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駕轔轔

千乘回翔，龍旗冉冉，鸞駕轔轔。結(jié)桂椒兮乘云并迎，問人間兮壽夭莫憑。

——元 阿魯威

楔子：

東漢末年，王莽無道。光武帝劉秀與其兄劉纟寅舉事南陽，最終漢室得以中興。秀之為人，智深勇沉，胸懷韜略；開心見誠，知人善任。他戰(zhàn)昆陽，破蒲陽，清隴右，平巴蜀，威揚(yáng)四海，名垂竹帛。當(dāng)是時，名臣云集，驍將雨聚。君臣同心，始艱危，終克定。后，漢明帝劉莊圖畫開國諸勛于南宮云臺，史稱“云臺二十八將”。東漢往事，早成云煙。劉秀作為一代帝王，寬厚仁慈，敢愛敢恨，幾成定評。劉秀與李通、李軼，淵源甚深。李通雖然沒有名列云臺二十八將，但也以固始侯、大司空之尊躋身云臺，而其弟李軼則被光武帝決意誅殺，卻是為何？鉤沉一段舊事，著眼于祝阿侯陳俊，演義鋪陳，并非無稽。至于鄧奉后來黯然的結(jié)局，本篇并無涉及，而其最終如此人生收場，豈止扼腕嘆息，所能道盡？麗華北行，鸞駕轔轔，虛指而已，東漢草創(chuàng)，山河破碎，百廢待舉，哪有鋪張高調(diào)翠華搖搖的資格？

光武登基后，偏偏天象反常：夏末大旱，誤了農(nóng)時；仲秋月蝕，誤了賞月；十月間秋霜早降，蕎麥正當(dāng)盛花期，卻遭霜打，幾乎絕收；接著又傳來了隴西地震的消息。天象頻頻示警，軍事上又不斷受挫。鄧禹西征，在安邑城下受阻，幾個月未有寸進(jìn)。赤眉勢盛，兵薄潼關(guān)；青犢、鐵脛、五幡、尤來諸部，散而復(fù)聚，有死灰復(fù)燃之勢。光武接到銚期急報，各部集于檀鄉(xiāng)，百姓稱之為“檀鄉(xiāng)賊”，恐有威脅魏郡之憂。光武深以為憂，急忙召集左右商議應(yīng)對之策。

光武道：“朕踐祚以來，天象頻頻示警，諸事亦多不順暢。莫非朕德能鮮薄，登基匆忙，神靈降罪乎？”諸臣皆道：“陛下奉天承運(yùn)，上得天時，下得民心，有赤符為證。諸事不利，原因甚多，況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足憂慮。赤眉勢張，諸賊復(fù)起，乃更始失政，力不能制之過，與皇上何干？”強(qiáng)華因獻(xiàn)《赤伏符》有功，得封諫議大夫，上管欽天監(jiān)。他見光武言及天象、神靈之事，連忙出班奏道：“嚴(yán)霜不時而降，傷及秋禾，顯然是陰陽失調(diào)之兆。臣認(rèn)為大業(yè)初創(chuàng)，百官司職雖備，兵強(qiáng)馬壯，猛將如云，陽剛之氣至盛；但后宮不充，坤勢難副乾陽。古者，天子六宮、三妃、九嬪，宮娥彩女以千數(shù)；今者，后宮空虛，不及尋常百姓之家。坤德厚重，社稷根基，方能穩(wěn)固。望陛下及早降旨，選聘良家女子入宮，以充妃嬪之位?！惫馕渎勓圆粣?，他慍色言道：“卿欲朕效桀紂耶？效王莽耶？殷鑒不遠(yuǎn)，十二年前，王莽復(fù)古，效九嬪之法，廣征良家女子，日進(jìn)百女入宮，天怒人怨。今天下未定，正宜選賢與能，整軍經(jīng)武，與民休息。安能為此不急之務(wù)？”強(qiáng)華羞慚而退。

朱祐與光武、強(qiáng)華，當(dāng)年同游太學(xué)，有同窗之誼。他見光武動怒，連忙為強(qiáng)華緩緩解窘道：“當(dāng)此百事叢集之秋，選秀確實不宜。但陰難副陽，后宮空虛，坤位虛懸，也非長久之計。久則陰陽失調(diào)，實非社稷之福。今后宮雖有郭貴人主持大局，但左右缺少使喚之人，夜無宮人點(diǎn)燈照明，晨無雞人報曉興作，日無內(nèi)侍灑掃庭除，如何是好？況人氣不足，陰氣必重。秋風(fēng)夜雨之夕，黎明昏暗之時，誰能安臥無驚？自皇上單車下河北，陰貴人避難鄉(xiāng)里，顛沛流離，迄今已三載有余。當(dāng)此兵荒馬亂之年，臣下不能不替皇上擔(dān)憂。今大業(yè)已定，皇上與貴人不宜長久分離。依臣之見，不如早遣宮使，前往新野，迎接陰貴人來藁都，以補(bǔ)坤位之虛，俾使陰陽和諧，諸事順?biāo)臁！北娢奈潺R聲附和道：“請陛下早迎眷屬來京！”

光武面色稍霽，但猶豫道：“前朝定遠(yuǎn)侯班超曾有名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賢士大夫尚能不忘以社稷為先，況天子乎？今天下未定，烽煙未息，百姓流離失所，朕何能顧一己之私？況藁都宮室不備，居處局促，多有不便。此事姑容后議。”

當(dāng)日散朝回宮，光武面色不樂。郭后已聞朝議情況，便婉言勸光武道：“天子家事即國事矣。尋常百姓之家，尚以闔家團(tuán)聚為福，琴瑟和諧為幸?；噬弦藦闹T臣之請，早迎親眷赴行在團(tuán)聚。臣妾仰慕陰家姐姐久矣，亦望早日相會。藁京后宮雖然局促，但人氣不旺，臣妾實感孤單。陰家姐姐到來，定會平添許多和樂之氣?！惫馕涞溃骸半y得卿有此賢德胸襟雅量，只是大業(yè)未成，兵革未息，軍國要政，百端待舉。藁都，小縣也，糧賦不足，房舍有限，朝廷百司叢集，已不堪重負(fù)。若再添許多眷屬，實在是諸多不便?！惫蟮溃骸肮胖ゾ?，茅舍不剪，采椽不斫，衣褐被布，疏食野炊，以成其豐功偉業(yè)。周之豐鎬，秦之雍城，起初規(guī)制，恐怕去今之藁都遠(yuǎn)甚，終成數(shù)百代基業(yè)?；噬喜槐?fù)?dān)憂宮室局促，漆里郭氏可助皇上修房舍，紆宸憂?！惫馕涞溃骸半抻薪袢眨嗟们浼抑?，郭家資財半入軍矣。孤不忍再勞郭家之助，費(fèi)郭家之資?！惫笮Φ溃骸奥释林疄I，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郭家非陛下臣民也？況臣妾委身于皇上，即皇上家人，哪里還有彼此之分？郭家之財，即皇上之財也?！惫馕浯笙?，撫郭后之背曰：“多謝卿家！朕不負(fù)卿！”于是傳旨：命陳俊為侍中，欽使；鄧奉為侍郎，副之；冊封陰麗華為貴人。這兩人即日帶領(lǐng)百余騎啟程，前往新野，迎接陰麗華及其他眷屬，前來藁京。

郭后把迎接陰貴人之事秉明母親郭主。郭主立即命人糾集工匠，大小車輛運(yùn)送梁檁木材、屋瓦磚石等應(yīng)用之物，前往藁城修建宮室。真定王劉揚(yáng)聽說此事，入見郭主。姐弟禮畢，劉揚(yáng)道：“皇上登基數(shù)日，皇后之位未定，六宮之主屬誰，天下矚目。花落誰家，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外甥女年幼，不知后妃名分，天壤之別。外家權(quán)位也因此判若云泥。老姐姐年逾花甲，竟也如此糊涂，不幫女兒好好謀劃，如何邀榮固寵，奪取六宮主位，反倒忙于不急之務(wù)，掏自己腰包，修建藁城宮室，迎候南陽新貴到來，此非為他人作嫁衣乎？”郭主冷笑道：“我看汝枉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dāng)朝一品的真定王了！識見竟然如此鼠目寸光！六宮之主，雖然富貴尊榮無比，天子可以榮之，亦可以廢之。外戚權(quán)傾朝野，煊赫一時，天子一怒，禍及九族。前朝呂、霍、竇、許，何家不是如此？當(dāng)今皇上，英睿無比，曠古罕見。為何登基至今，不降冊封皇后之旨，使皇后之位虛懸，其意顯而易見。真定王難道看不出來？”劉揚(yáng)道：“不問而知，欲待陰氏。”郭主道：“何以見得？”劉揚(yáng)回答道：“弟聞皇上幼年時，曾對人言，‘做官要做執(zhí)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天下盡知，足見其情深義重。今日皇后之位虛懸，非待陰氏為何？”郭主道：“汝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噬吓c南陽陰氏，結(jié)發(fā)之情，固然無人可比。但天子胸懷天下，愛美人更愛江山，重情重義更重社稷。皇上今日之基業(yè)，若非我劉、郭兩家鼎力相助，恐怕還要大費(fèi)周章。不是你真定王十萬之眾，漆里郭家萬貫家財，盡為軍用之資，邯鄲王郎哪能束手就擒？河北群雄哪能漸次蕩平？哪有他登基藁都之業(yè)？皇上虛皇后之位，舉棋不定，猶豫不決，蓋因立陰氏不忍負(fù)郭、劉兩家之功，以傷社稷根基；立郭氏恐傷令名美德，難舍結(jié)發(fā)情深義重。當(dāng)此皇上兩難之時，你這當(dāng)舅舅的，設(shè)身處地，替你外甥女謀劃謀劃，該當(dāng)如何是好？是恃功力爭？還是謙抑退讓呢？”劉揚(yáng)不覺面紅耳赤道：“老子道，‘曲則全，枉則直，……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瘜⒂≈?，必先予之。外甥女深得其妙也。以退為進(jìn)，不爭之爭，方能穩(wěn)操勝算。高明！有其母，必有其女，愚弟佩服！愚弟佩服！”郭主笑道：“自己人就不要拍馬屁了。說說你這當(dāng)舅的，該怎么辦吧?！眲P(yáng)道：“外甥女此舉，必然更得皇上歡心。姐姐慷慨解囊，修建宮室，定然得皇上嘉許，內(nèi)外欽敬?；屎笾环峭馍獙佟橹馍南胧鲁?，我這當(dāng)舅舅的，也不能坐享其成，愿獻(xiàn)財帛十萬，以助修建宮室之用！”郭主道：“有脂粉，要涂在臉蛋兒上，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汝既有此意，何不奏明皇上，獻(xiàn)諸朝廷？”劉揚(yáng)心領(lǐng)神會，忙道：“就依姐姐之見，小弟這就回府寫奏章，上奏皇上！”

劉揚(yáng)回到真定王府，把欲獻(xiàn)財帛十萬助修宮室的打算，告訴其弟劉讓，勸劉讓也獻(xiàn)財帛以取悅光武。劉讓遲疑道：“姐姐和兄長的計謀，原本不錯，但小弟總覺得仍非萬全之策?！诵母舳瞧ぃ⑿母裘隆?，天意從來高難知。萬一皇上把虛情當(dāng)實意，只顧嘉賞郭劉兩家的隆情高義，順?biāo)浦?，把皇后的名位，反倒真的給了陰麗華，我們豈不是枉費(fèi)心機(jī)，白搭上了數(shù)十萬財帛？”劉揚(yáng)向無主見，聽劉讓如此一說，又不免猶豫起來。沉吟半晌，他反問劉讓道：“依汝之見，何計可策萬全？”劉讓笑道：“伐樹刨根，治病尋因。揚(yáng)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外甥女能否捷足先登皇后之位，登上之后，能否安坐無虞，決定于陰麗華能否平安抵達(dá)藁都。當(dāng)此兵荒馬亂、干戈擾攘之秋，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也屬常事。何況南陽至河北，山水相隔，千里迢迢，一個閨閣女子，誰能保其平安無事？若途中遭遇不測之禍，死于非命，誰還能與外甥女爭奪皇后之位？”劉揚(yáng)道：“混賬話！你我身居王侯之尊，安能為此荒唐下流之事！何況稍有疏失，事情敗露，你我有何面目立于河北士林？畫虎不成，不唯你我遭滅頂之災(zāi)，還要累及姐姐和外甥女，此事萬不可為！”劉讓笑道：“王兄以為我要讓你赤膊上陣，親自去行兇殺人嗎？孟子曰，‘君子遠(yuǎn)庖廚’，肉食不必殺生。更始君臣銜恨當(dāng)今皇上遠(yuǎn)非一日，今日赤眉兵薄西京，更始盼勤王之兵如身居焚屋急盼救火之人?；噬厦麨楦妓馐捦?，卻擁兵數(shù)十萬，隔岸觀火，趁勢命將攻城奪地。更始君臣能不恨之入骨，欲食其肉，欲寢其皮，若得知皇上遣派使者迎接眷屬的消息，豈能無動于衷，坐失良機(jī)？到那時候，何需你我動手？自然有人替我們效勞?！眲P(yáng)遲疑道：“此話當(dāng)真？”劉讓道：“昔日項羽與高祖爭奪天下，烹太公，虜呂后，所為者何？為要挾高帝就范而已。更始君臣即使不殺陰氏，以泄胸中之憤，也必會劫持陰氏為質(zhì)，逼皇上讓步，或交出兵權(quán)，或退位稱臣?；噬媳夭豢蠟橐慌佣灰缴琊?，陰氏必死無疑。外甥女的皇后之位，不就坐定了？”劉揚(yáng)大笑道：“此借刀殺人之計也，妙極！妙極！”兩人遂立即派人前往長安散布光武迎接眷屬的消息，人口相傳，不脛而走，幾成街談巷議的焦點(diǎn)。

長安城中，朱鮪、陳牧、李松、申屠建等人很快得到消息，便相聚商議道：“赤眉兵薄長安，鄧禹兵下河?xùn)|，前門有虎，后門有狼，形勢危如累卵。各地勤王之兵，遲遲不肯到來?；噬仙砭臃傥葜?，尚沉醉酒色溫柔之鄉(xiāng)，這可如何是好？”朱鮪道：“城中風(fēng)傳，蕭王劉文叔近日命人前往南陽，搬取眷屬。若能半道劫歸長安，皇上降旨，命使前往河北，面見蕭王，陳述利害，曉以君臣大義，命盡撤鄧禹之兵，轉(zhuǎn)而勤王。如此則峰回路轉(zhuǎn)，赤眉可破，長安可保，社稷轉(zhuǎn)危為安。諸位以為如何？”李松道：“風(fēng)聞蕭王已在藁城妄稱尊號，豈肯聽命？”朱鮪道：“丞相是南陽人，當(dāng)知劉文叔‘仕宦要做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娶陰麗華’的美談，伉儷情深，可見一斑。只要陰麗華劫歸長安，劉文叔焉能不肯就范？即使不肯就范，焉能不亂心神？據(jù)以為質(zhì)，遣使商談，劉文叔不讓步，行嗎？”李松道：“大司馬說得有道理，不妨一試?！鄙晖澜ǖ溃骸八抉R之計雖好，恐怕皇上不納忠諫，也是枉然。況且皇上深居后宮，你我難得一見。如何進(jìn)諫？”李松道：“趙萌之女深得圣心，愛屋及烏，趙萌也深得皇上信重。你我何不邀趙萌一道，同赴長樂宮，叩宮求見？”朱鮪道：“如此甚好，讓趙萌說服女兒，在皇上耳邊吹吹枕頭風(fēng)，免得讓我等吃閉門羹?！?/p>

次日，朱鮪、李松、陳牧、申屠建，邀了趙萌一同謁見更始。因有趙妃吹風(fēng)，更始于長樂宮召見五臣。更始一邊由趙妃陪伴飲酒欣賞歌舞，一邊聽眾臣奏報。聽了這幾人奏畢，更始懶洋洋地說：“諸卿之計固好，但長安城中，兵微將寡，守城御敵，尚不敷調(diào)遣，派何人去劫持劉秀眷屬？”李松道：“南陽諸王均已接到圣上勤王圣旨，不日將陸續(xù)起兵赴京。只用命一人前往新野，便可成功?！备祭湫Φ溃骸罢f得輕巧。南陽諸王，個個與劉秀交厚，誰肯為朕效命？丞相豈非癡人說夢？”李松默然。朱鮪道：“宛王劉賜，鄧王王常，西平王李通等人，素與蕭王交厚，恐怕礙于往日情面，不肯撕破臉皮。但臣敢擔(dān)保，隨王胡殷，舞陰王李軼，一向與蕭王有隙，一定會奉旨效命。”申屠建道：“二王正要赴京勤王，一舉兩得，他們途經(jīng)新野，不費(fèi)吹灰之力，事情就可辦妥?！备疾辉概c五臣多說，便揮手道：“依卿等所奏，就命李軼、胡殷遵旨辦理吧。成與不成，催促他們早日帶兵赴闕?！蔽迦送顺?，立即擬旨，命人飛馬星夜兼程，前往隨縣和舞陰。

胡殷接旨，立即起兵到舞陰和李軼會合。李軼道：“赤眉兵薄關(guān)中，京師危殆；蕭王已非昔日可比，兵強(qiáng)馬壯，聲勢奪人。時勢難料，天下紛紜。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滿朝文武，竟無一人去干這為怨結(jié)仇的事情，皇上偏偏讓你我二人去替他火中取栗，得罪劉秀。王兄有何高見？”胡殷道：“你我與劉文叔本就素不相能，但并未撕破臉皮，兵戎相見。如果依照當(dāng)朝諸公旨意，公然劫持蕭王眷屬，恐怕和蕭王之間的仇怨不共戴天。蕭王一旦得勢，我二人必將萬劫不復(fù)。這可如何是好？”李軼道：“我也正為此犯愁。公然抗旨，非為臣之道；甘做替罪羊，也非智者所為?！焙蟮溃骸斑@有何難？當(dāng)此盜賊遍地，狼煙四起之時，嘯聚山林草澤者，不可勝數(shù)。自南陽至河北，荒無人煙之地，窮山惡水之間，無處不是盜賊淵藪。命你手下將士扮作強(qiáng)盜，誰人能夠識破？”李軼頷首言道：“也只好如此了。”兩人于是讓人打探劉秀眷屬行蹤，命部署依計而行，扮作強(qiáng)盜，在途中攔劫，并嚴(yán)令部下，不準(zhǔn)傷人性命。

陳俊、鄧奉來到新野，恰好劉秀的姐姐湖陽公主也在陰家。湖陽公主新近死了丈夫，加上與劉秀分別多年，姐弟情殷，要同陰麗華同往河北藁都。李通鎮(zhèn)守荊州，得知劉秀在河北稱帝，料日后必取更始而代之，欲修舊好，遂送夫人寧平公主前往新野，隨行探親，以作他日之計。眾眷屬聚齊，已經(jīng)到了冬初時節(jié)。女眷們分乘四輛輜車，既可載物，亦可臥息。陰麗華之兄陰識、弟弟陰興帶童仆數(shù)人隨行，侍奉母親起居；小弟陰欣年幼，與母親同乘一車。

眾人行至堵陽東南與舞陰西北交界之處，但見岡巒起伏，村落漸稀。山雖不甚高，但林莽森然無際，罕見行人蹤跡。本來，自王莽末年，綠林、赤眉兵起，兵連禍結(jié)，閭里為墟者，到處都是，但此處凄涼尤甚。十里不見炊煙，不聞雞鳴犬吠之聲，寂靜得令人可怕。陳俊生在南陽，久歷戎行，且處事精細(xì)，見此情景，不禁皺起眉頭，仍故作淡然地說道：“‘出了舞陰城，路無十里平，林中藏虎豹，山間有毒蟲’，此地乃舞陰、堵陽交界之處，岡巒起伏，山險林密，正是盜賊出沒之處。說不定還有豺狼虎豹，諸位打起精神來，格外小心了?！痹捯魟偮?，鄧奉眼尖，一眼瞥見林子里蓬蒿叢中仿佛伏有人影，便立刻躍馬來到跟前，厲聲喝道：“何方毛賊，藏身此地？不怕死的趕緊現(xiàn)身！不然，爺要放火燒荒了！”時在秋盡冬初，正是衰草連天、枯葉遍地之時，天干物燥，山林間最怕火起。一把火往往引起漫山遍野烈焰騰騰，名曰“燒荒”。一旦火起，藏在山林荒草間的豺狼狐兔，便四處逃竄，此是山民常用的狩獵之法。鄧奉一聲吆喝，草叢中果然鉆出七八個衣衫襤褸的山民來，顫顫巍巍地來到了馬前，磕頭不止，請求饒命。其中一老者，年逾花甲，哀求道：“官爺饒命，我們都是前面村中百姓，昨日有軍隊從南邊來，一路擄掠，我們害怕，故而躲避到野外林子深處。方要回村，又見官爺車馬過來，連忙鉆入草叢躲藏，還是被官爺發(fā)現(xiàn)了。我們隨身所帶，都是一些破破爛爛的日用之物，無一值錢的東西，還望官爺可憐。”鄧奉笑道：“我們是太守衙門的眷屬，前往潁川探親，老丈不必害怕。你說昨日有軍隊經(jīng)過，可知是何人部眾？有多少人馬？”老丈道：“聽說是隨王胡殷和舞陰王李軼的人馬，奉調(diào)進(jìn)京。但不知何故，到了山北，卻留下一部安營扎寨，不往前走了?！编嚪盥劼牬搜?，頓然起了疑心。等眾山民走后，他連忙告知陳俊。陳俊略一思忖道：“李軼、胡殷素與皇上不睦，定是知道了皇上搬取眷屬的消息，有所圖謀，你我不得不防?！编嚪畹溃骸皠?、李兩家結(jié)盟在先，況寧平公主乃李季文之嫂。季文安能不顧西平王李通的面子？”陳俊道：“李軼為人名利心最重。自大司徒劉伯升死后，劉、李兩家哪里還有情義可言？你我勢單力薄，陰貴人及兩位公主安危為重，斷不可掉以輕心。不如改道東行，至西平暫住，然后再定行止?！编嚪畹溃骸叭绱松鹾?！”陳俊、鄧奉兩人隨即車馬折而向東。

李軼、胡殷部眾改扮作強(qiáng)盜山賊，在荒山野嶺里白等了一日一夜，不見劉秀眷屬人影，連忙向李軼、胡殷報告。李軼命人打探，方知陳俊一行已經(jīng)改道東行，往西平方向而去，尚未離開舞陰境內(nèi)。李軼道：“陳俊一向機(jī)警精細(xì)，一定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了。事情已經(jīng)泄露，這可如何是好？”胡殷道：“看來，我們和蕭王這梁子是結(jié)定了，陳俊既已懷疑到我們頭上，季文欲留后路，亦不可能。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追上前去，把人截下，帶回京城交差，免得兩頭獲罪，里外不好做人?！崩钶W道：“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是了。”李軼、胡殷帶著精騎千人，風(fēng)馳電掣一般，去追趕劉秀眷屬。

陳俊、鄧奉一行，有乘車的，有騎馬的，有步行的，女眷又多，有老有少，行動難免遲緩。大家行至嵖岈山麓，陰老婦人一路顛簸，身體不適。陳俊只好尋得一荒村小店，讓車馬停下來，稍事歇息。安頓甫畢，忽聽人喧馬嘶之聲，李軼、胡殷帶兵追上來了。陳俊一面命陰識、陰興保護(hù)眾眷屬登車逃走，一面帶數(shù)十騎斷后，迎戰(zhàn)李軼、胡殷。昔日故友，兵戎相見，難免有幾分尷尬難堪。李軼在馬上拱手為禮道：“子昭兄別來無恙？”陳俊道：“托舞陰王之福，尚能馳騁沙場，臨陣殺敵，開百石之弓，取上將之首。舞陰王不妨一試？”李軼哈哈笑道：“陳兄取笑了！聽說將軍迎接蕭王眷屬路過舞陰，在下灑掃庭院，欲盡東道之誼。恭候多日，不意將軍卻不肯賞光，改道他途。李某恐將軍誤聽無根之傳，傷兩家昔日之誼，特此趕來相邀。還請將軍移玉，容李某剖瀝肺腑，以釋前嫌，重修舊好，如何？”陳俊報之一笑，道：“舞陰王美意，在下心領(lǐng)了。一定轉(zhuǎn)致主公，他日投桃報李。恕王命在身，不能從命，還請舞陰王見諒?！焙笤谝慌?，早已經(jīng)聽得不耐煩起來，高聲叫道：“啰唆什么！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怨不得他人！今日之事，由不得爾等做主。識相的，早早隨我們?nèi)グ?！”陳俊冷笑道：“要?qiáng)行留客嗎？爾不過綠林軍中一無名小卒，能在陳某馬前走上三五個會合，我便隨你前去，如何？”胡殷大怒，立刻鞭馬而出，挺槍直取陳俊。李軼要阻攔時，已來不及。陳俊神定氣閑，大刀一揮，輕輕把胡殷手中長槍撥開，待胡殷戰(zhàn)馬沖過，不及轉(zhuǎn)身，陳俊頭也不回，大刀掄圓，一招烏龍擺尾，刀背正砍在胡殷后腰。胡殷仿佛身軀已被砍斷，疼痛難忍，差點(diǎn)墜落馬下。胡殷咬牙忍痛，剛剛勒馬回頭，不及挺槍，陳俊刀疾如風(fēng)，又一招清風(fēng)落帽，刀挾寒光，橫斬胡殷面門。這一招名目雖雅，但實則兇險之極，胡殷急忙伏鞍縮頸，頭上巾幘已隨刀四散飄落。胡殷亡魂直冒，勒馬便逃。鄧奉叫道：“隨王休驚，陳將軍若要取汝性命，這三刀你哪能躲得過去？還不謝過不殺之恩再走？”陳俊也不追趕，提刀立馬說道：“念汝曾為更始御前執(zhí)戟，是陰平王陳牧連襟，不忍取汝項上人頭，勸汝好自為之！”胡殷羞慚不語，帶領(lǐng)部卒便走。李軼抱拳當(dāng)胸，大聲說道：“子昭兄出馬三刀，果然厲害，也讓我領(lǐng)教領(lǐng)教！”李軼說罷，怒馬沖了過來。鄧奉道：“殺雞不用牛刀，我來領(lǐng)教舞陰王高招！”鄧奉話未落點(diǎn)，也立即躍馬相迎。陳俊知道李軼槍法非比尋常，擔(dān)心鄧奉有失，便故意擾亂李軼心神道：“舞陰王槍法軍中無人不知，多半出自劉家。當(dāng)年劉、李聯(lián)盟，李季文親赴白水劉府，劉伯升命諸兄弟把十八般武藝傾囊相授，劉家軍中第一槍劉稷，親傳絕技九招，名曰：槍中夾棍，化槍為刀，變槍為鞭，各三招。蕭王傳花槍十路，招招精奇。從此李季文名揚(yáng)天下，并以劉家槍法殺了漢軍第一猛將劉稷。鄧奉賢侄，你可要十二分小心了！”李軼聞聽陳俊這樣一番搶白，果然上當(dāng)，又羞又怒，心神煩躁起來。兩軍陣上，生死攸關(guān)之際，稍一疏神，便有性命之憂。鄧奉本就驍勇，瞅準(zhǔn)李軼分神，知其已中陳俊之計，越發(fā)精神抖擻，一槍快比一槍，且奇招頻出，一時間殺得李軼手忙腳亂起來。鄧奉尋隙擊虛，等李軼露出破綻，暴喝一聲：“著！”一槍扎在李軼胸前護(hù)心鏡上。李軼急中生智，本能地一招鞍上觀云，直挺挺躺在馬背上，鄧奉的槍尖，寒光嗖嗖，緊貼其鼻尖而過。

李軼落敗，勒馬退回。他抱拳拱手說道：“子昭兄好心計！今日有幸領(lǐng)教鄧家子絕妙槍法，幸甚幸甚！二位須知，獨(dú)虎斗不過群狼，好漢難敵人多。霸王雖勇，難脫垓下之圍。謂予不信，走著瞧！”陳俊馬上一揖，欠身還禮道：“季文難道忘了當(dāng)年昆陽城下，你我十三騎潰圍而出的往事了嗎？舞陰王難道比當(dāng)年王尋、王邑人馬還多嗎？”李軼也不答話，帶領(lǐng)部眾，絕塵而去。陳俊、鄧奉追上陰識、陰興兄弟以及陰麗華等人車馬，繼續(xù)前行。陳俊道：“李軼、胡殷斷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大家要分外小心了。等離舞陰遠(yuǎn)了，也就安全了?！睂幤焦鲉柕溃骸跋氩坏嚼罴疚木谷蝗绱四懘笸秊?，再怎么說，我也是李家的人。如果他再追來，你們只管走，我來攔他?？此野盐以趺礃?！”鄧奉道：“怎能讓姨娘身臨險地？李季文膽敢無禮，定叫他有來無回！”

陰麗華一行人眾前行三十里許，但見兩山對峙，如惡狼東西相向而立。陳俊道：“這便是兩狼山了。過了此山，便是舞陽地界。李軼兵過舞陰，到了他人領(lǐng)地，主客易勢，不能肆行無忌，我們或可平安了?！币徽Z未了，前邊士卒稟報：前面巨石擋道，車不能過。陳俊心中暗驚，命車馬停下，讓鄧奉帶人察看四周。但見空山寂寂，荒野悄然，不見人影，并無異常。陰興年方十五，但身材魁梧，膂力過人，他在一旁說道：“管他是哪個缺德鬼干的，搬開好了，免得耽誤行程！”說罷便跳下馬來，搬開巨石，就往路邊扔去。眾家丁見主人動手，立刻推的推，抬的抬，時間不長，便把擋路的巨石，清理干凈。陰識便催促車馬繼續(xù)前行。方到兩狼山口，忽聽山上轟然如沉雷響起，無數(shù)巨石從山坡滾落下來。陰識急忙挽車后退，但為時已晚。一塊巨石大如黃牛，疾若奔馬，正撞在陰老夫人和小兒子陰欣乘坐的輜車上。霎時間，輜車轅斷軸折，翻到路邊溝里。眾人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救護(hù)。巨石接連滾落，立刻又有數(shù)人受傷。虧得陰興急中生智，一連搬了數(shù)十塊巨石，堆壘成墻，眾人方有了藏身暫避之地。大家急忙仿效陰興，用石塊把車輛包圍起來，以阻擋不斷滾落之石。陳俊、陰識把陰老夫人母子救起，但見陰欣血流被面，人事不省。陰老夫人和陰麗華哭得死去活來，眾人都來勸慰，但哪里勸得住??？

陳俊抬頭，遠(yuǎn)遠(yuǎn)望見胡殷正在山頂指揮士卒往山下拋擲石塊，便立刻喊過鄧奉密語數(shù)句。鄧奉立刻帶領(lǐng)數(shù)人，繞過路邊樹林，捷若靈猿，疾若獵豹，翻山越澗，悄然來到胡殷身后，出其不意，將其擒獲，并殺散眾人，把胡殷押回。

任陰麗華母女哭得昏天黑地，小陰欣還是氣絕身亡。陰興、鄧奉要?dú)⒑鬄殛幮纼斆?，祭奠亡靈。陳俊則以為不可，他勸阻道：“胡殷身居王位，畢竟與皇上曾經(jīng)同殿稱臣，其罪該誅，但我等不宜擅殺。況你我尚未離開危險境地，留下胡殷，或許緩急可濟(jì)脫困之用?！闭诖藭r，李軼帶領(lǐng)人馬，鞭馬如飛，邊跑邊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鄧奉、陰興翻身上馬，準(zhǔn)備廝殺。陳俊道：“諸位少安毋躁，保護(hù)好貴人母女及兩位公主，待我會會李季文?！标惪≌f罷，提刀上馬，越眾上前。寧平公主忙道：“將軍一身系眾人安危，彼眾我寡，且慢動手。我料李軼天良未必喪盡，待我勸他罷兵如何？”陰麗華也說：“先禮后兵，不妨一試。若能不戰(zhàn)而退，則更好?！闭f話之間，李軼來到跟前。寧平公主手掀帷幔，高聲問道：“來者可是季文嗎？你若還以西平王李次元是你大哥，我便是你大嫂。若不認(rèn)李次元是你大哥，盡可放馬過來，先殺了我，然后到長安邀功請賞?！崩钶W見是寧平公主，慌忙下馬，躬身道：“給嫂嫂請安！季文萬死不敢冒犯大嫂。蓋因王命在身，身不由己，請嫂嫂恕罪！”寧平公主道：“既然蒙你叫我一聲大嫂，你我便都是南陽李家之人。我有一言相勸，望汝三思：你雖不惜與劉家為怨結(jié)仇，但今生今世，你就不打算和你大哥見面了嗎？今生不見，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見面了嗎？”李軼滿面羞慚，垂首不語。他良久言道：“季文萬死不敢忘記大哥之恩。請放了隨王胡殷，弟便帶兵回京交旨。”寧平公主道：“嫂嫂雖是女流，也知道禮尚往來?！彼仡^對陳俊道：“侍中以為如何？”陳俊點(diǎn)頭頷首，令左右放了胡殷。李軼躬身為禮，向?qū)幤焦髡f道：“請嫂嫂代軼向文叔致意，今日之事，為公不為私，各為其主而已?！崩钶W說罷，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去了。

李軼此番回到長安，正值赤眉兵臨城下，王匡、成丹自安邑敗歸，更始君臣焦頭爛額，哪里還顧得上其他事情？何況正是用人之際，遂命李軼帶領(lǐng)本部人馬與朱鮪共守東都洛陽去了。

陰麗華等眾眷屬經(jīng)此劫難后，一路上曉行夜宿，倒算有驚無險，終于到了藁都。光武與陰麗華相見于燕趙，自是一番感慨莫名，暫且不表，而陳俊、鄧奉此行辦差，勞苦功高，令光武非常滿意。無言嘉勉，都在意中了。

作者簡介：

王振羽，筆名雷雨，國家一級作家，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tuán)副總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委員、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南京市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金陵文學(xué)獎大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出版有《龍飛光武》《瓶廬遺恨》《詩人帝王》《龔自珍傳》《吳梅村別傳》《江南彩衣堂》《劍氣簫心》《張之洞》《折角的頁碼》《江南讀書記》《書卷故人》《用傷口飛翔》《且去題壁》《書香南京》《天低吳楚》《三垂崗》《絳霄殿》《煙柳逝水》等專著近20部。主編有《讀書臺文叢》《六朝松文庫》《新雞鳴叢書》《文化世家叢書》《雜花生樹叢書》《遠(yuǎn)方文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