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歲月流逝。親愛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整整十個年頭了,但對他的思念依然綿綿不斷……
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終是高大完美的,他為人正直、真誠,熱情、善良,事業(yè)上勤奮敬業(yè),對家庭忠誠盡責,是我們子女的楷模。他以自己的言傳身教影響著我們,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逃婚的父親走上了演藝之路
父親原名邵士瑾,出生在天津一個商人的家庭,三歲時母親去世,由愛憐他的奶奶帶大,后來奶奶也去世了,他在孤獨的環(huán)境中度過童年和少年。青年時期的父親追求進步,向往自由,二十歲時,家里替他訂了一門親事,他決定像巴金《家》中的覺慧那樣反抗。當婚禮的請柬登報時,父親一個人悄悄地登上南下的列車,逃婚到了上海去。初到上海時他在同學的哥哥衛(wèi)禹平那里落腳,衛(wèi)禹平在話劇團工作,為幫助父親謀生活出路,就介紹他去客串演戲。導演見他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國語標準,未演過戲卻并不怯場,就同意讓他演戲了。
父親從此走上了演藝道路,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積極從事進步的影劇活動,參加了許多話劇電影的拍攝演出,如《富貴浮云》《鐵骨冰心》《甜姐兒》《魂歸離恨天》等。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加入了電影制片廠,除了認真演戲外,還積極參加各項社會活動,除了去農(nóng)村參加土改外,1952年他還參加了奔赴朝鮮戰(zhàn)場的慰問團。父親與同行的13位上影廠演員去前線體驗生活及慰問演出,他們?yōu)樯嫌皬S的歷史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955年,上影廠擬選派一批演員去北京參加專業(yè)培訓,父親與母親積極報名。當時是北京電影學院請?zhí)K聯(lián)專家來教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的專修班。父母親認為自己雖然有一定的舞臺表演經(jīng)驗,但系統(tǒng)的理論學習對提升表演是非常重要的。為此他們克服家庭困難,帶著我們?nèi)齻€幼小的孩子一起赴北京,先是把我們?nèi)齻€孩子放在天津爺爺家,每逢周末他們就辛苦地趕來看孩子,后來又把我們直接帶到北京,租房子請保姆專門照顧我們。最后,為了專心致志地學習,還是把我們送回上海,交給外婆照顧。
蘇聯(lián)專家的四年的課程要在兩年里完成,學習緊張而忙碌,父母親堅持不懈地學習了兩年,順利完成了學業(yè)。畢業(yè)時演出了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周總理親自前往觀看并上臺接見所有演員,總理親切叮囑他們要把學到的理論知識帶回去,讓更多的演員都能得到學習與運用。
1957年回到上影廠后,父親與人合作一起導演排練了《第十二夜》,1958年在上海公演,當時盛況空前,觀眾反響熱烈,父親也就此開始涉足導演領域。
投身表演教育事業(yè)是父親人生的新的閃光點
1959年,上海電影??茖W校成立,父親被選派擔任表演系教師。
他認認真真地將自己在北京學到的理論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生,同時以自身正派嚴謹?shù)淖黠L帶領與影響學生的藝術人生。正如有學生評價的:“他是我的指路人”“凌老師就像是一只小蠶,默默地吐絲,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向他學習”。
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兩年學習,加上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的三年任教,這五年本該是父親自身演藝生涯的黃金年齡段。但是,既然做了老師,他就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地為培養(yǎng)新一代演員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從而也失去了自己參演拍戲的機會,這份付出與犧牲,是他對中國電影事業(yè)的一份貢獻,也成就了他人生新的閃光點。
父親與電影??茖W校的老師們一起,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nèi),悉心培育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青年演員,如達式常、朱曼芳、姚錫娟、韓韜、杜熊文、丁鐵寶、鄭家森、徐俊杰、嚴永瑄、徐哲林、林書錦、許福印、李再揚、嚴崇德等。他不僅執(zhí)導了1962屆表演系的畢業(yè)演出《第十二夜》,更是在日后的長期導演生涯中,繼續(xù)承擔著教師職責。據(jù)演員達式常回憶:“凌之浩老師是我的老師,我和他先后兩次拍攝了電影《年青的一代》。在第一次實拍念遺書那場重頭戲時,我的思想上有很多負擔,于是,導演說先關燈,讓我醞釀情緒。黑暗中,凌之浩老師悄悄地坐到我旁邊,他說,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雜念越多,戲越是不能拍。他告訴我,‘育生’就是‘獄生’,你的父母親都犧牲了,你可千萬不能忘本啊——說著說著,凌老師不能自已,他把我深深感染了,接著我順利地完成了這場戲的拍攝,是凌老師幫助我過了難關?!?/p>
父親的學生對他非常尊重與敬愛,畢業(yè)后分配到外地的學生也不忘時常來看望他,尤其是在父親晚年病重時,他們每年春節(jié)都會一起來看望,給他帶來溫暖和安慰,令我們子女非常感動。1999年,學生們還特意為我父母親操辦了隆重的金婚紀念活動,師生情誼綿延了半個多世紀。
我曾經(jīng)看到過父親寫的兩篇文章,都是再三提到要加強對年輕演員的專業(yè)培訓,建議多請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演員來講課,呼吁把優(yōu)秀的表演經(jīng)驗傳承下去。在后來上影演員劇團舉辦的幾期“表演培訓班”上,父親也被請去講課,對于影視表演藝術的教育與傳承,父親切切實實地起到了一個接力棒的作用。
父母相依相伴,被譽為電影界公認的模范伉儷
在上影演員劇團建團70周年時拍攝的《我和上影演員劇團》訪談中,團長佟瑞欣曾經(jīng)動情地說:印象里,凌之浩老師總是和沙莉老師攜手參加重陽節(jié)敬老活動,最后又在夕陽余暉中緩緩遠行,令人羨慕。二位老師的情愛永遠不老,他們的藝術永遠常青。
母親沙莉出生在上海一個職員家中。17歲開始登上舞臺。年輕時期的她甜美秀麗,擅長扮演外表端莊溫順、內(nèi)心堅強剛毅的婦女形象。1947-1948年期間,上海的舞臺及銀幕上同時有七八部她參演的戲上演,影響很大,成為當紅影星,被稱為“沙莉年”。
1944年,母親所在的“國華劇團”演出話劇《富貴浮云》時,遇到了剛剛逃婚來上海的父親,被找來救場的父親雖然從沒演過戲,登臺后卻表現(xiàn)得非常鎮(zhèn)靜,一點兒都不緊張,不由讓當年的母親刮目相看。緊接著,在黃宗英、馮喆主演的話劇《甜姐兒》中,母親扮演甜姐兒的丫頭小翠,父親出演汽車司機阿毛,就這樣,兩位年輕人戀愛了。只是,他倆的親事沒得到我外婆外公的認可,他們大概覺得父親雖相貌英俊,卻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演員,女兒應該有更好的選擇。所謂更好,當然是更有地位更有錢。
母親后來曾回憶道:“我和凌之浩因戀愛遇到各種阻難感到很痛苦,同時我想這樣也可以更進一步經(jīng)受考驗。隨著時間推移,我們彼此可以了解得更深些,感情的基礎也可以越來越牢固。又過了一年,也許是天意憐幽草吧,這時上海解放了,國家起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和凌之浩決然甩掉一切煩惱與痛苦,在全國歡慶的日子里,他終于向我的父母提出結(jié)婚的要求。結(jié)果他們感到這個小伙子人品各方面還都不錯,終于同意了?!?/p>
1949年10月9日,上海解放剛剛不到半年,父母親在上海的金門飯店舉行了簡樸而熱鬧的婚禮。上海戲劇電影界眾多名流前來道喜,戲劇界大師熊佛西為他們證婚。
1951年,父母親合作出演了電影《夫婦進行曲》。此后,還在1958年的電影《戰(zhàn)斗的山村》中再次扮演了一對未婚夫婦。
半個多世紀以來,父親與母親,從青年時代的相識相戀到結(jié)婚后生兒育女共同攜手藝術生涯,一輩子恩愛如初直到白頭,他們的相依相伴足以令人尊敬和羨慕。
父親在外是有名的導演、演員,在家是個顧家的好丈夫好父親。只要忙完工作回到家就買菜做飯啥都干,有時廠里有接待外賓任務,外面汽車喇叭一響,他馬上解下圍裙換上西裝,趕緊出門。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米配給有限,家家戶戶吃面食,身為北方人的父親會做很多不同花樣的面食,讓全家老小盡享口福。
中年以后的母親曾先后三次得過癌癥,父親對她更是加倍體貼關心,照顧入微。母親體弱夏天也吹不得風扇,父親熱得渾身是汗,也忍著不開風扇。母親忌口的東西他也不吃。聽說吃甲魚對媽有好處,就托人在外地買回來好多,不厭其煩地宰洗干凈。聽說吃西洋參能補氣,但那時藥房一次只能買一兩,他就一個個藥房去跑。我們年輕時從來沒見過他們爭執(zhí)紅過臉,父親脾氣好,總是讓著母親。晚年時母親常嘮叨,有時冤枉父親,他也不會反駁。父親愛吃肉,母親管著不讓吃,父親也依順。有一次我請他們吃飯點了蹄髈,后來見到父親在日記上寫著:“今天大妹請吃飯,有紅燒蹄髈,我吃得真過癮!”
作為夫妻和親人,父親與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相濡以沫,榮辱與共,優(yōu)雅低調(diào),沒有緋聞。他們擁有如此長情而相互守護,實屬難得,是影視界公認的模范伉儷。
父母結(jié)婚五十周年時,父親親自填寫的一首古體詩詞,抒發(fā)對母親的愛對家庭的愛,直到今日,每每讀來都令我動容不止:水調(diào)歌頭
迎金婚
津門婚禮逃,滬上演員當。鐘情一線天定,交往固心房。
不懼風吹浪打,歹運相依渡過,越來越堅強。歲月蹉跎去,夢想逆時光。
結(jié)婚照,雖泛黃,亦軒昂。五十載建家園,子女愛爹娘。誠待人和事,本志何求揚。萬事順天意,恬淡共時長。
儒雅多才藝,淡泊明心志
在母親晚年的自傳體作品《生命的碰撞》中,曾經(jīng)深情地表達了對父親的贊美之詞:“老凌是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不論從前年輕時還是后來到了老年,每當我的生日,他總會寫一幅字或是買一樣什么小禮品來表達一下他的心意,這不僅為我們的感情生活增添了情趣,也體現(xiàn)了他豐富而又細膩的情感世界。”
父親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里,從小讀的是貴族學校,又在家中得到喜歡書法篆刻的爺爺?shù)挠H授,這也造就了他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與多才多藝的美好品質(zhì)。他寫得一手好字,擅長篆刻,晚年又熱衷學習書法、國畫。他的一些篆刻作品曾經(jīng)在報紙上發(fā)表,書畫作品也曾參加過1995年海墨畫社的書畫展和1996年青島啤酒節(jié)書畫展,此外參加了家鄉(xiāng)天津博物館舉辦的文藝界書畫展。1997年還先后參加了中國電影基金會舉辦的中國影人書畫展和上海書協(xié)的書法展。記得他曾經(jīng)把“中國電影百花獎”得獎的影片片名,篆刻成一枚枚不同造型的圖章,組成一個系列,煞是壯觀。
晚年退休后,對書畫與篆刻的摯愛給父親的退休生活帶來了許多愉快和忙碌,更成了他饋贈晚輩與親朋好友的最佳禮物。每每遇到有朋友請他刻章,他都來者不拒,先認真構(gòu)思設計,然后去完成。右手食指也因常年用力而嚴重變形。我結(jié)婚后父親也為我們刻了一對印章,旁邊還刻著勉勵的話,是留給我唯一的手跡。那時父親的小書房里掛滿了他的字畫,如今大多遺失殆盡,非常遺憾?,F(xiàn)在留存的一幅“壽”字,還是朋友替我在網(wǎng)上拍買來后裱好送給我的,這幅字我以前常常在父親家看到,現(xiàn)在再見到倍感親切,總算給我留下了一點念想。
父親是我崇拜的偶像,他感情細膩頗有生活情趣。年輕時的父親拉二胡、下象棋、學篆刻、打籃球,還曾擔任過電影局籃球隊長。他聰明能干,心靈手巧,家里什么東西壞了都是他自己修補,比如電燈插頭壞了,竹簾子斷了重新補上,從不請外人幫忙。記得家里使用了二十多年的四把靠背椅壞了,他買來人造革裁好包好,修舊翻新。說來恐怕都難以相信,父親居然還會裁衣做衣,自己縫制小皮包,編織各種小手工藝品。記得小時候家里還有個大藥箱,父親會打肌肉針,會為我們處理傷口,儼然像個醫(yī)生,他曾說過,年輕時的夢想是做個治病救人的醫(yī)生。
“人到無求品自高,事能知足心常樂”,這是父親曾經(jīng)寫過的一幅字,一直掛在家里的墻上。誠然,這十四個字凸顯了他的自勉自勵與心胸的豁達。
作為演員的父親,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時期的拍攝機會不多,《南征北戰(zhàn)》里僅有驚鴻一瞥,在《斬斷魔爪》中演的廠長,鏡頭中出現(xiàn)也多為側(cè)影。1958年,他在《苗家兒女》中飾演男主角。后來有評論說:凌之浩面目清俊,氣質(zhì)正派,很適合演正面角色。但當時銀幕上占主流的工農(nóng)兵,他演起來似乎也沒有特殊的優(yōu)勢。他的性格可能太溫厚了,缺少某種凌厲的瞬間。當然如果給他更多表現(xiàn)機會,說不準會讓人大吃一驚。直到1980年代之后,他才又在《珊瑚島上的死光》《泉水叮咚》等多部電影中留下了中年后的銀幕形象。
作為導演,父親在創(chuàng)作上也并不順心。除了兩次執(zhí)導《年青的一代》外,1980年代起他相繼執(zhí)導了電影《心弦》(與人合作)、電視劇《長夜行》《鄒韜奮》《結(jié)婚進行曲》等。其他還有好些籌備了半天的劇本因種種原因沒有完成拍攝及發(fā)行。如:《暴風雪中的烈火》《清算》《雷雨》及電視紀錄片《風雨征程六十年——于伶影劇生涯》等??偟膩碚f,他的導演事業(yè)不是很順遂,內(nèi)心深處是深有遺憾的。
1995年一天,父親外出買菜,被一輛騎行的自行車撞倒,股骨頸骨折,遭受很大的傷害,做了髖關節(jié)置換術后又引發(fā)心臟病房顫等。至此,他多次住院出院,身體急劇衰老。父親曾得過腦梗,病灶在語言區(qū),慢慢地講話不太利落了,再加上腿疼行走不便,漸漸地除了去醫(yī)院哪里都去不了,長期坐著更加重了身體的惡性循環(huán),語言能力也日漸衰退。
2009年1月,母親在睡夢中離開了。隨后的幾年,父親的身體狀況衰退得很快。直到此時我們才意識到,以前父母親的相處模式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互相依賴,互相信任,誰也離不開誰。
2014年4月18日,父親突發(fā)心臟病,送院后一直昏迷不醒。19日一整天,我們?nèi)胰伺阒?,不停地與他說話,我們告訴他:媽媽已經(jīng)在青浦的一個大花園里等您了,你們很快能相聚的。父親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話,當天晚上,他走了……
親愛的父親,我們雖然心中有萬般不舍和悲痛,但想到您不用再忍受病痛,不用再忍受孤獨,終于能夠與母親再度相聚陪伴了,心里還是有稍許欣慰的。
當年的5月2日,我們把父母親合葬在了一起。離開墓地時回首,夕陽的余暉灑落在父母親的相片上,是那樣的安詳與美好——
親愛的父親母親,你們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