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廣州異常喧囂。
從日出到黃昏,外面的世界人流不息。聲音從四面八方鉆進房間。透過輕薄的玻璃和藍色的塑料百葉窗片,腳步聲、說話聲不間斷地傳來。那些含義不明的粵語讓人異常煩躁。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我時刻感到自己不屬于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有它自己的味道。街道上滿是灰塵的氣息,覆蓋著各種食物的味道。包點面粉的熱氣,枸杞葉的芬芳,豬下水的腥味,白粥的米香,燒煤球的煙火氣和瓦斯爐的蘋果香。這些味道時不時飄進我的房子,混雜著那些從工廠帶回來的印刷品的油墨味。廣州的味道令人眩暈。走進房子的每個人都沾染了這種味道。包括我自己。
然而,只有她的到來是例外。她濕漉漉的頭發(fā)的味道令人想起草木,想起泥土,想起下雨的森林。想起這些,人就變得清醒。
她只在夜晚出現(xiàn)。在悶熱的夏季午夜。除了一扇黑色的木門,沒有任何堅硬的物質能夠將我和她隔開。
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可以聽清屋子里的全部動靜。在門的另一邊,她和我的朋友把木板床搖晃得嘎吱作響。我只能盡量調(diào)高電視的音量,好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他們壓抑地呻吟、喘息,像是綠皮火車發(fā)車前持續(xù)回響的沉悶汽笛聲。
我只關注屏幕上發(fā)生的一切。每天晚上,我將銀色的光碟放進客廳電視頂上黑色的影碟機里。影碟機上的信號燈由紅變綠。我是站在馬路對面的行人,看著紅綠燈的變化。信號燈一閃,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道路就打開了,一個比現(xiàn)實更廣闊的世界。每一張光碟都是一面鏡子,在那里我可以徹底放松,呼吸,入睡。我常在電視的音響和熒光中睡去。醒來時,感覺自己進入了別人的夢中。
8月的一個平常的晚上,我走進了她的夢中。
我們看了奉俊浩的《殺人回憶》。電影結束,她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她好像變成了雕塑。短暫的沉默后,她不停追問我兇手是誰。我當時的表情大概像電影結尾的宋康昊一樣茫然。
我提議再看一部電影。她卻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自己的夢:
“有一段時間,我老是做同一個噩夢。我爸爸說,相同的夢一直出現(xiàn),是神明對人的啟示。爸爸總是說一些迷信的東西。我覺得那個噩夢是不好的預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不想工作,很多客人找我,我都拒絕了。”
說話的時候,她東張西望,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她說最早是在電臺里聽到一個女孩遇害的故事,當時她坐在出租車上。那天晚上,她第一次體會到恐懼是什么滋味。死亡成了她噩夢的主題,她夢見一個黑影。她確信黑影是個男人。
她夢見自己被黑影活生生地剝了皮,失去皮膚的她還在喃喃自語。我是無辜的,夢里,她這樣說。她也是無辜的,她指的是新聞里的女孩。
“后來慢慢就好了?!彼舫鲆豢跉猓瞪⒘嘶\罩在她周圍的陰霾,“我很快又開始正常工作了,已經(jīng)很久不做那個夢了。不知怎么的,剛剛突然又想起來了??床灰姷臇|西才是最可怕的,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所以,兇手到底是誰?”
她有些期待地看著我。我以為自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兇手可以是任何人?!?/p>
話一出口,我就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男人都覺得自己很聰明,”她笑著搖了搖頭,“其實都很笨?!?/p>
恐怕,我比大多數(shù)男人還要更愚蠢一些。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只要隨便說出電影里的一個角色,就能讓她滿意。我對現(xiàn)實總是后知后覺,總是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想明白一些問題,總是要離開一個地方,才會清楚那里發(fā)生的一切。
我那時三十五歲。廣州正是春天,下著雨,到處都很潮濕,屋子的墻壁上霉菌斑駁。朋友帶著她走進客廳。她穿著花T恤,綠色的短裙,白色的短襪,白球鞋,一雙修長的腿線條好看。一小時后,她從朋友房間出來,穿過客廳去浴室洗澡。水聲持續(xù)了很久,她才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里頭出來。她的雙頰泛著浴后的紅暈,看上去和孩子一樣可愛。
她用一條寬大的浴巾擦拭著自己蓬松的波浪形卷發(fā),水珠從她的發(fā)梢滴落到地上。她一路小跑回到房間??蛷d里像下了一陣雨,地面濕漉漉的。
那個春天,我見到她三次。三次都是雨夜,我坐在客廳看電視,她出來洗澡。她總是穿著一件白色的吊帶裙,裙子的紗布近乎透明,裙子包裹下的身體,像是清晨的小雨般若隱若現(xiàn)。
四月,微風細雨,一片寧靜。夜里,雨水比白天多一些。雨點落在客廳的玻璃上,沙沙作響。潮濕的春風從門窗的縫隙滲進客廳,帶著一點兒舒適的涼意。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看著《迷失東京》,睡意慢慢來襲。
電影的男主角是過氣的中年美國男演員,他來日本拍攝威士忌酒廣告,時差讓他一臉疲倦。十八歲的斯嘉麗·約翰遜像一顆飽滿的青木瓜,她在日本的寺廟看僧人敲鐘,在酒店的房間掛滿人造的櫻花。
在酒吧的走廊,兩個人分享了同一支煙。戴著粉色假發(fā)的斯嘉麗·約翰遜靠在男演員肩頭。他們還沒有抽完一支煙,我就睡著了。醒來時,電影已接近尾聲。兩個人在街頭擁抱,他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什么。
男演員坐上車子前往機場,鏡頭掃描著東京的街景,玻璃幕墻,廣告牌,霓虹都市。我的眼前飄過一陣煙。
轉過頭,她就坐在我身邊。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吊帶裙,手里拿著一支點燃的香煙。煙霧在昏暗的客廳里彌漫。
“這是電影嗎?”她問。
“是的。”
她熟練地把煙灰彈進腳邊的一個礦泉水瓶里。她沒有穿鞋,腳踝是粉紅色的。
“和我看過的電影不太一樣。”她說。
“哪里不一樣?”
“不像電影?!?/p>
“那像什么?”
她抬頭,對著天花板,吐出一口煙。煙霧緩緩落下,從她的臉,覆蓋到她的胸脯。煙霧中,她露出一半的胸脯,白色吊帶裙下若隱若現(xiàn)的腹部有節(jié)奏地起伏。
“看上去就像我的生活一樣?!?/p>
“像生活一樣不好嗎?”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能從頭看一次嗎?”她問。
我摁下遙控器。熒幕上的人物開始做著相反的動作。斯嘉麗把吐出的煙霧吸回去,香煙從她厚厚的嘴唇上離開。世界倒退著回到開始。兩個人在電梯相遇,在酒店的吧臺聊天,一起奔向東京的街頭。夜晚的東京倒映在出租車的車玻璃上,玻璃后是斯嘉麗·約翰遜憂郁的臉。
最后,男演員坐上車,前往機場。他要回到紐約了,而她還要繼續(xù)留在東京。在街頭,車流停滯。他看到她的背影。他下車,走上前去叫住了她,他們再一次擁抱了??吹竭@她有些遺憾地說:
“可惜,知道結局了。
“看開頭就知道了,和王家衛(wèi)的電影差不多。”
“誰?”
“王家衛(wèi)。你看過《花樣年華》嗎?”
“沒有。
“就是沒有結果的婚外情?!?/p>
她拿起放在沙發(fā)上的煙盒。
“你抽煙嗎?”
她打開煙盒,遞到我面前,里頭只有孤零零的一支香煙。我想起電影中兩個人分享一支煙的畫面。
“我不會抽煙,謝謝?!?/p>
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坐下。她幾乎是貼著我坐下的。我穿著短袖短褲,裸露的大腿和手臂可以感受到她細膩的肌膚。我們靠得很緊,臀部的側面肌肉甚至都可以感受到她臀部的分量。她又點燃了香煙。
我朝旁邊挪動了一下身子。她蹺起二郎腿,抖了抖光著的腳丫。
“不想抽了。”她把只抽了一口的煙遞給我,“幫我丟掉?!?/p>
我接過香煙,看著煙頭濕潤的部分,上面保留了一些她嘴唇上的紋路。她把丟了一根煙頭的礦泉水瓶放在我腳邊。我把煙頭丟進礦泉水瓶里。
“你真的不會抽煙?”
“真的不會。”
“不想試試嗎?”
“不想。我勸你也別抽了,抽煙對身體不好?!?/p>
“你們這些男人是不是總愛勸別人不要做一些事?”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突然笑出聲來??蛷d里回蕩著她的笑聲。
“好了,不逗你了。”她止住笑,“說真的,我覺得這個結尾不好。”
“為什么?”
“太假了。那么大一座城市,怎么那么巧他們就能碰到?”
“這畢竟是電影?!?/p>
“那電影都太假了。
她說著站起來。黑暗中,她裊娜的身影和客廳里還未消散的煙霧一起慢慢飄走。她飄進了我朋友的房間。黑色的木門關上了。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陽臺晾曬的衣物里多了件裙子。柔和的陽光透過吊帶裙的薄紗,柔和地照射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一陣沉靜的虛無。
那天晚上過后,每次從浴室出來,她都會坐到我的身邊。從春天到夏天,她來得越來越頻繁了。朋友開始和我抱怨,他在她身上花費越來越多,他控制不住自己。她變得更有魅力了。有幾次,我碰見她和朋友一起回來。她的妝容越來越成熟了。她開始畫夸張的眼影。她似乎是剛學會穿高跟鞋,走路時小腿緊繃,像一個舞蹈演員。那段時間,她總是穿著劣質的國產(chǎn)晚禮服,黑色的、紅色的絲襪。木門后,她壓抑的喊叫聲變得百轉千回,像是在歌唱一樣。
等她從浴室出來,她又變成我熟悉的樣子。穿著那件白色的吊帶裙,像小女孩一樣邊看電視邊啃自己的指甲。那段時間她總是拿著一瓶粉色的凡士林,往自己身上裸露的部位涂抹,她的雙臂和大腿在電視的熒光下亮晶晶的,好像她身上長出了魚的鱗片一樣。凡士林的味道讓我感到干凈、舒適,好像回到了孩童時代。
那個夏天特別漫長。我記不清我們一起看了多少部電影。
這個男人和一個女孩,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但他們還是慢慢熟悉起來了,熟悉到可以一邊看電影,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男人問過女孩三個他認為很重要的問題。他曾經(jīng)相信,只要知道三個問題的答案,就足以了解一個人。
你多大了?男人問。反正比你年輕。女孩說。你從哪里來的?男人問。反正不是廣東人。女孩說。你到廣州多久了?男人又問。記不清了。女孩停頓了一下,又輕聲說了一遍,記不清了。
女孩說,這個她真的記不清了。有時候,她覺得她在這里待了好久,好像待了一輩子那么久,過一天就像過一年。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昨天剛來,像是剛從長途汽車上下來,鼻子里還是車上的味道。
你坐過長途汽車嗎?女孩問。她說長途汽車上什么味道都有,方便面的味道,茶葉蛋的味道,餅干的味道,還有這些東西從胃里嘔吐出來的味道。他清楚那樣的味道,也清楚她說的度日如年是什么感覺。
那幾年港片風靡,我們也看過幾部無聊的港片。一天晚上,我們看了爾冬升的《旺角黑夜》。當看到幾個混混搶走了女孩準備送給母親的項鏈,她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有力,手心滿是汗水,手指粗糙,是干過農(nóng)活的手。一直看到女孩離開香港,她才松開了我的手。
《旺角黑夜》的結尾,女孩問:“為什么香港會叫作香港呢?”我們聊了關于廣州的一些事情,那些我們共同的回憶。
夏末的廣州,夜晚變得短暫,白晝無比漫長,嘈雜的人聲從不間斷。小販用刺耳的粵語叫賣,顧客討價還價的聲音隨著氣溫的攀升越來越響亮。汽車的喇叭聲,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剎車的金屬聲,此起彼伏,像沖上沙灘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消耗著人的耐心。
每個黃昏,我都無比憧憬黑夜。夕陽遲遲不肯落下,客廳里總是明亮的。我等待著,煎熬著,等著影碟機上的紅色信號燈在黑暗中亮起。
夏夜的燒烤攤通宵營業(yè),幾乎每晚都能聽到醉漢在用廣東話罵人。調(diào)高電視的音量已經(jīng)變成我的習慣,我的耳朵開始逐漸適應震耳欲聾的音響聲,聲音對耳膜的沖擊,讓我的心靈變得平靜。每次從浴室出來,她總說我把聲音開得太大了,但她從不動手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小。
我們看了《卡薩布蘭卡》。這部電影我已經(jīng)看了好多次了。那是一部夢一樣的黑白電影。卡薩布蘭卡是法屬摩洛哥城市,那里是有錢人前往美國的中轉站,二戰(zhàn)時卡薩布蘭卡的氛圍波譎云詭。
熟悉的畫面帶來親切的睡意,我打了一會兒瞌睡。目爭開眼,黑人在酒館里演奏《As time goes by》,英格麗·褒曼渾身散發(fā)香檳色的光,鋼琴聲和黑人厚重的嗓音有一種夢幻的感覺。
經(jīng)典正要開始,亨弗萊·鮑嘉在黑暗中自言自語: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鮑嘉用許多謊言幫助自己的情人和她的丈夫離開了卡薩布蘭卡。他自己獨自留下,他屬于這個城市,他注定孤獨。他和情人關于巴黎的記憶是又一個謊言,一個永恒的謊言,他欺騙了自己。
“他真是可憐?!彼赐觌娪?,充滿同情地說道。
她說她的父親總是對她說謊,他撒謊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等她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謊言的世界是多么殘酷。我想起自己的女兒,離開家的時候她剛滿五歲。我沒辦法對她說謊,當她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只能沉默。
人類又有多少真摯的感情是通過謊言說出來的?關于謊言我們發(fā)生了一些爭論。這樣的爭論是不會有結果的。我們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最終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沉默中,她的瞳孔逐漸失焦、放大。她像是被某種虛無的情緒縛住了,靈魂飛去了遙遠的地方,只把一副皮囊留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這時,一陣引擎的轟鳴聲震得鋁合金窗框劇烈抖動,發(fā)出類似生銹的印刷機啟動時的聲響。我們都轉頭看向客廳敞開的窗戶,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
我看向緊閉的空調(diào)扇葉。
“你什么時候把空調(diào)關了?”
我像孩子一樣不悅。我討厭廣州夏天潮濕的熱風,空調(diào)營造的世界,氨水的味道和干燥的空氣讓人平靜。
“在你睡著的時候?!彼χf。她的靈魂回來了。
“我喜歡自然風?!彼f著站起身,走向窗邊。風吹動她的長發(fā)。我看著她的發(fā)絲飄散,像黑色的蒲公英的細長花瓣。我看了看她放在沙發(fā)上的煙盒。
她說著把身子倚靠在窗臺上。我轉頭看她。她看著窗外的廣州。我拿出一支香煙,聞了聞,刺鼻的煙草味直沖頭腔。
“喂,你是做什么的?”她突然問。
“問這個干嗎?”
“不能問嗎?”
“沒什么好說的。”
我轉過頭,把煙放回煙盒里。她不再說話。我們背對彼此,各懷心事。
我一直沒有勇氣說謊?;蛟S這才是最大的謊言,我一定說過一些謊言,只是我拒不承認。就是我現(xiàn)在正在說的話,可能也是一個謊言。
事實上,我早就生存在一個巨大的謊言當中。每個人每天都在說著不同的謊。謊言既是這個世界,又是我們自己,更是我們和這個世界的紐帶。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黎明,即使我忘了她的樣子。我已經(jīng)快記不起那間房子了,除了一些細節(jié)。劣質的凹凸不平的白墻,大概之前的租客里有一個孩子,墻上畫著兩個火柴人。火柴人的腦袋是一個圓圈,軀干是一條直線,連接著腦袋像是一根火柴棒,四肢是四條直線,看上去像是四根火柴。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客廳,斑駁的光投射在墻上的兩個火柴人身上。熒幕是藍色的,我退出了第三盤光碟,我們都不想再看電影了。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睡得像個嬰兒一樣安詳,她的臉上還帶著殘妝,發(fā)梢微微分叉。
黑色木門后傳出簡單質樸的吉他聲,一個五音不全的男人唱著英文歌,歌詞反復出現(xiàn)一句話: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死在路上。聽著這首歌,我想我和她已經(jīng)成了朋友。
她慢慢睜開眼,像嬰兒一樣用驚恐的眼神看著這個世界,看著我,好像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聽到了木門后的歌聲。
“你該進去了吧?”
“我該回去了?!彼f著把整個身子癱在沙發(fā)上。她又閉上眼,揉了揉眼皮,嘆了一口氣,接著問:
“這也是電影里的歌嗎?”
“我不知道。”
我們聽著歌。我暫時忘記自己是在廣州,我感覺自己到了美國的一個鄉(xiāng)村,就是那種電影里的美國鄉(xiāng)村。而她是我路上認識的一個朋友,等吃過火腿雞蛋,我們就要去美國南部白色的棉花田里采摘棉花來換取路費。
那是她最后一次來這里,那晚我們看的是《天堂電影院》。在電影的黃金年代,小鎮(zhèn)上只有一家影院。人們在電影院里抽煙、飲酒、性交。一場大火弄瞎了老放映員的眼睛,年輕的孩子成了放映員。他的父親在戰(zhàn)爭中死去,老放映員就像是他的父親,就是這位父親親手毀掉了他的愛情。
他遠走他鄉(xiāng),功成名就,收獲了滿頭白發(fā)。所有人都已遺忘,除了他自己。瘋子總是高喊著,廣場是我的。當一個人以為他可以永遠占有一樣東西,那他不是瘋子又是什么呢?電影院在爆破聲中轟然倒塌,一個時代結束了。年輕的孩子們追逐著,打鬧著,他們撿起電影院的殘骸,無非也只是幾塊碎磚。
熒幕上,一個個禁忌的畫面聯(lián)結在一起。那是他全部的愛。電影中的男主角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也哭了。只是沒有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淚水全無。她還能夠流淚,年輕女孩的淚水像南方的雨水一樣豐沛。
我對她說起我的童年。小時候我總是千方百計地混進電影院,那些黑暗的房間對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癡迷于光柱投射在熒幕上的瞬間。我和她分享各種逃票的技巧,那些驚險刺激的回憶,她饒有興致地聽著。
她說我一定是個壞人,從小就很壞。我說不是這樣的。每次拿著舊電影票去看新電影,我都忐忑不安,我得找尋人群最擁擠的時候,避過檢票員的視線進入電影院。然后在那些空位上換來換去,盡量不被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
“你怎么這么興奮?”她瞇起眼睛,像電影里的偵探。
我忍不住有些發(fā)抖,不知道是出于興奮,還是害怕。
“看來,你比我想得還壞。”她說,“我還一直以為你很老實。”
“除了這些,我應該是個老實人?!?/p>
“你一定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還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拿起沙發(fā)上裝光碟的盒子對她說,我是做這個的。
“你是做電影的?”
“我是做假貨的?!?/p>
她指了指熒幕上的畫面,說道:“這個也是假的?”
“假的,盜版的。”
“和真的有什么分別?”
“看起來沒有分別。
“那就是真的?!彼凉M不在乎地聳聳肩,“再說電影本來也都是假的?!?/p>
一陣嘈雜的人聲,然后是爭吵聲,鈍器撞擊肉體的聲音。
很快,外面?zhèn)鱽砭崖暎又蔷齑箢^皮鞋的腳步聲。那聲音是如此接近,好像隨時都會闖進屋子里來。她瞬間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們都笑了,那只是幾個醉漢在斗毆,這里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的事。
不過,我們都睡不著了。我試著抽煙。還沒有抽完半支,我就嗆得咳嗽不止。
“你不適合抽煙?!彼f著把我手里抽了一半的煙拿走,放在唇邊吸了一口。我呆呆地看著她抽煙的樣子,我想起《迷失東京》里兩個人分享的那一支煙。
“你在想什么?”
她看著我。煙霧在她的指尖繚繞。世界安靜了下來。
“他們走了。”
“誰?”
“警察。”
“如果你被抓了,得判多久?”
我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
“至少。”
她深吸了一口煙屁股,將煙頭丟掉,快速地將煙吐干凈。木門背后,朋友的鼾聲如雷。這是廣州最安靜的時候。
“我們再看點兒別的吧?!彼f。
我們又看了巖井俊二的《花與愛麗絲》。兩個女孩一前一后地走著,櫻花樹下是她們玩耍的身影。公交車的末座,兩個女孩一左一右,靠在男孩肩頭,三角戀。海邊的紅桃A,明亮的舞蹈室,愛麗絲跳著芭蕾。
她說這不是她的青春,這些東西距離她很遙遠。
“不過日本看上去真的很美?!彼f著又點上一支煙,“和廣州不一樣。
“電影是一面鏡子,”我說,“鏡子里的世界很美,不過,鏡子里的世界和現(xiàn)實有時是相反的,其實日本可能和廣州差不多?!?/p>
她說自己有一面化妝鏡,她沒辦法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整張臉,只能看到鼻子、眼睛、嘴巴。
“因為鏡子太小了?”
她轉動了一下脖子,吸了一口煙。
“我不懂。小時候,我家里養(yǎng)著一條狗。爸爸說狗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和我們?nèi)瞬灰粯?,狗的眼睛可以看到更多色彩,所以狗比人快樂。你看那些狗,都是活蹦亂跳的。沒幾年,這條狗就沒了。爸爸說,狗活不了多長。我們那里人愛吃狗肉,我想那條狗是被吃掉了?!?/p>
“你說得對?!蔽冶緛磉€想說,炸掉一間老電影院也是很平常的事。平常的人和事,到了電影里就變得非凡。櫻花在電影里落下,飛雪一樣。幾年前,我在武漢見過櫻花,和其他花沒什么區(qū)別,花瓣落在地上,被塵土覆蓋。
我們還沒有睡意,我和她又把《天堂電影院》從頭看了一遍。
一夜之間,廣州降溫了。秋天,一個男人換上一件黑色的大衣,穿上新買的皮鞋,還戴了一頂白色的禮帽。他把自己想象成法國電影里的殺手。好幾個白天,他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面對街道上的人群,他匆匆穿過,保持瀟灑。
街頭總是人來人往,聲音嘈雜。我會在一條街道上來回走好幾次,不同人從我身邊走過,我會在一天內(nèi)遇到一些人好幾次。我想,對這些熟悉的陌生人來說,這或許是神奇的經(jīng)歷。這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他們看起來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每次和他們迎面走過,他們都神情木然。在廣州,人人都戴著一副僵硬的面具。
深夜,我和妻子通了電話??蛷d里泛著幽藍的光,我正在看一部藍色調(diào)的電影。電影中的女人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死去的丈夫是一位作曲家,丈夫的作品很多出自女人的手筆。
我和妻子說了我遇到的困難。我告訴她,如果她想讓我留在廣州那我就會留下。人生中重要的決定都是妻子替我下的決心。她沉默了很久,接著,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我趕緊回家。
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就結束了在廣州的生意。從工廠出來,我旁若無人地走在街上,我終于要離開這里了。我孤單地走在人群中,沒有喜悅,也沒有感傷,只是走在人群當中。我一直逛到午夜才回到我的客廳,客廳里亮著燈。
秋夜微涼。窗戶半開著,朋友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一陣蕭瑟的秋風吹人,空氣里盤旋的煙霧消散開來。我告訴朋友我要離開廣州,朋友看上去有些意外。我坐到他的身邊,沙發(fā)上放著一包紅色的萬寶路,我看著他把煙抽完,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那個女孩很久沒來了。我說。朋友歪了歪嘴,笑著吐出一口煙。他要給我她的電話,我拒絕了。就是問問。我說。
我摘下頭頂?shù)陌咨Y帽,把帽子丟到半空中,再次伸出手,我沒有接住帽子。帽子帽檐著地,像輪子一樣在地上滾了一圈。最后它停在朋友的腳邊。朋友撿起帽子,遞給我。我接過帽子,又把它戴在頭上。像電影里的意大利黑手黨徒,我壓低了帽檐。
離開廣州前的最后一夜,我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那是一座占據(jù)了整幢建筑物的電影院。和百貨公司一樣,這座電影院有寬闊的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是一間間影廳。那天晚上,每一間電影廳都放著不同的電影。各種電影里的聲音包圍著走廊,有清脆的鋼琴聲,低沉的大提琴音,有不同國家的語言,有槍聲,有爆炸聲,有流水的聲音,有雨聲。
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我默默走向走廊盡頭的影廳。除了電影的聲音,我還可以聽到影廳里觀眾發(fā)出的笑聲、尖叫聲,人群中回蕩著南腔北調(diào)的說話聲。這是廣州最大的藝術影院,全國各地的人慕名而來,我?guī)缀趼牪坏轿矣憛挼幕浾Z。我饒有興致地欣賞周圍的一張張面孔,他們都帶著一種喜悅的神情。電影就要開始了,我獨自走在人群中,不再感到孤獨。
突然,在我朝左側轉頭的瞬間,一張熟悉的側臉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又一次出現(xiàn)了。那些夜晚,我們在世界的邊緣一起看著同一塊熒幕。現(xiàn)在,我們又在世界的中心相遇了。我想喊她,張開嘴,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多年以后,一個秋天的黃昏,我站在故鄉(xiāng)的榕樹下想起這一幕。我張大了嘴巴,想喊叫,卻發(fā)不出聲音。許多我看不見的蟬在頭頂?shù)臉渲ι习l(fā)出沉悶的叫聲,那聲音和夕陽一起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我的身上,我在樹葉的陰影里感覺若有所失。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看見太陽下落,一群飛鳥向西。
我和她之間就隔著三四個人。我停下腳步,像溪水中的一塊石頭,任憑人們流過我身邊,我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我想離她更近一些,我想把她留在我的視線里,我又向前移動腳步。
我試圖加快腳步,離她更近一些。在人群中,我拼命往前擠,像是逆水行舟。人群有一種阻力,不斷將我沖回之前的位置,我感到無力。我看不清她的側臉了,那張我熟悉的側臉。無數(shù)次,在午夜,我轉頭看著她被電視的熒光照亮的那張側臉,那張側臉正離我越來越遠。我又放慢了腳步,我想到她終于會消失,變成人群中一個模糊的背影。
這時,她像感應到了什么一樣,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我停下腳步,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像是大海中的兩塊礁石一樣。她沒有一眼認出我,她先是瞪了一眼身后的男人,幾秒鐘后,她忽然像從睡夢中醒來了一樣,再次飛快地看向我的方向,我當然還在原地,我們又見面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正置身于某些電影的場景當中。這是故事的開始,還是故事的結局?都不是。事實證明電影是虛假的,我們對視了幾秒,然后她轉過頭,繼續(xù)向前走去。
無數(shù)次,我在記憶中搜尋她的臉,那幾秒鐘的臉。她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她似乎對我笑了一下,但是她笑得不明顯。我曾經(jīng)懷疑她根本沒有認出我來。這是不可能的,那個晚上,那個距離,她不會認不出我是誰。
在我的腦海中,她那幾秒鐘的臉常常變得模糊,時間過得太快了,她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充滿了荒唐的意味。那場會面逐漸變形,變成了一個想象中的畫面,一個定格長鏡頭,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如果人類不曾發(fā)明電影,我又會如何想象這樣的畫面?答案無從而知。
她走進了我的影廳。在她身后,我跟隨著人群也走了進去。影廳放的是王家衛(wèi)的新片。一個老故事,關于記憶和遺忘?;貞浝铮瑫r空錯亂,性欲變成一張張鈔票,放進床下的盒子里,一輛通往未來的列車。這些當然都是編造的。
黑暗中,她又和我看著同一塊熒幕了。我和她,我和我鄰座的一個男人,還有許多男人女人,我們都融在一起。黑幕出現(xiàn)的時候,世界又亮了。電影總是要散場的,我離開我的座椅,跟隨著人群走出影廳。
我在人群中搜尋著她的蹤跡,一無所獲。有的人步履匆匆,有的人步履緩慢,像是一條條流速不一的河。河流的終點是大海,大家都在走廊上匯聚,還有從其他影廳走出來的人,我不知道這些人都將去往何方。
2004年過去了。我沒有再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