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近年來,大量采用新式標點的簡體字本古籍被出版。以中華書局“中華國學文庫”為代表的簡體字本古籍的出版實踐證明,簡體字本古籍整理與出版,契合廣大讀者的閱讀需求,可產(chǎn)生良好的社會和經(jīng)濟效益。建設一個包括簡體字本在內(nèi)的“中華古籍世界”是文化建設的迫切需要,可以分階段實施。第一個階段,出版經(jīng)典的簡體字本;第二個階段,擴大簡體字本品種規(guī)模;第三個階段,在持續(xù)擴大品種規(guī)模的同時,大力推進簡體字本古籍的數(shù)字化,最終形成一個傳統(tǒng)、數(shù)字出版并重,繁體、簡體字本并存的“中華古籍世界”。簡體字本古籍出版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和當務之急是制定《繁簡字對照總表》。
關鍵詞:古籍出版;簡體字本古籍;中華書局;“中華國學文庫”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6.009
中國古籍的形態(tài),20世紀以來發(fā)生了一個重大變化,這個變化可以說是影響全局的變化,這就是出現(xiàn)了大量經(jīng)過重新整理,添加了新式標點甚至全式標點的繁體字本。
近年來,中華書局陸續(xù)出版了《二十四史》、《清史稿》、《資治通鑒》、“新編諸子集成”、“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古典文學基本叢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全唐詩》、《全宋詞》、“佛教典籍選刊”、“道教典籍選刊”等。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古典文學叢書”“中華要籍集釋叢書”等。各地的古籍出版機構也出版了一大批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些出版物形成了一個經(jīng)過標點、分段、校注、整理的基本古籍系統(tǒng),培養(yǎng)了一大批習慣于閱讀繁體豎排古籍的讀者,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此基礎上,隨著漢字簡化,還出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變化,這就是出版機構推出了大量采用新式標點的簡體字本古籍。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豎排繁體字標點本基本沒有改變古籍的形態(tài),逐漸成為整理和出版古籍的標準樣式,被廣泛接受。而簡體字本,則在其普及價值得到肯定的同時,常常引來“丟了信息”甚至“丟了傳統(tǒng)”等批評。人們對古籍簡體字本的認識還存在很多分歧,尤其是在整理出版的實踐中,不少人還存在一些困惑。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論析。
本文結合中華書局一套簡體字本古籍叢書——“中華國學文庫”的出版實踐,對簡體字本古籍出版的價值及其實現(xiàn)路徑進行分析。
一、簡體字本古籍整理與出版:讀者需求與當代價值
(一)簡體字本古籍契合讀者閱讀需求
整理出版古籍,用繁體字好,還是用簡體字好?這不是一個單純的理論問題。我們可以先看一下古籍簡體字本40多年來的一些出版實踐。
古籍的選本,比如詩文的選本使用簡化字,一般來說不會引起爭議。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很多古代文學教材和普及性古籍選本,大都采用簡體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繁體字本《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有部分學校采用,在市場上占有一定比例。實際上,簡體字本古籍已成為大學課堂的常見用書。普及性的叢書,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多采用簡體字。20世紀60年代以繁體字本出版的幾種圖書,如余冠英先生編的《樂府詩選》《三曹詩選》,修訂后也統(tǒng)一改成了簡體字。
文白對照的古籍,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比較有名的有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歷代名著全譯叢書”,它在當時的影響是很大的。陶淵明詩、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都有了白話翻譯,顛覆了“詩歌不可譯”的認識。叢書堅持了自己的體例。文白對照本是普及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主要形式之一,采用簡體字是題中應有之義。此外影響較大的還有岳麓書社出版的簡體字本“古典名著普及文庫”。這些簡體字本古籍在傳播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方面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
因應讀者和市場的變化,一些很難普及的大部頭古籍,也有了簡體字白話文本。岳麓書社出版的“古典名著普及文庫”包含了簡體字本《文選》《元史》《明史》。特別是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了簡體字本《二十六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了簡體字本《二十四史》,這些大型的古籍簡體字本都體現(xiàn)了策劃者的氣魄。
在此背景下,擁有繁體豎排點校本《二十四史》的中華書局在世紀之交感受到了巨大壓力,書局內(nèi)部就是否推出《二十四史》簡體字本展開了激烈討論。一種意見是完全反對。謹慎的看法是“茲事體大,需要先嘗試一兩種,積累經(jīng)驗后再推開”,“繁改簡談何容易,弄不好漏洞百出,不能這樣砸牌子”。贊成的意見是“兄弟社都出了,中華書局有經(jīng)過整理的繁體字點校本,為了占領市場,更應該出簡體字本”,“簡體字本比繁體字本好銷,書局需要類似簡體字本《二十四史》這樣的圖書來拓展市場”。不管怎樣,中華書局的簡體字本《二十四史》終于在內(nèi)部的爭論中于2001年出版,全套63冊,精裝平裝并行。這套簡體字本《二十四史》有繁體字本作為底本,保留了繁體字本全部校勘成果。(《三國志》甚至增加了??庇洠瑑?nèi)容比繁體字本豐富)。所以它很快成為市場上最通行的簡體字本,銷售情況確實不錯,成為中華書局《二十四史》系列產(chǎn)品中的一個拳頭品種。此后中華書局陸續(xù)推出了簡體字本《全唐詩》《全宋詞》等,它們都是“利用繁體字本資源,盡快開發(fā)市場導向的簡體字本”這個思路下的嘗試。在21世紀的頭10年,不單中華書局,各地古籍社也都出版了一些簡體字本。
在那個時代,簡體字本古籍是人們重新認識傳統(tǒng)文化的橋梁,而且價格相對比較低。它們給廣大讀者提供了很好的入門工具,也為一些專業(yè)讀者提供了更多選擇。
(二)簡體字本“中華國學文庫”的成功出版及價值彰顯
一直到20世紀頭10年,我們對古籍簡體字本的出版都還處在根據(jù)市場需要策劃單個選題的層面,基本沒有戰(zhàn)略層面的思考。2010年,中華書局策劃簡體字本“中華國學文庫”時,我們的思路才逐漸清晰起來。
“中華國學文庫”的《出版緣起》指出:“新中國成立之后,黨和國家倡導系統(tǒng)整理中國傳統(tǒng)文獻典籍。六十馀(余)年來,在新的學術理念和新的整理方法的指導下,數(shù)千種古籍得到了系統(tǒng)整理,并涌現(xiàn)出許多精校精注整理本,它們已成為超越前代的新善本,為學界所必備?!边@說明,繁體字精校精注本的積累為簡體字本“中華國學文庫”打下了基礎?!冻霭婢壠稹氛f文庫“自當具備以下3個基本特點:一、文庫所選均為中國學術文化的‘最要之書’。舉凡哲學、歷史,文學、宗教、科學、藝術等各類基本典籍,只要是公認的國學經(jīng)典,皆在此列。二、文庫所選均為代表當代最新學術水平的‘最善之本’,即經(jīng)過精校精注的最有品質(zhì)的整理本。其中既有傳統(tǒng)舊注本的點校整理本,如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也有獲得學界定評的新校新注本,如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傊?,不以新舊為別,唯以善本是求。三、文庫所選均以新式標點、簡體橫排刊印。中國古籍向以繁體豎排為標準樣式。時至當代,繁體豎排的標準古籍整理方式仍通行于學術界,但絕大多數(shù)國人早已習慣于現(xiàn)代通行的簡體橫排的圖書樣式。文庫作為服務當代公眾的國學讀本,標準簡體字橫排本自當是恰當?shù)倪x擇?!边@是中華書局推出簡體字本的基本思路。
沒有繁體字精校精注本的積累,就不會產(chǎn)生規(guī)模性推出簡體字本的思路;沒有20世紀80年代以來簡體字本的嘗試,尤其是《二十四史》《全唐詩》等的出版嘗試,就不會有出版簡體橫排古籍的堅定信心。
為出版這套叢書,編輯部準備了一個大書目。第一項工作就是從這個大書目中,按照市場導向同時兼顧古籍分類,選出第一輯10種,就是要選出在中華書局繁體字本中年銷售量排在前列的品種,同時兼顧經(jīng)史子集或者文史哲的平衡性。我們當時一方面為市場前景感到忐忑不安,另一方面要克服選擇的煩惱。為了集思廣益,我們組織部分編輯和營銷人員搞了一個心目中前10的投票。投票確定的第一輯10種書是《四書章句集注》《詩集傳》《史記》《三國志》《老子道德經(jīng)注》《莊子注疏》《世說新語箋疏》《陶淵明集箋注》《李太白全集》《飲水詞箋?!?。這10種書中有9種中華書局已有繁體字本,只有《詩集傳》是新組約的簡體字本。9種書中,《史記》《三國志》中華書局已出過簡體字本?!独献拥赖陆?jīng)注》的底本是樓宇烈先生校釋的《老子王弼注校釋》,《莊子注疏》的底本是曹礎記先生點校的《南華真經(jīng)注疏》。我們考慮簡體字本讀者的專業(yè)程度,為擴大影響,將這幾種書都改了書名。
將這10種書的繁體字本和簡體字本銷售情況進行比較是很有意思的。從2011年“中華國學文庫”第一輯出版到2023年4月,9種“中華國學文庫”本和對應的繁體字本銷量對比如下:
《四書章句集注》19.2(萬冊,下同):16;《史記》15:9;《三國志》12:6.6;《老子道德經(jīng)注》 30:12;《莊子注疏》4:3.6;《世說新語箋疏》4.5:3.3;《陶淵明集箋注》4.3:2.4;《李太白全集》8.7:2.4;《飲水詞箋?!?:3.6。
從10多年來的銷售情況來看,簡體字本銷量均超過繁體字本,有些簡體字本達到了比較暢銷的效果。而同期與之對應的繁體字本的銷售沒有下降,保持了穩(wěn)定。有些品種完全超過預期,如《李太白全集》的簡體字本賣了8.7萬冊。
當時我們希望經(jīng)過10年的努力使“中華國學文庫”的圖書品種達到100種,這個目標我們用了10年多一點的時間實現(xiàn)了。隨著品種的積累,2017年,這套叢書年銷售碼洋突破了2,000萬元,接下來連續(xù)6年,其銷售碼洋都在2,000萬元以上,成為中華書局一條堅實的產(chǎn)品線。
(三)疑慮及回應:簡體字本古籍出版的實踐邏輯
實際上,直到今天,人們對全本、保留了古注、增加了今人校注的簡體字本古籍仍然存在疑慮。而且持這種疑慮的往往是一些有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閱讀繁體字古籍障礙較少的專業(yè)人員和古籍愛好者。疑慮主要涉及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文字簡化會導致古籍文本信息丟失,古籍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了,對文化傳承會產(chǎn)生很大傷害。另一種觀點認為,對讀不懂古籍的人來說,就是給他提供簡體字本他還是讀不懂;對讀得懂古籍的人來說,他其實不需要簡體字本。
先說第一條。差異肯定是有的。單個繁體字可能比簡體字多一些字形上的聯(lián)想,但這并不能證明繁體字本的詞和句子的含義比簡體字本豐富,更不能證明文義在受上下文約束時,繁體字本比簡體字本能多出來什么含義。單個漢字簡體字與繁體字之間的差異,比起現(xiàn)在通用的繁體字與篆字、六國“古文”、金文、甲骨文之間的差異,恐怕還要小一些。至少從學習的角度看,通過簡體字學習繁體字,比拿著《說文解字》去學習古文字要容易。我認為導致這種看法的原因主要是閱讀習慣的不同。長期閱讀繁體豎排的古籍的人,對簡體字本不是很習慣,這容易放大實際閱讀感受上的差異。
第二條擔心在邏輯上可能有一點漏洞。對目前讀不懂但是想要讀懂古籍的人來說,簡體字本是一個好的入門讀物。對讀得懂的人來說,簡體字本也是一個備選。簡體字本可以很好地為這兩種人服務。
繁體字本能夠更好地聯(lián)通過去,簡體字本或許能更好地面向未來。我們的孩子上學,學的是簡體字。西方人學漢語,大多數(shù)學的是簡體字。簡體字是通往傳統(tǒng)文化的第一座橋梁。我們不出版簡體字本古籍,就很難聯(lián)通今天的人們和古代的人們,很難聯(lián)通新的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有興趣、有需要閱讀中國古籍的讀者數(shù)量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shù)字,然而這些讀者一直到中學畢業(yè)甚至大學畢業(yè),在學校里都只學習簡體字,只認識簡體字。他們要想接觸古籍,就必須經(jīng)歷簡化字到繁體字的艱難過渡,然而絕大部分人恐怕永遠都無法跨過這一座橋梁——這時,古籍簡體字本就可以作為傳統(tǒng)文化學習教育的工具,滿足人們初步的學習傳統(tǒng)文化的需要。
此外簡體字本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就是其能夠提升閱讀速度。只要是進行過認真對比的讀書人,就會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閱讀和引用經(jīng)過點校整理的繁體字本古籍已成為學術界的常規(guī),可即使是能夠閱讀繁體字本古籍的讀者,當他們希望節(jié)省時間快速掌握內(nèi)容時,與繁體字本對應的可靠的簡體字本就是很好的選擇。
況且,我們的目標是繁簡字本并行,不是非此即彼。不管是以繁體字本為底本形成簡體字本,還是以簡體字本為基礎形成繁體字本,我們都希望做到原原本本、源流清晰。我們可以先做繁體字本,積累到一定程度,簡體字本就要跟上。
可以預測,希望閱讀古籍的人群將會逐漸擴大,人們的需求將進入新的層次,建設一個包括簡體字本在內(nèi)的“中華古籍世界”是文化建設的迫切需要。
二、建設傳統(tǒng)、數(shù)字出版并重,繁體、簡體字本并存的“中華古籍世界”
20世紀以來的古籍以繁體豎排為標準,它們很好地與沒有標點的傳統(tǒng)古籍相銜接。大量基礎的、常用的古籍已經(jīng)得到了整理,一個比較系統(tǒng)的點校本、校注本古籍系統(tǒng)已經(jīng)形成,這是新中國古籍整理的偉大成就,是幾十年來幾代學者、幾代編輯人艱苦積累的成果。但是也要清醒地看到,這些成果還封閉在一個專業(yè)人員組成的小圈子里。絕大多數(shù)讀者,甚至絕大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讀者,因為繁體字閱讀的障礙,無法接近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真際,無法充分享受古籍整理成果,因而無法理解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這種情況是客觀存在的,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是非常不利的。
我們設想一種局面——幾百種上千種經(jīng)過整理的基本古籍,既有繁體豎排的形態(tài),也有與之對應的簡體橫排的形態(tài),二者并行不悖,讓讀者各取所需,經(jīng)濟寬裕的讀者甚至可以兼收并蓄——這樣一種局面,對于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是有利,還是不利呢?
從中華書局的戰(zhàn)略來說,我們要在繁體字本之外設計一條與之對應的簡體字本產(chǎn)品線,理想的目標是“再建一個中華書局”,形成一個簡體字本的“古籍世界”。同樣的一種書,有繁體字本,有簡體字本,品種加倍,理想的發(fā)行量加倍,讀者各取所需,這實為編者與讀者兩相獲益的幸事。中華書局近些年正在推進古籍的數(shù)字化,要打造一個“線上中華書局”,目前其已經(jīng)有22億字的規(guī)模,但仍以繁體字本為主。中華書局正謀劃推進簡體字本古籍的數(shù)字化,建設數(shù)字化圖書與紙質(zhì)書并存的簡體字本“古籍世界”。
建設這樣一個簡體字本“古籍世界”,可以分階段實施。第一個階段,出版核心經(jīng)典的簡體字本。2017年,中華書局發(fā)布了233種基本古籍書目??紤]到核心經(jīng)典可能不止一個精校精注本,233種基本古籍對應約300種圖書。這是第一階段的目標?!爸腥A國學文庫”過去10年已經(jīng)做了比較成熟的實驗,完全可以循序漸進,在未來10年實現(xiàn)出版300個品種的目標。這個階段的全部品種,要盡量以精校精注的繁體字本為底本。如果只有簡體字本,那就要考慮做一個對應的繁體字本。最近,中華書局“中華國學文庫”增補了書目,加上已出版的100種,品種達到200種,新的選題有望在下一個10年完成。
第二個階段,擴大品種規(guī)模??梢钥紤]出版500個左右的品種,增加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第二梯隊的重要作品。要著重從傳統(tǒng)文化和當代結合的維度選擇品種,考慮建設新的文化的需要。特別是要立足新時代,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眼光,重新審視我們的古籍資源,力爭在簡體字本的拓展上適應新時代的新要求。
第三個階段,在擴展品種數(shù)的同時,大力推進簡體字本古籍的數(shù)字化,推進繁體字本和簡體字本共存互補的線上“古籍世界”建設,最終形成一個線上和線下結合、電子書和紙質(zhì)書對應、繁體和簡體并存的“中華古籍世界”。
建設這樣一個“中華古籍世界”是有實踐基礎的,是可以達到預期目標的。理想的情況是國家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考慮到簡體字本古籍出版的迫切性,有關部門制定規(guī)劃,確立項目,各方協(xié)作,加快推進。
三、簡體字本古籍出版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制定《繁簡字對照總表》
編輯出版簡體字本古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現(xiàn)有的簡化字總表和類推表只是一個示例性質(zhì)的標準,很多繁體字沒有與之對應的標準的簡化字,在繁體偏旁類推簡化的實際操作過程中會出現(xiàn)大量新的簡體字形,使用者難以確定是否妥當。一部簡體字本古籍,偏旁類推簡化尺度嚴,保留很多繁體字形,就會出現(xiàn)“馬”字旁或“馬”或“馬”“讠”字邊時“言”時“讠”的情況,繁簡混雜,讓人進退兩難,而且不同人有不同的尺度,不同社有不同的標準。如果全部類推簡化,又使得大量“奇怪的”“別扭的”類推簡化字出現(xiàn),很多字形橫空出世,左看右看使人難以心安?!缎氯A字典》查不到,《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也管不了。一些收字較多的權威工具書,比如《辭海》,前后幾版對類推簡化字的處理尺度也是有伸有縮,似乎也面臨這樣一個問題。
因為類推簡化只有方向而沒有明確的標準,所以實踐中容易出現(xiàn)千人千面、百社百樣的局面。簡體字本古籍的整理者和編輯常常因為沒有標準而心里不踏實,導致實踐中的“深一腳淺一腳”。因為沒有標準,目前簡體字本古籍的面貌也就花樣百出。
有一個辦法可以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即國家相關部門組織力量制定一套《繁簡字對照總表》。這個總表的制定應堅持兩個基本原則。
第一個原則,收字要盡量多,可以以《漢語大字典》為基礎,異體字、俗字要應收盡收?!斗焙喿謱φ湛偙怼凡粌H要解決普通常用古籍的簡體字本問題,而且要解決專業(yè)性強的古籍的簡體字本問題,例如一些大型的語言文字類工具書。
如果不想要太多類推簡化字,可以設定一個標準,例如《繁簡字對照總表》收錄的字不超過10,000個,其余的字全部保留繁體字形,即使出簡體字本,也不允許類推簡化。
第二個原則,在制定《繁簡字對照總表》時,每個繁體字都給出對應的簡體字,每個簡體字也給出對應的繁體字,一一對應,不留彈性。一繁對多簡、一簡對多繁的情況要一一說明,方便人們學習使用。
關于在簡體字本中保留繁體字形到什么程度的很多爭論其實是無謂的。如果我們堅持繁體字本和簡體字本并行不悖的立場,就會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統(tǒng)一標準的問題和實際操作的問題。
在“中華國學文庫”的編輯出版過程中,我們遇到的最麻煩的問題就是類推簡化字問題。每一種書都有自己的用字特點,多少都會碰上需要斟酌的情況。因為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所以我們就要求在各書內(nèi)部做到統(tǒng)一,保留各書之間的差異。10年來的實踐中,我們花費了大量精力,基本上形成了中華書局簡化字本的一般尺度,熟練的編輯基本上都能夠較好地掌握這個尺度。但是,實事求是地說,“中華國學文庫”雖然達到了比較高的繁簡轉(zhuǎn)化處理水平,但是離“標準的”簡體字本是有距離的,其主要原因就是上面所說的缺乏簡化字標準。所以國家相關部門組織制定一套《繁簡字對照總表》具有現(xiàn)實必要性和迫切性。
在希望“徹底”“標準化”簡化的同時,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必須了解古籍中用字的復雜性,堅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具體問題具體處理的原則。事實上,簡體字本古籍中一些特殊的地方,是必須保留繁體字形的。
比如,井斡的“斡”不簡化為“干”,受鰲的“鰲”不簡化為“厘”,校讎的“讎”不簡化為“仇”。人名涉間的“間”不簡化為“間”,更不能簡化為“閑”。至于間外面的“門”是不是簡化為“門”,就涉及上面所說的《繁簡字對照總表》。在這套表里,該字是需要簡化的,現(xiàn)有的一些簡體字本古籍對這個字也作了簡化處理。我們常常碰見的“適”字是否簡化為“適”,也是需要小心處理的,多數(shù)情況下是不能的。
古籍的注解中常常有“某音某”的表述,比如“鬃音須”“涂音塗”“馘音咸”“薦音薦”,如果簡化,就沒法理解了,這樣的地方需要保留繁體字形。有些注解如“向,又作嚮”,繁簡都有;“監(jiān)本‘復’誤‘後’”,核心信息就是字形相似所以出現(xiàn)錯誤。前者無法簡化,后者簡化了就失去了字形上的信息。這些地方,保留繁體字顯然是正確的選擇。
在簡體字本古籍的整理出版過程中,如遇到類似上面的需要保留繁體字形的情況,應該采取局部問題局部處理、特殊問題特殊處理的原則,不必為“同一個繁體字在全書其他地方已經(jīng)簡化”這類邏輯問題而自尋煩惱。
在制定和使用《繁簡字對照總表》的同時,還應注意以下兩點:
其一,在整理出版簡體字本古籍的實踐中,需要對每一本書繁簡字處理的具體情況進行梳理匯總,積累到一定程度后,還要對各書繁簡字處理的特殊情況進行匯總。歸納通例,記錄特例,以使其成為行業(yè)的參考。尤其是一些異體字較多的圖書,取與舍、統(tǒng)一與保留的記錄和匯總格外重要。
其二,理想的簡體字本是以精校精注的繁體字本為底本,但在實際整理出版過程中,與簡體字本對應的繁體字本往往缺失。當我們準備出版“中華國學文庫”第一輯的《詩集傳》時,中華書局就沒有相應的繁體字點校整理本。當時其他出版社有繁體字本,但因涉及版權問題,同時中華書局也希望有一個重新整理的《詩集傳》本子,所以我們決定“先出簡體字本,時機成熟推出繁體字本”?!爸腥A國學文庫”簡體字本的《詩集傳》2011年出版,對應的“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中的《詩集傳》繁體字本2017年出版,中間隔了6年。另外,張振珮先生的《史通箋注》是一部優(yōu)秀的古籍校注整理圖書,1985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簡體字本,經(jīng)過校訂的新版于2022年收入“中華國學文庫”,仍然是一個簡體字本,這樣就留下一個出版繁體字本《史通箋注》的期待?!督?jīng)學通論》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中華書局原來只有一個斷句本,其沒有經(jīng)過施以新式標點的整理,將其收入“中華國學文庫”當然是不行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加快了點校本《經(jīng)學通論》的出版進程,這次也是2017年的簡體字本出版在先,2018年的繁體字本出版在后。采取這個順序的原因,主要是簡體字本市場銷售情況通常要好于繁體字本。這樣,先出簡體字本再出對應的繁體字本的模式逐漸確立。
四、結語
上面的思考歸結起來就是要高度重視簡體字本古籍的作用,努力建設一個包括簡體字本在內(nèi)的“中華古籍世界”。古籍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載體,簡體字本古籍是人們學習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津梁。簡體字本古籍精品的出版,此前已經(jīng)有一些成果,但是路還很長,還需要艱苦的努力。現(xiàn)階段特別需要國家在政策、人才、標準、資金等方面的支持,需要將簡體字本古籍出版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
(作者系中華書局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