán)節(jié),則必須經當事人同意,法院方可采取非同步的方式開展訴訟。在線訴訟中,實行異步審理視同滿足了當事人親歷訴訟的要求。線下訴訟程序一般只是單一的步驟,在線訴訟則可以多個步驟同時進行。在線訴訟模式下,司法親歷性原則并沒有被打破,案件由法官直接審理并沒有實質性改變,改變的只是庭審的場所、環(huán)境和載體,庭審的程序環(huán)節(jié)和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也沒有任何減損,反而提供了更為便捷、高效的實現方式。
第二,證據權利。證據程序的質量關系到案件的事實基礎,進而影響到法律的正確適用。首先,關于在線訴訟中的證據交換程序,一般認為同步在線進行的證據交換對證據權利的保障程度比非同步在線交換要高一些。這在《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第14 條中已有體現,即“各方當事人均同意在線證據交換,但對具體方式無法達成一致意見的,適用同步在線證據交換”。其次,法官在在線訴訟中同樣要認定電子化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關聯性,因此需要解決區(qū)塊鏈技術存儲的電子數據的真實性問題,但對于證據原件、原物的提交需要當事人提供合理的理由和依據。這種由法院確定是否提供原件原物的制度會對當事人的證據權利產生影響,但對方當事人對電子化的證據材料與原件、原物的一致性未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符合原件、原物形式要求。最后,電子送達的同意權也與當事人訴訟權利的實現有直接關系?!度嗣穹ㄔ涸诰€訴訟規(guī)則》規(guī)定,經受送達人同意,人民法院可以通過送達平臺,向受送達人的電子郵箱、即時通信賬號、訴訟平臺專用賬號等電子地址送達訴訟文書和證據材料。人民法院尊重當事人的同意權,但在履行告知義務的前提下,對同意權作了較為寬泛的解釋,甚至包括了受送達人主動提供或者確認的電子地址的情況,其目的在于積極促進在線訴訟的發(fā)展。
第三,特殊保護。這里所說的特殊保護強調的是對于特殊群體參加在線訴訟時需要給予特別的幫助。《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guī)則》貫徹便民利民原則,在降低當事人訴訟成本的同時,兼顧不同群體在參加在線訴訟過程中的特別需求,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殘障人士、信息弱勢群體等特殊人群提供特別服務,幫助其在在線訴訟中享受信息技術帶來的便利,而不是被阻擋在“數字鴻溝”之外。如果當事人對于信息技術的司法應用不了解、不熟悉或無力應用,信息技術所承載的訴訟權利便難以順利實現。因此,在線訴訟特別要求司法機關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殘障人士等群體參與在線訴訟作出特殊考慮,加大法院的提示說明義務,建立更全面、更周到、更通俗的技術引導和訴訟指導,讓智慧司法真正成為“普惠司法”,防止這些群體的訴訟權利因自身條件的限制而受到減損,也不讓程序正義在“智能化”的陰影里有所折扣,從而全面體現司法制度在數字時代的人文關懷。
程序正義既是當事人的一種訴訟權利,也是司法秩序的一種力量。在在線訴訟中,傳統(tǒng)訴訟活動受到的物理空間的限制被徹底打破,法庭已經可以成為一個沒有物理空間的抽象概念,存在于無形之中。①段厚省:《遠程審判的程序正當性考察——以交往行為理論為視角》,載《政法論叢》2020 年第4 期,第120 頁。但是,這并不影響程序正義實現過程中對訴訟秩序的依賴,因為程序正義的重要表現形式便是訴訟活動的有序性。
第一,維護訴訟活動的規(guī)范性。不論在線上還是線下,訴訟活動的規(guī)范性是其權威性的基礎,也是實現程序正義的前提。如果出現當事人濫用權利、故意拖延訴訟、惡意增加其他當事人成本的情況,影響了訴訟進程,損害了其他當事人合法權益,程序正義便不復存在,誠信訴訟也無從談起。有的當事人事先已經同意在線訴訟,但后來無正當理由不參與在線訴訟活動,則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和訴訟成本的提高。另外,訴訟參與人在在線訴訟中的身份認證也是一項嚴肅的制度,是防止虛假訴訟的基本措施,但線上認證比起線下法庭中的身份認證有更大難度。強化在線訴訟活動的規(guī)范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助力在數字時代實現和保障程序正義。
第二,提升在線訴訟的技術保障。在在線訴訟中,可以把技術保障體系視為程序正義的技術化身。訴訟平臺管理和在線訴訟技術標準雖然不是訴訟法的組成部分,但在司法實踐中,先進的技術、完善的保障都是在線訴訟程序得以穩(wěn)定順暢進行的前提,也是實現程序正義的技術基石。有了完善的技術應用規(guī)則、技術安全保障和相應的制約監(jiān)督機制,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實現平臺中立和程序公正。
第三,網絡安全是程序正義的基礎。審判工作是國家重要的法律活動,關系到國家安全、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以及個人信息權利。在線訴訟技術的安全可靠可以有效保護在線訴訟數據信息安全,為程序正義的實現提供安全條件。
程序正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人民法院的形象公正和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對訴訟程序的體驗感。在線下訴訟中,當事人長期的行為習慣已經形成了一種幾乎是固定模式的體驗,例如:法庭內審判臺與當事人席之間的空間感、距離感令法庭氛圍莊嚴肅穆;法院工作人員儀容整齊、行為規(guī)范,示范性強;法庭內發(fā)生的一切都在法官、當事人、旁聽人員視野之內,具有很強的親歷感,也可以監(jiān)督或阻止某些不規(guī)范行為的發(fā)生;對證人出庭的可控性強,證據出示、質證的便捷性和直接性即時實現,避免不必要的質疑。但在在線訴訟中,當事人可見畫面單一,視野狹窄,對開庭環(huán)境的知曉度不高,無法排除畫面之外可能出現不規(guī)范、不嚴肅的情形。雖然這些情況并不必然導致法官實體判斷的偏差,但公眾心目中的司法公正形象難免會打折扣。因此,也有專家學者提出了一些進一步完善在線訴訟制度的建議,例如,處理好在線訴訟活動的當事人線下線上不在同一個時段的問題,提升司法機關的智能服務效能;針對在線訴訟活動的虛擬化、移動化等特征,全面、精密設計在線訴訟的實施細則;針對在線訴訟訴爭標的虛擬化程度高、權益保障即時性需求強、權益保障對物理空間依賴性低等特性,探索健全在線訴訟的新型執(zhí)行機制等。①劉艷紅:《人工智能技術在智慧法院建設中實踐運用與前景展望》,載《比較法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 頁。
司法民主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司法民主,是指來自訴訟渠道或訴訟外渠道可以對裁判者的決定產生影響的各種民意,按照法定訴訟程序或其他工作程序發(fā)揮作用的過程;而狹義的司法民主,是指非專業(yè)法官的陪審,又稱參審制或陪審制。在當代法治背景下使用司法民主這一概念時已經不再機械地沿用這種劃分標準,而是把陪審制度、司法公開、民意溝通、人大監(jiān)督、輿論監(jiān)督等都作為司法民主的形式,在工作中采取各種措施共同促進,以期在司法活動中最大程度地實現民意。《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1 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的一項基本職責是“保障人民群眾對人民法院工作依法享有知情權、參與權和監(jiān)督權?!倍跀底謺r代,司法民主的各種形態(tài)正在發(fā)生較大變化,信息技術正在重塑中國司法民主的形象。本文僅選取司法公開與民意溝通略作分析,闡釋其在數字時代的新特點,同時對司法效率在數字時代的新需求加以說明。
司法公開是我國憲法規(guī)定的一項司法原則,是訴訟活動的一項基本制度,更是司法民主的重要形式。因此,有學者提出,司法公開是最大的司法民主,也是“最安全”的司法民主。之所以將其形容為最安全,是因為司法公開一般不會與其他權力發(fā)生直接、正面碰撞,而是完全借助“陽光”這種客觀媒介實現民眾對司法活動的“靜態(tài)參與”,而且“陽光”這種“防腐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排除外界干擾,監(jiān)督司法活動。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廣泛應用,人民法院通過互聯網建立了四大司法公開平臺,即審判流程公開平臺、裁判文書公開平臺、執(zhí)行信息公開平臺和庭審直播平臺。以庭審直播平臺為例,在庭審直播中,旁聽民眾可以隨時進入“法庭”進行旁聽,甚至還可以通過某些平臺發(fā)表評論,而且這些評論人人可見。由此一來,這些評論可能會在社會上發(fā)酵,形成某種導向,影響社會對司法的評價。
毋庸置疑,信息技術對司法公開的作用既有積極的助力,又不可避免地會引發(fā)一定風險。傳統(tǒng)的司法公開一般僅指開庭審理過程和裁判文書的公開宣告,而數字時代的裁判文書公開已經不再局限于法官在某個法庭里的口頭宣告,而是置于互聯網上接受幾乎沒有限制的任意訪問。法庭里的庭審活動已經不限于到場旁聽者的肉眼觀察,而是隨時可看、人人可用的網上直播。這樣的司法公開雖然能讓更多人了解庭審,但也無疑會讓當事人對自己的信息擴散產生憂慮,也讓法官因顧及公開之后的個人形象和社會評論而心生不安,極端者甚至將自己的獨立裁判讓位于“媒體審判”。因此,數字時代的司法公開制度還需要作重新安排。同時,沒有安排庭直播的案件開庭時,社會公眾可能因為沒有訪問權而無法進入在線訴訟程序進行旁聽,這也是一個需要改進的問題。
各類訴訟案件均由法定的審判組織根據事實和法律做出裁判,而不是直接訴諸民意作出決定,但這并不意味著要排除司法工作中的“民意溝通”機制。法院與公眾之間可以通過正當的溝通機制,直接或間接地交流意見,從而讓法院的工作人員特別是法官了解社情民意,了解和回應社會對司法的需求和期待,并通過適當方式讓更多的公眾了解法院做出司法裁判的過程,增進對法院功能、地位的理解,從而提升司法公信力。我國法院的“民意溝通”機制相對來說是比較發(fā)達的,這也是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重要內容。最高人民法院2009 年發(fā)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民意溝通工作的意見》和《關于通過網絡途徑加強民意溝通工作的通知》中早有要求,各級人民法院在確定工作思路、完善便民措施、評價司法效果等工作中,應根據需要采取多種途徑和方式,廣泛征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民主黨派、社會團體、專家學者、其他法律工作者、基層群眾等社會各界的意見和建議,特別是要深入企業(yè)、社區(qū)、鄉(xiāng)村,及時了解廣大基層群眾的意見和呼聲,改進工作,解決問題。
在數字時代,司法領域里的民意溝通變得更為便捷、有效。在互聯網技術支撐的社會結構中,司法民意的表達通過自主、分散、個體的方式和渠道實現,成為社會上的“輿情”,進而轉化為一種影響力。盡管目前已經從互聯網時代進入智能社會、數字時代,但科學技術的最新發(fā)展在司法民主、民意溝通方面的影響仍然存在,所反映的問題也非常相似,那就是:如何在確保實現司法民主的前提下,最低程度地影響審判機關的獨立性,減少法官受輿論、民意影響而曲解立法原意的可能性。
法官的職業(yè)化是司法制度的本質屬性,也是法治原則的實現條件。除非遇到特別強大的輿論壓力或難以克服的障礙,受過職業(yè)訓練的法官們是有足夠的能力保持冷靜和獨立的,一般不至于出現“媒體審判”的情況。媒體和民意是對司法活動進行監(jiān)督的有效方式,但無論是通過信息技術方式還是傳統(tǒng)的方式,都需要尊重司法活動的自身規(guī)律,防止輿論影響司法公正。在信息技術、移動互聯網普遍適用的今天,司法活動在公眾面前的呈現方式已經發(fā)生重大變化,司法接受公眾監(jiān)督的方式也與以前大不相同。智慧社會環(huán)境中的公眾輿論兼具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更有傳播快、輻射廣的特點。加之我國目前還沒有建立嚴格的“禁止報道令”制度,法院和行政機關對媒體報道、公眾評論的管理經常受困于妨礙訴訟行為與正常輿論監(jiān)督界限的模糊性。在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下存在的關于司法公開、民意溝通的問題,在數字時代的智能社會中仍然存在,并呈現出全新的特點。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包括了“高效的法治實施體系”。黨的十六大以來,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一直是中央作出司法改革部署時所追求的目標?!肮c效率”的要求中,公正始終處于優(yōu)先地位,但司法效率在具體工作中也體現出極為重要的作用,而且具有容易評估、易于量化、外在顯性的特點。黨政領導對此高度重視,當事人也十分關注。因此,我國司法機關為提高司法效率采取了各種各樣的措施,甚至將本應由當事人承擔的時間成本也加在了司法機關身上,將當事人的訴訟成本與司法機關消耗的司法資源等同起來。
正是由于司法效率是“公正、高效、權威”三項標準中唯一易于量化的標準,所以即使進入數字時代、智能社會之后,對于司法效率的考核和評估不僅沒有放松,反而由于信息技術大大提高了時間的利用率而更加強化。在司法工作中,是不是真的效率越高越好呢? 本文無意在效率與公正之間的換算關系方面進行研究論證,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即高效本身也有積極和消極的兩面性。如果效率是在各項資源的合理配置前提下而不是因畸形配置而得到提升,“高效”便成為一個正向的積極參數。但如果只因為科學技術水平提升可以帶來時間和金錢的節(jié)約,而法律思維過程、線下開庭過程、法官思考過程等并沒有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而發(fā)生變化,甚至繼續(xù)以有限的司法資源應對以更快速度增長的案件,即使有科學技術帶來的“紅利”,那么對于司法效率的要求則會成為一個負面的參數,最終甚至影響司法公正的實現。
努力提高司法效率的要求無疑是正確的,但在資源(成本)受限的情況下,司法效率是否應當有一定的限度呢? 即使是在數字時代,這個問題仍然需要回答。最高人民法院于2022 年12 月發(fā)布的《關于規(guī)范和加強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意見》明確指出,要“顯著減輕法官事務性工作負擔”或“大幅減輕法官事務性工作負擔”,但目前司法機關工作量超負荷、各種考核指標與審判規(guī)律不相匹配的情況比較嚴重。在當前案件量增長速度遠遠高于司法資源增長速度且審限制度沒有變化、人員編制沒有增加的情況下,法官便處在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困局之中。因此,在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總目標下,對于高效的標準仍然需要放在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的背景下加以界定。在國家的權力結構中,司法權作為公正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首先強調的是公正而非其他。效率在公共權力產品中固然是重要價值,但就司法公共產品而言,當效率的追求與公正的實現發(fā)生沖突或需要排列權重時,效率應當列于公正之后。因此,可以把公正比喻為效率的“剎車”,而效率的限度是根據公正的要求設定的。特別是在提高效率的條件尚不充分,而訴訟案件數量增幅不減的情況下,實際上是相對提高了對司法效率的要求,從而更加加劇了公正與效率之間的矛盾?,F代科技的應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對此有所緩解,但對傳統(tǒng)司法規(guī)律提出的挑戰(zhàn)依然存在。因此,在加快完善現代科技司法應用的同時,需要對當前實施的審限制度、業(yè)績考核制度、法官激勵制度等進行改革,使這些制度更加符合司法規(guī)律。更重要的是,司法效率只是衡量法治效能和國家治理效能的標準之一。在訴訟案件仍在逐年上升的今天,即使是在數字時代,法治和國家治理的其他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仍然是提升法治整體效能的重要前提。換句話說,司法機關強調提高辦案效率時,也應當在綜合考慮其他資源配置情況的前提下,為司法效率設定合理的界限,而不是簡單地認為“效率越高越好”。為司法效率合理設限,不僅可以減少影響司法公正的風險,而且可以激發(fā)國家和社會上其他解紛資源、治理資源的活力,并引導公眾建立正確的訴訟觀和自我責任感。
《人民法院信息化建設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2019—2023)》提出,要建設基于大數據智能服務的審判支持系統(tǒng),實現“部分法院基于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完善審判支持系統(tǒng),實現審判支持精準化、高效化”。在落實這一要求的過程中,各項傳統(tǒng)的司法規(guī)律與智能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矛盾是必須認清并克服的。審判獨立、實體公正、程序公正、司法民主、司法效率等司法規(guī)律或司法原則既有其傳統(tǒng)的內涵和界限,又需要與時俱進,在數字時代和數字正義的背景下進行相應的調整,進而發(fā)展和完善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