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
“師傅,來半張烙餅,一個茶葉蛋,一份小菜,一碗玉米面糊糊?!变X合金窗口內(nèi),熟悉的“大叔”腦門光亮,一臉和諧。
譚笑笑端著餐盤,臨窗而坐。她把烙餅掰成小塊,一點一點往嘴里送,就著青菜蘿卜絲,溜邊喝一口玉米面糊糊,再吃一塊烙餅,再喝一口玉米面糊糊,時間此時慢下來。
那天,譚笑笑先去單位辦手續(xù),順便收拾更衣柜里的零零碎碎。比如,一下雨就會用到的雨具。那年夏天的瓢潑大雨,雨水漫入變電室電纜溝,幾個人下到電纜溝里進(jìn)行封堵,即使穿著雨具,水也沒過了雨鞋。還有縫縫補補用了幾十年的針頭線腦,還有穿舊的衣服,那時候為了瘦,為了美,還別出心裁地在衣服的腰線上壓了幾個褶子,現(xiàn)在卻胖得怎么也穿不上。作家喬葉說,最慢的是活著。譚笑笑曾想,在這所謂漫長的活著中,從少年身體的成熟到青年思想的成熟,每一次成長呈現(xiàn)的狀態(tài)都不一樣,而人到中年,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一沓又一沓筆記本,密密麻麻地寫滿一頁又一頁,其實那不就是過往的歲月嗎?她翻著翻著,那歲月就那么一頁頁地翻過去了。另外,還有兩本空白的,是她還沒來得及寫的,是需要她在未來的日子里,寫寫字畫幅畫,一種別樣的生活剛剛開始。
從明天開始,譚笑笑再也不用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三十年那么一晃就過去了,那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譚笑笑起早貪黑東西往返,從不間斷。沒錯,譚笑笑這次來辦完手續(xù),出入卡一上交,明天刷臉就不一定能識別了。
想到這,譚笑笑笑了,低頭在碗邊吸溜一口,咂摸著,咂摸著,一碗玉米面糊糊咂摸出甜味,哪里來的甜味?往常喝得太快,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還沒咂摸出味道就見底了。譚笑笑想,生活也許就像喝玉米面糊糊,得慢慢喝,慢慢品,沒準(zhǔn)就品出甜味了。譚笑笑從來沒有仔細(xì)端詳過一碗玉米面糊糊,淡雅的黃色,飄出玉米的香氣,入口細(xì)膩均勻,口感純正,她吸溜一大口,差點嗆著,把頭埋在桌下咳,瞟瞟四周,沒人理她。
食堂早餐有餛飩、紫菜湯、豆腐腦、玉米面糊糊,如果換作五年前,譚笑笑會選一碗餛飩或者是油條豆腐腦,那時她會在餛飩里加許多香菜,豆腐腦里加足夠的韭花,但是現(xiàn)在譚笑笑一定要一碗玉米面糊糊,它除了碳水化合物、蛋白質(zhì),還有胡蘿卜素等一些營養(yǎng)物質(zhì),還具備細(xì)膩的質(zhì)感、淡黃的顏色,一種撲面而來的田野清香的味道。公司大大小小食堂數(shù)十個,唯獨譚笑笑工房門口的食堂有酸菜紅面擦尖,酸菜面里有煮豆腐胡蘿卜,菠菜辣椒油炒酸菜,調(diào)一勺小炒肉和正宗的老陳醋,每次吃一碗酸菜紅面擦尖,都會滿頭出汗,渾身舒坦,內(nèi)心充滿幸福感。一想起酸菜面,譚笑笑就流口水。要不,坐等中午,再吃一頓酸菜紅面擦尖?
坐在餐桌旁,外面陰沉沉,霧蒙蒙,好像馬上要起風(fēng),下一場說來就來的大雨。食堂對面走過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好像是新來的曉霞,一個文靜的女孩,她在前面走,另一個人跑在后面,她們的頭發(fā)吹亂了,沒跑兩步又停下來,其實本就沒多遠(yuǎn),從生活服務(wù)區(qū)到食堂不過五十米,她們的嘴唇一張一合,興許也是貪戀一碗玉米面糊糊,或者是丸子湯、豆腐腦油條,說不定過一會兒也如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棗,就像曾經(jīng)的譚笑笑。
食堂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多起來,吃完,離開。譚笑笑不知為什么,就想坐在這里,喝一碗玉米面糊糊。有時,它也如人一般有溫度,會給你溫暖,你端在手里的時候,始終熱乎乎的,讓你迫不及待想要喝下去,暖心暖身。
以前匆匆來,總是忘了第三排第五個凳子有些不穩(wěn)當(dāng),別人都繞開走,譚笑笑想都不想,就坐上去,一坐上去就晃一下,才發(fā)現(xiàn)又坐錯了。譚笑笑每次都忘,坐在上面又總擔(dān)心,擔(dān)心凳子突然散了架。此時,她仰脖朝那個凳子看了看,有人坐在那里,正低頭吃著碗里的食物,凳子紋絲不動。那時候她還嘲笑自己,別人吃一塹長一智,唯獨她不長記性,等那人離開,她真想走過去,在上面坐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坐在窗前,一邊喝一邊低頭想,那個凳子,什么時候修好了呢?
天空好像一下扯掉蒙在眼睛上的面紗,放晴了。旁邊人手里的勺子一晃一晃,黃澄澄的玉米面糊糊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金黃透亮,它們一下充盈了譚笑笑的眼眶,譚笑笑的眼里布滿金黃,好像面前是一片泛著金黃麥浪的田野,這時兩朵淚花落進(jìn)了碗里。
刷
譚笑笑每天六點起床,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怎么能說改就改了呢。
那時會被鬧鐘叫醒,醒來洗漱完,先把早飯做好,接著叫醒愛人洗漱吃飯。臨出門時,把孩子叫醒,早飯放在飯桌上。到單位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不管刮風(fēng)下雨,幾十年如一日。
五年前,師父退休的那年,單位舉行長跑比賽,師父跑在前,譚笑笑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全程跑下來,師父進(jìn)了前十,譚笑笑對師父說:“真厲害,師父?!睅煾更c點頭又搖搖頭,自信中又帶著一點不確定性,說:“不比前幾年了,不服老不行,真跑不動了?!弊T笑笑說:“在我眼里,師父永遠(yuǎn)是我心目中的Number One?!彼齻冞€拍了一張合影,照片里師父細(xì)細(xì)瘦瘦,一條麻花辮又粗又黑耷拉在前胸,放大了才看到師父臉上細(xì)密的皺紋,其實師父看上去并不老,怎么就退休了?大伙還一起吃了一頓“散伙飯”。是的,從那以后,她們再沒見過,沒見過就沒見過,關(guān)鍵還沒打過電話。有一次,同事的孩子結(jié)婚,譚笑笑以為師父會來,結(jié)果,婚禮儀式開始了師父也沒來,后來,婚宴結(jié)束師父也沒來。譚笑笑還想,師父怎么沒來呢?師父變成什么樣了?好幾次,譚笑笑想發(fā)一個微信,可是,又不知發(fā)什么。那時候,退休的日子真是遙遙無期,每天盼著,每天數(shù)著臺歷上的日子。沒想到,一晃五年就過去,怎就自己也退休了?
洗漱完吃過早飯,孩子和愛人相繼出門,譚笑笑收拾完碗筷也跟著出門。
快出小區(qū)了,一溜小車堵在大門口,進(jìn)出的升降桿壞了,門衛(wèi)是一個女保安,和譚笑笑的年齡相仿,急匆匆的從里面走出來,小跑到墻根下氣喘吁吁按墻上的控制按鈕,一會升起,一會放下。譚笑笑突然想起前一陣,自己人還沒退,就有人給介紹工作,不是她嫌路遠(yuǎn)就是對方嫌她年齡大,為了生活,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哪有那么簡單。譚笑笑回頭看看那個女保安,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然后從側(cè)門走出。每天譚笑笑早起,在小區(qū)溜兩圈,然后出小區(qū),一路往南。下大坡路過那棵垂楊柳時,譚笑笑把頭深深埋下,試圖躲過柳葉的輕撫,垂下來的柳葉,剛好落在譚笑笑的頭頂,不高不矮。那個鐘點,上班的人還是那么多,最近幾年,好像開車的人越來越少,為了健身,走路上班的人越來越多。譚笑笑隨著人流,一直往前走。
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兒。這條路太熟了,譚笑笑不知道除了這條路,還會去哪條路。
隨著一聲“丁咚”,前面的人刷臉進(jìn)廠。
手續(xù)全辦完,退休證也拿到手了,但是譚笑笑就想過去再刷一次臉。走過去的時候,又停下。別人以為譚笑笑落了什么東西,或者是突然有什么事,就等在后面。誰也不會想到譚笑笑剛辦完退休,從五官、身材看不像退休的人,就和當(dāng)年師父退休一樣,怎么看都不像。
此時,如果自己的名字已經(jīng)注銷,人被卡在門口,那多丟人。但是如果名字還沒注銷呢?她想起師父退休前,和她約好某一天,從最南面走到最北面,或者是從最北面走到最南面??墒堑搅怂诵荩矝]繞公司走一圈,那得有多大。譚笑笑覺得有點遺憾,不過,人生總是充滿遺憾,但也因為遺憾而完美。
譚笑笑一回頭,后面已經(jīng)排了一溜,人人探頭往前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上班的時候,一排到后面,一下就被更后面的人擁擠到前面,然后隨著人流一點一點往前挪,一聲“丁咚”,進(jìn)一個人,又一聲“丁咚”再進(jìn)一個人。如果遇上卡殼,停滯不前,一定是人臉識別上出了問題,那個人就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被卡在了那里,后面的人開始騷動不安,有的埋怨,喋喋不休起來,有的理解,就安安靜靜站在那兒等。每次輪到譚笑笑,只要往那里一站,“丁咚”異常清脆的響聲,就像小鳥兒婉轉(zhuǎn)的歌喉發(fā)出甜美的聲音,辨識度極高的原因,恐怕是因為譚笑笑近視眼大眼睛低鼻梁瘦臉頰,不會耽誤自己的時間,更不會耽誤別人的時間。
譚笑笑又想起師父。五年前,還沒有實施刷臉制度,但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刷卡,刷卡有人渾水摸魚,但是刷臉就不同了,你就是你,任何人代替不了你,你進(jìn)不去就是進(jìn)不去。
第二天,譚笑笑走著走著又到了廠門口。過了十字路口往前走到門廳刷臉處,大概有七十步,她走到五十步的時候,停了下來,“叮咚”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有人進(jìn)去了,她會不會走到那的時候,也會“叮咚”一下進(jìn)去呢?其實,譚笑笑就想再刷一下臉,看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進(jìn)去。要是進(jìn)去,又能做什么?可是,萬一進(jìn)去了呢!
蛻
譚笑笑比往常來得早。
她托了托鏡框,手續(xù)還剩個尾巴,在電腦上敲下最后一個字,關(guān)機,鼠標(biāo)歸位,譚笑笑意味深長地掃視著四周,看看大伙都忙著,話到嘴邊又咽下,微卷的劉海遮住了浮上半邊臉頰的紅暈。
三月微風(fēng)輕輕拂面,盡管還有一絲寒意,但和煦的陽光送來些許微溫,譚笑笑的眼睛一下被刺疼,她閉上眼睛立定三十秒后,走下臺階。
總部離這里不遠(yuǎn),譚笑笑很少來這里,除非頭兒安排了任務(wù)。這地兒對她有點陌生,但還是有吸引力。她曾幻想,五年,十年,十五年爭取駐扎進(jìn)這棟小樓,可是幾十年過去,她不也順風(fēng)順?biāo)奕松印WT笑笑深深吸一口氣,唯一不同的,這里花兒樹兒特別多,用鋼呀鐵呀做成的大型噴泉,原來也可以有姿態(tài),不僅有姿態(tài),還有溫度,汩汩的清水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周而復(fù)始地流動著,從冬到春。
譚笑笑沒有馬上上樓,樓前的門房拆了,出入需要電腦識別,還修了地下停車場,唯獨宣傳欄里的老照片還在,而此時她一個一個往后看,幾十年的過往,便一一呈現(xiàn)在面前。最后一張照片,那里面的人,戴一朵大紅花,喜悅的笑容綻放在火熱的爐前,她心里也跟著激動起來,仿佛聽到轟隆隆的機器聲,現(xiàn)在聽來,才覺得是最動聽的音樂。
旁邊是一個圓形花池,前面是一大片空地,也是一個活動中心,平常一舉辦活動,十幾個分部的人一下簇?fù)碓谶@里。譚笑笑記得那次毽球比賽,就在這個地方,不知怎的,球一下就飛到花池里,她還跟人說,怎么就飛出去了呢?即使如此,她也勝券在握,果然拿了第一名。那時候分部的人高手如云,很多比她年齡小的,但常常下班了,她還在電腦前,從業(yè)一輩子,就現(xiàn)在嘴上還不服。
事情辦得很順利。掉轉(zhuǎn)頭往回走,在來的路上沒發(fā)現(xiàn),小路兩旁的樹木依次發(fā)芽,灰突突的枝干上因綠色的點綴,分外耀眼,譚笑笑竟像個孩子,特別想拍張照。有一年下大雪,同事幫她拍了一張雪景,她穿一身嶄新的藍(lán)工衣就像一個頑童誤闖入皚皚白雪中,快樂地空中舞,隨風(fēng)飛。那時還年輕,怎么拍都透著一股倔強。譚笑笑啞然失笑。
“嘿!”譚笑笑猛地回頭,原來是余娜,比她小一個月,譚笑笑想起上個月來這里辦手續(xù)的事,笑了。
余娜也笑了。
她們總是穿梭在格子間,平常話多得隔空打嘴仗,一下班就各奔東西,難得沿著小路一塊走,此時彼此不知說什么。忽然,余娜說要回去,手頭還有事沒辦完,很快拐上另一條路。譚笑笑心里明白,她今天“減負(fù)”,徹底減負(fù),陪伴自己幾十年的電腦很快會有新主人。她說不清是什么感覺,余娜恐怕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往常都是匆匆來匆匆去,忽然這樣慢下來,沒有遇見一個熟人。剛來這可不一樣,她們一大撥人分到這里,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處對象,一起結(jié)婚。漸漸地,走得差不多了,這么多年,她們都去哪了?譚笑笑朝那扇熟悉的窗戶望了望,總是站在窗戶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從來沒有抬頭仔細(xì)看過那扇窗戶,花盆里冒出了花骨朵。
她不錯眼珠盯著那些提早爆出的花骨朵,想起王守仁的話:“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倍匍_又會開到明年幾月?那時候她就不會那么好運看到花開,就像一些人一年恐怕都不會再見一次。
譚笑笑仰著脖頸有些酸困,她低下頭,兩手插到兜里,摸到早上頭兒遞給她的一紙證書。整理了收納夾,里面還稀稀落落地躺著幾張獎狀,有絲絨的燙金獲獎證書,有塑料皮的榮譽證書,上面的年月日寫得清清楚楚,一下就把她拉到某年某月某日。
丁香花的香味一下涌進(jìn)鼻翼。譚笑笑剛來這時親手種下的丁香花,第一次開花時,層層疊疊的花穗由一個個粉色的小花組成,在綠葉的簇?fù)硐嘛@得俏麗而淡雅。那時候呀,長滿青春痘,郁郁寡歡的她,興奮地攬花輕嗅,心情一下豁然開朗。沒承想,這棵樹轉(zhuǎn)眼間長大了。
年年開花,譚笑笑總會隔著窗戶聞到馥郁的花香。
又是花香彌漫,譚笑笑捏緊那些證書,用幾根干樹枝當(dāng)鏟子在丁香花下深深鏟下去。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