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能看到的晚清民國時期泰山老照片中,除了風景、古建、挑夫這些主題,還有一類主題比較有特點,記錄了泰山上挑夫外另一項古老的職業(yè)—拓碑人。
作為中國一項傳統(tǒng)技藝,拓印歷史悠久,也稱“傳拓”“椎拓”,是一種使用宣紙和墨汁印制文字、圖案的方法。拓印時先把浸濕的宣紙敷在文字或圖案上,用刷子輕輕敲打,使紙深入字口凹槽,待紙張稍干之時用拓包均勻上墨。凹槽處沒有墨跡,為白色,凹槽之外均有墨跡,為黑色。宣紙揭下來即成一張黑白分明的拓片,拓片裝訂成冊即為拓本。由于拓印是從原物上直接印制,拓片上文字、圖案的大小和形狀均與原物相同。就物質(zhì)形態(tài)而言,拓本處于碑刻與書本之間,既能保存再現(xiàn)碑刻的文本形貌,又具有與書本類似的易讀、便攜、利于流傳的特點,可以說兼具碑刻和書本兩者之長。在攝影技術(shù)出現(xiàn)之前,拓印技藝最大程度保留了所拓對象的原貌和細節(jié),再加上重復拓印可以獲得多張同樣的拓片,其效果堪比印刷術(shù)。另外,拓片因其散發(fā)著歷史印記的古意,受到歷代文人墨客的重視和珍愛。
關(guān)于拓印的起源,歷史上沒有明確記載。有學者認為傳統(tǒng)拓印技藝可以追溯到東漢,熹平石經(jīng)刻立后,隨著紙的廣泛使用,就應該有了對石經(jīng)的拓印。隋唐之際,拓印技藝已相當成熟,對名碑名刻的拓印非常興盛。唐代韋應物《石鼓歌》中“今人濡紙脫其文,既擊既掃白黑分”,說的就是陳倉石鼓的拓印。碑刻原石,或因歷史久遠,或因傳拓太多,常有損壞,以致文字筆畫缺少,形體模糊,故臨摹字體、考證史實需要找到早期拓本。宋代,以古代青銅器與石刻為主要研究對象的“金石學”正式形成,對古代名刻的搜求和著錄成為金石學家的主要工作,當時珍貴的拓片已是千金難求。唐代虞世南《孔子廟堂碑》,唐初刻和復刻碑被毀后,至北宋初年,唐碑原拓已極為罕見,黃庭堅詩云:“孔廟虞書貞觀刻,千兩黃金那購得”,足見原拓之珍貴。晚清金石學家繆荃孫在編撰《江蘇金石記》時,確立了這樣一條原則:“金石以拓本為主。明知此碑尚在而未拓到,即編入‘待訪’,不列正編。如此碑已佚而拓本存者,亦據(jù)本收入?!蹦壳按媸赖耐仄?,唐拓僅有幾件且均流失海外,宋拓即為國內(nèi)年代最早、價值最大、版本最優(yōu)者。
泰山是中國古代文化積淀最為豐厚的地區(qū)之一,歷代碑刻尤為集中,泰山及周邊地區(qū)一直是金石學家關(guān)注和研究的熱點?!短┥绞鲇洝そ鹗氛撎┥绞蹋骸白郧貪h以迄于北齊、魏、隋、唐、宋、金、元、明,碑碣如林,多經(jīng)名士揣摩?!敝哂斜彼蔚膭②枴W陽修、趙明誠,清代的顧炎武、錢大昕、阮元、黃易等,他們或辯證字形,或詮釋史實,在考證中多有突破,使泰山石刻的史學價值得以闡發(fā)。
從老照片中可以看到,拓碑人正在拓制的是泰山經(jīng)石峪和岱頂唐摩崖,還有閱盡兩千年風霜的泰山秦刻石,被保存于岱廟環(huán)詠亭內(nèi),靜靜地矗立著。
經(jīng)石峪
泰山經(jīng)石峪是中國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佛教摩崖刻石,位于斗母宮東北之山谷?!督饎偘闳舨_蜜經(jīng)》刻于2000余平方米的緩坡石坪上,共45行,滿行91個字,最短一行39個字,字徑約0.5米。因風雨剝蝕,踐踏椎拓,現(xiàn)存1390字(山東省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德國海德堡學術(shù)院:《山東泰山經(jīng)石峪摩崖刻經(jīng)及周邊題刻的考察》,《考古》2009年第1期)。經(jīng)石峪摩崖刻經(jīng)的刻制年月及書刻者姓名,歷來眾說紛紜,先后有東晉王羲之說,北齊唐邕說、王子椿說、僧安道壹說等,目前北齊僧安道壹說已為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可。僧安道壹認為“縑竹易銷,皮紙易焚,刻在高山,永留不絕”,改變過去經(jīng)文由書經(jīng)傳播的方式。僧安道壹在泰山及周邊地區(qū)的摩崖刻經(jīng)遺存,還有東平洪頂山、新泰徂徠山和寧陽神童山,以及平陰、鄒城、汶上等地。根據(jù)摩崖刻經(jīng)題記分析,他在山東地區(qū)刻經(jīng)時間約從公元561—580年,持續(xù)20年。僧安道壹的書法造詣極高,書體融隸、楷、篆、行于一體,開一代新風。
經(jīng)石峪摩崖刻經(jīng)是中國佛教文化的鴻篇巨制,也是漢隸書法藝術(shù)的寶庫。書體以隸為骨架,融合魏碑和隸書內(nèi)涵,形制雄偉,雄健遒勁,縱逸古拙,透出“波磔古宕,氣體雄奇”之勢,形成歷史上絕有的隸楷書法藝術(shù)—經(jīng)石峪書體。
照片上,石坪上的經(jīng)文大字已經(jīng)鋪上了宣紙,一部分經(jīng)文的字口已經(jīng)拓印下來,沒有鋪宣紙的經(jīng)文可以看出明顯的經(jīng)年累月被拓印的痕跡。字口已經(jīng)拓印下來的,還剩一道程序,將字口以外部分拓滿墨跡,便可揭下來。因為照片的拍攝時間不確切,不同照片上的拓碑人是否為同一群人已無法確定。其中一張照片上,一個人正在專心致志地低頭椎拓,另一個戴著帽子,大概是低頭拓久了,正昂著頭休息,他或許也已經(jīng)看到了洋人手里舉著的那個奇怪的東西,目光在和相機鏡頭相碰撞的一剎那,成為歷史的定格。
民國時期很多文人的游覽泰山筆記中也留下了關(guān)于經(jīng)石峪拓印的雪泥鴻爪。1921年王獻唐登岱,“過斗母宮東行,有經(jīng)石峪,為一廣大之石場。經(jīng)文平鐫其上,浸墨半黑。余至,適有帖工數(shù)人,以棉紙拓經(jīng),每字平方尺許,審視原石,皆曠逸圓美,較之平時所見拓本,尤為奇特。摩挲一過,胸中突發(fā)奇想,即古人當時與我同一觸手處也”(王獻唐:《登岱筆談》,載《岱粹抄存合編(下)》卷三《雜文》,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一句“古人當時與我同一觸手處也”,讓人不禁產(chǎn)生“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時空穿越之感?,F(xiàn)當代名人中,以徐悲鴻集經(jīng)石峪字聯(lián)最為著名。1931年5月10日,時任中央大學藝術(shù)科美術(shù)教授的徐悲鴻帶領(lǐng)中央大學藝術(shù)科畢業(yè)參觀團登泰山、觀日出,他對經(jīng)石峪大字產(chǎn)生濃厚興趣,特意購置一批拓片,集“獨持偏見,一意孤行”對聯(lián)一副。
關(guān)于經(jīng)石峪大字的拓印數(shù)量,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統(tǒng)計,就單字來說,經(jīng)石峪大概是全國范圍內(nèi)制作拓片最多的摩崖刻石。因其每字均可獨立,也可集字成幅,晚清民國時期,“福”“壽”“菩提”“如意”等字大量出現(xiàn)于泰山市面上。
唐摩崖
唐摩崖即《紀泰山銘》刻石,高13.2米,寬5.3米,碑文24行,滿行51字,現(xiàn)存1008字,為唐玄宗李隆基御制御書。唐開元十三年(725年)十一月,唐玄宗率領(lǐng)百官封禪泰山。第二年九月,其親自撰書《紀泰山銘》并摹刻于岱頂大觀峰。除了“御制御書”和題款時間用楷書書寫外,其他文字均為隸書,通篇文辭華美,字勢遒勁婉轉(zhuǎn),雄渾有力,筆畫寬博橫逸,一掃初唐隸書方硬勁折的特點。唐代新體隸書在開元時期(713—741年)正式形成,《紀泰山銘》無疑是定鼎之作。
碑文共分五段,首先敘述封禪的始因及唐玄宗東封泰山的氣派,“張皇六師,震疊九宇,旌旗有列,士馬無嘩,肅肅邕邕,翼翼溶溶,以至于岱宗”;第二段考證了封禪的來歷,改革“秘而不傳”的封禪舊制,宣稱自己是“為蒼生之祈?!?;第三段敘述了封禪儀典的過程,并頌揚天下太平、國富民強;第四段是玄宗向昊天上帝表示“永保天祿”的決心;第五段則以銘文的形式歌頌了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圣的功績,進一步表明“至誠動天,福我萬姓”的改革精神,并諄諄告誡后來者“道在觀政,名非從欲”,反映了唐玄宗開元盛世時的雄心壯志和為政務實的特點。碑文稱:“朕維寶行三德,日慈、儉、謙,慈者覆無疆之言,儉者崇將來之訓,自滿者人損,自謙者天益。茍如是,則軌跡易循,機構(gòu)易守?!笨上谕砟曜龇撬?,以致后來釀成“安史之亂”。
此碑為后世歷代文人所推崇,唐代竇臮《述書賦》稱贊玄宗的書法:“開元應乾,神武聰明。風骨巨麗,碑版崢嶸。思如泉而吐鳳,筆為海而吞鯨?!泵鞔穼W家、文學家王世貞評論說:“穹崖造天銘書,若鸞鳳翔舞于云煙之表,為之色飛。”
其下部碑文百余字,剝殘嚴重,明人葉彬曾補刻,形似小異。后又因道士于其旁積薪而毀于火,清朝大學士趙國麟以舊拓本再次摹補,神氣遠不及上部原刻。目前摩崖銘文大部分保存完好,歷經(jīng)千年,風采依然。
照片中,唐摩崖前扎著木架,一張照片中刻石上部已經(jīng)敷上紙,不見拓工;另一張照片中,一位赤裸上身的拓工正扭著身子上紙。《紀泰山銘》刻石的尺幅太大,需要很多張宣紙拼接,因此上紙的過程復雜,需要多名拓工合作方能完成。從照片中看到,當時唐摩崖前的岱頂東岳廟還較為完好。
傅振倫在《重游泰山記》中對唐摩崖的摹拓也有記述:“摹拓是碑(《紀泰山銘》)者,每架木緣絙而上,以椎拓之。今此碑第1行,第13—15闌及末行下方第15、16二闌之旁,均有方正內(nèi)凹之處,殆皆拓工所鑿以架木者也。山高多風,兼慮日曝,紙幅易裂;摹拓既難,故拓本之價格,亦特昂貴。全份共五紙,毛邊紙者,全份銀幣四元五角;日本毛邊紙者,需洋三元五角。余以四元五角,購其1份。惟拓工皆遺其額而不拓,為遺憾耳。”(傅振倫:《文博蕞談·重游泰山記(下)》,中國歷史博物館,1996年)
秦刻石
老照片中還有秦刻石,盡管這里沒有出現(xiàn)拓碑人的身影,但作為泰山最著名的碑刻,其拓片流傳也最為久遠,甚至可以說,這通刻石貫穿了整個中國金石學史和碑刻椎拓史。
泰山秦刻石是秦始皇封禪泰山的紀功刻石,刻制于四面廣狹不等的自然石上,四面環(huán)刻,內(nèi)容分兩部分,前半部為始皇詔,是秦始皇公元前219年東巡泰山時所刻,共144字;后半部為二世詔及從臣名字,為秦二世即位第一年(前209年)刻制,頌始皇功德,共78字。這兩部分均由李斯以小篆體書寫,故秦刻石又稱“李斯碑”。歷經(jīng)2000多年滄桑,現(xiàn)僅存秦二世詔書中“斯臣去疾昧死臣請矣臣”10個字,被稱為“泰山十字”。字體勁秀圓健,結(jié)構(gòu)嚴謹,是秦統(tǒng)一文字的標準和歷史見證。泰山秦刻石是保存到今天見證秦始皇封禪這一國家最高禮儀的唯一文化遺存,堪稱稀世珍寶,今存于泰山岱廟內(nèi)。
對泰山秦刻石的著錄,最早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隨著宋代金石學的勃興,泰山秦刻石成為熱點。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董逌《廣川書跋》等均有著錄。劉跂是歷史上最早對泰山秦刻石進行實地考察的學者之一,分別于大觀二年(1108)、政和三年(1113)兩次登臨泰山,弄清了刻石的石材、形制等情況。他發(fā)現(xiàn)刻石為四面刻字,除了秦始皇刻辭,還有二世刻辭,“其石埋植土中,高不過四五尺,形制似方而非方,四面廣狹皆不等,因其自然,不加磨礱……蓋四面周圍,悉有刻字,總二十二行,行十二字……”,這修正了歐陽修的“其存者才此數(shù)十字”的觀點。他手捫目驗,親事氈椎,獲得秦刻石的完整拓片,共222字,其中可以識讀的有146字。這些細節(jié)在其著作《秦篆譜》中都做了詳盡記載。其后,趙明誠《金石錄》等著作中有關(guān)泰山秦刻石的條目大多采納了他的成果。泰山秦刻石原立于泰山極頂今玉皇廟以南附近。大約明正德、嘉靖年間(1506—1566),秦刻石被遷移至碧霞祠西側(cè)的玉女池附近,這時刻石已殘損嚴重,僅存二世詔書29字。后來又被遷移至碧霞祠東廡。清乾隆五年(1740)六月,碧霞祠毀于火,刻石遂亡。嘉慶二十年(1815),泰安前任知縣蔣因培和泰邑名士柴蘭皋在玉女池中搜得殘石2塊,尚存10個字,遂將殘碑移至岱頂東岳廟,建亭存放,名“寶斯亭”。道光十二年(1832),東岳廟墻坍塌,寶斯亭被亂石覆蓋,泰安知縣徐宗干“亟索殘石于瓦礫中”,囑道人劉傳業(yè)將殘石移到山下,嵌置岱廟西道院東壁間,并題跋記載事情經(jīng)過。清光緒十六年(1890),刻石被盜,縣令毛澂大索十日,得石于城北門橋下,后重置于岱廟院內(nèi)。宣統(tǒng)二年(1910),知縣俞慶瀾為防刻石遭風雨剝蝕,在岱廟環(huán)詠亭造碑亭一座,將刻石及徐宗干和他本人書寫的題跋碑一同嵌于碑亭內(nèi)。1928年春,山東省政府駐泰,改岱廟為中山市場,環(huán)詠亭被毀,移殘石及徐宗干、俞慶瀾題跋碑置于岱廟東御座院內(nèi),建實心磚亭嵌于其中,保護至今。
對泰山秦刻石及李斯小篆,歷代史家、書家、書法理論家評價甚高。如唐李嗣真《書后品》稱:“李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絕。秦望諸山及皇帝玉璽,猶夫千鈞強弩,萬石洪鐘。豈徒學者之宗匠,亦是傳國之遺寶?!濒斞冈凇稘h文學史綱要》中對秦刻石也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質(zhì)而能壯,實漢晉碑銘所從出也”。李斯的小篆法備形全,風姿獨具,歷來被視為篆書的正宗而受推崇,對后世影響深遠。
北宋時期,金石學肇興,泰山秦刻石的傳拓與金石學的發(fā)展緊密相連。關(guān)于秦刻石拓片的最早記載見于趙明誠的《金石錄》,大中祥符元年(1008),兗州知州摹拓秦刻石47字,獻于真宗?,F(xiàn)存最早的秦刻石拓片有165字和53字兩種,為明代錫山人安國舊藏,稱為安國本,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是北宋拓本,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臺東區(qū)書道博物館。明代的29字本,北京大學圖書館、故宮博物院、青島市博物館等均有收藏,多被列入國家珍貴古籍名錄。
由于秦刻石原拓一字難求,很多人還依照拓本摹刻于石。據(jù)宋代董逌《廣川書跋》記載:“(北宋)慶歷庚子歲,宋莒公惜其殘剝,摹石于東平郡,凡四十七字。江鄰幾治奉符,患四方求者日至,厭于供命,則又刻其字于縣廨?!蓖瑯邮谴耸拢未鷦②枴肚刈V》是這樣記述的:“宋丞相莒公鎮(zhèn)東平,日遣工就泰山模得墨本。以慶歷戊子歲別刻新石,親作后序,止有四十八字?!睉c歷年間只有戊子年(1048)而無庚子年,一說四十七字,一說四十八字,已無從考證。這是見諸文獻最早的關(guān)于摹刻秦刻石的記載,分別由宋莒公和江鄰幾摹刻于東平郡署和奉符縣廨。江鄰幾登岱頂時,曾摹拓秦刻石贈送歐陽修等人。嘉祐八年(1063),歐陽修作《秦泰山刻石跋尾》:“右秦二世詔,李斯篆……余友江鄰幾謫官于奉符,嘗自至泰山頂上,視秦所刻石處,曰:‘石頑不可鐫鑿,不知當時何以刻也。然而四面皆無草木,而野火不及,故能若此之久。然風雨所剝,其存者才此數(shù)十字而已。’”元至元間(1264—1294),行臺侍御史李處巽“獲劉跂所摹本,刊于建鄴郡庠”。清乾隆間(1736—1795),泰安聶鈫以明拓29字本摹刻于縣署土地祠《太極圖碑》之陰,現(xiàn)存于岱廟東碑廊。嘉道時期(1796—1850)的朝廷重臣、一代文宗阮元,以舊拓29字本摹刻于揚州北湖。山東督糧道孫星衍,以明拓29字本摹刻于德州州學《高貞碑》碑陰,現(xiàn)存于山東省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清道光六年(1826),泰安知縣徐宗干摹刻梁章鉅所存明代舊拓29字本,嵌于岱廟環(huán)詠亭西壁,現(xiàn)存于岱廟東碑廊。
清道光十二年(1832)后,秦刻石被安置于岱廟西道院,“日事捶打”,拓片流散四方甚多。清末翁同龢、吳大澂等都曾拓過此石。光緒十二年(1886)十二月,已被任命為廣東巡撫的吳大澂,赴任之前有泰岱之行,特意來到岱廟,親自手拓泰山秦刻石,贈送好友王懿榮。他在致王懿榮書札中詳記此事,“廉生仁弟太史如手:去臘望日行抵泰安,翌晨登岱頂,歸至岱廟,于暮色蒼茫中手拓秦石,寄呈一笑” (《吳愙齋赤牘》三三,《吳大澂書信四種》,鳳凰出版社,2016年)。
研究和收藏
關(guān)于泰山碑刻和拓片,最著名的研究者是顧炎武。梁啟超說:“金石學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學也。自顧炎武著《金石文字記》,實為斯學濫觴。”(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十六《金石學、??睂W和輯佚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顧炎武四至泰山,在歷史學、文獻學、地理學、金石碑刻等方面,都對泰山研究做出了開拓性貢獻。他對泰山石刻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金石文字記》與《求古錄》中,尤其是《求古錄》,備錄碑石原文。在考錄碑文過程中,依據(jù)的大多應該是拓片。
最著名的本土研究和收藏者是聶鈫。聶鈫(1715—1790),字劍光,泰安縣西南鄉(xiāng)洼里(今肥城市安駕莊)人。少時曾為官府胥吏,中年而后,棄職不出,以三十年精力,遍訪勝跡,“窮山水幽阻處,采古今金石文”,著成《泰山道里記》。之后又完成《泰山金石考》六卷,此書對阮元等編輯《山左金石志》貢獻良多。惜未刊,今已無存。聶鈫以布衣之身,憑學術(shù)與著名學者錢大昕、李文藻、唐仲冕等相交。在清代李遇孫《金石學錄》中,他是唯一入選的泰安籍學者。
最著名的收藏者,要數(shù)清代金石學家黃易和清末學者、金石學家繆荃孫。黃易(1744—1802),浙江錢塘人,工書,善繪事,精通詩文,尤長于金石之學,為篆刻“西泠八家”之一。為訪拓金石,他在直隸、河南、山東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足跡。乾隆五十三年(1788),黃易任兗州府捕河通判,與好友李鐵橋同至泰山觀石刻摩崖。嘉慶二年(1797)初,黃易帶著拓工第二次訪碑泰山,在泰山、靈巖盡拓諸碑。他還創(chuàng)作了《岱麓訪碑圖》二十四幅,均為墨筆寫生山水??娷鯇O(1844—1919),近代著名藏書家、??奔?、教育家、目錄學家、史學家、方志學家、金石家,字炎之,又字筱珊,號藝風,江蘇江陰人。著有《藝風堂藏書記》《藝風堂金石文字目》《藝風堂文集》等??娷鯇O長于金石目錄之學,并富收藏。光緒十七年(1891)繆荃孫主講濟南濼源書院期間,委托拓工黃士琳盡拓泰安等地碑石,《藝風堂金石文字目》中收泰山附近碑石約七百方。
魯迅也收藏過一些泰山拓片。他一生歷經(jīng)千辛萬苦,共收藏6000多份石刻拓片,包括石碑、石闕、石刻畫像、石碣、墓志、摩崖題刻、石刻造像以及古磚瓦等,按年代劃分,漢至隋的居多,唐宋以后的少。據(jù)其日記記載,他曾先后購買過師曠墓畫像石、《孫夫人碑》以及徂徠山北齊摩崖刻經(jīng)的拓片。1917年以后,魯迅把主要精力轉(zhuǎn)移到新文化運動中,研究碑拓退為其次,但他仍然利用空余時間,抄錄碑刻,詳加校勘,取得豐碩成果。
為了滿足需求,專門經(jīng)營碑帖拓片的商鋪應運而生。光緒(1875—1908)初年,泰安商人范氏在泰城西門外設葆文齋,經(jīng)營泰山刻石拓片,是泰安最早的碑帖店,還翻刻木版、石版大量印制(洪友生:《晚清時期山東的刊刻出版業(yè)》,《山東出版志資料》第八輯)。傅振倫在《重游泰山記(上)》記載:“余等登岱之時,適泰安城西門外葆古齋雇工在此摹拓?!钡巧酵局幸灿羞@類店鋪,傅振倫曾記:“(五松亭)傍有成古齋,出售山東碑帖?!痹诶麧櫟恼T惑下,清末民國時期泰山和泰城的一些客店、旅館也經(jīng)營拓片生意,給有此雅好的顧客提供方便。
拓工
行文至此,應該談一談拓工了。拓片實際上是碑刻、收藏家和拓工三者合一的藝術(shù)品,拓工負責拓片的制作和流通。好的拓工能夠完美呈現(xiàn)碑刻的藝術(shù)價值,使拓片的經(jīng)濟價值倍增。然而,金石學界一直缺乏對這一群體的關(guān)注,拓工見諸文獻記載者,寥若晨星,這個群體基本上成了石刻文化史的缺席者。遲至晚清,這一狀況才有所改觀。他們的形象漸漸由模糊而清晰,他們在文化學術(shù)史上的地位,也逐漸引起了文人學士尤其是金石學家的注意。(程章燦:《捶石入紙:拓本生產(chǎn)與流通中的拓工—以晚清繆荃孫及其拓工為中心》,《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幸運的是,我們也找到了泰安拓工的名字,上文提到的為繆荃孫拓碑的黃姓拓工便是其中最知名的一位。他的名字在浙江圖書館藏光緒十三年(1887)四月十五日吳大澂致張曜書札中被提及:“去臘登岱頂時,適有拓工黃文升導游,請題名以紀鴻爪。因與議定刻資,先給銀五十一兩,途中匆促,不及工書。茲特寫齊寄上,乞轉(zhuǎn)交泰安令吳惺初同年代付黃文升,屬其從容刻之?!碑敃r學者尹壽彭在《跋吳大澂書瑯琊臺墨本》中稱:“光緒丙戌(1886)十二月吳清卿制軍赴廣東任所,過泰安府,十五日登山。念秦刻石久已無存,惟諸城瑯琊山尚立石碣,二世詔書及始皇從臣姓名僅有存者,因撫其本文倩黃君士霖覓工刊諸山厓,以懸永久。”(李鶴年:《吳大澂書瑯琊臺墨本跋》,載《李鶴年先生書學論集初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題跋的內(nèi)容和吳大澂信札內(nèi)容吻合,信札中提到的拓工黃文升,就是題跋中的黃士霖(亦名黃士琳、黃士林)??娷鯇O《藝風老人日記》中也多次提到他的名字,都是關(guān)于他送拓片、寄拓片和結(jié)賬的記載。由此可見,拓工黃文升和當時來泰安以及訪求泰安金石的學者多有交集,他拓技高超,在金石圈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被金石學者們互相推薦。還因為常年在山上椎拓,對泰山建筑和石刻的分布極為熟悉,椎拓之余,還兼職導游。吳大澂光緒十二年(1886)泰山之行,就是黃文升擔任導游。
另一位知名的泰安拓工是李壽山。近代金石學家陸和九在《中國金石學》附錄之“傳拓金石者”提到他?,F(xiàn)代著名拓師、碑帖鑒定專家馬子云在《金石傳拓技法》中記載:20世紀“三十年代左右,泰安李壽山,在山東專拓漢魏、北朝墓志,尤善拓云峰山、經(jīng)石峪、水牛山等摩崖”(郭玉海:《晚清民國間的“名家傳拓”與“傳拓名家”》,《故宮學刊》第五輯,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
千百年來,泰山的這些名碑名刻被拓制出無數(shù)拓片,今天珍藏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和收藏家手中。我們記住了這些名拓和收藏者,但很少知道拓工的名字。在傳統(tǒng)金石學的學術(shù)世界里,留存下來的是金石學家關(guān)于拓片研究的題跋和書函往來,以及大量的關(guān)于金石的著述,但極少提及拓工。一張張精美的拓片和金石學家鴻篇巨制的背后,是拓工手中的拓包與宣紙的一次次接觸,是他們對字口細節(jié)謹小慎微的處理,是每天上萬次椎拓的動作,是揭下拓片時淳樸的笑容。千百年來,黃文升、李壽山這些生于泰山、長于泰山的普普通通的拓工,用他們的辛勤和汗水,用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生存本能,映射出大歷史和小人物的關(guān)系,也在某種程度上詮釋了泰山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今天,當我們面對這些歷經(jīng)千百年依然黑白分明、字口清晰的拓片時,仿佛會看到那些默默無聞的拓工,以及他們手拿拓包、專心椎拓的身影。
(作者田承軍為山東省泰安市文物保護中心研究館員;田家澍為山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