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20世紀末,馴化研究形成了技術馴化和新聞馴化這兩條主要的理論路線,但二者之間的關系卻常常處于晦暗不明的狀態(tài)之中,本文試圖對此進行厘清。經(jīng)文獻整理發(fā)現(xiàn),技術馴化先于新聞馴化而萌芽于上個世紀80年代,成型的技術馴化理論主要包括商品化、想象、挪用、客體化、整合、轉化六個階段,并以動態(tài)連續(xù)性和微觀研究屬性為主要特征。新聞馴化則產(chǎn)生于上個世紀90年代,它看似是對技術馴化的延續(xù),實則從馴化對象、馴化場所和馴化實施主體等方面對之進行了重塑。如今,雖然技術馴化理論在新聞傳播學界得到了更為廣泛的認可,但二者分別從數(shù)字不平等和新聞多樣化的角度為當下的新聞傳播研究貢獻了力量。
【關鍵詞】馴化理論" 技術馴化" 新聞馴化" 國際新聞" 媒介技術
一、馴化研究的緣起與失焦
人類從“伊甸園”進入“塵世”的那一刻起,就已棲居于技術所構造的世界之中,再難以脫離技術而存活。但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技術,又如何使之更好地嵌入日常生活并服務于人類社會卻是歷久彌新的話題。
就技術與人類社會的關系而言,有三種論點較為普遍——技術決定論、社會建構論和社會形成論。其中,技術決定論與社會建構論的觀點幾乎南轅北轍,前者認為技術是人和社會生活發(fā)生變化的驅動力,是一種人類幾乎無法抵擋的社會變革力量,而后者卻將人視作技術和社會變化的主要推動者。社會形成論則持中間立場,認為技術的后果來自于一種混合的“可供性”,即不僅需要關注技術所提供的性能結構,還需要注意人們如何以一種意外的、創(chuàng)新的方式利用這些可供性。20世紀末,隨著媒介技術對社會產(chǎn)生愈加深遠的影響,英國和挪威的媒介技術研究學者在社會形成論的理論滋養(yǎng)下提出了技術馴化理論,從而讓人們對當今復雜的技術環(huán)境,特別是媒介技術環(huán)境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西爾弗斯通(Silverstone)看來,馴化(domestication)是對主體的媒介技術使用過程所進行的隱喻性理論概括,其關注的重點在于“新媒體從邊緣(野生的)轉變?yōu)槿粘#Z服的)的過程”。[1]從宏觀層面來看,馴化的理論旨趣在于揭示媒介技術以一種逐漸浮現(xiàn)(emergent)的方式影響社會生活,因此幾乎與社會形成論一脈相承。但就微觀層面而言,馴化則主要關注以下兩方面的互動過程:其一,個人依循媒介技術本身的屬性,合理地利用技術滿足自身的私人目的;其二,在這種滿足的過程中,由于技術對人體機能的拓展,使個體能夠更好地參與到公共空間活動之中。[2]而也正是由于這一系列互動過程所展現(xiàn)出的日常實踐視角,馴化理論被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社會形成論的空白。[3]
時至今日,馴化研究不僅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理論體系,研究視野也從過去單純的媒介技術接受,不斷向外拓展至新聞本土化等領域,彰顯了其對當下媒介技術研究乃至其他媒介研究的重要意義。也正是由于馴化與新聞本土化結合后新生成的新聞馴化概念,使得馴化研究出現(xiàn)了明顯的失焦與拉扯——技術馴化一脈原本希望通過充分考慮信息通信技術的消費背景來超越過去僅僅關注文本分析傳統(tǒng)[4],但新聞馴化卻又似乎將研究的重心回轉至文本之上。那么,馴化研究到底旨歸何處?技術馴化與新聞馴化之間又有何微妙的關系?本文試圖對此進行探究,并在此基礎上探討馴化理論對當下新聞傳播研究的貢獻。
二、技術馴化研究的形成溯源
最早在西歐發(fā)展起來的馴化研究受到了阿帕杜萊(Appadurai)等學者的啟發(fā),有著深遠的人類學和對“物”的研究傳統(tǒng),一直保持著對物的消費、展示及其凝聚的社會文化變遷的極大關注。[5]在此基礎上,以媒體體驗為主要研究興趣的部分英國和挪威科研人員開始為馴化概念與信息通訓技術的接合提供可能性與推動力,開啟了馴化理論的蓬勃發(fā)展歷程。
20世紀80年代,媒介研究學者為了對受眾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在當時占主導地位的符號學方法之外,逐步發(fā)展出了一條與馴化相關的研究路徑,鮑辛格(Bausinger)主張將家庭中的媒體使用和媒體消費作為一個集體過程來進行研究[6],即是這一路徑下的早期代表性案例。幾年后,莫利(Morley)與西爾弗斯通合作,在信息和通信技術計劃項目(PICT)的資助下,開始研究不同性別的家庭成員如何在家庭中進行電視觀看的管理,并在此過程中進一步發(fā)展了馴化概念。[7]到20世紀80年代末,傳播學界又出現(xiàn)了一系列關于家庭如何看待電視的研究,以及對人們對早期廣播記憶的研究。這些研究一部分聚焦于人們生活和體驗電視的背景如何幫助他們解釋電視文本的問題,另一部分則著重于考量電視作為一種技術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
事實上,以上關于電視這一“黑色盒子”如何進入人們日常生活,以及作為受眾的人們是如何接受或者拒絕它的諸多研究都與文化研究中的“主動受眾”一脈相承,莫利、西爾弗斯通等一眾學者也顯然受到了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H. Williams)的影響。正如學者戴宇辰所言,由威廉斯所開創(chuàng)的關于電視的“文化社會學”研究,由西爾弗斯通所領銜的信息傳播技術的“馴化”研究,以及后來的歐陸“媒介化”研究,都可以被歸納為一條“另類的”歐陸媒介社會學理論史。[8]在這一理論史的背景下,我們可以進一步將威廉斯及其“主動受眾”對馴化理論的主要貢獻歸納為:針對當時占據(jù)主流思潮的各種技術決定論觀點,威廉斯認為這些觀點存在孤立看待技術的傾向,進而提出更應該關注技術使用過程中的“意向”問題。換言之,或許并非是電視這種技術形式的產(chǎn)生導致了人們的使用行為,而恰恰可能是人們先有了期望,才去尋覓、發(fā)展出電視這樣的技術形式。同時,威廉斯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主要矛盾可以被描述為流動性和以家庭為中心的生活之間的矛盾:一方面,人處在工業(yè)社會之中,往往需要四處流動;但另一方面,生活中所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可以在家庭中得到滿足。而電視可以通過讓用戶在私密的家庭環(huán)境中觀看世界來化解這個矛盾,即所謂的“流動的私藏”(mobile privatisation),它有利于加深人們對于公共與私人之間關系的理解。
在此基礎上,馴化理論的分析框架于20世紀90年代初最終成型,并于其后被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韓國和新加坡等地的學者廣泛使用。作為對80年代馴化研究的拓展,成型的馴化理論框架思考了除電視以外的更為廣泛的信息通訊技術(ICTs)的采用過程,同時還思考了技術和服務對人們意味著什么,人們如何體驗ICTs,以及這些技術在人們生活中可能發(fā)揮的作用以及所扮演的角色。
三、技術馴化理論的核心判斷
馴化作為一個概念,或者說是一個理論框架,超越了單純從使用與滿足層面對信息和通信技術進行理解的陳舊路徑,它著重于探討這些技術和服務與人的互動過程,馴化理論之“新”也在于此。
(一)技術馴化過程的六個階段
西爾弗斯通在對電視這一新興媒介如何進入家庭環(huán)境進行探究時,將馴化劃分為商品化(commodification)、想象(imagination)、挪用(appropriation)、客體化(objectification)、整合(incorporation)、轉化(conversion)六個階段。其中,商品化是技術設計者對消費者使用習慣的預判與設計,想象則是消費者在技術進入家庭前對該新技術未來使用場景及其意義的設想,這兩個階段也被稱作“預馴化”。而挪用、客體化、整合和轉化則因描述了媒介技術物成為用戶生活特定組成部分的實際過程,而被視為馴化的四個核心階段。
挪用是對技術的獲取,當技術物離開商品世界和一般化的等價交換系統(tǒng),被個人或家庭占據(jù)并擁有時,它就被“挪用”了。挪用的過程既涉及物品在被使用者擁有之前所具有的社會分配意義,也涉及其在擁有過程中所發(fā)展出的個人意義??腕w化與技術物的空間陳列有關,聚焦的是使用者如何考量技術物與其他生活物品之間的關系,又如何將之安置于自己有意義的生活空間之中。整合關注則是技術物的使用時間問題,即使用者如何將對技術物的使用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安排之中,以確保自己對新生活節(jié)奏的掌控。因此,挪用、客體化和整合描述的都是技術物如何從公共空間進入私人生活的過程。而轉化則與此相對,其描述的是原本已進入私人生活的技術物如何重新進入公共空間的過程,具體來說,即技術物如何成為使用者融入社會的促進劑,又如何幫助其與社會共享的價值和意義產(chǎn)生對話。
利用這六個階段性的概念,馴化理論被應用于分析、描述和解釋各種新技術的采用過程。且從近些年來馴化研究較多集中于電視、電腦、手機、軟件和游戲等新興領域的分析實踐來看,以這六個階段為基礎分析框架的馴化理論不僅并未過時,反而能為我們在數(shù)字媒體迅猛發(fā)展的今天理解人與媒介技術的互動提供極大助益。
(二)技術馴化的動態(tài)連續(xù)性
雖然學者們在論著中常常將馴化的六個階段進行相對獨立的描述,但仔細分析人們的馴化實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六個階段(特別是后四個階段)往往是重疊交錯的,甚至可能會出現(xiàn)前一階段在馴化過程中的后期返回現(xiàn)象。[9]例如,在馴化過程中,不僅許多個體使用者需要持續(xù)不斷的技術故障排除援助才能最終完成對科技物的馴化,就連技術物被引入家庭后,也會受到家庭成員不斷的重新協(xié)商,這都意味著人們將在馴化的客體化和整合階段長期往返。而即使馴化暫時完成,科技物也可能會被重新設計或重新定義(如傳統(tǒng)電視被重新設計為可以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智能電視),使用者又不得不依據(jù)新的現(xiàn)實而開啟新一輪的馴化。
因此,雖然其他的諸多理論認為“采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馴化理論卻依然堅持認為它是一個動態(tài)連續(xù)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以馴化形式呈現(xiàn)的“采納”不僅包括使用,還包括人們體驗技術的方式,技術對他們意味著什么,以及技術如何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揮作用。[10]受此影響,即使當使用者手頭的技術不再被認為是新的,并且已經(jīng)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時,馴化過程也只是暫時告一段落,并未終結。這種過程化的觀念也進一步要求馴化研究以一種動態(tài)的、循環(huán)往復的方法來分析媒體技術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意義和物質實踐[11],并且同時關注用戶的主體性和他們的媒體使用環(huán)境。
(三)技術馴化的微觀研究屬性
由于關注的都是新技術的采納過程,馴化理論常常被置于與創(chuàng)新擴散理論的比較中。但需注意的是,馴化理論并不像創(chuàng)新擴散理論及其中的“采納曲線”一般著重于探究新技術在群體社會中的行動路線,而是選擇以更為微觀的視角,分析技術物與使用者個體生活的互動,這也使得該理論與使用與滿足理論之間存在一定的互補性。
家庭是馴化理論的早期研究領域。在以家庭為環(huán)境的馴化研究中,西爾弗斯通揭示了個人或特定家庭如何在一段變化時期內傾向于積極評估新技術,以及其如何與“家庭道德經(jīng)濟”發(fā)生關系[12]。然而,隨著技術發(fā)展,媒介開始呈現(xiàn)出越來越明顯的私人化傾向,電視等家庭媒介所帶來的客廳文化也在此過程中逐步向手機等私人媒介所帶來的臥室文化轉變,馴化理論的研究重點也隨之由科技物的家庭化使用向個體消費者的技術采納過程[13],以及人們如何解釋技術的意義和如何體驗技術[14]等方向轉變。因此可以說,馴化理論的微觀研究屬性不僅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愈加凸顯,其還與當下原子化的社會特性及人們對隱私的關注保有著巨大的一致性,具有極其深厚的研究潛能。
四、新聞馴化:馴化研究的延續(xù)與重塑
上個世紀90年代,一個與新聞全球化背道而馳的新聞報道方式——新聞馴化開始走進新聞研究者的視野。新聞馴化與技術馴化專注于分析新興技術物融入人們日常生活的過程不同,其主要將目光聚焦于新聞報道的本土化敘事上,這也使得新聞馴化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新聞本土化的同義詞。學界關于新聞馴化是脫胎于技術馴化理論的早期研究傳統(tǒng),還是僅僅碰巧借用了“馴化”這一相同的隱喻還尚存爭議,但其與技術馴化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卻值得我們關注。
(一)馴化的延續(xù):構建陌生客體與本地主體的聯(lián)系
如果說西爾弗斯通等人創(chuàng)立了馴化理論,那么索倫森(Srensen)和他的同事則預見了馴化理論的通用潛力。在2006年的研究中,索倫森指出,典型的馴化研究集中在三個方面:實踐、象征和認知。具體來說,即(1)與人工制品相關的一套實踐的建構,(2)人工制品意義的建構,以及(3)與實踐和意義學習相關的認知過程。[15]這種有關馴化的論述證明,馴化理論可以突破技術馴化中的家庭道德經(jīng)濟傳統(tǒng)而向更為廣闊的研究領域拓展。
古雷維奇(Gurevitch)等人于1991年提出的新聞馴化概念可以被納入“人工制品意義的建構”這一方面。由于意識形態(tài)或文化的巨大影響力和可感知性,學者們在過去討論國際新聞文本意義建構的時候,往往自上而下地將它們視作某國的新聞機構使用特定“框架”進行報道的最主要原因。而新聞馴化理論卻為這一現(xiàn)象提供了一條自下而上的全新解釋路徑,它提倡關注本地主體,也即新聞受眾對國際新聞文本意義建構所產(chǎn)生的影響。
根據(jù)科恩(Cohen)等學者的解釋,由于本國的受眾往往關心的是其所身處的“此時此地”的新聞,而為了讓他們最大程度地注意、熟悉和認知那些發(fā)生在遠方的事件,或者說要改變這些事件的“野生狀態(tài)”,新聞工作者就必須對外國新聞事件進行重新建構,使之與本國政治、文化和歷史系統(tǒng)發(fā)生關聯(lián)。[16]可見,以“新聞工作者通過種種方法強化國外事件對本國受眾的相關性,并把它納入民族國家論述過程”[17]為基本內涵的新聞馴化理論關注的其實也是“情境化”的問題,即如何為國際新聞注入本國情境。這就與以研究如何為公共市場中的技術注入家庭或個人情境的技術馴化理論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接合——它們共同借用了“馴化野生動物”的隱喻,以回答人們通過何種方式來實現(xiàn)遠方的、陌生的客體(新的媒介技術或遙遠的國際新聞事件)與本地的主體(媒介技術的使用者或本國的新聞受眾)之間愈加緊密的聯(lián)系這一問題。
(二)馴化的重塑:內容取代技術成為新的馴化對象
奧拉森(Olausson)曾通過對印度、瑞典和美國報紙中的氣候變化報道所進行的研究,發(fā)現(xiàn)新聞馴化具有三種差異較大的模式:內向馴化,即在僅關注國內后果的前提下進行新聞馴化;外向馴化,即在馴化過程中兼顧本國利益與全球視野;反馴化,即缺乏國內中心觀念的非地域化報道方式,目的在于構建無國界的世界性新聞話語。[18]而事實上,無論采用以上何種模式,新聞馴化的研究對象幾乎都被牢牢打上了其發(fā)韌之作《全球性新聞編輯室,地方性觀眾:對歐洲電視新聞交換的個案研究》的鉻印,從而無法脫離國際新聞文本在本國的內容選擇及意義建構這一范疇。
這種研究對象的偏向性使得新聞馴化理論與技術馴化理論存在著明顯的“內外之別”。技術馴化理論希望通過充分考慮信息通信技術的消費背景來超越過去僅僅關注文本分析傳統(tǒng),體現(xiàn)的是學者們在敏銳感知技術更迭的過程中,研究視角由內而外的偏移過程,從而將原本外在的、為人所忽略的技術及其與人的互動當作自身的研究重點。而新聞馴化理論則由于以內容選擇和意義建構為研究對象,持有的是明顯的內向化研究取徑。也正是由于這種“內外之別”,新聞馴化理論不僅可以被看作是對技術馴化理論過度關注外在因素的反撥,更實現(xiàn)了對馴化場所與馴化實施主體這兩個關鍵因素的重塑。
一方面,不論是西爾弗斯通等學者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關注家庭如何對電視進行的馴化,還是近些年來人們以越來越微觀的視角探索個人如何馴化各類社交媒體或諸種數(shù)據(jù)算法,技術馴化的場所都從未脫離人們實際所處的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幾乎沒有特定的限制。然而,由于國際事件的遙不可及,以及語言障礙和信息管理等方面的因素,即便是到了新媒體迅猛發(fā)展的今天,以國際新聞本土化為目標的新聞馴化場所依然主要集中于傳統(tǒng)媒體,特別是傳統(tǒng)媒體的專業(yè)新聞編輯室,這就導致馴化的場所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窄化與專業(yè)化趨勢。另一方面,由于主體的活動受到其所在場所的限制,以上的窄化與專業(yè)化趨勢很快蔓延向了實施主體。在技術馴化理論中,馴化的實施主體原則上是一個廣泛的類別,即無論個體身份和家庭狀況如何,只要是技術的使用者,就可以也必然參與技術的馴化。但在新聞馴化的場景中,馴化成了“一個超越家庭空間的多地點過程”,至少需要國際新聞發(fā)生地和專業(yè)新聞編輯室的共同配合才能實現(xiàn)。馴化由此不再是無需職業(yè)身份的個體化行為,而成為了包括前線記者、國際新聞編輯,乃至新聞管理部門的官員等新聞生產(chǎn)專業(yè)人士的集體性行動。
由此可見,新聞馴化與技術馴化幾乎承襲了兩個相互獨立的研究傳統(tǒng),區(qū)隔有余而交叉不足。雖然未有任何實質的證據(jù)證明科恩和古雷維奇等新聞馴化的理論創(chuàng)立者受到了孕育于上個世紀80年代的早期技術馴化研究的啟發(fā),但新聞馴化卻也真切地讓馴化的理論關切在跳脫文本的同時,又得以重新回到文本之上,拓展并豐富了馴化理論的解釋邊界,為馴化理論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解釋力。
五、反思與展望
馴化現(xiàn)象的形成,得益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有越來越多的機會接觸甚至擁有那些原本處于自身經(jīng)驗以外的事物。而不論是以“新技術使用”為核心的技術馴化研究,還是以“國際新聞生產(chǎn)”為核心的新聞馴化研究,其目的都是為了了解人們如何與這些新鮮事物形成互動,并最終使它們“為我所用”。如今,伴隨著媒介技術的迅猛發(fā)展,技術馴化理論正在快速成長為中國新聞傳播學界的“明星”理論,它在促進人們對媒介化生活形成更加深刻理解的同時,似乎也使得新聞馴化理論顯得有些黯然失色。而事實上,作為一個富有成效的概念,馴化在技術與新聞這兩條并行不悖的主線上所展現(xiàn)的旺盛生命力其實從未消減。正如西爾弗斯通所言:“所有概念,一旦獲得了陽光,就會有自己的生命,馴化也不例外?!盵19]
首先,由于技術馴化以社會生成的視角來解釋技術,以及人們在使用技術的過程中可能對社會結構產(chǎn)生的影響,這就為數(shù)字不平等的分析提供了較為有效的框架。[20]以“知溝”為例,上個世紀70年代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不平等導致人們在信息獲取機會上的巨大差異是蒂奇諾等人開創(chuàng)這一理論的現(xiàn)實背景,彼時的“知溝”也因此等同于“接入溝”。近50年來,媒介基礎設施的日益普及使得“接入溝”的日漸消弭成為大勢所趨,“知溝”理論因此進入了第二層次,即“使用溝”的研究層面。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在人們嘗試通過各種方法彌合“使用溝”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主體因為無法正確處理自身與技術之間的關系,又重新面臨被信息技術宰制的困境,再次墜入新型的、更加令人難以察覺的數(shù)字不平等環(huán)境之中,而傳統(tǒng)“知溝”理論也對此缺乏解釋力。面對這一問題,學者韋路將馴化理論引入“知溝”研究,從而在“使用溝”的基礎上提出“馴化溝”的概念,用以描述個體在馴化數(shù)字技術為自身服務、保持與數(shù)字技術理性關系方面的能力差異。[21]這種馴化理論與“知溝”理論看似簡單的接合,不僅將數(shù)字不平等從簡單的數(shù)量層面推向了極具時代意義的質量層面,更從智聯(lián)鴻溝與斷聯(lián)鴻溝兩個維度為解決數(shù)字不平等提供了行之有效的策略。
其次,新聞馴化能加深對新聞報道多樣化的理解。由于新聞馴化主要可以通過訴諸情感、將事件與本國同胞相聯(lián)系、報道本國行動者的聲明與行動、論述國內政治與外國新聞事件之間的關系等四種方式來實現(xiàn)。[22]因此,從同一國際事件的全球報道的對比來看,“馴化”確實意味著多樣化[23]。然而,這種國與國層面的多樣化對具體國家內的受眾個體來說卻似乎意義有限——新聞馴化的主體往往是專業(yè)的新聞工作者,意識形態(tài)等宏觀因素又是他們在馴化國際新聞時的基本考量,這就極有可能導致馴化后的國際新聞在某國國內呈現(xiàn)一定的同質化,繼而制約了信息與觀點市場的豐富性和多元性。學者張偉偉曾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公民馴化的概念,既是在探索當人們不滿足于國內新聞馴化結果時的個人行動機制,也從側面印證了新聞馴化所導致的報道多樣化悖論。[24]
在新聞傳播學界,馴化理論是獨一無二的。其獨特性既表現(xiàn)在同一枝椏上竟開出了兩朵姿態(tài)各異的理論之花,也表現(xiàn)在其對技術發(fā)展和全球化進程的天然適配性上。唯有當我們厘清了馴化理論的傳統(tǒng)及發(fā)展轉向,才能理解這種合二為一的獨特性,及其對新聞傳播研究的可能性貢獻,也才能期待該理論在未來與家庭傳播、鄉(xiāng)村傳播和國際傳播等多個研究領域的交織中持續(xù)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本文系江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代媒體堅守新聞真實性原則的路徑與方法研究”(項目編號:21XW10)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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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謝欣,江西財經(jīng)大學新聞傳播系講師,博士,碩士生導師;魯煒明,江西財經(jīng)大學新聞傳播系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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