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敦煌文獻Дх.6069+Дх.2148+Дх.1400補釋

［摘要］ 俄藏敦煌文獻Дх.6069+Дх.2148+Дх.1400，是研究于闐史的一組非常重要的材料。以往學(xué)者在文書內(nèi)容歸并方面存在分歧，經(jīng)仔細觀察分析，三件文書原為抄有《禮懺文》的獨立一頁紙，廢棄后被撕為三份，書寫了四封信牒。通過錄校文本，對四封信牒的發(fā)信人與收信人進行了辨析，考釋“硙戶”“羅底”“宕泉造窟”“三界寺”等詞及相互關(guān)系，可對三界寺的位置及所造之窟進行蠡測。

［關(guān)鍵詞］ Дх.6069+Дх.2148+Дх.1400； 硙戶； 羅底； 宕泉造窟； 三界寺

［中圖分類號］ K870.6"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1005-3115（2024）04-0089-11

敦煌文獻Дх.6069、Дх.2148、Дх.1400收藏于俄羅斯科學(xué)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是研究于闐史的一組非常重要的材料。1995年夏，敦煌研究院施萍婷、李正宇兩位先生前往圣彼得堡調(diào)研敦煌寫本，回國后將抄錄的這三件文書進行了公布［1］［2］。三個編號的圖版經(jīng)綴合發(fā)表在《俄藏敦煌文獻》第八冊［3］。張廣達、榮新江等先生利用該組材料研究了很多關(guān)鍵的學(xué)術(shù)問題，尤其是對于闐和曹氏歸義軍的交往、天壽年號、于闐皇后曹氏的出嫁年份、太子從德等問題作了深入的考證 ［4］［5］［6］［7］［8］。梅林、張小剛、陳菊霞等先生據(jù)此比證敦煌莫高窟第4窟，對其中的供養(yǎng)人身份進行推論［9］［10］［11］。但該組文書在內(nèi)容排列方面還存在分歧，在文本釋讀、疏證及相關(guān)問題方面還有進一步補充的必要。

一、文書敘錄

（一）Дх.1400

寫卷，1紙，27.5×30厘米［12］，紙質(zhì)粗，色淺黃①，兩面均有文字。正面內(nèi)容為“天壽二年九月張保勛牒文”，七行，行楷。從“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保勛”到“天壽二年九月日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保勛牒”。人名“保勛”二字較其他文字略小，末句題署不作分行而致使間距很緊。該寫卷右面邊沿與Дх.2148寫卷左面邊沿可直接相綴合。背面內(nèi)容為：《禮懺文》，首全尾殘，14行，楷書。從“請佛”到“功德上報四恩中■三友下為法界眾生”。第一行“懺悔”二字、第九行“音福”二字被涂抹，第七行、第九行右側(cè)有增補文字。末句“功德上報四恩中■三友下為法界眾生”，部分字被撕裂，僅殘留右半部分，左半部分在Дх.2148背面，據(jù)此兩個卷號可綴合。

（二）Дх.2148

寫卷，1紙，42.3×29.8厘米，左右頁邊均為2.5厘米，天頭1厘米［13］。紙質(zhì)粗，色淺黃②，兩面均有文字。正面內(nèi)容為“員孃祐定牒”，包含兩部分：第一部分（1-13行），從“弱婢員孃祐定”至“天壽二年九月 日，弱婢員孃、祐定等牒”，行楷。人名“元孃、祐定”較其他文字略小。第九行“丑子”右側(cè)補“丑兒”二字。第二部分（14-18行），從“弱婢祐定咨申”到“皇帝發(fā)遣者”，是不同于第一部分的五行內(nèi)容，行楷，字體略小，倒數(shù)第二行“恩賜”二字涂抹。該卷左面邊沿與Дх.1400寫卷右面邊沿可直接相接；該卷右面邊沿與Дх.6069寫卷左面邊沿可直接相接。背面內(nèi)容為《禮懺文》，首殘尾殘，18行，楷書。從“功德上報四恩中 ■三友”各字殘存左半部分至“為文武百官常居祿位敬禮住三寶”。第16行右側(cè)有增補文字，末句“居”“祿”“位”“敬”“禮”“住”等字被撕裂，左半部分殘留在Дх.6069背面，據(jù)此兩卷可綴合。

（三）Дх.6069

寫卷，1紙，42.3×30厘米［2］323-324，紙質(zhì)粗，色淺黃。兩面均有文字。正面內(nèi)容包含“員孃祐定牒”“天壽二年九月新婦小娘子陰氏牒”兩部分：第一部分（1-10行），從“更有小事，今具披詞”至“東來也”；第二部分（11-17行），從“季秋霜冷”到“永先收留也”。行楷，字體潦草。該寫卷左面邊沿與Дх.2148寫卷右面邊沿直接相銜接。背面內(nèi)容為《禮懺文》，首殘尾全，21行，楷書。從“居祿位敬禮住”殘存左半部分至“和南一切賢圣了念誦回施”。第10、14、20行有涂抹，第13行“三”字右側(cè)有補字。

二、文書內(nèi)容歸并

李正宇先生將三個卷號析出為五個小號，并重新組合成四件文書：第一件Дх.1400，擬名《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史大夫張保勛牒》；第二件Дх.2148（1），擬名《于闐公主婢員孃、祐定牒》；第三件Дх.2148（2）+Дх.6069（1），擬名《于闐公主婢祐定等牒》③；第四件Дх.6069（2），擬名《新婦小娘子陰氏上于闐公主狀》。張廣達、榮新江先生遵循了李氏意見。梅林對此提出質(zhì)疑，他認為李正宇、施萍婷等按照Дх.1400+Дх.2148+Дх.6069的拼接順序是錯誤的，應(yīng)該是Дх.6069+Дх.2148+Дх.1400。他認為“正面Дх.6069右緣撕裂，證明其前尚有書信”［9］33，因而將Дх.6069（1）擬名為《不知名者書》［9］34。

實際上寫信的紙是原抄有《禮懺文》的獨立一頁，廢棄后被用來寫信。寫信時將其撕為三紙：第一紙便是張保勛所寫的Дх.1400，頁面充裕，內(nèi)容相對完整，字體規(guī)整；第二紙Дх.2148為元孃和祐定所寫（或為他人代筆），先擬就一封問候公主起居的信，首尾題署均完整。之后祐定咨申太子公主們所需之物及宕泉造窟物資，可能受所剩頁面限制，字較前文略小，但依然沒能寫完，故用第三紙Дх.6069續(xù)寫；最后利用第三紙剩余部分草擬了新婦小娘子陰氏的一封信，亦未題署。所寫的信最終以草稿的形式留在了敦煌。梅氏所謂“Дх.6069右緣撕裂”，該紙背面正好是《禮懺文》的末尾部分，最后一句“和南一切賢圣了念誦回施”的左側(cè)有較大空白，并不存在與前文格式或體例相一致的任何文字，也看不出邊緣撕裂的跡象。而且Дх.6069第一行字“更有小事今具披詞到望”，距右緣尚有至少可以寫一行字的寬度；如果是從此處撕裂的話，則所缺部分的末句與Дх.6069首句“更有小事今具披詞到望”應(yīng)該排列非常連貫才是。另外，背面《禮懺文》從文本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來看，屬于“七階禮”范疇。又根據(jù)文末“寅朝禮懺，奉報四恩”推斷，當(dāng)屬“七階禮”之“寅朝禮”。從請佛、嘆佛、禮佛、懺悔、勸請、隨喜、回向、發(fā)愿、各時偈頌、六念、三皈依至和南，內(nèi)容已然完整，并不存在未寫完的內(nèi)容。

至于Дх.6069號文本內(nèi)容首缺問題并不難理解，即撕裂后的三張紙原計劃寫三封，至于哪封先寫或先用哪張紙，撕裂后就不會受原來在禮懺文中位置的制約，這種選擇是隨機的。而實際的使用順序是：《禮懺文》的 “甲”部分（Дх.1400v）背面（圖1），先寫了信件A（見“文本錄?！保！抖Y懺文》的 “乙”部分（Дх.2148v）背面接著寫了信件B；因紙張尚有空余，又寫了信件C的前半部分；C的后半部分內(nèi)容較多（宕泉造窟所要之物），只能另用一頁紙，即在《禮懺文》的 “丙”部分（Дх.6069v）背面接著寫。“丙”所剩紙部分最后寫了信件D，即新婦小娘子陰氏狀。

三、文本錄校

為便于討論，按照李正宇先生關(guān)于文本組合歸并意見，重新校錄如下：

A.《天壽二年九月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史大夫張保勛牒》（1）（Дх.1400）

1. 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保勛

2. 右保勛伏限關(guān)山阻遠，不獲祗候

3. 天庭，下情無任

4. 攀戀惶懼之至！謹具狀

5. 起居。謹錄，狀上。

6. 牒件狀如前，謹牒。

7." " " "天壽二年九月" "日，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保勛牒。

B.《天壽二年九月弱婢員孃、祐定牒》（2）（Дх.2148（1））

1. 弱婢員孃、祐（3）定

2. 右員（4）孃、祐定，關(guān)山阻遠，磧路程遙，不獲祗（5）候

3. 宮闈，無任感

4. 恩之至！弱婢員孃、祐（定）（6），自從

5. 佛現(xiàn)皇帝去后，旦慕（7）伏佐公主、太子，不曾拋（8）離。

6. 切望

7. 公主等于

8. 皇帝面前申說，莫交（9）弱婢員孃、祐定等身上捉

9." 其罪過。謹具狀

10. 起居咨

11. 聞。謹錄狀上。

12. 牒件狀如前，謹牒。

13." " " "天壽二年九月" 日，弱婢員孃、祐定等牒。

C.《天壽二年九月弱婢祐定等牒》（10）（Дх.2148（2）+Дх.6069（1））

1. 弱婢祐定（11）咨申

2. 天女公主：祐定久伏事

3. 公主，恩蔭多受，甚時報答？今要胡錦裙腰一個，般次來時，

4. 切望咨申

5. 皇帝發(fā)遣者。

........................................................

6. 更有小事，合（12）具披詞，到望

7. 宰相希聽允（13）：緣" 宕泉造窟一所，未得周畢，切望

8. 公主、宰相發(fā)遣絹拾疋，（14）伍疋（15）與硙戶作羅底買■（支？）（16）

9. 沿窟纏裹（17）工匠，其畫彩色、鋼（18）鐵及三界寺繡（19）

10. 像線色；剩寄東來，以作周旋也。娘子年高，氣冷

11. 愛發(fā)，或使來之時，寄好熱細藥三二升。又紺城細緤□

12. 三五十疋東來，亦乃沿窟使用。又赤銅，發(fā)遣二三十

13. 斤。又咨

14. 阿郎宰相：丑子、丑兒（20）要玉約子腰繩，發(fā)遣兩（21）鞓。又好箭三四十只，寄

15. 東來也。

D.《天壽二年九月新婦小娘子陰氏上于闐公主狀》（22）（Дх.6069（2））

1. 季秋霜冷，伏惟

2. 公主尊體起居萬福。即日新婦小娘子陰氏蒙恩，不審近日

3. 尊體何似？惟以時倍加" 保重，遠情所望。今于押衙安山胡手內(nèi)，附漆緤子三（23）個，到

4. 日，以充丹信收領(lǐng)也。謹奉狀" 起居，不宣。謹狀。

5." " " " " "九月" 日，新婦小娘子陰氏" 狀上

6." " " " " " 又，阿孃寄" 永先小娘信、青銅鏡子一面，到日，

7." " " " " " "永先收留也。

校注：

（1）李正宇先生（下簡稱“李氏”）擬名《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史大夫張保勛牒》，張廣達、榮新江先生（下簡稱“張、榮氏”擬名《天壽二年九月張保勛牒》）。

（2）李氏擬名《于闐公主贠孃、祐定牒》，施萍婷先生（下簡稱“施氏”）擬名《天壽二年元孃祐定等牒》，張、榮氏擬名《天壽二年九月弱婢員娘、佑定牒》。

（3）“祐”字，張、榮氏簡作“佑”，下同。

（4）“員”，李氏作“贠”?！摆O”為“員”之異體字。

（5）“祗”，施氏錄作“ ■（祇）”。按：“■”為“祗”之俗字?！办蟆钡挠疫叀柏怠迸?，文獻中常隸變作“■”“互”“丘”等形?！洱堼愂昼R·示部》：“■，俗；■，通；■，正：音脂，敬也?！睂嵔约础办蟆钡乃讓憽?/p>

（6）“定”字原脫，據(jù)首句人名補。

（7）“慕”，通“暮”。

（8）“拋”字，李氏作“擾”。原卷作“■”，為“拋”之俗字。

（9）“交”，通“叫”，義同“讓”“被”。

（10）李氏擬名《于闐公主婢祐定等牒》，張、榮氏擬名《弱婢佑定等牒》。

（11）李氏在“祐定”后錄一“等”字，衍。

（12）“合”，李氏及張、榮氏作“今”，施氏作“合”?！昂稀笔牵碜鳌啊觥?，筆畫清晰。“合”取“合并、一起”之意。據(jù)前句“更有小事”之“更”，此處元孃、祐定另有事咨申，故而言“合”。

（13）“允”，施氏隸作“元”，并與“緣”字一并斷在下句。誤。

（14）李氏此處無句讀，張、榮氏此處作頓號。疑當(dāng)作逗號。

（15）李氏及張、榮氏“伍疋”后均作逗號。

（16）“買”字后有一字，難以辨認。施氏及張、榮氏隸作“來”。

（17）“裹”字，施氏作“裏”，張、榮氏亦識讀為“裏”而簡化作“里”。原卷作“■”，為“裹”之俗字?！墩f文》“裹，纏也。從衣果聲?！贝颂帯袄p裹”，同義字疊用?！肮笔恰?/p>

（18）“鋼”，李氏作“銅”，誤。原卷作“鎠”，為“鋼”之異體字。

（19）“繡”字，施氏作“繙”。

（20）“丑兒”二字，原卷填寫在“丑子”二字右下方。施氏遺漏未錄。

（21）“兩”字，施氏誤作“雨”。

（22）施氏擬名《某年九月新婦小娘子陰氏狀》，李氏擬名《新婦小娘子陰氏上于闐公主狀》，張、榮氏擬名《天壽二年九月新婦小娘子陰氏上于闐公主狀》。

（23）“三”，李氏作“壹”。“三”是。

四、發(fā)信者與收信者

這四封信的發(fā)信者雖不盡相同，但密切相關(guān)：信件A為右馬步都押衙檢校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張保勛，自沙州牒上于闐皇帝的起居狀。張廣達、榮新江先生認為他的身份是“其時于闐住敦煌的重要使臣”［4］186、［8］315。從題署來看更像是歸義軍方面的官員④，此時有大量的于闐公主太子生活在敦煌，且與曹氏有姻親關(guān)系，歸義軍方面理應(yīng)有專人料理或管理于闐太子公主，張保勛大概就兼有該職責(zé)。而題署于闐國年號“天壽二年”，是歸義軍外交書信的慣用做法⑤ 。信件B發(fā)信人為元孃、祐定，信件C為祐定等，她們是留在敦煌專門侍奉太子公主日常生活的人，雖自稱“弱婢”，但絕不是普通的婢女。信件D為新婦小娘子陰氏。至于四封信的收信人，張廣達、榮新江先生認為是“于闐國皇帝、皇后天公主、宰相”［4］184、［8］315。此句是在分別介紹了四封信的發(fā)信人之后緊接著介紹的。也就是說，元孃、祐定發(fā)的兩封信和新婦小娘子陰氏發(fā)的一封信，收信者“公主”均認為是“皇后天公主”。并進一步解釋說“（佛現(xiàn)皇帝）離開敦煌回于闐以后，隨他而去的公主是天公主，即皇后”［4］184、［8］315。而這組文書中“佛現(xiàn)皇帝”，被認為是于闐國皇帝李圣天，寫信的天壽二年（964）他仍然在位⑥。因而“皇后天公主”當(dāng)然就是曹議金的女兒、曹元忠的姐姐曹氏。

可是，信件B、D中稱為“公主”，C中稱“天女公主”，如果收信人是曹氏，為何不以皇后、天皇后相稱呢？P.3510《（于闐文）從德太子發(fā)愿文》云“我至親至善之母、大漢皇后”，P.3804-3“太子大師”從德撰寫的《齋文》中稱“伏惟我天皇后大羅稟氣”，其子從德尚且稱“皇后”，那么作為服侍于闐“公主”的婢女，怎么能像稱呼她們所服侍的對象一樣，不加區(qū)別地稱呼皇后為“公主”呢？李圣天和曹氏在敦煌莫高窟題記中大量出現(xiàn)，均言“天皇后”，未見有“天公主”之稱。如第98窟東壁右下方第二身題名“大朝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曹氏一心供養(yǎng)”（第一身為李圣天），第61窟東壁右下方第三身題名“姊大朝大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一心供養(yǎng)”。P.4518號文書第二件的背面，沙州使臣給于闐朝廷的狀文中宣問曹氏，稱其“天皇后”⑦。另外，“公主”是于闐國對國王和皇后所生女兒的慣稱，歸義軍方面則似乎并不這樣稱謂。這一點，榮新江先生也明確指出：“對于歸義軍的女性，相關(guān)資料以‘小娘子’相稱，沒有見到以‘公主’相稱的例子?！保?］171敦煌文獻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中有大量的例證可以說明這一點。寫于936年的敦煌文書P.4638、P.2638等，都稱曹氏為“于闐皇后”，從934年她被李圣天迎娶之日起她的身份都是如此。

從信件內(nèi)容推測，元孃、祐定與給寫信的這位公主關(guān)系較好，甚為熟悉，因此她們才讓這位公主在皇帝面前美言申說，莫要“捉其罪過”。而且所要的“胡錦裙腰”及造窟所用之物都通過這位公主“咨申”。C件中說：“天女公主：祐定久伏事公主，恩蔭多受，甚時報答？”第二個“公主”，除祐定當(dāng)下伺候的于闐公主們外，也可能指祐定曾侍奉過這位“天女公主”，此處回憶舊情，故言“恩蔭多受，甚時報答”。在敦煌生活過的于闐公主很多，李正宇先生舉出P.3111號庚申年（960）七月十五日在敦煌施舍官造花樹等的于闐公主、P.1366號中的“阿摩公主”、P.2641號中的“速丁公主”，并認為就是收信者［1］41；榮新江先生還舉出P.2027于闐文文書中的■am Ttai Hvi大公主和Gr■n？覿大公主等［8］320。因此，B、C件中，元孃、祐定寫信的對象大概就是她們曾經(jīng)伺候過的于闐“天女公主”，而非皇后曹氏。很可能這位“天女公主”就是和“佛現(xiàn)皇帝”一起回去的。因為B件中稱，自從“佛現(xiàn)皇帝去后”，元孃、祐定一直在盡心伺候于闐公主、太子。從語氣判斷，她們伺候的時間一定不短。

五、“硙戶”與“羅底”

Дх.6069（1）中，祐定要公主、宰相發(fā)遣絹拾疋，“五疋與硙戶作羅底買■”。“硙戶”“羅底”指什么？為什么要給“硙戶”絹呢？“買”字后有一字殘泐，難以辨認，致使句意捍格難通。施萍婷先生隸作“來”，張廣達、榮新江先生從之，李定宇先生以“價”字存疑。我們認為似“支”，其周圍墨團或為背面滲透墨跡。上字“買”或為“價”，疑與“羅底”連讀為“羅底價”。

“硙”指碾碎谷物的器具，石磨之類?！俺}戶”指磨坊專門磨面的人。敦煌有步硙和水硙兩種。而“硙戶”一般指的是水硙，因為步硙以人力或畜力驅(qū)動，效率較低，無利可圖。而水硙是“以水流為動力的碾硙設(shè)備”［14］。水硙最初為大戶或寺院掌控，硙戶向其租賃并按約定交納硙課。王禎《農(nóng)書》卷19“水磨”條記載：

凡欲置此磨，必當(dāng)選擇用水地所，先盡并（蒲浪切）岸擗水激輪，或別引溝渠，掘地棧木，棧上置磨，以軸轉(zhuǎn)磨中，下徹棧底，就作臥輪，以水激之，磨隨輪轉(zhuǎn)，比之陸磨，功力數(shù)倍。［15］

安裝水磨首先要選擇適宜的用水地點，在岸邊作好分流或別引渠水，掘地架木作棧臺，棧臺上面安裝石磨、下面安裝臥輪，用一根豎軸將二者連接。軸底利用水流湍激臥輪使之旋轉(zhuǎn)，棧上的石磨也隨之而轉(zhuǎn)（圖2）。

圖2" "水礳和水輾（引自王禎《農(nóng)書》卷19）

何為“羅底”？“羅”的本義為捕鳥的網(wǎng)。在民間把一種密孔的篩子也叫作“羅”，多用于分離面粉與麩皮，亦可分離其他物質(zhì)的粉與渣。“羅底”大概指這種篩子的網(wǎng)底，也可指代篩羅本身。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中有“羅取麩，更重磨，唯細為良，粗則不好”的記載。 《天工開物·攻麥》云：“凡麥經(jīng)磨之后，幾番入羅，勤者不厭重復(fù)?！?可見，“羅”是與硙相配套的面粉加工工具，它決定著面粉質(zhì)量優(yōu)劣。S.3330v《乾寧四年（897）二月廿八日石和滿訴狀》載，石和滿“新婦”硙面時，因“羅”破與硙戶爭執(zhí)起來。硙戶們要求她“上帛子，便布羅全”［18］。據(jù)此可知，“羅底”是由絹帛一類的絲織物制成，所隔出的面粉應(yīng)該非常精細。P.3005“羅底絹”大概就是這種用途。S.2472v“破碎爛羅底”也大概是使用中損壞了的羅底絹。

敦煌文獻中還有一個相關(guān)的詞叫“羅底價”，如P.3774《丑年（821）十二月沙州僧龍藏析產(chǎn)牒》記載：“齊周去酉年看絲綿硙所得斛斗，除還外課、羅底價、買鏊一面及雜使外，余得麥粟一百卅石，并入大家用。”S.6233v《某寺斛斗破歷》：“五十二石，還羅底價?！跏I釧……一十七石三升，諸工匠硙，不得課?！苯谙壬詾?，“羅底價”是指代客碾硙糧食交回顧客的那一部分［19］，難以理解。P.3774“除還外課、羅底價……”，“外課”即硙課，即向硙主交納的租賃費。“羅底價”和“外（硙）課”并列，皆為動詞“還”的賓語。所以就“羅底價”而言，“還”的對象應(yīng)是與經(jīng)營過程中租賃某工具之類費用有關(guān)。結(jié)合“羅底”的本義，應(yīng)該是購買羅底絹或租篩羅的費用?！巴猓ǔ}）課”“羅底價”多以麥粟等實物形式支付。

俄Дх.6069中，祐定向公主、宰相索要絹10匹，其中5匹“與硙戶作羅底價”。大概是因宕泉正在造窟，需要加工大量的面來供給工匠生活。給硙戶絹是作為磨面的工錢，或以羅底絹價折算。

六、“宕泉造窟”與“三界寺”

Дх.6069云：“宕泉造窟一所，未得周畢。”“宕泉”指流經(jīng)莫高窟前的泉水，又作“蕩泉”，今名“大泉”或“西水溝”。敦煌碑銘贊中多有“宕泉造窟”之辭，所造之窟皆指莫高窟。如P.3302v《某氏宕泉創(chuàng)建三龕功德記》“宕泉窟內(nèi)，創(chuàng)建三龕”，“宕泉窟”就是莫高窟，因創(chuàng)建于宕泉河旁得名。S.2113v《唐沙州龍興寺上座馬德勝和尚宕泉創(chuàng)修功德記》“于北大像南邊創(chuàng)造新龕一所”。

關(guān)于三界寺的位置，現(xiàn)在仍無法確指。榮新江先生認為P.2130題記“三界寺道真，經(jīng)不出寺門，就此靈窟記”、P.3457《河西節(jié)度使司空造窟功德記》中的“靈窟”，就是莫高窟的別稱，三界寺就在此“靈窟”旁邊。并推測其原址應(yīng)當(dāng)在“下寺”或附近，即莫高窟第16窟前面的一座寺廟遺址，是相對于位于莫高窟南區(qū)中部偏南位置的九層樓前的“中寺”和“上寺”而稱呼的［20］。

前面所討論的“硙戶”與三界寺或不無關(guān)系，因為寺院是水硙資源的重要掌控者之一，用水硙替他人將麥粟等磨成面粉的加工費、以及出租水硙所收取的“硙課入”，是寺院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P.3352號《丙午年三界寺招提司法松狀（稿）》記載：

合從乙已年正月一日已后，至丙年年正月一日已前，中間一周年，徒眾就北院算會，法松手下，應(yīng)入常住課、硙課及諸家散施，兼承前帳迥殘及今帳新附所得麥粟油面黃麻麩渣豆布氈等，總四百二十六石四斗六升九合。［21］

這則材料記錄的是從“乙已年正月一日已后”至“丙年年正月一日已前”一年間，三界寺的收入項目。而“硙課入”列在第二位，說明該項收入在三界寺經(jīng)濟來源中占有重要地位。據(jù)唐耕耦研究：“可以斷定敦煌寺院有水硙設(shè)備，有硙課收入的，只是安國、乾元、三界、大乘等少數(shù)寺院，多數(shù)寺院并無水硙設(shè)備、并無出租水硙的租費收入?！保?4］189這就明確指出三界寺有水硙。而使用水硙的先決條件是有充分的水資源，通常是設(shè)在河流、灌渠邊。如《舊唐書》記載：“諸王公權(quán)要之家，皆緣渠立硙，以害水田?！保?2］硙課既然是三界寺經(jīng)濟收入的重要來源，說明三界寺具有布設(shè)水硙的條件，這也是推斷其所在位置的重要依據(jù)。而P.3352號中的“丙午年”⑧與Дх.6069號“宕泉造窟”的時間也較接近，“天壽二年”造窟時三界寺的水硙應(yīng)該仍在使用。沿著這個思路，我們再看Дх.6069號文書。天壽二年，宕泉流經(jīng)的莫高窟前正在造窟一所，沒有完工，祐定希望于闐公主和宰相能夠安排寄送所需絹、細緤布、“彩色”和“鋼鐵”，以及三界寺的繡像線色。祐定是在莫高窟雇工匠造窟時寫的信，所需物品皆為造窟，并在三界寺和沿窟使用。而三界寺又有硙課收入，祐定還要支付給他們絹。這就說明三界寺應(yīng)當(dāng)就在莫高窟前、宕泉河邊，有布設(shè)水硙、收取硙課的得天獨厚的條件。Дх.6069中的“硙戶”，很有可能是租賃了三界寺的水硙?！板慈炜咭凰保埠苡锌赡芫褪且匀缢聻楹笄诒Ｕ匣?，利用這里硙戶生產(chǎn)等便利條件供給沿窟工人的飲食，并在這里完成造窟塑像的部分準備工作。

再來說宕泉所造之窟。與于闐有關(guān)的洞窟有莫高窟第98、61、4窟和榆林窟第31窟等。那么，所造之窟是否與之有關(guān)。榆林窟第31窟甬道北壁的供養(yǎng)人畫像是于闐國王、王后供養(yǎng)像，沙武田認為是于闐太子從德為其父王李圣天所建功德窟［23］［24］，但位置與Дх.6069“宕泉造窟”不符。莫高窟第98窟是曹議金在其執(zhí)政期間營建的的首個大型功德窟，第二身題名“大朝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曹氏一心供養(yǎng)”。一般認為，于闐國王李圣天夫婦和曹議金的三位夫人畫像是曹元深時期（940-944）補繪，其余皆為建窟時原畫。該窟主明確，而李圣天夫婦供養(yǎng)人畫像、題記補繪時間也早于“天壽二年”，不可能是俄Дх.6069中所造之窟。莫高窟第61窟建于五代947-951年，窟主為曹元忠和夫人翟氏。東壁右下方第三身供養(yǎng)人題名“姊大朝大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一心供養(yǎng)”，即李圣天妻曹皇后；東壁門北側(cè)南向第七身供養(yǎng)人題記“大朝大于闐國天冊皇帝弟（第）三女天公主李氏為新受太傅曹延祿姬供養(yǎng)”⑨，即于闐公主李氏、曹延祿的妻子。賀世哲先生指出，第61窟東壁北側(cè)供養(yǎng)人像從第一身比丘尼起到第七身于闐公主曹延祿姬像止，系后來重繪，不能以此推斷建窟時間［25］。榮新江先生認為：“曹延祿在太平興國五年稱太傅，故此第61窟的李氏供養(yǎng)人像當(dāng)繪于980年前后?！保?6］因此，第61窟為曹元忠夫婦的功德窟，造成時間也早于“天壽二年”。

莫高窟第4窟位于南區(qū)最北段，開鑿于五代至宋初，由前室、甬道和主室三部分構(gòu)成?，F(xiàn)存的供養(yǎng)人分布在東壁門南和南壁下方。東壁門南有四身供養(yǎng)人（圖3），除第一身為男性外，其余皆女性。第一身男供養(yǎng)人形象與第98 窟于闐國王非常相近，學(xué)者多認定為“于闐國王”。沙武田［24］22-27、陳菊霞［11］80-86判定為李圣天，張小剛、郭俊葉等認為是尉遲輸羅［27］［28］，梅林認為是“佛現(xiàn)皇帝”，即李圣天之弟、曹延祿岳父［9］32-41。陳菊霞等認為，第4窟的供養(yǎng)人是“于闐國王李圣天與曹皇后以及二位女兒”，張小剛等最初認為第一、二身分別是李圣天和曹皇后［28］6-18，后來又認為是于闐國王尉遲蘇羅及其皇后陰氏，原因是他注意到了與第98窟男供養(yǎng)人畫像細節(jié)上的差異，“第4窟的于闐國王圓臉大耳，白面無須，小嘴厚唇，眼神略帶稚氣，應(yīng)該是一位少年天子的形象，比起第98窟于闐國王目光犀利、抿嘴、美胡須的壯年天子的形象年輕不少”［10］57。再結(jié)合Дх.6069號文書，他將“新婦小娘子陰氏”比定為尉遲蘇羅及其的皇后⑩，身后其他供養(yǎng)人比定為兩位于闐公主及兩位婢女，并推測該窟是于闐皇室與陰氏家族共同開鑿的一個洞窟，建成時間在北宋初期尉遲蘇羅繼位為于闐國王之后［10］48-61。

仔細觀察，第98窟和第4窟于闐王圖像的面部特征確實有別（圖4、圖5），第4窟是更接近年輕國王的形象，這種變化應(yīng)該是供養(yǎng)人身份的體現(xiàn)。第4窟于闐王供養(yǎng)人像，如果不是李圣天，那極有可能是新任于闐國王尉遲輸羅。Дх.6069號文書寫于“天壽二年”，正值“宕泉造窟”階段，完成造窟三五年時間都很正常。繪制畫像時尉遲輸羅很可能已經(jīng)接任于闐王。通過以上梳理，榆林窟第31窟和莫高窟第98、61窟均不可能是Дх.6069中的“宕泉造窟”，最有可能的是莫高窟第4窟，當(dāng)然這需要更有力的材料來加以證明。

七、結(jié)語

以上通過對俄藏敦煌文獻Дх.6069+Дх.2148+Дх.1400號進一步觀察和內(nèi)容分析，我們認為李正宇先生將三個卷號析出為五個小號并組合成四件文書當(dāng)不誤。該組信牒寫于曹氏歸義軍曹元忠時期，反映出于闐國王李圣天迎娶曹議金女兒為皇后以來兩地的密切關(guān)系?？v然“磧路程遙”，使者、般次依然往來頻繁，成為絲綢之路上友好交往的典范。有很多于闐太子和公主長期生活在敦煌，他們有專門的侍婢和歸義軍官員照料，于闐國依托往來般次為他們傳送信件、運輸大量物資，支持他們在敦煌參與多種佛事活動，進行佛事供養(yǎng)，甚至組織或參與開窟造像。天壽二年（619）前后，他們在宕泉河邊的敦煌莫高窟“造窟一所”，結(jié)合莫高窟有關(guān)于闐供養(yǎng)人畫像、題記等推測，很可能是莫高窟第4窟。三界寺與所造之窟密切相關(guān)。造窟之時，祐定寫信希望于闐公主和宰相能夠安排寄送所需絹、細緤布等所需物資，并在三界寺和沿窟使用。祐定還要給硙戶一定數(shù)量的絹，根據(jù)三界寺?lián)碛兴}設(shè)備且硙課成為該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記載推測，Дх.6069中的“硙戶”很可能是三界寺的硙戶?！板慈炜咭凰焙苡锌赡芫褪且匀缢聻楹笄诒Ｕ匣兀眠@里硙戶生產(chǎn)等便利條件供給沿窟工人的飲食，并在這里完成造窟塑像的部分準備工作。如果所造之窟為莫高窟第4窟不誤的話，其位置正好在莫高窟南區(qū)北端，三界寺很可能就在不遠處的“下寺”。

［注 釋］

①（蘇）孟列夫主編、袁席箴等譯《俄藏敦煌漢文寫卷敘錄（上）》作“紙色灰”（第657頁）；施萍婷《俄藏敦煌文獻經(jīng)眼錄（二）》中該卷號未見著錄，但在Дх.2148號有“紙質(zhì)粗，色淺黃”的記錄（第314頁）。

②（蘇）孟列夫主編，袁席箴等譯《俄藏敦煌漢文寫卷敘錄（下）》描述“1紙，42.3×29.8cm，紙色灰，紙面粗糙，紙質(zhì)硬，有網(wǎng)格”（第505頁）。

③按：Дх.2148（2）在俄羅斯科學(xué)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被當(dāng)作《員孃祐定等牒》的附筆又及。

④P.3518號《張保山邈真贊并序》，張保山在曹氏歸義軍時期先任右馬步都押衙，后遷任左都押衙。其任右馬步都押衙的時間為914年七月以后至926或927年。張保勛之姓名、職官、身份都與張保山相近。

⑤如P.3016v《天興七年于闐回禮使壽昌縣令索子全狀》《天興九年西朝走馬使□富住狀》及P.4518《天壽二年寶勝狀》，是歸義軍官員代表節(jié)度使宣問于闐國王、皇后的信狀，皆署于闐國年號。

⑥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記載，乾德四年（966）于闐王李圣天仍然在世。另外，張廣達、榮新江先生《十世紀于闐國的天壽年號及其相關(guān)問題》，將S.4274 號中題銜“檢校工部尚書”的“陰某”，比對為S.289《李存惠墓志》“檢校兵部尚書”的陰住延。墓志的撰寫時間為天平興國五年（980），時陰住延已過世，而去世時的檢校官“兵部尚書”比S.4274號 的“工部尚書”要高。因而推斷S.4274號《陰住延狀》寫于967年以前李圣天仍在世時（第184-185頁）。

⑦榮新江先生認為，寶勝求請的“天皇后”就是曹元忠的姐姐（《于闐史叢考（增訂新版）》第36頁）。

⑧P.3352號文書中的“丙午年”學(xué)界認為是886年或946年。

⑨很多學(xué)者認為這位于闐公主就是李圣天的第三女，并認為是和曹氏所生。榮新江先生認為這一點史料并無明證，從曹氏下嫁年份（931）和這位公主首次出現(xiàn)在敦煌的年代（約980年）來看，可能性不大（《唐宋于闐史探研》第142頁）。在《于闐與敦煌》一書中他又指出“曹延祿曾娶尉遲達磨王之女為妻，這樁婚事大概在980年前后舉行”（第96頁）。

⑩Дх.6069中的“新婦小娘子陰氏”，張廣達、榮新江先生也認為是“下嫁給于闐某位太子的沙州女子”（《十世紀于闐國的天壽年號及其相關(guān)問題》第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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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琨（1985-），男，漢族，寧夏固原人，博士，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墓志碑刻、敦煌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