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重建與循環(huán):論《寵兒》中的母系之愛

摘 要： 托妮·莫里森 《寵兒》 中母系之愛的主題尤為突出， 它關涉著作者對美國黑人女性個體與群體精神遺產(chǎn)的敘述。通過描寫塞絲家族和貝比·薩格斯家族在奴隸制下的遭遇， 小說深刻地闡釋了暴力與愛對寵兒、 塞絲與丹芙等人的影響。愛的被迫缺席使得寵兒遭受來自奴隸制與母愛的雙重暴力， 愛的艱難重建顯示了黑人間個體與群體之愛的復雜性， 愛的循環(huán)流轉則表明了非洲共同文化與精神的獨特性， 呼喚著黑人群體記憶的重述與生命的融合。

關鍵詞：" 《寵兒》 ; 母系之愛; 托妮·莫里森

中圖分類號： I106.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4-0150-07

收稿日期： 2024-05-08

作者簡介： 辛雅敏 （1983-） ， 男， 河南鄭州人， 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 文學博士;

朱子琪 （2000-） ， 女， 河南周口人， 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英美文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托妮·莫里森 （Toni Morrison） 在接受采訪時曾說： “事實上， 我想， 在我寫作的所有時間里， 我都在寫愛或愛的缺失……那就是人們如何相互聯(lián)系， 懷念它或堅持它……或者對愛堅韌不拔?！薄綣ane S. Bakerman， “The Seams Can’t Show： An Interview with Toni Morrison”， 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 Forum， Vol. 12， No. 2， 1978， p.60.】因此， 愛顯然是 《寵兒》 （Beloved， 1987） 的中心主題。在小說中， 愛尤其表現(xiàn)在母系親人之間。通過愛發(fā)揮作用的三種不同狀態(tài)， 即愛的缺席、 愛的重建與愛的循環(huán)， 莫里森探討了奴隸制的深層暴力， 即斬斷母子間的愛緣關系， 使獨立的主體淪為被動的客體， 人就變成了一張張被馬嚼子勒出的悲慘笑臉【［美］ 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雷格譯， ?？冢?南海出版公司， 2013年，" 第236頁： “你知道嗎？她給上了那么多回馬嚼子， 好像在笑似的。她根本沒在笑， 卻好像在笑似的， 其實我從沒見過她自己的微笑?！?】。在既有的國內文獻中， 關于 《寵兒》 中愛的主題多集中在分析母女關系和自我重構方面， 對母系之愛與群體力量的分析略顯不足。愛既包含個體的主觀性特征， 也包含社會的群體性特征。在討論 《寵兒》 中的母系之愛時， 不僅要看到寵兒所代表的連續(xù)性的母系祖先的記憶傳統(tǒng)， 也要注意到白人敘事中該傳統(tǒng)的失語與被篡改。關于母系之愛的缺席、 重建和循環(huán)是小說中每一對母女關系固有的基質， 也是本文的切入點。作為特殊的個體， 寵兒介入了塞絲家族與貝比·薩格斯家族的奴隸制敘事; 作為非洲母系的代表， 寵兒關聯(lián)著所有試圖將自己的祖先追溯到船上母親的美國黑人女性精神【Deborah Horvitz， “Nameless Ghosts： Possession and Dispossession in Beloved”， 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 Vol. 17， No. 2， 1989， p.157.】。雖然莫里森在小說結尾寫道， 那不是一個可以繼續(xù)、 重復或者流傳的故事，【［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318-319頁?！康赶抵異圩鳛槟切┍缓Ｋ淌伞?吐出的黑人女性的獨特遺產(chǎn)， 最終因她不懈的嘗試得以綿延、 訴說。

一、 不在場的在場： 愛的被迫缺席

奴隸制中存在著一種被迫性的隔閡， 它要么使母親與孩子分離， 要么使她衰弱和耗盡， 以至于她喪失了自我。這是奴隸制內在的深層暴力， 它截斷了母親和孩子之間的生命循環(huán)， 妄圖破壞母子間愛的紐帶。在小說中， 母乳的缺失與臉的尋找構成了該暴力的標志性結果。塞絲在見到寵兒前一度忘記關于母親的回憶， 正在于白人小孩奪走了母親的奶水， 使得她 “甚至不記得她自己的媽媽”【［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36頁。】。提及 “學校老師” 的侄子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強暴時， 塞絲多次強調其中最可恨的一面是他們 “搶走了我的奶水”【［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0頁。】。母乳的缺失讓塞絲和母親間缺乏一種情感上重要的養(yǎng)育關系， 母親的哺乳是這種關系的第一象征， 也是孩童確立自我的首要源頭。塞絲從未得到過專屬自己的母乳， 在嬰兒時期就遭到奴隸制暴力的蹂躪， 過早地品嘗到愛的缺席的痛苦。對于貝比·薩格斯生產(chǎn)后不久就被帶走的那七個孩子來說， 情況更是如此。除了被剝奪母乳外， 她們有些甚至無法留下關于母親的記憶影像。作為個體的寵兒曾經(jīng)享有塞絲的奶水， 但她最終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永遠地被剝奪了這項權利。而作為非洲—美國販運黑奴的中間通道上的寵兒， 她所能尋求的母系紐帶只有臉。 “我看見她的臉也就是我的臉就是這張臉在我們蜷縮的地方”【［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47頁。】， 寵兒尋找的是母親的面容與笑聲， 在千萬個被搶走母乳的寵兒身后， 笑臉被抽象化為一種普遍的愛的標志， 是支撐著愛的最廣大的群體性聯(lián)系。

因為母子之間無法有直接的養(yǎng)育關系， 所以貝比·薩格斯生下孩子后無法想象到那些胖乎乎的指尖 “長成母親在哪兒都能認出的男人或女人的手”【［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61頁?！?。但是， 奴隸制能造成母系之愛的被迫缺席， 卻不能撼動愛的在場性。塞絲始終認為， 自己最好的東西是自己的孩子， 她將孩子視為自己母性的一部分。盡管塞絲處于奴隸制的身體與精神上的虐待中， 她的愛仍舊存在。她選擇黑爾， 正是由于看到了 “一個二十歲的男人這樣愛他的母親， 放棄了五年的安息日， 只為了看到她坐下來有個變化”【［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3頁?！俊凼悄赶涤H人之間最為核心的力量。在美國黑奴那里， 它雖然常處于不直接在場的分離狀態(tài)， 但其情感一直處于內在的波動與綿延當中。貝比·薩格斯和塞絲一樣， 內在地經(jīng)驗著自己的母愛。她的七個孩子杳無音訊， 即便她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去愛， 仍控制不住地在心里默想：

帕蒂的大舌頭好了么？菲莫斯的皮膚最終是什么顏色的？約翰尼的下巴上到底是一個裂縫呢， 還是僅僅是一個酒窩而已， 等下顎骨一長開就會消失？四個女孩， 她最后看到她們的時候， 她們腋下都還沒長毛。阿黛麗亞還愛吃糊面包殼嗎？【［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61頁?！?/p>

甚至在白人侍女愛彌【Amy一詞的詞源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即這個名字來自古法語 “Aimee”， 自12世紀以來一直在使用， 源自拉丁語amatus （love） ， 字面意思是 “被愛的人 （Beloved） ”。認識到這一點， 讀者必須從邏輯上問， 為什么莫里森命名 “寵兒” 的角色不是一個， 而是兩個？相關論述可見Nicole M. Coonradt， “To Be Loved： Amy Denver and Human Need： Bridges to Understanding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College Literature， Vol. 32， No. 4， 2005， pp.168-187.】那里， 奴役與暴力也未奪走她天然的同情與愛的能力。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Margret Atwood） 指出， 莫里森在這里通過愛彌的角色提醒讀者， “19世紀有童工、 工資奴役和廣泛接受的家庭暴力， 不僅對黑人來說很艱難， 除了最有特權的白人之外， 其他人也一樣”。【Margaret Atwood， “Haunted by Their Nightmares”， in" Harold Bloom ed.，" 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Beloved， Philadelphia： Chelsea House Press， 1999， p.7.】愛彌所遭遇的身體虐待讓塞絲發(fā)現(xiàn)她與自己并無多大差別， 這展現(xiàn)了奴隸制的另一潛臺詞， 即在它之下 “女性和黑人的處境之間有著深刻的相似之處”【Linden Peach， Toni Morrison， New York： St. Martin Press， 1995， p.9.】。

愛會缺席， 但不會消失， 它是不在場的在場存在。在莫里森的筆下， 奴隸制帶給母親最大的傷害就是親手造成嬰兒的死亡， 即將一種制度性暴力發(fā)展為愛的暴力。塞絲殺嬰是為了讓女兒逃離未來的非人狀態(tài)， 她主動放棄了養(yǎng)育女兒的權利， 將愛銳化為鋸， 企圖斬斷奴役與暴力的壓迫， 將母愛轉化為徹底的不在場的在場。此外， 塞絲的愛的被迫缺席也來自母親的拋棄， 這也是她能發(fā)展出強力的愛的暴行的原因之一。正如艾拉所言 “愛是一種嚴重的無能”【［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97頁?！?， 奴隸制的陰影更深地銘刻在了塞絲母親和艾拉的心靈上， 讓她們的愛從厚重變得稀薄。對塞絲來說， 殺死她的女兒就是殺死她最好的自己， 殺死她對未來最好的、 自我性別化的幻想。女兒作為一個潛在的母親， 她也提前經(jīng)歷了奴隸制下愛的暴力。因而， 塞絲的這種愛包含著極大的痛苦， 使得謀殺在一個奴隸制社會中產(chǎn)生了愛的矛盾性效果， 讓這種愛的偉大之處只能通過它的缺失來理解。自此以后， 無論是124號房內充斥的嬰兒的怨毒對塞絲的追討， 還是復歸的寵兒無情地訴說著被棄的經(jīng)歷， 非常態(tài)的愛一直主導著母子之間的關系。因為常態(tài)的愛的被迫缺席， 復歸的寵兒首先渴求的即是身體性的滿足， 以大量的甜食來填補 “愛的饑餓”。這類口腹階段的欲望具有吞噬的內涵， 要想完全彌補失去的愛， 寵兒必須貪婪地吞噬自己的母親?！就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雷格譯， 第67頁： “無論是哈腰推動風門， 還是噼噼啪啪地生爐子， 塞絲始終被寵兒的眼睛舔著、 嘗著、 咀嚼著?！?同時， 這種吞噬性的欲望讓人想起弗洛伊德關于嬰兒口欲期的論述?！肯鄳?， 母親也由于投射將吞噬自我并毀滅自我。愛的不在場讓寵兒空虛， 愛的在場又使寵兒憤怒， 她無情地對待塞絲關于愛的辯詞。奴隸制下的一次謀殺后， 塞絲和寵兒的眼睛都是鐵一般的黑沉空洞。塞絲的愛最終產(chǎn)生了死亡， 指引著寵兒進行痛苦的驅魔。在塞絲和寵兒的講述中， 反復感知愛的存在成為找回自我整體性的唯一方式。然而， 愛的缺席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 讓重建其主體性與連續(xù)性也變得艱難起來。

二、 群體與個體： 愛的艱難重建

在小說中， 最先嘗試重建個體之愛與群體之愛的是獲得自由的貝比·薩格斯， 奴隸生活 “摧毀了她的雙腿、 后背、 腦袋、 眼睛、 雙手、 腎臟、 子宮和舌頭， 她什么都不剩了， 只能靠心靈謀生， 于是她立即付諸實踐”【［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01頁?！俊Ｋ龔膼圩约旱娜怏w開始布道， 這是奴隸制最直接的壓迫對象。奴隸主為黑人們戴上動物用的馬嚼子， 舉起鞭子抽打她們， 把非理性與仇恨的標簽貼在她們的身上。因此， 黑人們需要愛自己的眼睛、 雙手、 嘴巴等等， 復建個體完整的主體性必須要從愛自己肉體的每一部分出發(fā)。接著， “愛你的心。因為這才是價值所在”【［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03頁?！?。貝比·薩格斯在林間空地里愛、 告誡、 供養(yǎng)、 懲罰和安慰他人， 她的講道漸漸使自己成為愛的中心， 招致了黑人群體的嫉妒。群體能夠分享關于愛的知識， 卻不能分享屬于貝比·薩格斯個體的愛的榮光。重建對自我的愛是容易的， 因為這種愛本就處于無時無刻的壓抑當中， 只需要一聲召喚。重建群體之愛卻需要更微妙的起點， 它所找尋的是黑人群體關于奴隸制的共同記憶與傳統(tǒng)的理想價值體系。重獲自由的貝比·薩格斯一開始就拒絕派克牧師的引領， 獨自進行施與， 最終由于不加節(jié)制而引來憤怒， 只能在床榻上獨自度過晚年。在此基礎上， 兒媳塞絲被警察押解時的驕傲無疑又為群體之愛的重建增添了隔膜。顯然， 貝比·薩格斯和塞絲都未明確意識到， 個體性是寓于群體性之中的， 個體的抗爭離不開群體的扶持。因此， 在愛的重建過程中， 群體與個體的關系密不可分， 如影隨形。

在個體方面， 塞絲關于愛的重建的過程尤其艱辛， 雖然她將自己的世界縮小為124號房屋的大小， 但她要處理的是過去與現(xiàn)在、 生與死的雙重語境。其中， 群體的故事處于文本的突出位置。重新歸來的寵兒撫慰了塞絲過往的殘酷回憶， 也帶來了與塞絲 “黑劍一般在棚頂上相互撞擊和交錯”【［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67頁?！康纳碛?。寵兒向塞絲追問過去的事情， 使個人記憶以零碎、 片段的形式爆發(fā)， 之后加入自己的故事， 共同構成一種歷史的敘事。在第一種語境中， 寵兒是在非洲—美國之間建立母系關聯(lián)的強大肉體幽靈， 代表著每一個故事永遠不會被講述的非洲女性。她是從非洲被追捕和偷走的許多寵兒， 是一代又一代的母親和女兒揮之不去的象征。因此， 她不像凡人， 不受時間、 空間和地點的阻礙。她帶著一種無所不在、 無所不能的精神的自由移動， 這種精神在母系鏈條中的不同世代穿梭。在這樣一種宏闊的愛的門前， 塞絲一個人的聲音是遠遠不能夠回應的， 她只能補足自己那部分的敘事， 卻解釋不了寵兒的三次被棄?！就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48-249頁： “我失去了她三次： 一次是采花的時候， 因為喧嘩的煙云; 一次是因為她沒對我微笑， 卻進了大海; 一次是在橋下， 我去和她融合， 她朝我飄來， 可是沒有微笑。她對我低語， 咀嚼我， 然后就游走了?！?】在滿足寵兒的口腹之欲和聽故事的欲望后， 塞絲變得很小很小， 以至于在丹芙看來， 寵兒儼然是塞絲的媽媽?！荆勖溃萃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90頁?！客瑫r， 莫里森謹慎地避免將寵兒局限為一種純粹的象征， 使她能植根于塞絲家族的特定敘事。在這種語境里， 塞絲彌補愛的方式是無限的溺愛與縱容， 她向處于生命另一邊的女兒貢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帶著一種愧疚的愛接受寵兒對自己破壞性的占有。即便寵兒的愛與憤怒是一種失意的、 毀滅性的表達， 塞絲仍因為自己犯下的血罪而自然地接受。總之， 母女之間的關系始終保持著對抗的狀態(tài)。對整個母系鏈條來說， 塞絲的愛的復建是一種共有的悲哀; 對復歸的寵兒來說， 塞絲的愛必須要在痛苦的沖突中獲得解放。

不容忽視的是， 在塞絲的經(jīng)歷中曾閃現(xiàn)過愛的重建的美好時刻， 指向更寬廣的群體范圍。白人女孩愛彌的出現(xiàn)， 為塞絲提供了母系之愛充滿希望的橋梁。出逃的路上， 瀕死的塞絲不得已向愛彌交出自己的信任， 在愛彌的幫助下平安誕下小女兒丹芙。為了緩解塞絲的痛苦， 愛彌唱起歌， 歌詞中把母愛和母親的哀傷聯(lián)系在一起， 將溫柔與痛苦緊密交織。這使少女愛彌能夠與母親塞絲進行某種精神上的結合， 也使塞絲與丹芙免于死亡。對于塞絲背上可怖的鞭痕， 愛彌稱之為一棵苦櫻桃樹， 開著小小的白花【［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92頁。】， 富有想象力地轉化消解了奴隸身份帶給她的屈辱和悲慘。愛彌讓塞絲躺在自己身邊， 接受一種母親般的照顧， 為她邊唱搖籃曲邊按摩她腫脹的雙腳。同時， 愛彌預言性地說： “知道么， 不疼就好不了”【［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92頁?！?。莫里森用這些話語暗示， 被折磨和破碎的心靈也必須經(jīng)歷痛苦才能治愈， 愛的重建之路必定布滿荊棘。除了愛彌的好手之外， 塞絲也常常想起另一位身體和心靈的治療師——貝比·薩格斯： 即便在世界上所有的手中間， 她也能認出貝比·薩格斯的那雙， 就如同認出尋找天鵝絨的白人姑娘的那雙好手一樣。【［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114頁?！控惐取に_格斯不僅告誡社群成員要珍愛自己的肉體， 還提醒她們用手來支持、 關心和贊揚。在塞絲為代表的黑人女性群體重建母系之愛的道路上， 是雙手的動作【此外， 洗手也是一種儀式。在圣經(jīng)時代， 洗手是一種賦予祝福或權威的行為。耶穌把手放在孩子身上是為了祝福他們， 而放在病人身上則是為了治愈他們。作為治愈祈禱的一部分， 這種愛和治愈的身體行為在許多宗教信仰 （包括黑人基督教會） 中仍在繼續(xù)?！客苿恿藧?， 這雙手不僅僅屬于黑人女性， 也可能出自于白人女性。

在群體與個體重建愛的道路上， 除了寵兒式的吞噬與占有外， 丹芙式的孤獨也是不可回避的過渡階段。出生在奴隸制與自由之地邊界線上的丹芙天然地帶有新生的象征， 顯得與124號的其他居民格格不入。母親塞絲沉浸在傷痛的過往中不能自拔， 隨著哥哥們的離去和祖母的去世， 丹芙的孤獨感與日俱增。從玩弄香水氣味到將鬧鬼的房子當作伙伴， 丹芙能擁有的只有關于自己降生的傳奇和樹林里的涼亭：

在那間涼亭里， 與受傷的世界的傷害徹底隔絕， 丹芙的想象造出了它自己的饑餓和它自己的食物， 她迫切地需要它們， 因為她被孤獨苦苦糾纏?？嗫嗉m纏。在生機勃勃的綠墻的遮蔽和保護下， 她感到成熟、 清醒， 而拯救就如同愿望一樣唾手可得。【［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34頁。】

和寵兒一樣， 丹芙也喜歡聽塞絲講過去的事， 但只喜歡關于自己出生的那部分。除了將這種心理解釋為某種競爭外， 丹芙或許更渴求塞絲多將愛與希望集中在自己這里， 增添自己與母親之間愛的聯(lián)系。畢竟出生在自由地的自己才是自由的化身， 是母親拼盡全力也要達成的目標。盡管丹芙在得知塞絲殺嬰之事后恐懼母親的行為， 但她也最先明晰了愛的暴力， 在寵兒意圖掐死塞絲后予以質問。丹芙需要的是一種有秩序的穩(wěn)定的愛， 這種愛帶有明顯的群體生活特征。故而， 丹芙拒絕塞絲與寵兒之間強勢的愛， 因為任何企圖統(tǒng)治她人的行為都和主奴關系相類似。即便是作為母系紐帶回聲的寵兒， 也可能以其混沌無序阻礙甚至消除女性的個體存在和自我意識。為了從塞絲和寵兒的斗爭中脫身， 丹芙走向了外部世界和黑人群體， 在瓊斯女士那聲輕柔又慈愛的 “寶貝兒” 里， 她終于擺脫了嬰兒般饑餓的愛欲， 宣告了她在世界上作為一個女人的生活從此開始【［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87頁。】。因為丹芙身上沒有奴隸制暴力烙印留下的破壞性創(chuàng)傷， 所以能夠在學習與外界交往中迅速重建愛的秩序和確認個體與群體的關系， 給予自己擺脫孤獨的力量。

三、 似水流轉： 愛的無盡循環(huán)

在母系之愛的秩序里， 愛如水元素般的循環(huán)往復構成了其最突出的特征。死于溪邊棚屋的寵兒從水中重生， 寵兒的靈魂與非洲—美國航線上運奴船上的 “六千萬甚至更多”【［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題詞?！康暮谌斯舱?。在寵兒的自述中， 沒有標點和語法的詞句似乎永無止息， 關于愛與喪失的故事在母系鏈條上世代流轉。莫里森首先在語言上書寫了非洲人在海洋空間中失去差異的現(xiàn)象， 這種空間揭示了共同的文化身份， 甚至抹去了男性和女性、 活著和死亡之間的界限?！綣ean Wyatt， “Giving Body to the Word： The Maternal Symbolic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PMLA， Vol. 108， No. 3， 1993， p.480.】在此， 水的象征給予了愛在時間上的綿延與空間上的交互， 在運奴船艙眺望海面的寵兒與在124號屋后橋上凝視小溪的寵兒融為一體。同時， 塞絲剛到貝比·薩格斯身邊度過的28天充滿愛與幸福的日子，【［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00頁： “擁有女友、 婆婆和自己所有孩子的二十八天; 歸屬于一種睦鄰關系的二十八天; 確實被鄰居當成自己人的二十八天——那一切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正對應著女性一次月經(jīng)的周期， 印證著母系之愛的神秘性與循環(huán)感。在小說的結尾， 最終消失于水中的寵兒—記憶【在莫里森的 《寵兒》 中， “寵兒” 的形象顯然不只停留在被殺死的黑奴的女兒、 死于販奴船上的女孩， 更指向一種廣大的精神性化身， 即是美國黑人女性共同記憶的代表?！康挠撵`是否會再次浮出水面， 莫里森沒有給出預言， 只是用一種回環(huán)往復式的語言訴說著這個故事對重述的排斥。然而， 莫里森的反復強調正是對寵兒的故事循環(huán)不止的暗示， 它是一種關于痛苦的愛的記憶， 充滿不竭的力量， 需要黑人們深刻銘記。

這種愛的循環(huán)性在寵兒、 塞絲與丹芙那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塞絲對寵兒說： 我跟你說了你是我的， 那就意味著我也是你的?！荆勖溃萃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36頁?！康ぼ綄檭赫f： 寵兒， 你是我的姐姐， 你是我的女兒?！荆勖溃萃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51頁?！吭谌z家族那里， 寵兒是塞絲的女兒、 丹芙的姐姐; 在寵兒所代表的母系祖先那里， 塞絲和丹芙都是寵兒的孩子， 也是寵兒的母親。在她們之間存在著母女融合式的母系親緣關系， 寵兒需要塞絲和丹芙的臉， 它們是她一直在找尋的那個水下面孔。在運奴船上的寵兒被剝奪了對自己存在的敘述權， 被剝奪了內心體驗的主觀性和連續(xù)性， 而這本應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寵兒的凄涼， 她的悲傷， 是小說中所有黑人角色所經(jīng)歷的悲傷的極端化， 也是她需要水下面孔的原因。在小說中， 失去 “水下面孔” 不僅意味著女性的死亡， 也意味著母親的死亡， 因此也意味著母女關系的破裂和母系之愛的斷絕， 這些是女性所能擁有的最牢固、 最重要的關系?！綝eborah Horvitz， “Nameless Ghosts： Possession and Dispossession in Beloved”， 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 Vol. 17， No. 2， 1989， pp.163-164.】在面孔融合的背景下， 塞絲、 丹芙和寵兒的聲音也融合在了一起， 因此寵兒的這段自述也是她們循環(huán)著的共述：

我是寵兒， 她是我的……她本來正要對我微笑， 這時沒有皮的男人們來了， 把我們和死人一起提到陽光里， 又把死人們粗暴地推進大海。塞絲進了大海。他們沒推她……她已經(jīng)準備好對我微笑了……我找到了她低聲告訴我的那所房子， 她就在里面， 終于對我微笑了……我只想知道， 她為什么在我們蜷縮的地方走進水中？她馬上要對我微笑了， 為什么還要那樣做？我想到海里去跟她融合， 可我動彈不了……【［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248頁?！?/p>

“寵兒” 是塞絲， 是丹芙， 是塞絲的母親或者是其他失去母系親人的女兒們的共同自述。莫里森在此巧妙地用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種身份的流動性， 使得寵兒既是一個個體， 也是一個群體。在辨別身份的過程中， 在寵兒的過渡狀態(tài)中， 她是活著還是死了， 是走向死亡還是走向生命， 讀者必須緊跟文本節(jié)奏才能找到答案。莫里森要求讀者親身面對奴隸制的恐怖， 而不是在隱喻的舒適距離上進行觀賞。寵兒的故事離不開大海， 塞絲和丹芙的故事也離不開駛向自由的小船下的河水。生育、 逃亡、 溺斃， 她們的生命始終蕩滌在水的洗禮之中。水的包容與寬大的特質使得愛與融合的呼喚在一個個句子中流轉， 正像不斷吞噬、 吐出黑人女性軀體的大海一樣波動。

同時， 愛的循環(huán)性也昭示著連續(xù)性的不可或缺。約翰·姆比提 （John Mbiti） 指出， 在傳統(tǒng)的西非社會中， 非洲人不崇拜她們的祖先。相反， 她們認為， 當一個人去世時， 只要有人記得她們的名字和她們的性格， 她們就不會消失， 只要死者被這樣銘記， 她就處于個人不朽的狀態(tài)。【John Mbiti， African Religions and Philosophy， New York： Doubleday Anchor Press， 1970， p.32.】因此， 連續(xù)性， 不僅是基因的連續(xù)性， 而且是主動記憶的連續(xù)性， 對西非人關于死者或自己的個人存在感至關重要， 對群體的存在感也至關重要。在小說中， 關于母系之愛的具象記憶正是這種連續(xù)性的體現(xiàn)。死去的寵兒記得母親的笑臉和鮮花， 并在塞絲和丹芙這里找到了愛的具體確證。塞絲懷著丹芙時想到了母親跳過的羚羊舞， 母女間的愛雖不濃烈但經(jīng)由回憶持續(xù)至今。如果喪失了名字， 愛就是維系寵兒與母親聯(lián)系的最重要的紐帶， “她被人遺忘、 來歷不明， 卻永遠不會失蹤”【［美］托妮·莫里森： 《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318頁?！?。姆比提告訴讀者， 非洲的時間不是線性的。相反， 西方意義上的未來是不存在的， 現(xiàn)在總是過去的展開。【John Mbiti， African Religions and Philosophy， New York： Doubleday Anchor Press， 1970， pp.21-22.】因此， 每一個未來都已包含在西方人所說的過去之中。在這種時間的重疊里， 連續(xù)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現(xiàn)。當讀者從非洲宇宙學的角度來看這部小說時，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 過去是由一個女孩/女人【小說中寵兒的形象如此設置， 是介于成熟與不成熟兩端的?！浚?即寵兒這個角色所代表的。最憤怒、 最痛苦的靈魂是以暴力、 不自然的方式死去的女孩。莫里森之所以如此安排， 首先是因為女性身上體現(xiàn)著圓形的時間觀， 它是循環(huán)且連續(xù)著的。其次， 不管是對于單個家庭， 還是對于整個群體， 孩子都代表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寄托， 同時也具有一種未來的向度。

此外， 愛的循環(huán)顯然不能局限在個體或單個家族內部， 它需要整個美國黑人女性群體甚至非裔美國人社會的參與。值得注意的是， 在保羅·D身上， 莫里森有意傾注了部分母性養(yǎng)育的品質， 使這個非裔男性角色能夠代表一種不受性別限制的愛， 為塞絲帶去許多安慰。同時， 塞絲和 “甜蜜之家” 黑奴們的出逃， 離不開斯坦普·沛德和艾拉所代表的群體的幫助， 塞絲生命中最幸福的28天也和鄰居們的交往緊密相關。盡管艾拉反復聲明愛的無能， 但在拯救塞絲的計劃中她主動團結起黑人女性群體， 共同發(fā)出了愛的聲音：

對塞絲來說， 仿佛是 “林間空地” 來到了她身邊， 帶著它全部的熱量和漸漸沸騰的樹葉; 女人們的歌聲則在尋覓著恰切的和聲， 那個基調， 那個密碼， 那種打破語義的聲音。一聲壓過一聲， 她們最終找到的聲音， 聲波壯闊得足以深入水底， 或者打落栗樹的莢果。它震撼了塞絲， 她像受洗者接受洗禮那樣顫抖起來?！荆勖溃萃心荨つ锷?《寵兒》， 潘岳、 雷格譯， 第303頁?！?/p>

正如貝比·薩格斯在林間空地向女人們發(fā)出召喚一樣， 個體的愛與記憶需要與群體共同作用才能達到穩(wěn)定的連貫性， 繼而進入無盡的循環(huán)。由此可見， 愛既包含個體的主觀特征， 也包含社會的群體特征， 它可以成為一種將自己從占主導地位的話語中解放出來的手段?！倦m然 “學校老師” 總在本子上做記錄， 但制造墨水的是塞絲。在意識到這點后， 塞絲計劃出逃， 重獲自由后用愛講述屬于自己的故事?！繉檭旱墓适伦鳛榕`制下黑人女性共同的痛苦回憶， 需要被黑人群體所講述、 銘記。個體之愛需要群體之愛的支撐才能夠走向永恒， 寵兒不只是一個死去的女嬰， 更是所有失去名字和故事的女性。她具有破壞個體生命的強大能力， 為黑人女性群體帶來特定的記憶與恐懼， 召喚著一種精神性的結合， 也需要物質性的凈化。在此過程中， 以艾拉為代表的黑人群體的吟唱正是對寵兒的應答， 也向塞絲提供了更明亮溫暖的愛的搖籃。她們內化了寵兒綿長的過往， 為寵兒和塞絲進行愛的修復儀式。只有在她們共同的懷抱與支持中， 母系之愛才真正走向整全， 似水流轉。

四、 結語

在這部小說中， 莫里森嘗試著一種祈禱， 一種紀念， 一種為那些沒有活下來的販奴中間通道上的無名寵兒舉行的愛的修復禮。她將愛的缺席、 重建與循環(huán)創(chuàng)造性地融合在寵兒這個雙重形象身上， 又在塞絲、 丹芙、 艾拉等人那里進行自由折散。這個跨代、 跨大陸的孩子告訴塞絲， 關于她母系祖先的記憶和故事是具有生命的， 必須通過故事、 語言和愛在幾代黑人女性之間保持連續(xù)性。在塞絲家族與貝比·薩格斯家族那里， 讀者可以最清晰地看到母系之愛的艱難重建與循環(huán)流轉。在奴隸制下， 痛苦的中心是愛， 是一種產(chǎn)生絕望甚至死亡的愛。莫里森如此告誡， 盡管沉浸在對過去的記憶中可能妨礙現(xiàn)在的生活， 但在遺忘過往的情況下追求愛與明天將陷入更深的絕望。愛不僅是溫情的笑臉， 激烈的傷痛， 也是一種值得銘記的責任。黑人女性群體背負的過去是沉重且無法忘記的， 她們幾乎被困在一個見證了母系祖先基于愛和關懷的價值觀喪失的夢魘當中。 《寵兒》 昭示著這樣一種可能， 即過去的精神性遺產(chǎn)可以被重新激活， 以照亮現(xiàn)在， 推動母系之愛進行重建， 繼而永遠流傳下去。黑人女性群體只有通過不斷地重新審視和回應來自母系祖先的召喚， 才能獲得整體感、 愛與幸福。

Absence， Reconstruction， and Circulation： the Matrilineal Love in Beloved

XIN Ya-min， ZHU Zi-q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0， China）

Abstract： The theme of matriarchal love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is particularly prominent， as it relates to the author’s account of the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spiritual heritage of Black American women. Through the depiction of the Seth family and the Babe Suggs family under slavery， the novel profoundly illustrates the impact of violence and love on Beloved， Seth and Denver and others. The forced absence of love exposes Beloved to the double violence of slavery and maternal love. The difficult reconstruction of love shows the complexity of individual and group love among Black people. The cycle of love shows the uniqueness of Africa’s common culture and spirit， calling for the retelling of black community memories and the integration of life.

Key words： Beloved; matrilineal love; Toni Morrison

［責任編輯 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