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室石闕修造年代考

河南嵩山的中岳三闕是現(xiàn)存漢闕中僅有的三座祠廟闕，其中太室闕銘文內(nèi)容完整，可知修造年代為東漢元初五年（118年）；根據(jù)啟母闕銘文中“延光二年”四字，后人認為延光二年（123年）是該闕的立闕之年；而少室闕則因為闕銘中年號的缺失，后世僅知月日為三月三日而不知其修造年代。

明清文人對少室闕修造年代的討論

位于少室山下的少室闕是為少室山廟修造神道所立。對于其修造年代的討論最早可追溯到明代。明代傅梅在任登封縣令時仔細考察了中岳三闕，對比三闕的闕銘后首先提出少室闕與啟母闕修造年代相近的觀點：“少室石闕在少室之東，邢家鋪西二里許。闕左亦有大篆書銘，盡泐不可辨，僅一石存諸人爵里姓名數(shù)十字，與啟母廟石闕相同，二闕乃一時建者。此必少姨廟舊基也，然不可考矣。”

清人葉封對三闕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他認為：“按薛政等銜名與啟母廟題名大同小異，其同為漢安帝年間物無疑矣”。他的觀點與傅梅相似，但也沒有明確少室闕具體建于延光幾年。

葉奕苞則通過啟母闕銘拓片對年號進行了辨別，“年號上隱隱一光字，而戶曹史及辛癸之間數(shù)字尚可識，按紀元靈帝光和、少帝光熹，余無號光者。家兄慕廬以此闕與少室神道闕皆斷為安帝時立或有誤焉”。他對葉封僅憑兩闕闕銘中的內(nèi)容就認為它們都立于安帝時的觀點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少室闕的修造年代或許在東漢晚期的靈帝、少帝時期。

光熹是東漢少帝劉辯的年號，與靈帝中平六年（189年）為同一年。靈帝駕崩于中平六年夏四月，光熹年號實際只使用了其后四月到八月五個月，啟母闕銘第一行有“二月”。因此啟母闕、少室闕不可能修造于少帝光熹年。

近年來對少室闕修造年代的討論

對少室闕的研究，過去學界更關注闕銘的藝術、書法價值，對于修造年代的討論少有創(chuàng)新。

陳明達先生在《漢代的石闕》中因“五官掾陰林”“戶曹史夏效”“戶曹吏張詩”“將作掾嚴壽”等人名字也見于太室闕、啟母闕銘文，因而認定三闕約略同時修造，又因《漢書·地理志》同時提到太室、少室山廟而以為少室闕應與太室闕同時所建。（陳明達：《漢代的石闕》，《文物》1961年第12期）

呂品先生在《中岳漢三闕》中對少室闕修造年代的判斷與清人葉封一致，認為是在延光二年前后。（呂品：《中岳漢三闕》，《河南文博通訊》1979年第2期）

高文先生推斷啟母闕和少室闕立闕者朱寵遷為大鴻臚的時間在延光三年、四年之間，認為“少室神闕之建，必在延光二（或三）年三月三日也”。（高文：《漢碑集釋》，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朱寵在延光四年（125年）已非潁川官員，其后任職皆與潁川無關，其死于漢順帝永建年間（126—132年）。清人葉奕苞猜測的靈帝光和年間（178—184年），朱寵已作古多時。葉奕苞認為少室闕銘中“銘詞有無，雖不可考，而興治神道，即建闕之詞，似以三月三日為治道之日，未必為所題之尾”，神道闕不與神道同期修造而是間隔幾十年再建可能性不大。

楊超先生認為啟母闕與少室闕立于同年同月同日，啟母闕銘第25行“延光二年”后的第九、十二字是“重日”，而“重日”二字與少室闕銘中的“三月三日”可以相互印證?！霸谇貪h以前，這樣的‘重日’多被認為是神人交感的日子”（楊超：《啟母闕銘文版本比較研究》，《洛陽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這些日子為人們所重視并愿意選擇在這樣的“好日子”進行各種活動。楊超的觀點有其新意，少室闕的“三月三日”確系“重日”，但是否是啟母闕的延光二年三月“重日”還有待商榷。另外，重日在秦漢時期不僅只有月日數(shù)字相同之日這一種概念，秦漢簡牘中還有名為“重日”的神煞，意思與三月三、九月九這樣的“重日”完全不同。肩水金關漢簡“二月大丁巳朔重春分，戊午可食社稷，己未血忌（72EJC：79B）”，居延新簡“廿四日己巳建重（EPT8·12）”，這些簡牘所見的重日多是歷注。后世的選擇通書（選擇吉日的書籍）中有專門的“重日”神煞，《協(xié)紀辨方書》引《歷例》云：“重日者，巳、亥二日也?！辈⑼ㄟ^《天寶歷》解釋：“重日，其日，忌為兇事，利為吉事?！比魡⒛戈I銘中的重日指的是“重日神煞”，則延光二年、三年三月三日地支日分別為壬寅、丙申，皆非簡牘歷注所見“重日”的巳日和后世通書中的“巳、亥日”。

少室闕修造年代的討論

少室闕銘中的三月三日具體是在延光二年還是延光三年，筆者從漢代社會流行的“擇日之風”出發(fā)，依據(jù)《日書》所見的擇日禁忌，進行討論。

“土忌”

秦漢簡牘《日書》中有各類禁忌，與建筑關系緊密的以“土忌”為多。“土忌”的各種宜忌神煞多數(shù)都在各月有固定的運行周期，其中以“寅巳申亥卯午酉子辰未戌丑”為運行周期的“土忌”最多，雖然名稱不同，但對各類土功有相應的禁忌。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131背/36反：“正月寅、二月巳、三月申、四月亥、五月卯、六月午、七月酉、八月子、九月辰、十月未、十一月戌、十二月丑，當其地不可起土功?！币运⒌厍睾営涗洖檫\行規(guī)律的神煞在放馬灘秦簡、孔家坡漢簡和肩水金關漢簡中多次可見，其名有不同，但強調(diào)的禁忌多與忌起土功、忌出行有關。這一運行規(guī)律的神煞在后世名為“往亡”，不僅忌土功、出行，還不宜祠祀。

“臨日”神煞

除這類神煞以外，還有一種名為“臨日”的神煞，這種神煞不見于兩漢的傳世文獻，但秦漢簡牘中多有記載。

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132、133、134：“凡且有大行、遠行若飲食、歌樂、聚畜及夫妻同衣，毋以正月上旬午，二月上旬亥，三月上旬申，四月上旬丑，五月上旬戌，六月上旬卯，七月上旬子，八月上旬巳，九月上旬寅，十月上旬未，十一月上旬辰，十二月上旬酉。凡是日赤帝恒以開臨下民而降其殃，不可具為百事，皆無所利。”

孔家坡漢簡日書：“臨日：正月上旬午，二月亥，三月申，四月丑，五月戌，六月卯，七月子，八月巳，九月寅，十月未，十一月辰，十二月酉，帝以此日開臨下降央（殃）……凡百事皆兇?！?/p>

根據(jù)秦漢簡牘記載，兩漢時的“臨日”神煞只出現(xiàn)在各月上旬，因此只有在三月上旬的申日才是“臨日”，除三月申日外，“臨日”其余月的運行日期與上文所述土忌神煞不一致，劉樂賢先生認為“臨日”是“赤帝”降臨的大兇日，逢此日百事兇，故“臨日”在秦漢時期是一種很兇的禁忌日。睡虎地秦簡中對于“臨日”神煞的避忌主要應用于出行之上，而秦簡中有不少出行神煞運行時也不適宜起土功，劉增貴先生認為出行需要動到土，因此《日書》中的動土之忌與出行之忌有很多一致的地方。

劉邦被認為是赤帝之子的化身，通過這一傳說使?jié)h王朝的統(tǒng)治具有了“天命”。因此赤帝在漢代有更為特殊的意義，對赤帝臨日的恐懼迷信從西漢初年一直持續(xù)到東漢?！妒酚洝ぬ旃贂罚骸俺嗟坌械拢炖螢橹?。”西漢時，民間和官方普遍認為赤帝是掌管天牢的刑罰之神，因此當赤帝臨日時，人間百事不宜。

香港中文大學藏漢簡日書（58號）：“？央（殃），不可以？為火。百事皆毋（無）所利。即以有為也，其央（殃）不出歲中，小大必至，有為也。”這條簡文不僅強調(diào)了赤帝臨日與五行火的關系，也強調(diào)了“臨日”時百事不宜，若有違反，會在很短時間內(nèi)遭殃。

東漢實行火德之制，赤帝在五行中屬火，于是在東漢這種迷信不減反增。三月的臨日是上旬的申日，延光二年三月庚子朔，三月三日壬寅，延光三年三月甲午朔，三月三日丙申。若少室闕修造于延光三年，三月三日丙申是帝臨日，不僅大兇，還犯了多種“土忌”神煞。但若是造于延光二年，三月三日壬寅，則未逢臨日，而考《日書》各神煞，該日并無禁忌。

梳理現(xiàn)存闕銘完整且內(nèi)容可見修造年月日的東漢石闕，有武氏闕、孫氏闕、功曹闕三座。其中功曹闕修造于章和元年（87年）二月十六日，為二月中旬，章和元年二月己巳朔，十六日甲申，二月臨日為上旬的亥日即該月七日乙亥日，功曹闕修造于中旬，避開了上旬的臨日。武氏闕修造于建和元年（147年）三月四日癸丑，三月上旬申日為臨日，也避開了三月的臨日。同樣孫氏闕修造于元和二年（85年）正月六日，該月辛巳朔，六日乙酉，而正月的臨日是上旬的午日。

傳世文獻中最早可見與“臨日”相同運行規(guī)律的神煞在東晉葛洪的《抱樸子》中。《抱樸子·登涉》記錄了入山忌日，“正月午，二月亥，三月申，四月戌，五月未，六月卯，七月甲子，八月申子，九月寅，十月辰未，十一月己丑，十二月寅”。這里的忌日經(jīng)清人孫星衍校釋后為“正月午，二月午，三月申，四月亥，五月丑，六月卯，七月子，八月巳，九月寅，十月未，十一月辰，十二月酉”，與簡牘中“臨日”一致。入山屬于出行的一種，所以這個“入山忌日”或許是“臨日”的同神異用，也能說明從秦到東晉，這樣運行的神煞依舊對人們生活、工作有約束，因此在出行、建筑中會回避這樣的大兇之日。

“反支”禁忌

“反支”也是漢代重要的禁忌，銀雀山漢簡的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歷譜下有反支注，敦煌漢簡永元六年（94年）歷日里也注有反支。漢代“反支”禁忌的特點之一是“反支日做事，其結(jié)果往往與所為之事的性質(zhì)相反，或所謂之事會反加于身”?！逗鬂h書·王符傳》：“明帝時，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引李賢注：“凡反支日，用月朔為正。戌、亥朔一日反支，申、酉朔二日反支，午、未朔三日反支，辰、巳朔四日反支，寅、卯朔五日反支，子、丑朔六日反支?！崩钯t注的反支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反支的規(guī)律一致，孔家坡漢簡對于反支的記錄則更具體：

子朔，巳、亥反支。

丑朔，午、子反支。

寅朔，午、子反支。

卯朔，未、丑反支。

辰朔，未、丑反支。

巳朔，申、寅反支。

午朔，申、寅反支。

未朔，酉、卯反支。

申朔，酉、卯反支。

酉朔，戌、辰反支。

戌朔，戌、辰反支。

亥朔，亥、巳反支。

因此漢人往往會因為反支日的特性而回避在這些日子進行重要的工作或活動。延光二年三月庚子朔，該月第六日乙巳反支，第三日壬寅無禁忌，延光三年三月甲午朔，第三日丙申反支。

少室闕所在的嵩山是五岳之一，《禮記》有“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風俗通義·山澤》有“中岳，嵩高也，王者所居，故不巡焉”。和尋常山岳不同，嵩山的政治、宗教意義更重，因此在嵩山進行的土功、祭祀等與在尋常山上的相比要更慎重，延光三年三月三日這一天不僅逢漢代民間多種“土忌”神煞，也是三月赤帝臨日的大兇日，還是漢人寫入歷譜的反支日。少室闕若確實立于延光三年三月上旬，漢人也不可能選擇在初三這一天起土功，所以少室闕的修造年代更可能是延光二年三月三日。

墓闕

與少室闕修造年代相近的有山東嘉祥武氏闕，其為墓闕，與祠廟闕一樣同屬神道闕。武氏闕西闕銘文可見“建和元年，太歲在丁亥，三月庚戌朔，四日癸丑，孝子武始公，弟綏宗、景興、開明使石工孟李，李弟卯造此闕”。

建和元年（147年）三月庚戌朔日反支，四日癸丑在擇日宜忌中沒有禁忌，當日也沒有不宜動土的神煞運行，因此作為家族祭祀建筑的墓闕立于這一日，從漢人迷信角度看是合適的。山東莒南的孫氏闕立闕日無土忌也未逢反支。

武氏祠中還有一《武斑碑》，有碑文“建和元年，大歲在丁亥，二月辛巳朔，廿三日癸卯，長史同敦煌長史武君諱斑，字宣張”。該碑早于武氏闕十日而立，癸卯日非當月臨日，查《日書》“土忌”也未有禁忌。

東漢擇日風氣之盛，從王充《論衡》中對社會擇日的批判可見一斑，這種趨吉避兇的風俗自先秦傳續(xù)至今。但不能說所有的漢闕都是遵照“土忌”、反支這類神煞來安排闕的修造時間的，東漢早期的平邑功曹闕銘文有“章和元年二月十六日”，該月己巳朔，以反支神煞看，四日壬申、十六日甲申、二十八日丙申皆為二月反支日。這或許與東漢明帝廢反支神煞一事有關。功曹闕所立的章和元年（87年）距明帝廢反支神煞不過十幾年，此時民間對這種官方禁令尚有畏懼。且簡牘雖有“凡甲申、乙酉，不可操土功”禁忌，但這種禁忌的原因是“絕天氣”，不是所有的甲申、乙酉日都受“絕天氣”神煞制約不可起土功的。從蕭何以厭勝術治長安東闕、北闕和漢武帝時以起建章宮厭勝柏梁臺災可知漢代擇日中若逢單一的神煞或禁忌，可通過厭勝等方法進行破解，但是如延光三年三月三日這樣逢臨日、反支日，又犯“土忌”的動土大兇日，與其對這么多的神煞進行破解，選擇三月其他日子動工更合適。

（作者為江蘇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