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西周金文中的“虐”字

討論此銘文的學者多數(shù)依形隸定作“GF8A1”，而并未將之同選鐘乙“虐”字聯(lián)系起來。如嚴志斌、謝堯亭先生以其所從“卜”為柲，釋為“虙”字，謂通“伏”，有屈服、順從之意。

【嚴志斌、謝堯亭： 《氣盤、氣盉與西周誓儀》，《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8年第7期，第48頁。】

從銘文不難看出，這幾個“虐”字都應該是表示交付、送致的意思。故以屈服、順從之意解之并不貼切，且字形釋“虙”也無據(jù)。吳雪飛先生（網(wǎng)名“帝企鵝”）認為此字從“卜”聲，讀為“卜”，是給予的意思。

【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翼城大河口墓地出土氣盤銘文考釋”，

網(wǎng)友“帝企鵝”2018年5月28日第5樓的發(fā)言；吳雪飛： 《霸姬盤銘文與西周獄訟相關問題研究》，商周國家與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師范大學，2019年10月?！?/p>

黃益飛、劉佳佳先生說同。

【黃益飛、劉佳佳： 《霸姬盤銘文與西周誓制》，《考古》2019年第3期，第95頁。 】

王寧先生則謂此字是撲擊之“撲”的或體，讀為交付、付與之“付”。

【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氣盤銘文與舊說印證”，王寧2018年5月30日第12樓的發(fā)言。該跟帖今已不可見，轉(zhuǎn)引自裘錫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號墓出土盤盉銘文解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p>

裘錫圭先生綜合上二說，同意讀“卜”，并認為訓“予”的“卜”與付與的“付”音義都很相近，當是關系密切的同源詞。

【裘錫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號墓出土盤盉銘文解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第140—141頁。】

語義方向雖然正確，而字形分析則可商。

曾經(jīng)將盤銘“GF8A1”與選鐘乙“虐”字相聯(lián)系而釋為“虐”的，似乎只有付強先生，但他如字訓為虐害，則顯然不合盤銘語境。

【 付強： 《說氣盤銘文中的“虐”字》，簡帛網(wǎng)，2018年5月28日。 】

大概是意識到這一點，付先生旋即放棄此說，而改從吳雪飛先生之說。

【 付強： 《霸姬盤銘文考釋》，微信公眾號“沮誦微刊”，2018年5月30日?！?/p>

現(xiàn)在，我們既已確認了西周金文“GF8A1”為“虐”，并解釋清楚了它的構形原理，而又沒有任何證據(jù)提示霸姬盤此“GF8A1”必須是一個形聲結(jié)構的與“虐”同形的字，那么，自然仍該統(tǒng)一釋“虐”為妥。

【至于故訓資料中“卜”或訓為“予”的理據(jù)問題，其實也還值得進一步研究?！稜栄拧め屧b》和《玉篇》卜部都有“卜，予也”，歷來多以為給予之予，但也有人懷疑是予我之予，即“卜”假為“仆”。《詩·小雅·天?！贰熬徊窢?，萬壽無疆”，《詩·小雅·楚茨》“卜爾百福，如幾如式”，毛傳、鄭箋訓“卜”為“予”，其實也非不可移易?；蛑鲝堄枮椤皥蟆薄６短毂！分祆洹都瘋鳌吩疲骸安?，猶期也?！币布匆詾轭A卜之意，理據(jù)似更明確而直接。參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 《故訓匯纂》，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81頁“卜”字。】

“虐”這個詞本身當然不可能有交付、送致一類的意思。所以，霸姬盤銘文中的“虐”應該是一個假借字。

我懷疑“虐”在這里可以假讀為“效”。古音“虐”屬疑母藥部，“效”屬匣母宵部，聲韻皆近。大家熟知，戰(zhàn)國楚簡“虐”常記作“GF8A3”，與《說文》古文合。而這個“GF8A3”字又可讀為“號”，“號”就是匣母宵部字，與“效”同音。現(xiàn)在多數(shù)學者傾向于認為此既可讀“虐”又可讀“號”的“GF8A3”，就是《說文》口部訓“虎聲也”“讀若暠”的“?！弊?，這應該是對的。

【參陳劍： 《據(jù)出土文獻表“虐”“傲”等詞的用字情況說古書中幾處相關校讀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第300—302頁?！?/p>

而“唬”字可上溯西周春秋金文，過去楊樹達先生指出“唬”應讀作“效”，如西周善鼎：“唬（效）前文人，秉德共屯（純）?！保ā都伞?820）春秋秦公镈：“唬（效）夙夕剌=（烈烈）？樹q=（桓桓）?！保ā都伞?70）

【楊樹達： 《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第168頁。】

近年，陳劍先生舉新出西周宗人鼎銘相似文例“肈學前文人，秉德其井（型），用夙夜于帝（嫡）宗室”（《銘續(xù)》0231），以相參證。

【陳劍： 《據(jù)出土文獻表“虐”“傲”等詞的用字情況說古書中幾處相關校讀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第301頁?！?/p>

“效”“學”音義俱近，可見“唬”讀“效”確實可信。如此，經(jīng)由“?！敝薪?，可以說將“虐”讀為“效”是有相當?shù)囊罁?jù)的。

“效”，古書常訓“致”訓“授”。例如，《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宣王有志，而后效官”，杜預注：“效，授也?！笨追f達疏：“效者，致與之也。”又文公八年“司城蕩意諸來奔，效節(jié)于府人而出”，杜預注：“效，猶致也?！薄稇?zhàn)國策·秦策四》“楚王揚言與秦遇，魏王聞之恐，效上洛于秦”，高誘注：“效，致也。”又《趙策一》：“韓恐，使陽城君入謝于秦，請效上黨之地以為和。”又《韓非子·五蠹》：“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钡?，俱是其例。

霸姬盤銘文“虐（效）霸姬”，就是將仆馭、臣妾等送致給霸姬之意。從霸姬訟氣于穆公的話來看，仆馭、臣妾等項，本來按照穆公之命，是應該由氣送致給霸姬的，但氣未予履行，霸姬向他索討，他仍不給與，霸姬才將氣告到穆公那里去。所以，接下來的“公曰：‘余不女（汝）命曰“虐（效）霸姬”？’”應該是穆公對氣的詰問之辭。意思是： 我不是命令你（將仆馭、臣妾等）給與霸姬嗎？這才引起氣的惶恐，從而再三發(fā)誓，強調(diào)一定會遵從穆公之命“虐（效）霸姬”，否則愿受重罰。吳雪飛、黃益飛、劉佳佳等先生對此句的結(jié)構和大意已有正確把握。

【吳雪飛： 《霸姬盤銘文與西周獄訟相關問題研究》，商周國家與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師范大學，2019年10月；黃益飛、劉佳佳： 《霸姬盤銘文與西周誓制》，《考古》2019年第3期，第95頁?！?/p>

裘錫圭先生將此句斷讀為“公曰‘余不女（汝）命’，曰‘GF8A1（卜）霸姬’”，理解成穆公對氣說了兩句話，并認為“不命”是“未命”的意思，“當指穆公未曾命令氣去處理關于霸姬的仆馭、臣妾的事”。

【裘錫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號墓出土盤盉銘文解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第140頁?！?/p>

這恐與銘文透露出來的事實信息不合。嚴志斌、謝堯亭先生雖指出整句表達反問語氣，但以為“余不女命”即“余命汝”，從語法和語義上看也是不準確的。

引書簡稱對照表

《合集》" 《甲骨文合集》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

《銘圖》——《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

《銘三》——《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

《新收》——《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

（責任編輯： 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