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鵬,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章散見于《廣州文藝》《福建文學》《莽原》《作品》《美文》《中國鐵路文藝》《青年作家》《山東文學》《延河》《星火》《鴨綠江》等刊。
我從未正面寫到她,可她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文章里,以背影的形式、反面人物的形象。盡管,我們之間的關系無法使用物理、化學方式斬斷、稀釋。過去,她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厭惡、批判的風暴中心。那時候,她還沒有這么老。如今,她已逼近九十,成為村中最年長的老太太,我對她的恨,恨不起來了,我對她的愛卻與日俱增。
說到底,我害怕她,害怕她有一天離開我。這一天,遲早會來,可我希望這一天能有多晚就盡量多晚些,讓我多看她幾眼。我那個習慣于扶著門框或站在路口,無聲無息看我們一次次開車遠去的奶奶。
遲緩,是她這些年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她幸虧晚出生幾年,要不然就會被纏腳,就會被喚做“小腳奶奶”,一輩子想走都走不快了。她早年,做什么都快,是個急性子,家中兒女眾多,誰要拖了后腿,就會抬腳脫鞋,砸過去,動作麻利,幾乎就在眨眼之間。父親和幾個兄弟,沒一個不被她鞋底砸過。等我出生后,他們做什么都雷厲風行。割麥子,人家地里還沒什么動靜,她家六七畝,已經完工一半。挑河,拿工分,爺兒幾個所掙工分遙遙領先。她在母親心里,常被稱為“冷血無情”。面對這個評價,她起初是咬牙切齒的,大罵這個兒媳目無尊長。有一天,她撫門說不這樣不行,一家人要是都好吃懶做,遲早餓死。我于是從她口里得知,父親和二叔中間還有個叔叔,出生于困難時期,地里莊稼養(yǎng)不活人丁,最后活活餓死。要是家里人都慢性子,做什么事情都磨磨蹭蹭,指不定還要死幾個。聽完這話,小姑先“呸呸呸”,她跟著咧嘴笑,深知是她憑著一己之力,撐起了這個家。
電影《一九四二》里面的場景,在這片土地上有過類似的情景,只不過晚發(fā)生了十多年。那時候,她還是個年輕且很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但已經經歷過許多在我們今天看來簡直無法想象的大事。她跟我講述戰(zhàn)爭時,使用的是非常平緩的語調,完全一種過來人口氣。從她平靜的敘述里,我得知她娘家住在興無,就在長江高大的江堤下面。為了防身,人們挖出了防空洞,遇有警報遁入其中,等安全后再爬出來。有一次,她可能操之過急,探出洞口時恰好迎面撞上國民黨兵。那士兵問她是哪里人,她也很鎮(zhèn)靜,說是本村村民。國民黨兵笑著告訴她,村民沒事,看見敵人(日本兵)要及時告訴他。
門外的太陽,很安寧地照在銅色車庫門上。她自從搬遷到這個小區(qū)后,就一直住在一樓車庫,每年只在除夕夜住到五樓。我有時候會目送她上樓梯,她那遲緩動作,很讓我捏了把汗。有一次,我忍不住攙扶她,她固執(zhí)地拒絕了,嘴上說沒事,她不著急,慢慢爬就行了??墒悄_下力怠,爬了幾級臺階就氣喘吁吁,雙手扶著護欄停下來。她喜歡戰(zhàn)士,估計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萌芽的。戰(zhàn)士給她雷厲風行的感覺。這可能也是她之所以嫁給我爺爺的一個理由。爺爺十八歲當兵,抗美援朝時又積極加入志愿軍。這段屬于爺爺的個人崢嶸史,很少聽人提過。我想我的兩個叔叔肯定也沒有多少記憶。我有一次問她,她只淡淡地告訴我爺爺什么時候復員,復員后去了哪里。沉重的歷史,在她口中,家常般,似乎不值得一提。事實上,在整個村子里,也很少有人提到這段往事。只有劉剛提到過我爺爺。那是幾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們相約去鎮(zhèn)江購買茶葉,劉剛提到自己參軍時,我爺爺作為老軍人、老黨員參加了送行儀式。他幾乎哽咽著說:“你爺爺是個英雄,立過軍功。他能給我這個新兵蛋子送行,我非常驕傲和感動!”爺爺幾乎是一個被徹底遺忘的人,劉剛退役十多年了,他竟然還能記得。我想象不出一個老人,他要用怎樣的力量才能矯正一輩子超負荷勞作導致的脊椎彎曲,才能站立出一個漂亮的軍姿。
奶奶不愿意我攙扶她上樓,這讓我想到她到底是個要強的人。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農婦,經歷過大災大難的女人,不可能與這個世界徹底和解。她骨子里,早已種下了桀驁不屈的精神種子,只是我們很多時候看不到。
奶奶喜歡和鄰居們聊天,不過她會挑選合適的對象。她從不和年輕人說話,因此她門口常年坐著和她一樣七老八十的人。這些人與她相似,反應遲鈍,動作遲緩,語速也遲滯,似乎時間這東西根本不算一根蔥,她們就是要用緩慢來和時間進行拉鋸戰(zhàn)。她們贏了,從清晨到暮晚,通過瑣碎的語言打發(fā)了一天又一天。
有一天,我回去后看到她默默坐在門口,不和任何人說話。我好奇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拿話題試探她,她才慢悠悠告訴我,對面樓上誰前些時還常來說話,可沒幾天就走了。我鼻子很快酸了,我沒法安撫她,死亡造成了巨大的塌方,她比誰都清楚,這一天無法抵擋。有段時間,我每次回一趟老家,在小區(qū)入口處,總能看到地面焚燒的新跡象——那是有人亡故后,親人們將其用品徹底毀滅的痕跡。
爺爺去世多年,骨灰盒一直沒有入土。每年三節(jié)(清明、中元、冬至)時,要到鎮(zhèn)上的享堂爬梯子,找到貼有爺爺名姓標簽的玻璃柜,說幾句思念的話,再發(fā)聲禱告幾回。沒幾年,我父親去世了,給父親買墓地時,順便也給爺爺選了塊墓地,沒有起碑,也沒有把爺爺的骨灰盒埋入土中。這是要等奶奶百年后,他們一起入土為安?;蛟S,這個越來越衰老的老太太,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好在她平常日子過得還算自在,有小叔叔與她一起生活,她的女兒女婿隔三差五也來逗她樂一樂。這時候,只要我在家,我總能湊過去,于是滿屋子擠滿了歡聲笑語。而背后呢?她不會忘記自己這把老骨頭也曾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吧。很多次,她也嘆氣,悠長而遲緩的落音,讓我心里蒙上稠密的陰影,她說我父親一生命苦(她總是單獨跟我講)——僅此幾個字,就把我們拽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窟。到頭來,我不得不安慰她。有些事,安慰是最蹩腳無用的。
近幾年來,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回到家中,也不像以前父親在世時能夠多待幾天了。妻子有自己的娘家,她每次都想陪著自己的父母多待些時日,所以常常在家中吃過午飯就回娘家。家庭,只有經歷過奔波的人,才懂得懊惱,為什么當初沒有選擇一樁近在咫尺的婚姻。
每次離開前,我們都會去樓下跟她打招呼。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我先下去,到她屋子里,跟她閑聊幾句。她問什么時候走???我說馬上就要走了。她好像很豁達地說,早點出發(fā),路上這會兒不堵車——她好像比導航還清楚路況。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依依不舍,腳也不肯邁出門。她是真的老了,動作遲緩得讓人隨時害怕她摔倒,我看著她費勁地騰挪轉移,都要習慣性地借助外力,有時候是一張椅子背,有時候是灶面。多年前中風留下的癥狀是走路慢,腿腳不靈活,變成了內八字,走起路來,兩只腳緊貼著地面,左腳先邁出一小步,右腳再別過來邁出一小步。她的腳步聲就是摩擦地面“哧啦——哧啦”聲,像掃帚掃動秋葉。我說給買根拐杖吧,她一口回絕,快得讓我吃驚。
她是怎樣中風的?我竟一點也不知道??赡芪夷菚r還在南方上學,沒有人告訴我。一個人在外,老家里很多事情都沒法及時了解的。那是距離惹的禍,也是出于一種愛護。風箏不知道地面上的人手心里往往都沁著一把汗。家里人會自動替游子屏蔽掉很多傷心的事情,但快樂卻愿意第一時間分享。母親提到她中風,都埋怨她是咎由自取,說她愛吃葷,愛吃油膩食物,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仍舊餐餐要吃肉,放大料,放一勺一勺的油,油花厚嘟嘟地浮在鍋面,撇都撇不掉。有幾次,她凌晨三四點就醒來,喊我媽想辦法給她弄豬蹄膀,她要用煤球爐子熬老湯。一個年輕時沒得吃,年老了瘋狂吃的人,到底也是可愛的人。
跟她聊過幾句,我不得不起身,再次告訴她馬上要走了。我看著她,她平平淡淡地說,去吧,早點去,路上開車慢點。說著,她就要送我出門。有那么幾次,大概是最初的幾次吧,聽到她這平淡的語氣,我很難受,心想她到底還是不愛我這個長房長孫——我一年回來一次,她估計也不會想念我。在她三個孫輩中間,只有我是離開老家的人,其他兩個都在老家工作,按理說她不應該更眷念我嗎?怎么在她卻如此淡漠呢?母親童年給我灌輸的意識潮汐一般席卷而來。我奶奶眼里只有二叔、三叔、姑姑家的孩子,沒有我。為了爺爺私自給我買塊黃橋燒餅,她能跟爺爺新年里吵架。她唯一一次給我買的新年衣服,是一件單薄得能凍死人的薄款。她跟我們家分家時,讓我爸凈身出戶……所有關于她的壞,全都堵在了胸口。我就差義憤填膺地吼出來,責問她:你就那么不想見到我嗎?你就那么想著我走嗎?但我的理智使我放棄了沖動的表現(xiàn)。我還從未跟她吵過架。
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的每一次離開,對她而言都是一次傷害。她這輩子見識了太多的別離。大到時代,小到個人。有一次,我再到車庫跟她告別,她說到了南京,記得打個電話給你小叔,給他報個平安。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囑咐。我順從地答應了她的請求。那次,高速堵車,我們很晚才回到家。我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妻子說,還是打一下吧。我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么晚了,她竟然還沒有睡覺。記不清是哪一次了,小叔說,每次你們返城,你奶奶都會睡得很晚,她一直在等你們報平安,但你們從沒有哪一次主動打個電話,發(fā)個信息。
原來是這樣啊……這一切,我竟然愚鈍如此。
我們的告別,越來越艱難,遲緩,越來越黯然神傷。我下樓,告別后,總要逗留片刻,有時候幫她洗碗,收拾屋子,而她呢?她總是看看家里還有什么東西可以讓我?guī)ё?。這些年,我?guī)н^小叔釣的魚,摸的河蚌,姨叔給她的青菜,她再分我一些。大舅姥姥磨的玉米粉,她也勻一些給我。我越來越愛從她那邊拿走一些東西,她也樂意看我這樣子。成功的贈予與不休的索要,讓兩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達成了某種默契,也許我們之間的代溝與隔閡已悄然消逝。我拿走了她舍不得喝的礦泉水、牛奶,拿走了她舍不得吃的方便面、八寶粥。而臨走前,我也總忍不住要去市場上買瓜果、飲品、烤鴨送給她。盡管每次她都拒絕,我樂于她的拒絕,我們推推讓讓,我們彼此珍惜著對方。
然后是妻子下樓,帶著兒子進去聊天。她每次都會囑托路上開車慢點,不要著急,到家后好好陪陪爸爸媽媽,回南京的時候也要慢一些,不要著急。她從不會要求我們再回泰州看她,盡管她那么喜歡她這個孫媳,那么想看看她這個曾孫。她擔心我們太過疲憊。她跟我們說的話,很瑣碎,幾乎每一次告別說著相似的內容。
接下來,輪到我們的孩子與她道別。這真是一場漫長的道別,反復的擁抱、關照,直到兒子不耐煩地扭著身子走出去。當我們都道別之后,我們本來可以立馬扭頭出發(fā),可我們總要再用她的水壺燒一壺水,然后再灌入我們隨身攜帶的茶杯里。一壺水大約需要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再坐一會兒。水咕嚕咕嚕響起來了,她移動著越來越遲緩的步子走向灶臺,她的手臂越來越羸瘦,一根根筋,像即將掙脫皮膚的樹根。她提拎水壺的手腕止不住地搖晃。我想接過水壺,她不肯,非要讓我把杯子交給她,她幫我倒?jié)M。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水緩緩落下來,一些落入杯中,一些灑向地面,她全然不在乎,好像很享受這段時光。我生怕她再也拎不動水壺,站在一旁很緊張,好像隨時都要幫她解決一個突發(fā)情況。而她執(zhí)拗,頑固,讓我一次次失去插手的機會。
有時候,她也會正色告誡我,要照顧好孩子,凡事要多和妻子商議,要多照顧好身體,要多照顧好我的母親,要多和公司領導同事處好關系。她從未讓我們多回來看看她。
終于要離開了。她搖搖晃晃走過來,走到我們停在路邊的車旁,隔著車窗再次關照:“路上慢點……”
我們的車子發(fā)動起來,車輪碾過了地上的落葉。有些落葉落在了樹木的根部,有些落葉被風卷去了別處。她目送著我們,緩慢地揮手,無盡地眺望。
車子離開了32棟樓下的路面,車窗外,她越來越小,而她揮手的姿勢仍那么安靜地停留在眼前。
在最近一次告別的日記里(已經一半年過去了),我寫下這樣一句話:當一個老人用越來越遲緩、無聲的動作與你道別時,你一定要珍惜,因為她把整個春天都送給了你。
春天是一年里最短暫的季節(jié),是一段最容易被消耗和錯過的時間。我越來越渴望多一些這樣的時光,我提醒自己,在這樣的時光中,千萬不要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