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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拱出幼苗的身體

    2024-01-01 00:00:00錢靜
    雪蓮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鋤頭兒媳奶奶

    【作者簡介】錢靜,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作家》《延河》《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小說入選《2019云南文學(xué)年度選本——小說卷》。

    姜貴珍

    姜貴珍來到屋門口,見到樊明,看到他的樣子,胸口上的一股悶氣滋滋往上冒,但還是使勁壓著,不讓它沖口而出。他半躺在堂屋的沙發(fā)上劃手機,雙腳伸得老長。姜貴珍進來了也不抬頭,只縮回腳,上身紋絲不動。電視機響著,正播放雜技表演,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用嘴撐著頭頂上的一堆椅子。

    她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回來了?”老人走進堂屋。剛問完,意識到問這話的應(yīng)該是樊明而不是自己。

    “嗯?!彼⑽⑻嵋幌卵燮?,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像套著一個硬殼子。他瞥一眼電視上撐著一堆椅子的健碩男子,目光又掉到手機上,上身沒動,像被沙發(fā)牢牢吸住了。她胸口的那股氣還是沒摁住:“飯后跟我去點玉米?!?/p>

    他沒有回答,目光盯在手機上,身體還是沒有挪動絲毫。

    “你聽到?jīng)]有?。俊?/p>

    “我不想去。”

    “為什么?”

    “不為什么。”他的頭沒有抬一下,臉上還是波瀾不驚,猶如荒漠。如果他的腦袋是個玩具,她真想拆開來看看,里面到底盤著什么怪念頭。如果在三十年前,她兩巴掌甩過去了,脆生生的那種,能記一輩子的那種。現(xiàn)在,心氣平緩了,再說他那么大,來硬的只會讓他更犟,再再說,他只是自己孫子。姜貴珍走過去,“噠”的一聲關(guān)了電視,“電視不看就關(guān)了,費電?!蔽堇锉讳J利的寂靜塞得滿滿的,稍微動一下身子都有刮擦感。他沒有言語,也沒抬頭,好像剛才那幾句回答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和禮貌。

    姜貴珍曾跟他說過,少看手機,對脖頸不好,他說:“我曉得。”“安安心心做事情。”說到做事,他不言語,好像那是他遇到的最寬溝壑,跨不過去了。父母的話,他會頂幾句,奶奶的話,難聽了也不回嘴,只是面無表情,看不出心里是黑云慘霧,還是花紅柳綠。樊明自小就是個安靜孩子,父母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可以幾天悶在自己的鐵殼世界里,跟奶奶呢,說話更少。

    她去廚房,兒媳坐在灶臺前剝大蒜,電磁爐上放著一口鋼精鍋,鍋沿噴出一股白氣。兒媳一米七的個子,瘦但結(jié)實,幾十年的田間勞作,重塑了身體,肩膀?qū)捔耍槺P棱角分明。這個家,她里外都要操勞,已五十歲,但沒顯出疲態(tài)。在兒子上,一句重話都沒有,老人從側(cè)面說幾句,她說,管他呢。老人最看不上她的就是這一點,但也只是撇撇嘴,不言語。畢竟是兒媳,不好往重里說。老人只跟兒子埋怨,兒子回她:“重話我也說過,他不聽我有什么辦法,總不能摁著捶一頓?!眱蓚€都一樣,沒點威勢,老人心里說。

    老人出了廚房,來到東南角的一棵桃樹下。青綠的桃子在枝葉間挨挨擠擠,到七八月份,做活回到家,摘一個下來,洗洗吃,可以解去一些疲勞。五年前她栽下的,根部只留篩子大的一塊泥土,四周被水泥地面緊緊壓著,可還是盡量枝繁葉茂。老人摸著樹干,看著樹根,暗自說:你受苦了。

    天空覆著一層灰云,起風(fēng)了,呼呼吹過院子,桃樹枝輕輕晃著,像微微波動的表情。老人走進廚房,兒媳把菜擺上桌,然后舀飯。老人和兒媳坐下,樊明才進屋,坐在西邊的條凳上。姜貴珍夾了兩塊腌肉到他的飯碗里,他說吃不了,把它們送回碗里。她說多吃點肉才有力氣。

    “我一直都有力氣啊。”他說,臉上顯出一絲笑。

    “我咋看不出來呢?”她說。他無言以對,母親看他一眼,臉上微笑著。母子一笑,廚房鮮亮了些。

    風(fēng)停了,沙沙下起雨來。

    飯后雨還在下,只是更細(xì)密了。姜貴珍站在屋檐下看著天空,心里浮出上午勞作的地,這一場雨,種子點下去,一定長得又快又好。她回屋穿上水鞋和灰綠色的帶帽雨衣,在堂屋左邊的屋子里裝玉米種。蛇皮袋里舀進六碗,提一提,能提起,又在里面舀五碗,再提,有點重了。默然兩秒,她轉(zhuǎn)身去堂屋,樊明半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

    “明明,幫我把玉米種扛到地里,我背不動?!?/p>

    “下雨了啊。”他抬起頭,手機還舉著。

    “時令不等人,雨也小?!?/p>

    他撇撇嘴,把手機裝進兜里,慢悠悠起身,進隔壁屋把袋子提到奶奶準(zhǔn)備的背簍里,背到背上。老人打開一把花傘遞給他,自己扛著一把鋤頭跟在后面。

    地在南邊的緩坡上,離村三百多米,西邊是一條河,十年前還嘩嘩流淌清水,后來,源頭枯了,成了干河,只有下半天的大雨,河床才會熱鬧。河對面的斜坡上,一條柏油公路橫穿而過,公路上面是一級一級的梯地,家里也有幾塊在那兒,由樊明母親耕種。

    地埂不到一尺寬,姜貴珍常走,兒子和兒媳擔(dān)心她身體扛不住一縷風(fēng)滾下地埂,讓她不要弄那些地,她說我會注意的。她也確實小心,曉得自己身體跟個瓷器似的,摔碰不得,每一腳都踏在實處,沒被地埂使過絆子。離自家地三十多米的地埂邊是一排開著細(xì)碎紅花的酸筋草,快種玉米了,還不鏟掉,姜貴珍自語著:“那么旺的酸筋草也不割一下,真是懶?!彼姴坏脩?,見了,便把那人看低了,給的笑臉也跟著少。她的一生,無數(shù)人在身邊來來去去,咂摸出一條理:別指望懶人有大出息,縱你腦瓜子靈到天上去。這孫子,不管,看著硌眼心煩,管,又遭他恨,如果不在眼前晃,才不管你是死是活。

    地里的泥土蒸騰著清香,到處跑,她的嗅覺雖經(jīng)歲月漂洗,但依然靈敏如初。吸了一輩子泥土味,還是覺得親切。

    來到地頭,他放下背簍。背簍旁的地邊是一堆敲碎的牛糞,被雨一淋,濕答答的。前面的這一塊種菜,菜地過去種玉米,已經(jīng)挖了許多小塘,是上午姜貴珍挖的。她用一只掉了瓷的口缸舀了玉米走過去。

    樊明看著奶奶雨中矮小的身影,囁嚅著說,我回去了。老人嗯了一聲。留又留不住,隨他,慢慢來,她暗自說。他往回走,腳步很慢,細(xì)雨沙沙落到傘上。走了二十多米,他回頭看,奶奶的身體更小些,走幾步彎一下,母雞啄食似的。他看看細(xì)密的雨,繼續(xù)走。

    這一場雨,地完全醒了,小塘像一群喂慣的雞鴨,張著嘴,等著喂玉米,老人不停給它們喂食。每張嘴她丟進兩顆玉米。挖好的塘點完玉米,老人用背簍到地頭裝了牛糞,用口缸舀了蓋到玉米上。點下的玉米蓋完糞,她往前挖塘,身后留下一排排饑餓的嘴。這場雨并不大,泥土沒有完全濕透,鋤頭下去,拉開,干土顯露出來。

    有點熱,這點雨濕不了衣服,她脫下雨衣丟在一旁。一股風(fēng)吹來,身體倏地涼下來。雨衣脫下一會兒,雨停了,白嫩嫩的陽光灑下來。

    地是兒媳用旋耕機翻過的,老人跟兒子兒媳說過:“南邊那塊地,你們只要給我翻過來、背糧食就行了,其他的我做,種好種壞是我的事。”翻土,用姜貴珍的話說叫“打開”,地要“打開”才能種,她說:“像開門似的,門打開了,才能進家,地也一樣,不打開就點種,糧食能進家???”村里有幾戶人家,不翻土就點種,她跟兒媳說,那哪像種莊稼,那是鬧著玩。

    泥土不算太粘鞋,踩著松軟,像踩在厚厚的干松葉上。她的腳底被一團濃厚的軟糯包裹,它們裊娜著,蜿蜒上升,漫進心窩,在心窩里游上一圈,化為力量,力量爬到手上,鋤頭下去,更深些。她跟土地幾十年的交情,腦子都伸到手上來了,眼睛幫著照個亮,鋤頭下去,坑的深淺、距離都均衡如一。她的耳朵還好,別人十米內(nèi)的平常話音,聽來清清朗朗,眼睛衰退了好多,十米外的一個人,已經(jīng)看不清面目,對方眼睛鼻子都被空氣抹平了似的。畢竟,八十一歲的人了。年輕時候,哪曉得眼睛的好,在煤油燈下整夜縫鞋底,不過,一大家子人,總不能讓一排排牙齒等酸了,等空了。

    男人四十二歲得肝癌,撂下她和四個兒女走了?,F(xiàn)在兒女的兒女都大了,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不愁吃喝,兒女也孝順,完全可以休息了,可她還在地里揮著鋤頭。

    誰也沒讓她做,兒女們都叫她別盤了,冬天曬曬太陽,夏天樹下享陰涼,跟老人們聊聊天、打打牌。她說:“有什么意思,在地里動著才自在?!绷奶?,左不過家長里短,說人閑話,打牌,算了又算,眼睛也不好使,坐長了對身體還不好。只有這地,不會算計你,種下去,沒雨,澆點水,沒養(yǎng)料,端些牛糞蓋上,它們就好好長出來,你做多少,就給你多少,從不使滑耍詐。最重要的一點,它們不多要,水給多了,被漚死,肥料多了,被辣死,嬌貴,但不貪心。好好服伺,它們就好好長,一天天長,像個娃兒。它們慢慢長高,變成綠泱泱的一片,看著多舒服。她幾天不來地里看看,不活動活動筋骨,全身像土地一樣快板結(jié)了,只有手上的鋤頭動起來,身體才醒來似的松爽,呼吸順暢,吃飯也香。

    現(xiàn)在的樊明,她嘆一口氣:土地留不住他,不,哪兒都留不住。

    老人感覺腰有點酸,身上的力氣也泄了許多。她走向地頭,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帶紅色條紋的塑料布,鋪在一個磨盤大的石頭上,坐下去。到地里她都帶著塑料布,累了可以坐一坐。這個石頭是老大從路邊搬過來的,專給她休息有個坐的地方,它成了她的加油站,??奎c。大兒子去一個工地建房,包吃包住,一個月四千多塊的工資。田地有一半租出去,剩下的兒媳盤著。

    天上的云破棉絮一樣浮著,灰一塊,白一塊,太陽在云縫間鉆來鉆去,地上一陣熱一陣涼。她抬頭看向河對面夾在樹林間的幾塊地,四十年前還是一片荒坡,是她帶著四個兒女開墾出來的。

    傍晚,姜貴珍回到家,兒媳從廚房出來,問玉米點完沒有,她說:“還剩半塊。明天你到鎮(zhèn)上給我買兩捆辣秧和兩捆茄秧,瓜種家里有?!眱合睉?yīng)一聲好。

    天亮了一會兒,太陽照到西邊山頂,兒媳到鎮(zhèn)上去了。樊明還沒有起床,姜貴珍拄著拐杖,顫巍巍來到他床前。他已經(jīng)醒了,只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匆娔棠掏崎T進屋,他睜開微閉的眼。

    “明明,我今早有點頭暈,可能是昨天淋了雨,那塊地玉米還沒種完,栽辣秧和茄秧的塘還沒有挖,你幫我去挖一下,再不種下去時令就過了。”樊明沒有說話,眼仍微閉著,曲著光裸的手臂,側(cè)了個身,面朝床沿。

    “你不去,那我去?!彼纯催@個孫子是不是石心腸,如果是,永遠不會跟他說一句話,把他當(dāng)成空氣。她轉(zhuǎn)身往門外走。

    樊明拉長脖子,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鰜恚坝质詹坏蕉嗌偌Z食,種它干什么啊,麻煩。”他扭了一下身體,平躺著,手臂軟軟搭在被子上,壓出一條凹槽。

    她停下步子,側(cè)身對他說:“種了有菜吃啊,你不是說我種的菜好吃?另外我也有點事做?!彼麤]說什么,看一眼奶奶,瘦小,兩縷白發(fā)從土黃色毛線帽邊沿擠出來。他手掌抹一下頭發(fā),像抹去涌到發(fā)梢的不耐煩,懶洋洋地坐起來,手背擦擦眼角,伸手抓了床尾的襯衣穿上。剛才在她心里升起的反感,隨樊明的穿衣,漸漸消散。她拄著拐杖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拐杖橫在腿上,目光望著遠處。

    樊明走出屋門,穿著白色耐克休閑鞋、干凈的白襯衫,往北邊的廁所走。老人說:“穿點舊衣服、舊鞋子嘛。”

    “我穿的就是舊的?!彼呎f邊往前走。老人心里說,舊得可以走進縣里的大禮堂。“穿你爹的衣服褲子?!狈鳑]有應(yīng)聲,鉆進廁所。老人進了堂屋左邊的屋子,從衣柜里找出一件皺皺巴巴的青灰襯衣和一條藍色褲子,手里提了一雙草綠色解放鞋,鞋底粘著干結(jié)的紅泥,走到從廁所出來的樊明面前。他看了看奶奶手里的衣物,又看看身上的衣褲,接過來,進了自己的屋子。奶奶在他身后說:“隔一尺挖一塘,點下玉米再蓋糞,一塘一把糞夠了?!彼麤]應(yīng)答。

    姜貴珍到堂屋,拉開白色茶幾下的一個抽屜,拿起一包頭痛粉,倒了半杯水,坐在沙發(fā)上,嘴湊到杯口,試試水溫,暖瓶不保溫,剛合適喝。她打開頭痛粉倒進嘴里,灌進一口水,水沖下藥粉。她很少吃藥,沒掛過一瓶吊針,最多在屁股上戳過小針。她奇怪,有人怎么一年要掛兩三次吊針,血液都壞掉了。一想到那些血液壞掉的人,就可憐他們。

    她走進院門旁的廂房,脫了鞋,躺到床上。躺下沒兩分鐘,被子里就捂出蓬蓬勃勃的熱來。她起身,把門和靠南的窗子打開,涼風(fēng)緩緩吹進來。她又躺下去。過了十多分鐘,頭暈減輕了許多。很少在上午睡回籠覺,往日這個時候,她不是在地里,就是在村里走走。翻來覆去,還是沒睡著,對她來說,睡不著是件難受的事,仿佛床板和被子充滿惡意,不停上下夾擊。

    樊 明

    樊明扛著鋤頭、提著六七公斤重的玉米向南邊的地走去。來到地里,剛挖兩鋤,身上熱起來,穿的不是自己的襯衣褲子,有點別扭,感覺像被父親緊緊抱著,出了汗,更不自在。十歲前,父親摟抱過他,曾用短胡茬蹭他的臉,后來再也沒有,這些年,父親笑也少了,有點陌生。

    要不是這日子過得無聊,他不會來給奶奶種玉米。

    學(xué)校里的那些題太高深、太復(fù)雜,書本拿起就興致全無,熬到高二,他回來了。他開始去一個洗車店,干了一年多,扭身去一家夜店當(dāng)門童。夜店兩年,覺得沒意思,又出來。三姑媽給他介紹一個糕點店,薪水兩千多,還不累,他不去。上班時間十二個小時,他感覺時間是個吮力機,力氣被一分一秒吸凈咂干。村里一個遠房親戚在省城機械廠當(dāng)副經(jīng)理,跟父親說包吃住,每月三千多的工資。那親戚拍了幾張照片傳給父親,父親給他看。看著那些埋頭干活的工人,雜亂的車間,他說空氣不好,不去。這兩年,他常不在家,家人不知道他在哪里混?;靵砘烊?,他還是跳不出混。有時回家,洗洗自己的衣服,看看手機,叫洗碗便洗碗,叫喂豬便喂豬,像只蛤蟆,戳一下動一下,不戳就攤在沙發(fā)上或床上看手機。田地里的活,他多不愿去,即使去了,干半小時,抬腿就回家,仿佛田地長了一副丑怪的臉,看著就心顫。叔叔姑媽和堂哥堂妹們過節(jié)回來,不見他的蹤影,母親打電話給他,他磨磨蹭蹭到家,悄悄坐到飯桌邊,抬碗低頭扒飯。飯后,大家說說笑笑,他呢,不言不語,一臉肅穆,縮在墻角看手機。妹妹問他幾天來做什么,他抬頭敷衍一下,不想多說,堂哥冷冷看他一眼。有時,他撂下碗就出去。堂哥堂妹們上班的上班,讀大學(xué)的讀大學(xué),他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說笑,自己不行,勉強笑一下,連自己都沒有底氣。他發(fā)現(xiàn),說笑也是要有資本的,除非你是無臉無皮的人。

    在酒店的時候,他跟一個總臺的女孩好上。開始兩人打得火熱,后來發(fā)生爭吵,她責(zé)怪他玩游戲時間過長,頻繁變換工作,做事朝三暮四,不踏實,一個多月前,兩人分了手。這段感情在他心里翻騰了一個月,慢慢變冷,最后放下了,后來的日子偶爾會想想。他沒什么朋友,沒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待在家里,可家也不是呆的地方,奶奶的眼里藏著刀劍,丟一眼過來,都覺得刺痛。他從父親那里知道,奶奶年輕的時候一人摁倒八九十公斤的肥豬,把尖刀送進豬脖子;父親手里的饅頭掉到地上,被狗鼻子碰了,父親不管,去碗里拿,奶奶粗聲大氣叫他撿起來吃,他沒撿,腦袋上挨了一巴掌;自己十歲時候,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雞仔,被她罵得眼淚長淌,不想吃飯,站在門外十多分鐘她也不管,是母親硬把他拉到桌旁,給他夾菜。別人都是奶奶疼孫子,她不,跟對她的兒女一樣,該罵就罵,該使喚就使喚。雖然她已八十多歲,但目光里還會刺出白翳也包不住的凌厲。他不想頂撞,時間長了,生長出一些畏懼來,但更多是不忍,她的一生多不容易。話說回來,沒有這份凌厲,這個家哪撐得起來。

    她讓自己種玉米,也好,有點事做,否則,這日子枯燥得像嚼干樹葉,難以下咽??墒?,這鋤頭夠沉的,五六分鐘后,它就不聽話了,到處飄。他丟下鋤頭,坐到地頭的石頭上。他曾見奶奶坐在這個石頭上,看著眼前蔥綠的一片,神情平靜,有時目光注視著一棵在風(fēng)中搖曳的玉米苗,仿佛進入遙遠的往事。他不能理解,奶奶種了一輩子地,到了老年,丟開許多老人的娛樂方式,獨自守著這塊土地,一鋤一鋤地挖,種子一顆一顆種下去,不累么?應(yīng)該不累,否則她不會做下去。那么,是什么支撐著她在這塊土地上做下去?他無法回答。

    一陣涼風(fēng)后,跑散的力氣又聚攏來,他起身繼續(xù)挖塘。

    奶奶從地埂上走過來,手里拄著拐杖。他直起腰說:“頭不暈了?”

    “暈也要來看看。”她站在地頭。

    他猜想,奶奶是擔(dān)心他丟下鋤頭跑了。城里認(rèn)識的人都上著班,再怎么難捱,他都不會走,最多,休息的時間比使鋤頭的時間多,能種下多少算多少,節(jié)令,他才不在乎呢。她走過去,看他挖塘?!伴g隔均勻,就這樣?!彼f。

    奶奶回身坐到那個常坐的石頭上,看著他揮舞鋤頭。他說奶奶擔(dān)心他偷懶才來,她說沒有,只是來看看他做得咋樣。奶奶坐在旁邊看,他不好意思休息了。

    “奶奶為什么喜歡種地?”他想到剛才那個問題。父親說過,土地是她的命,母親說她苦習(xí)慣了,但他不滿意那些說法,想聽奶奶怎么說。

    “自在啊?!蹦棠陶f。這回答他不滿意,自在,種地怎么會自在呢?奇怪得很。

    老人看出樊明不理解自在從哪兒來,便說:“多活動,身體就跟睡醒似的有力氣,有了力氣,就想活動,如果停下來,它們就不高興,在身上鬧,催你起來,不停催,你就坐不住了。越活動越有力氣,想繼續(xù)有,還要有更多,就想做活嘛,跟你玩手機差不多?!?/p>

    玩手機時自己完全沉進去了,感受著里面的過程,干活也這樣?他對奶奶的話模模糊糊領(lǐng)悟一點,說不清具體含義。如果是自己,萬萬想不出這樣的話。聽父親說,奶奶年輕的時候,村里曾叫她當(dāng)會計,她推辭了,說:“家里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管村上的事?!?/p>

    挖出一片小塘后,他點玉米,奶奶在一旁說:“一塘兩顆,最多三顆。”點完玉米,他給塘蓋上糞,然后給菜地挖塘。半小時后,栽辣秧、茄秧和種瓜的塘也挖好。他直起腰,手掌辣疼,抬起看,指根起了薄薄的水泡,像一個個小花苞。雙手酸軟,身上出了好多汗,前胸后背的襯衣都濕了,粘在皮膚上,黏黏的,不舒服。奶奶在地邊走了幾步,看看天,說:“好了,可以回去了?!彼缦牖厝ィ皇堑K于奶奶在身邊,才強忍著,聽奶奶這一句,如同大赦,收起還剩半碗玉米的袋子,扛著鋤頭向家里走去。奶奶跟在后面。

    地埂還沒走完,他聽到身后嚓嚓的響聲,回頭看,奶奶從酸筋草旺盛的地埂摔下去,拐杖落到她腳邊。他喊了一聲奶奶,趕忙跳下去扶她。地埂下是一塊敲碎土塊的旱地,還算柔軟。奶奶側(cè)身躺著,他扒開帽子,白發(fā)間沒見到傷痕。他扶她坐起來,問傷到哪兒,她皺著眉說,可能扭了大腿,有點疼。樊明伸手想把奶奶扶起來,又覺不妥,便蹲下身,讓奶奶趴到背上,起身快速往家走。

    樊明母親剛從鎮(zhèn)上回來,見他背著婆婆進院門,問咋了。樊明說了奶奶摔倒的事。母親要找一輛車送老人去城里醫(yī)院,她不愿去,“在家養(yǎng)幾天就好了。”母親不答應(yīng),說萬一傷了骨頭就麻煩了。樊明見母親擰著眉,心里也緊張起來,忙勸奶奶去醫(yī)院。可老人還是要在家里。母親沒依她,給一個堂弟打電話,讓他開面包車送婆婆去醫(yī)院。五六分鐘后面包車到了院門外,老人也擔(dān)心傷了骨頭,勉強答應(yīng)去醫(yī)院。樊明背奶奶上車。車子駛往縣醫(yī)院,他也跟著去。

    姜貴珍在醫(yī)院照了片子,一個中年男醫(yī)生舉著片子看了髖骨、腿骨,告訴樊明母親,骨頭沒傷著,只是扭了一下腿,頓了幾秒又說:“畢竟歲數(shù)大了,腿還動不了,最好住院幾天,恢復(fù)得快一點?!?/p>

    老人便住下來。醫(yī)生讓掛吊針,老人說,從沒掛過,不掛,打小針吃藥就行,說得堅決。兒媳抿抿嘴,問醫(yī)生行不行,醫(yī)生沉默幾秒,說,先不掛嘛,后邊再看情況。

    樊明照顧病人的事沒做過,母親留下來,他回去,臨走,姜貴珍對他說:“你回去把辣秧和茄秧栽下去,明天就栽掉。辣秧茄秧買回來沒有?”她轉(zhuǎn)向兒媳,兒媳說買回來了。

    既然答應(yīng)奶奶把茄秧辣秧栽下去,就應(yīng)該去做,不做,可能會招來她的一頓臭罵。她可能還會跟堂哥堂妹說這事,壞形象又加了幾分,自己在他們面前已經(jīng)抬不起頭了,不能再被他們看扁。這樣一想,樊明便扛著鋤頭,提著玉米、茄秧、辣秧和水桶來到地里。他抬鋤挖塘,十多分鐘后,身體像一口燒熱的鍋,汗水滲出皮膚,從兩腮滾下,力氣也隨之逃離。他坐到地埂上,看著挖出的一片小塘,這是汗珠換來的成果,心里升起一絲欣悅。

    待汗水干結(jié),身上涼下來,力氣重新回攏,他起身繼續(xù)挖。沒三分鐘,身體漸漸熱起來,汗水又開始往外冒,但他沒有停。付筱麗看不上我,姑姑、還有哥哥妹妹不愿跟我說話,還不是因為我沒能耐,我一定要做出點事給他們看,我不是一個無用之人。心里發(fā)著狠,手上的力氣又被拉回來一些,動作也快了。他不顧熱汗流淌,挖出全部的小塘。當(dāng)他丟下鋤頭的一刻,雙腳又軟又重,挪到地埂邊,一屁股坐下去,上身往側(cè)面倒,放平,整個身體躺在地埂上。舒服,真是舒服,他在心里說。天空浮蕩著幾片灰云,太陽像給他清涼,故意藏在云里。身體漸漸平靜下來,汗?jié)窳说囊r衣粘在皮膚上,涼涼的。天空灰云移動,頭有點暈,閉上眼睛,身體被土地托著,像一朵云一樣在半空中飄。這種感覺真好。

    身體里有東西簌簌在動,像蟲子,似乎又不像。它們在皮膚下拱,他一摸,冒出來了,是幼苗,綠綠的。它們往上長,不停地長。雨水落下來,灑到它們身上,長得更快了,有一人高,是玉米桿,頂上出現(xiàn)花穗,綠葉在風(fēng)里微微晃著。天突然變了,云開霧散,空氣熱起來。他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射到身上,臉像被一團火烘烤。怎么睡著了呢,還做了個奇怪的夢。身上已經(jīng)有了力氣,起身,伸個懶腰,全身松爽。

    他開始點玉米,然后栽茄秧和辣秧、種南瓜。許多次彎腰直腰,腿、背有點酸,他在地頭的石頭上坐下,看著眼前在微風(fēng)中晃動的幼苗,心里升起絲絲欣悅。五六分鐘后,他起身給栽下的茄秧辣秧施肥、澆水。

    回到家,他喝下一杯水,肚子有點餓,但不想動,拿出手機看,翻出收藏的游戲。

    玩了五局,他感覺脖頸酸,身體被繩索捆著似的不舒服,扭了兩下脖子,再往后壓壓肩,還是不舒服,好像血液被堵住了,肌肉僵硬了,以前從沒這樣過。他放下手機去做飯。

    吃了晚飯,他看會兒電視。白天的勞累似乎潛伏在身體深處,慢慢浮上來,他起身關(guān)了電視,早早睡了。

    樊明每天都接到奶奶的電話,茄秧辣秧栽下去沒有?今天澆水了沒有?它們活了沒有?樊明聽煩了,說:“放心,我會讓它們有水喝,讓它們活得好好的?!?/p>

    母親在醫(yī)院打電話給他:“你奶奶叫我不要管那塊地,讓你做就行了?!蹦棠痰恼Z氣不容違抗,母親順從地答應(yīng)了。奶奶強悍了一輩子,為這個家立下功勞,母親多依她。

    奶奶住院期間,母親偶爾回家一趟,最多停留一個小時又趕回醫(yī)院。樊明聽母親說,她打電話給父親,告訴他奶奶住院,但不礙事,讓他不要回來。父親沒聽她的,傍晚時候來到醫(yī)院,見奶奶氣色如常才放下心來,說了些叫奶奶不要種地的話,在病床前陪護了一夜,第二天回工地去了。二叔和兩個姑姑沒有得到消息,奶奶不讓母親和父親告訴他們,覺得不嚴(yán)重,他們來了還耽誤工作,另外,她不想聽他們“你看看,叫不要去硬去,現(xiàn)在不是摔了”的話。

    母親說奶奶的腿好了些,沒有掛吊針,只吃藥,但每種藥減一顆。她還說,每次回醫(yī)院,奶奶都要在她面前念叨,不知那塊地咋樣了。

    很多時候就他一個人在家,一個人做飯、喂豬,一個人看電視。電視沒什么好節(jié)目,清湯寡水的,只有手機才能攪出好心情。可身體好像見不得情緒好,玩兩個小時,流淌的血液似乎緩慢下來,不舒服的感覺彌漫全身,起身活動活動才自在一些。自在?怎么回到奶奶的說法上了?不管怎樣,他得放下手機,身體已經(jīng)抗議了。到地里給茄秧和辣秧澆水,能讓身體舒展開,他樂意去。他感到無人盯著的自由,希望這樣的日子無休止繼續(xù)下去。

    事實可不是這樣。住院八天,老人能下地走兩步,跟兒媳說要出院了。兒媳說:“再住幾天,回家走走又嚴(yán)重起來咋辦?”她說回家不會到處亂走,就在床上修養(yǎng),邊說邊把腿搭到床沿外,好像馬上就得走。雖然樊明答應(yīng)得好好的,兒媳也去地里看了,可她還是不放心,在醫(yī)院的時間像危墻下的路,希望趕快走完。

    老人一回到家,就要去地里看,兒媳說,不能走路的,要多休息,醫(yī)生都說了。她看向樊明,說讓他背著去。他說:“你住院時候一直澆水的,怎么就不相信?”

    “我相信你,我只是想看看它們長成什么樣。”老人淺笑著。

    奶奶這樣的心情他理解,去年上半年,雨水遲遲不來,每天太陽高照,天熱得讓人坐立不安,地里的玉米兩尺來高,每日爆曬,每次她從地里回來就說:“可憐了那些玉米,曬得葉子打卷,長也長不高,曉不得它們有多難受?!?/p>

    他撇撇嘴,有些不情愿。除了自己,還有剛才母親把奶奶從院門外車旁背進屋里,以前沒見誰背過她,她的四個兒女都沒有。話又說回來,她很少病,多是感冒咳嗽,吃點藥,它們就不鬧了。他猶豫了幾秒,還是答應(yīng)了,蹲下身。老人不管他的表情,提了一只水桶,趴到他背上。一路上,村里人見了,都駐足看。

    隔了二十多米,她遠遠看見地里綠泱泱一片,臉露喜色:“長得好呢。明明你做得多好?!蹦棠痰目洫?,他心里蕩起一片暖意,在他的記憶中,似乎還沒人夸獎過自己。他讓奶奶坐在地頭的石頭上,自己提桶給菜澆水。辣秧和茄秧都活起來了,直立著,展開幾片枝葉,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看著樊明把一瓢瓢水澆到它們腳下,老人臉上浮起淺笑。

    她讓樊明看看玉米出得怎樣,他扒開兩個淺坑,說都出芽了,有些快冒土。她指著風(fēng)中的茄秧和辣秧說:“明明,這是你的勞動成果,它們會感謝你的?!?/p>

    他呵呵笑了一下:“奶奶你真會說笑?!?/p>

    “它們也有一條命哪?!?/p>

    能生長,應(yīng)該是一條命。游戲中的角色也有命,但它們可以無限活,不真實。他側(cè)身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越看越覺得奶奶說的不假,它們在向自己招手致意。每一棵苗都是自己栽下去的,是一瓢瓢水讓它們活過來的,它們應(yīng)該感謝自己。

    隨后,奶奶說了她十多歲時候的事,他聽了心里一震,同時,也寬慰了些。

    經(jīng)過一番勞動,灑下汗水,成果如何,他總想去看看,像有一根線牽著似的。此后的每天下午,他都到地里,期待它們長得更壯,更生機勃勃,如果有哪一棵幼苗矮小纖弱,他會從地頭所剩無幾的糞堆攏來一撮糞,堆在它的腳下。有時他會盯著一棵半尺高的玉米,一直看,一直看,仿佛看到了根須上的一張張小嘴在盡力吸收土壤里的每一滴養(yǎng)料。然后,它們從根部緩緩上升,流淌到每一片葉子,讓葉子伸展,伸展,最后托出自己的果實。那些營養(yǎng)是怎么變成綠葉的,他無從知道,就像不知道米飯、蔬菜的營養(yǎng)如何變成肌肉和骨骼。雖然這些幼苗不會長出稻穗,不會長出雞鴨,但它們都長出自己該有的樣子。

    他想到在地里做的那個夢,自己的身體竟然能長出幼苗。此時,身上也有了異樣,似有一股熱流在緩緩游動,漸漸激烈起來,沖撞著身體。他伸直腰,繃緊雙肩,再松開,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鰜怼?/p>

    回到家,他抬起一把鋤頭扛到肩上,走出院門。肩膀感受到鋤頭的重量,真像一個農(nóng)夫,他被“農(nóng)夫”這個詞燙了一下,心尖一顫,停下腳步。那一身汗,黏黏的,累得直不起腰,難受,太難受了。他折身進院門,放下鋤頭,回屋,掏出手機,半躺在沙發(fā)上,打開游戲,選出一個角色,開戰(zhàn)。殺,殺,殺,金幣源源不斷收入囊中。痛快。

    脖頸疼起來,肩膀也酸了,身體又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他伸了伸腰,抬起頭。腦中閃出一幅畫面:堂哥堂妹在說笑,自己縮在墻角,像只膽怯的烏龜。我就要這樣下去么?永遠受著別人的冷眼?不,我也能做一些事,奶奶不是說我做得好嗎。流汗又怎么樣,雙腿發(fā)軟算什么,比在眾人面前縮在墻角好得多。不順之氣把他從沙發(fā)上提起來,他把手機丟到對面的沙發(fā)角,右手拍了兩下腦袋,似乎在把一股強力拍進去。那天躺在地埂上的暢快遠遠向他展示嫵媚的身影,身體渴望松爽,也渴望排解這幾年來積壓的不快。他起身走出屋,扛起院墻腳的鋤頭,往河對岸的坡地走去。

    母親開著突突叫的旋耕機,正“打開”一塊地,所過之處,深褐色的泥土翻過身來,幾只甲蟲在天光下慢慢爬著,交錯如蛛網(wǎng)的植物根須裸露出來,緊緊抓住土塊,仿佛夢中也摟著它們睡覺??諝庵袕浡鴫m土味,帶著淺淡的清香。他走到一塊還沒“打開”的地里,與母親相距三四十米,沒跟母親說話,抬起鋤頭就挖。母親停下來,突突聲也停了,“我用旋耕機犁,不用挖?!?/p>

    “我想挖?!彼f,手沒有停。母親沒再言語,繼續(xù)讓旋耕機突突叫。

    他的身體和土地被鋤頭連接起來,仿佛鋤把就是一根光纜,把土地的信息源源不斷輸送上來,那些信息里有軟硬、色澤,以及在它腹腔里各種小生命的生生死死。似乎它們在身上太過擁擠而產(chǎn)生熱量,有了汗,但他沒感到難受,只覺得外套裹著身體。他脫下夾克,挽起袖子繼續(xù)挖。汗水越來越茂密,額頭、兩腮都是,像被雨水澆灌。他沒感到累,反而有一種暢快在全身激蕩、奔涌,之前從未有過。

    約二十分鐘后,他才感到雙臂發(fā)酸,身上的力氣似乎被汗水帶走。他放下鋤頭,坐到地埂上。感覺手掌熱辣辣地疼,他伸開手掌,每個指根處鼓起水泡,又薄又亮。種玉米時的水泡沒這么大,那是他用力輕,速度慢。他翻過手背,青筋微鼓,心中掠過電視里那個撐著一堆椅子的健碩男子。

    汗水漸漸涼下來,母親和旋耕機還在來回走。天上的太陽被一塊黑云遮住,旁邊有幾塊零散的灰云,像護衛(wèi)隊。身上又凝聚起了力量,這力量如波濤般沖撞著他,讓他體會到從未有的爽快,它們越來越?jīng)坝?,在身上左沖右突,不噴涌出去會讓他發(fā)狂。他起身挖。沒挖一分鐘,手掌的疼來得更猛烈,抬起手掌,水泡破了,流出血水,鋤把上粘了許多,一縷縷,像紅色的飄帶昂揚招展。他想到奶奶說的“打開”。土地被“打開”后會疼么?也許不會,可能高興還來不及。他看著母親翻過的那片新鮮泥土,像被掀開的一床深褐色被子,又像一條翻涌著浪花的河流。

    他伸縮了幾次手指,指根的疼慢慢減緩,抬頭看天,云已經(jīng)散開,陽光慷慨四散。天很藍,藍得可愛、深邃??赡苁且r衣蹭到汗毛,身上有毛茸茸的感覺,像長出青嫩的玉米苗。他抿抿嘴,彎腰拾起一個土塊,捏碎,看著細(xì)碎的土粒從指縫間簌簌下落,想到奶奶的一生跟這泥土打交道。

    他有點餓了,想起早上吃的五花肉,真香,以前吃過,但沒感覺出來。也許早上也沒感覺怎么香,只是現(xiàn)在在饑餓感的幫助下牽出那股隱藏于記憶中的香來。這香味引來更大的餓。空空的肚子,像一塊等待種子的土地。他看一眼快要翻完土的母親,抬起鋤頭往家里走。

    回到家,洗了手,他切了一截五花肉煮上。母親回來了,跟他一起做菜。奶奶走進廚房,對正切土豆的樊明說:“明明,院子里的小桃樹根露出的泥土太少了,你用大錘砸掉一些水泥地板,一拃寬就夠了。你爹鋪地板的時候我跟他說多留點土,他還是留少了?,F(xiàn)在,我越看桃樹越不會長?!狈髡f,硬得很啊,奶奶說,邊上砸,能砸開的。他放下菜刀,走出去。

    他抬著大錘敲桃樹腳邊上的水泥。奶奶在一旁說,給桃樹腳的土見見陽光和雨水,它才長得高。她指點著,先砸邊上,然后慢慢往里。錘很重,但身體似乎很樂意接受,似乎它就需要它來壓一壓。手指根破的地方有點疼,但還能承受。他休息了四次,一拃寬的水泥地被敲下一圈,桃樹跟散落著水泥塊。奶奶讓他休息,她來收理。他把錘放到屋檐下的時候,身體松爽,輕了,像浮著似的。

    吃飯的時候,他夾起一塊五花肉放進嘴里,一咬,滋滋冒油,但沒有嗓子油得發(fā)膩的感覺。咽下肉,他看了一眼母親和奶奶,緊了緊嘴,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有說。他往嘴里扒一口飯,嚼了嚼,覺得遲早要說,便說:“明天,我要到我爹介紹的廠里去?!闭Z調(diào)平緩、沉靜,旦透著堅定。

    “好啊。”母親抬頭看著他。奶奶微微笑了一下說,上班要注意安全,他嗯了一聲,還點了一下頭。

    吃完飯,看看太陽還沒落山,他從床腳拖出鋪滿灰塵的拉桿箱,從布衣柜里取出兩套衣褲,折疊好,平整放進箱子,又收理了一些洗漱用品。收好該帶的物品,他來到小桃樹下。樹腳的水泥塊已被奶奶堆在墻角,連殘渣也撿干凈了,有棱角的邊沿抹上了水泥漿,土也松過了。奶奶總是做得這么好,他心里暗自贊嘆。除了地里,家里輕巧的活奶奶都能做,而且從沒聽她說過累,在他眼里,奶奶就是一架勞動機器。

    奶奶是不是從來如此呢?也不是的,他想起奶奶在地頭跟他說的事。

    她八九歲時候割豬草,十二三歲挑水做飯,沒覺得累。到十六七歲,有點不一樣了,去田地里,見到一片將拔的秧苗、要割的小麥,年復(fù)一年,感覺永遠做不完,身上就泄了氣,但又不得不下地。心里沒勁兒,手上就慢,她對做活感到越來越厭煩。有一天,吃了午飯,她悄悄跑到很遠很遠的村莊游蕩,餓了吃地里的紅薯,晚上睡在草垛里。她在外晃蕩了兩天,閑夠了才回家,被母親罵了一頓,“她罵我懶鬼?!蹦棠陶f。為了工分不得不去做,不情愿的事做起來慢,“村里好多人說我磨洋工?!苯Y(jié)婚后,有了兒女,為一家人的吃穿,不得不賣力地干活,晚上還在油燈下做鞋子。“不做咋行啊,老老小小都等著吃飯呢?!?/p>

    他撫摸著桃樹,不覺笑了。太陽落到山頂,紅艷艷的,他的臉也布滿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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