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周五,我們參加西昌市“文藝賦能鄉(xiāng)村振興”創(chuàng)作采風(fēng)活動,我因需要在這個周末趕回老家,于是匆匆吃過晚飯,提前離開大伙,跳上來接我的車。兩個小時多一點之后我們到達縣城,坐在了聚會的親朋好友們身邊。我心中不免產(chǎn)生小感慨:當(dāng)年李白詩云“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如今我們的交通工具勝過李白的輕舟,時時里已過了“萬重山”。
那一刻,我心中便有了完成采風(fēng)創(chuàng)作任務(wù)的文章內(nèi)容,對,我就寫一寫記憶中的路吧。
二
我出生在一個叫“居民點”的離縣城35公里的小村莊,這是一個山腳下的村莊,背后是連綿的山脈,前面是梅雨壩子,它連著更廣闊的鹽源壩子。自打有記憶,它就叫“居民點”,所以我誤以為這個詞匯是我們母語彝語里原本就有的,后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村莊對于現(xiàn)在來說都還算不小的:中間是一條大道,兩邊鱗次櫛比排列著好幾十戶住房,加上周邊的住戶,就有上百戶。這些住房起先是瓦板房,包產(chǎn)到戶后有一年開始實行住房改造項目,我們這個“居民點”率先住上了瓦房。這些瓦房的前一輩是瓦板房,瓦板房再往前的前輩是茅草房和竹籬笆房、竹篾房之類,不過那時候它們是在山上,是在我父親青少年時代、爺爺輩及其以上的年代。后來才在我們這個地方逐漸集中成為了居民點,時間大概是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我們居民點中間那條大道,是當(dāng)時我見過最寬闊平坦的大道,它兩頭無限延伸,一頭往北,通向那個叫“燒香包包”的小山包;一頭往南,通往地勢走低的梅雨方向。居民點那段,大概有五、六百米,兩邊是密集的人戶,類似于我們所說的街道,它卻沒有商鋪,但我們還是用彝族話把它叫作“街道”。我們在這里出生和長大,它雖然只是一條相對寬一些而硬實的土路,可對于那時候的我們來說,它夠?qū)掗熎教沟牧耍瑑深^也夠“通達天下”了。它那時候的確是我們的樂園,也是我們走向未來和人生之路的起點。
那時候,住得簡陋,所能到達的世界更是狹小,很多時候,我們都只是在和家人打交道,和鄰里打交道,和泥土打交道,和大自然打交道,和“填飽肚子”打交道。雖然兩條腿一天總是沒有閑著地不停走動,就像皮影戲里的人不停擺動的雙腿,但我們所能到達的地方非常有限。說白了,我們所能抵達的范圍除了南邊的“梅雨壩子”,其它差不多就在本鄉(xiāng)的棉椏地界“打轉(zhuǎn)轉(zhuǎn)”:往西,我翻山到過“野人”一樣住在牦牛山上的姑姑家(應(yīng)該有好幾次),或者更遠一點的“雞腳拉達”(彝語拉達即溝谷)和臥龍河邊的“阿爾伙普”(“阿爾”即山羊,“伙普”即山梁,它屬于大草鄉(xiāng)地界,但只一次父親帶我去走過親戚)——那些地方是地地道道的“山里”,那里的人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往北,我到達過“瓦果拉達”(“瓦果”,大山,懸崖,“瓦果拉達”即高山深谷,特指大山谷),那是去跟父親砍竹子回來做家庭用具。往東,我當(dāng)時最遠就到過大姨媽家所在地“百家社”,幾個小時的腳程,穿過棉椏壩子就到了,它就在棉椏壩子的東頭,從它那里繼續(xù)往東,就是白烏方向……那時候,大姨媽家家庭殷實,對我家很關(guān)照,所以我們經(jīng)常去,母親帶著我們這些“幼崽”走去也就小半天功夫,距離不遠不近,用時不長不短,也不消走山路——路也都是平原上的平路,非常好走,于是那時候去去來來走在路上,也是一種幸福的時光,是我們童年時代里的美好記憶,它也是我對于那時候的走路記憶中唯一不覺得苦的路程。
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也超出了我們所轉(zhuǎn)“圈圈”范圍的地方,就是我們南面的梅雨壩子。它位于縣城和我們鄉(xiāng)之間,方圓有十幾公里。那時候它是我們所能見、所能到達的廣闊“外面世界”。那是我們趕集的地方,去那里是我們生活的需要,也成了我們生活內(nèi)容的一部分。無數(shù)次走在我們的村落和梅雨壩子之間的路的記憶,是辛苦與歡樂同織的記憶,是一回想起來密密層層簡直一時半會無從理清楚的“一團亂麻”式的記憶:趕集是一件如此讓人開心的事,但來回要一整天時間,需要起早出發(fā)貪黑回家,走幾十里路,身上又背負著東西。那時雖也有馬匹和馬車,但那是奢侈品,只有例如三爸家才有得起。炎炎烈日下,汗流浹背地行走在那條硬實而又亮晃晃的土路上,感覺“漫長”得難以到達目的地。若是遇到了馬匹或是馬車,載一程,或卸下肩背上的東西,幫忙托運,實為一大幸運之事。
縣城,35公里,對現(xiàn)在來說這是極容易到達的,而那時,是不敢奢望到達的距離。直到我去縣城就讀民族中學(xué)之前,印象中我也就去過一次。那次都是因為我考上了我們區(qū)小學(xué)四年級重點班,我和父親一早從家里出發(fā),翻山越嶺走了一天,下午接近傍晚時分,趟過白烏西面的那一條不深卻很寬的河流,拖著疲憊的雙腿走過廣闊的白烏壩子,到達了元寶區(qū)政府和學(xué)校所在地??催^學(xué)校后,父親和我討論決定,還是讓我回本鄉(xiāng)去讀書,一來那里氣候寒冷,二來家里也難以承受“外去讀書”的經(jīng)濟負擔(dān)。父親決定返回時我們就折到縣城,去看堂哥,他在縣教育局上班。這樣一來可以坐車回家,二來去堂哥那里探親的同時,讓我去看看縣城。這是讓我沒有用腳趕路而到達了“遠方”的一次難忘經(jīng)歷。
三
西昌一直在發(fā)展變化,近兩年來,我才逐漸對其具體布局有了切實的“方向感”。到西昌工作和生活之后不久,有一個周末下午參加完西昌學(xué)院(北校區(qū))的一個活動,我開車搭了參加這個活動的一個朋友回家,當(dāng)時已是晚上,天又在下著大雨,在某個分路口,我有點弄不清路差點在十字路口錯過轉(zhuǎn)向,朋友就奇怪地看著我,我說西昌“長”得太快了、變化太大。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你看,西部新城,高鐵新城……一條條寬闊的大道……城內(nèi)城外四通八達的交通網(wǎng)……變化真的太大。
以前,就是在我出來念書的時候,從我們縣城到西昌150多公里,那就是一條灰頭土臉的路,里程雖然不遠,但這樣的盤山路,大客車要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搖”上6個小時才能到,坐在車里感覺不是在前進,而是在“搖”,在灰塵撲撲中使勁“搖晃”。記得我們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從會理師范回老家,同學(xué)們迫不及待約好租車早上8點準時出發(fā),途徑西昌沒有逗留,結(jié)果到了下午5點過才到縣城。從縣城到我老家30多公里,但那個時間點已經(jīng)沒有了車輛,學(xué)生時代的我只得花錢住宿一晚縣城小旅館。這也就是說,350公里不到的路程我們花了9個多小時也只能到達縣城還到不了家。
初中的時候,我就讀縣民族中學(xué),我們有個老師的一句話在各屆學(xué)生中廣為流傳:“翻過小高山”。他所說的小高山,是我們到達西昌走向外界必經(jīng)的一座山。它形容學(xué)生畢業(yè)考上學(xué)校(那時考上學(xué)校就包分配工作),也是形容鯉魚跳過了龍門、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我一生中最想“翻過小高山出走他鄉(xiāng)”的也就是這個時期了,因為實現(xiàn)人生理想就得“翻過小高山”嘛,這也就是大家在通常意義下所講、廣為流行的“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四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們學(xué)校還是敲鐘上課,而不是電鈴。我們那時候還過著“敲鐘吃飯,蓋章拿錢”的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我和同樣剛分配工作的同事住一間石灰粉刷的土墻房,電是建在離學(xué)校和政府不遠地方的微型電站供應(yīng)的,微弱,忽明忽暗,那個同事還算是當(dāng)時的時髦后生,帶著錄音機,結(jié)果電力不足帶不動磁帶放不了音樂。
最讓我時常感到無奈和失落的是,每天,老師們消磨時光的方式是聚在一起閑聊。在教室前面的院壩,在寢室外頭的屋檐下,在操場,在墻根,在大門口,三五一群,邊曬太陽邊吹牛,以此度日。他們?nèi)逡淮氐那樾巫屛腋∠肼?lián)翩到農(nóng)村里三五一群聚在樹蔭下扒土或休憩的雞群。他們扎在一堆吹牛皮、瞎聊天,還不時爆出一陣陣哄笑,可謂歡聲笑語、自樂自在。可在我眼里,這無疑就是無所事事的象征、生活無聊透頂?shù)南笳?。這樣毫無意義的生活讓我感到絕望和悲哀。
而讓我更無語的是,他們中除了極個別幾個人偶爾去去縣城,其他人幾乎都半輩子沒有出過遠門了。一天不外乎是從學(xué)校到家里兩點一線,或者最多就在方圓幾公里內(nèi)能夠見到他們的身影。更不消說“翻過小高山”來到拉布俄卓西昌城,或者去更遠的地方。
話說回來,那時候,從我所工作的地方到縣城,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私車,比如北京吉普之類,來回一趟30元,而我的工資是一個月350元。貴也就貴了罷,或許貴也有它貴的道理:車難買,路難行,成本高啊,問題是坐一趟車它不是享受,而是折磨啊。搖搖晃晃不說,車內(nèi)盡可能塞滿了人,坐邊上的人,一不小心頭就咣咣碰到車壁上。車身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行進中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人要相互交談都非常費勁。更何況車內(nèi)早已塵灰飛揚了,同時還有一股一股的塵土不斷涌入。車稍微跟近了,前面的車卷起漫天灰塵,把后車的視線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非常危險。
而其實,我所在的地方,條件還是算比較好的了,離縣城50公里不到,物產(chǎn)好,并且它作為全縣被命名為“鎮(zhèn)”的僅有的4個鄉(xiāng)鎮(zhèn)之一,路雖然不好但也是修通了的,而不是“還沒有通路”的情形。盡管如此,我們總是“望路興嘆”,總是眼巴巴望著那條通向縣城、通向外面世界的路而做不到在它上面“走得遠一點”。特別是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來的人,一年里難得有幾回回老家與家人團聚,只能是無聊、無奈地在自己的工作所在地消磨一個又一個的周末時光。晚飯過后,我們也愛走路,走在那條大路上,走得不遠不近的,然后折回。不過那時候我們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鍛煉身體,我們是在打發(fā)晚飯以后的時間,是在給憋得慌的心“透透氣”。
從剛參加工作,到調(diào)離,我在那里整整9個年頭,在那里度過最青春浪漫精力旺盛的人生時光。
五
那個年代,香港等現(xiàn)代化都市是我們神往的“人間天堂”。我們不僅羨慕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我們更羨慕那里如此方便快捷的交通,羨慕那里的車輛能夠如此飛速又平穩(wěn)地行進在寬闊如江的馬路上……而如今,這一切對我們來說已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人間天堂”,在祖國的廣闊大地上,我們的公路網(wǎng)四通八達,我們的條條大道寬闊平坦,很多原本很遠的地方,我們也能朝發(fā)夕至……
“人間的奇跡和偉業(yè)!”每次舒適地坐車或開著車行進在便利又寬闊的公路上,看著密密麻麻的各類車輛呼嘯而過逶迤而去,我總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由衷的感嘆。
責(zé)任編輯:阿苦里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