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肖子樹,湖南雙峰人。2004年移居青海,做過記者、內刊主編。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影視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西海魔咒》,發(fā)表文學作品若干,入選《青海文學十年精選·短篇小說卷》等選本。
歲月波瀾不驚,時光不緊不慢,我離開湖南老家來青藏高原整整二十年了。因為工作關系,我把足跡印在了戈壁大漠與江河源頭,也多次站在祁連山與昆侖山的雪線之上,聆聽松林均勻的呼吸,以及荒野粗重的鼾聲。
二十年間,我將孤身一人發(fā)展成一家四口。在歲月的渲染下,青絲掩不住白發(fā),在時光的雕琢下,容顏已不再光潔。
昨夜因為早睡,今晨所以早醒。給小兒蓋好被子,來到客廳點上一支煙,倚在窗前打開一扇窗,聽雨滴撫慰盛開的山桃,看古城西寧晚睡早起的燈,思緒卻被潮濕的風吹散。
老家南側的桃花早已凋謝,應該已經結出青綠的果實;北面的竹林里,春筍業(yè)已長高開始抽枝。只是不知屋后那幾株不及手腕粗的楊梅今年是否開始掛果,門前籬笆間那叢開淡黃色大花的金露梅是否開始含苞……算了,老家終究是回不去了。
來到這高高的青藏高原上,萬物生靈都得進化或變種,我自然不能例外,如同高原上常見的金露梅。
金露梅廣泛分布于北溫帶山區(qū)的灌木,也是高原上很常見很容易辨識的植物,從海拔二千米的湟水谷地,到海拔三千米、四千米甚至五千米的祁連山區(qū)和昆侖山中,都能看到低矮的枝頭上隨風搖曳的金黃色花朵。
云想衣裳花想容,花是植物的面容。有的植物畢生只開一次花,譬如高寒草甸上比較常見的全緣葉綠絨蒿。綠絨蒿有數十種,是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進化或變種為全緣葉綠絨蒿,只是為了適應高原氣候。
全緣葉是指完全沒有凸凹的光滑葉片。全緣葉綠絨蒿全身長滿絨毛,包括莖、葉、花和果實,只為吸收空氣中的水分,可以說是全方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的環(huán)節(jié)。而且有清熱止咳的功效,開花之前的葉片能治療胃酸,花朵具有退熱、消炎等功效。這些只是它的內在美,開出來的藍色、綠色或黃色艷麗花朵也極具觀賞性。然而,全緣葉綠絨蒿在耗盡畢生的養(yǎng)分展示絢麗容顏的過程中,也悲壯地完成種子的孕育與傳播,然后枯萎死亡。
也許,這是罌粟科植物的壯美,屬于薔薇科的金露梅沒有這種氣概。薔薇科是北半球溫帶地區(qū)具有代表性的植物,遍布全世界,中國是其分布中心。像我們熟知的玫瑰、月季以及蘋果、梨、桃、杏、李、木瓜、山楂、枇杷等,都屬于薔薇科。
相反,生性強健的金露梅總是那么卑微而倔強地活著。它不畏寒冷不懼干旱,在高寒草甸或森林、灌木的邊緣地帶,在山坡甚至巖石的縫隙間,凡是陽光能照見的地方,都能見到它那低矮而肆意的身姿。
金露梅的確不如山桃的殷勤報春,不如月季的春風常在,更不如玫瑰的寓意豐富。也許,無人照料也無人欣賞的山野更適合這種自由與倔強。
高原的春天一向姍姍來遲,而金露梅的開花結果期為六月至九月,以至它的花期只能一再延期,直到八月才開花。我每次進山,大抵都是八月,這是高原最豐盈的季節(jié)。
七上八下,這里指的不是心里慌亂與心神不定,而是指高原的天氣變化,七月雨水開始增多,到了八月雨水開始減少。高原上的金露梅已經適應這種陽光充足卻干旱少雨的氣候環(huán)境,雨水多了反而有些不適應。于是,金黃色的花朵就在每年的八月肆意綻放。
在海拔三千米至四千米的祁連山區(qū),金露梅雖然不及大腿高,卻是叢叢簇簇。其實,到了這樣一個高度,低調和卑微都是一種謙虛。
祁連山東段的黑河大峽谷中,奔騰的河水與蒸騰的水氣,滋養(yǎng)出大片以祁連圓柏為主的原始森林。從這個帶有地域標識的專用名稱可以看出來,祁連圓柏的分布范圍很窄,主要生長于祁連山南北兩麓海拔二千三百米至三千五百米的山地。
我相信,這里的每一棵祁連圓柏都是一部天書,尤其是那些生長于裸巖之上的,它是如何扎下根,又是如何屹立不倒的呢。也許,幾百上千年以前,這片裸巖上曾撒落下不止一顆種子,可長成參天大樹的只有這一棵。
的確如此,圓柏下的裸巖皺褶與縫隙間,撒落著無數指尖大小的黑褐色種子,除非鳥獸帶上它們遠離母親的蔭蔽,否則絕無生根發(fā)芽的可能。可它們沒有蒲公英的降落傘可以隨風飄落,也不似蒼耳那般渾身帶刺可以跟隨飛禽走獸旅行,頂多是從高空墜落時彈跳幾下。然而,剝開一顆圓柏種子,放在鼻尖下使勁一聞,淡淡的幽香直抵肺腑。
峽谷兩邊屹立幾百甚至上千年的祁連圓柏,它們的根系延伸面積已經達到數十甚至數百平方米,將整個裸巖完全包裹起來。更為驚人的是,掌狀的主根系中,有的比樹干還要粗壯,即便是主根系下的土壤完全被雨水沖刷一盡,卻依然能屹立不倒。
低矮的金露梅自然無法與昂然挺立的祁連圓柏爭奪生存空間,既然選擇了陽光,它只能放棄水分與濕氣。
要適應這樣的高度并頑強而絢麗地生長,金露梅不得不進化亦或是變種。它選擇生存環(huán)境的余地變窄變小,只能生長在突兀的巖石或高聳的山脊之上,葉片也不得不變稀變小,稀到可以每根枝條都屈指可數,小到只有小拇指頭大小,且呈倒卵長圓形甚至卵狀披針形,只有這樣才能減少蒸發(fā)保存水分。
然而,為了綻放生命的絢麗華光,金露梅不惜耗盡所有,開出直徑兩厘米也就是比葉片足足大出兩倍有余的五瓣金黃色花朵。如此高貴而招搖的花朵,在引來蜜蜂、蝴蝶等小昆蟲的同時,也引來巖羊等擅于攀巖的蹄類動物,成為它們的美餐,且有健脾、清暑之功效。
生存環(huán)境的艱難,使得祁連山區(qū)的金露梅完全不同于低海拔溫濕地區(qū)的金露梅,在稀而且小的葉片下面,生發(fā)出銀白色的絨毛,用來吸收地面乃至自身蒸發(fā)出來的水分,以適應高海拔地區(qū)的干旱山坡。于是,它被冠名為白毛金露梅。
在祁連山一面只有巖羊可及的向陽礫石坡上,金露梅不及膝蓋高,因坡陡又無法立足難以登臨只能遠觀,幾乎看不到葉片,只能感受到綠意的萌動。想必,這是高原金露梅的另一個變種,叫小葉金露梅,金黃色花朵看上去要比白毛金露梅小一點,在這片灰色的礫石陡坡上,依然那么顯眼。
高原上的金露梅,一直在隨著海拔高度的不斷抬升而變矮,葉片和花朵也在相應變小,唯一不變的是花瓣的顏色。
曾經,我像風一樣游蕩于昆侖山還有可可西里。在海拔達到四千米至五千米的超高海拔區(qū)域,一年似乎只有一個季節(jié),那就是冬季,因為只下雪不下雨。如果非要區(qū)分一下,也只有兩個季節(jié),冬季和大約在冬季。
超高海拔與寒冷、干燥、缺氧總是如影隨形的。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向陽的山脊或山崖上,依然可以找到金露梅的身影,只是顯得更加低矮,幾乎是匍匐在巖石或沙礫上。于是,它又有一個新的名字,叫墊狀金露梅。
墊狀是植物學的一個新名詞,專指相互緊密貼著地面生長且呈半球狀的植物體。土地貧瘠、干旱少雨且狂風肆虐的雪線、冰川區(qū)域,墊狀植物是為數不多能頑強生長的植物。它們不僅身材矮小,完全是貼著地面生長,而且根莖很細,分枝很多很密,緊緊地抱成一團,如同時刻抱著救命稻草。
開花與結果,幾乎是所有植物的夢想,卻都得耗費積蓄數月的養(yǎng)分甚至生命。墊狀植物也有夢想,盡管它們耗盡所有才開出來的花,只能是短暫的燦爛如曇花一現,甚至結不出果實,但它們并不在乎。而且,開出來不及小拇指甲大的花朵,還大多是鑲嵌在墊狀體的表面,這樣才能盡最大可能地減少熱量和水分的散發(fā),像辨識度較高的墊狀點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