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五十蓮枝菩薩樣式在中國的流布

摘 要：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復興佛教后，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于開皇十六年（596）從豫州傳入長安真寂寺（化度寺）?？赡茉谪懹^初年，即627—634年傳播至蜀地，于貞觀八年（634）在梓潼臥龍山開龕造像，并成為中晚唐時期巴中最流行的造像題材之一。文章結(jié)合文獻材料和實物遺存對該樣式在中國的流布進行簡單探討。

關(guān)鍵詞：一佛五十菩薩；蓮枝；樣式；五十蓮枝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8.025

1 五十蓮枝菩薩像文獻記載

《集神州三寶感通錄》記載：

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者，西域天竺之瑞像也。相傳云，昔天竺雞頭摩寺五通菩薩，往安樂界請阿彌陀佛：“娑婆眾生，愿生凈土。無佛形像，愿力莫由，請垂降許。”佛言：“汝且前去，尋當現(xiàn)彼。”及菩薩還，其像已至。一佛五十菩薩各坐蓮花，在樹葉上。菩薩取葉，所在圖寫，流布遠近。漢明感夢，使往祈法。便獲迦葉摩騰等至洛陽。后騰姊子作沙門，持此瑞像，方達此國，所在圖之。未幾，齎像西返。而此圖傳不甚流廣。魏晉已來年載久遠。又經(jīng)滅法經(jīng)像湮除。此之瑞跡殆將不見。隋文開教，有沙門明憲，從高齊道長法師所，得此一本說其本起與傳符焉。是以圖寫流布，遍于宇內(nèi)。時有北齊畫工曹仲達者，本曹國人，善于丹青，妙盡梵跡傳模西瑞，京邑所推。故今寺壁正陽皆其真范。①

《續(xù)高僧傳卷第十二》隋江都安樂寺慧海傳二記載：

釋惠海，姓張氏，清河武城人。少年入道，師事鄴都廣國寺囧法師，聽涅槃、楞伽，始通再遍，便能覆述，上首加賞?！Ｒ詢敉翞槠?，專精致感。忽有齊州僧道詮赍無量壽像來，云是天竺雞頭摩寺五通菩薩乘空往彼安樂世界圖寫尊儀。既冥會素情，深懷禮懺，乃睹神光照爍，度所希幸。于是模寫懇苦，愿生彼土，沒齒為念。至夜忽起。依常面西。禮戀跏趺。至曉方逝。顏色怡和。儼如神在。春秋六十有九矣。②

現(xiàn)在被后世熟知的關(guān)于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的記載，基本上采用的是道宣的記述，如南宋慶元六年（1200）宗曉編《樂邦文類》③與南宋咸淳五年（1269）志磐編《佛祖統(tǒng)紀》④等。

臥龍山千佛崖《阿彌陀佛并五十二菩薩傳》碑文，首先提及碑文名及書寫者、鐫刻者姓名—阿彌陀佛并五十二菩薩傳，鄧元覺書，作龕及鐫字，楊子尚，接著是正文：

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者，蓋西域之瑞像也。傳云彼國雞頭摩寺有五通菩薩至安樂世界，白阿彌陀佛，言：“世尊！娑婆世界，無世尊像：今愿得之，于彼供養(yǎng)?！狈鹧裕骸翱蔂枴Ｈ昵仪叭ィ瑢で菜屯?。”菩薩即還，適到娑婆，其像已至。有一佛五十菩薩，右（各）坐蓮華，于樹葉上圖寫，在菩薩前立，菩薩遂取供養(yǎng)。于是彼國始有此瑞像焉。至后漢，明帝使郎中蔡愔從雪山南懸度道而入天竺，請三藏法師迦葉摩騰至此洛州，為立精舍。于后有三藏姊子法師從彼至，持此像來于此，漢地始有此像。其姊子法師未盈幾時，還將此像而歸（《西域記傳》如此）。尒時，漢地佛法始尒，人情疏略。本像復還彼，今此土不廣流布。自魏晉已來，年歲久遠，佛[法]流行，慮運頹毀，至于同寫之跡，殆欲夢聞。阿彌陀佛坐千葉蓮華，同根并出。至大隋開皇元年（581），明獻（憲）法師言：從道齊長法師所得此一軀，說其因起，與本無別，是已，遂更圖寫流布。至十六年（596），有豫州刺史鄭，在州盡得一軀并本傳，遂將入京，在真寂寺流通、供養(yǎng)。于是京師始有斯像。貞觀八年（634）七月十四日。⑤

將三則文獻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第一幅五十蓮枝菩薩像（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是在印度由阿彌陀佛親賜的，但在印度本土并沒有發(fā)現(xiàn)過類似的圖像，此記載有神話色彩。臥龍山千佛崖《阿彌陀佛并五十二菩薩傳》和《集神州三寶感通錄》提到東漢明帝遣使迎迦葉摩騰至洛陽的傳說，如果文獻翔實，那么該像很可能在公元57—75年就出現(xiàn)在漢地了，但是沒有流傳。而關(guān)于開始流傳的時間，三則文獻均指向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復興佛教之后，關(guān)于流傳地點，臥龍山千佛崖《阿彌陀佛并五十二菩薩傳》和《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都指向京都（長安）的寺院。從西晉開始，中外高僧沿著絲綢之路經(jīng)長安、敦煌、建康、西域等地不辭辛苦地游學、弘法。到隋末唐初時，長安與蜀地的交流活動更為頻繁。這也是五十蓮枝菩薩像從長安被帶到蜀地成為可能的條件。

《臥龍山碑》中記載開皇十六年（596）：“有豫州刺史鄭，在州盡得一軀并本傳，遂將入京，在真寂寺流通、供養(yǎng)。于是京師始有斯像。貞觀八年（634）七月十四日。”⑥指出開皇十六年五十蓮枝菩薩像從豫州傳入長安的真寂寺，但其他文獻并沒有提到豫州?？赡茉撓裨谠ブ莩霈F(xiàn)過，但是真正將這一圖樣進行流布為人們所熟知開始于真寂寺。

真寂寺在唐代韋述、杜寶撰，辛德勇輯校的《兩京新記輯?！ご髽I(yè)雜記輯校》中《次南日義寧坊》有載：“南門之東，化度寺。隋左仆射、齊國公高穎宅。開皇三年，頒舍宅、奏立為寺。時有沙門信行，自山東來。頒立院以處之，乃撰三階，集三十余卷。大率以精苦、辱為宗，言：人有三等，賢、愚、中庸。今并教之故，以三階為名。其化頗行，故為化度寺。寺內(nèi)有無盡藏院，即信行所立。京城施舍，后漸崇盛。貞觀之后，錢帛金繡，積聚不可勝計。常使名僧監(jiān)藏，供天下伽藍修理。藏內(nèi)所供天下伽藍修理，燕、涼、蜀、趙成來取給。每日所出，亦不勝數(shù)?；蛴信e便亦不作文。但往，至期還送而已?！雹?/p>

《兩京新記》中提到，信行在化度寺（即真寂寺）設(shè)無盡藏院，從貞觀年間（627—649）起，此寺廟便有財富不可勝計，供天下各地修理寺廟，這里面便包括蜀地。結(jié)合文獻和碑文推測，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可能在627—649年傳播到蜀地。再結(jié)合臥龍山千佛崖開鑿的時間，其五十蓮枝菩薩像的粉本極有可能就是來自長安的真寂寺。

2 五十蓮枝菩薩像實物遺存

五十蓮枝菩薩像實物遺存整理如表1。

從表1可以看出，五十蓮枝菩薩像在巴蜀雕鑿最多，且最早有明確紀年的五十蓮枝菩薩像也是在巴蜀。五十蓮枝菩薩像成為中晚唐時期巴中最流行的造像題材之一與凈土信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許多學者將巴中石窟歸于中原北方造像系統(tǒng)，巴蜀五十蓮枝菩薩像的分布地點在從梁州（興元府，今陜西漢中）往南經(jīng)聞州（今四川聞中）、梓州（今四川三臺）至綿陽一線及其附近，即與米倉道相關(guān)的區(qū)域⑨。米倉道是古時入蜀的交通要道，是蜀地與中原地區(qū)聯(lián)系的樞紐。隋末唐初，往來京城與蜀地的僧人絡(luò)繹不絕，所以許多中原造像題材在此區(qū)域開始雕鑿，而后向周圍流布，五十蓮枝菩薩像應屬于這一類⑩。諸多文獻已經(jīng)明確蜀地受長安影響的必然性，并且對西邊甘肅隴東的石窟寺，包括對敦煌石窟藝術(shù)的影響，都是不爭的事實。敦煌莫高窟五十蓮枝菩薩像主要見于第23窟、第171窟和第332窟。從敦煌三窟的造像形式中飛鳥以及布局上都可看出其受川渝石窟造像的影響。

河南發(fā)現(xiàn)的五十蓮枝菩薩像主要集中在唐高宗中期至高宗末期（660—683）的洛陽龍門石窟，距離龍門150多千米的?？h也有一例。龍門五十蓮枝菩薩像多分布在以敬善寺為代表，開鑿于武周前后的中小型石窟群中。其雕鑿樣式與現(xiàn)四川境內(nèi)的五十蓮枝菩薩像樣式類似，在窟內(nèi)四壁均雕刻蓮枝菩薩像。武周時期，政治中心轉(zhuǎn)移到了洛陽，龍門石窟在此時期得到復興。五十蓮枝菩薩像從長安被帶到洛陽并在這個時期大量開鑿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其在主尊四周雕刻的樣式與蜀地類似。與之不同的是完工于永隆元年（680）的萬佛洞，其五十蓮枝菩薩像不似敬善寺的五十蓮枝菩薩像散布在主尊造像之間，而是集中雕鑿于正壁、主尊造像的身光之上。這與同時期的浚縣千佛洞1號窟北壁的五十蓮枝菩薩像表現(xiàn)形式一致。

萬佛洞與?？h千佛洞1號窟不一樣的布局樣式似乎能在鄴城出土的北齊至隋唐的造像碑上找到相似之處。出土的此期間類似造像形式的有很多，這里選擇具有代表性的三尊做簡要描述。第一尊是出土于鄴城的北齊如來七尊白玉像k，以四根粗壯的枝干為主干，向上分支，相互纏繞，上部九尊小佛左右對稱坐于蓮花之上。第二尊是出土于鄴城地區(qū)的荀國丑造像l，原存地不詳，現(xiàn)藏于河南博物院。根據(jù)題記可知是隋開皇二年（582）造的釋迦坐像，但是題記中提到的“阿彌陀佛像主家妙姿”并未在造像中體現(xiàn)。三尊主像上方雕鑿由蓮枝相連的27個蓮臺座，大致左右對稱，其中有七尊結(jié)跏趺坐的小坐佛和一交腳菩薩。第三尊是隋開皇十三年（593）范氏造阿彌陀三尊一鋪，現(xiàn)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m，此像為端方舊藏，據(jù)傳發(fā)現(xiàn)于河北趙州橋附近。造像碑上部由主尊頭光處分出數(shù)枝蓮枝，左右對稱有20多個蓮臺座，有7個上面有小坐佛。

前面三則記載五十蓮枝菩薩像的文獻中都提到“坐蓮花，在樹葉上”，佛經(jīng)《觀無量壽經(jīng)》在描述西方三圣之時說：“一一樹下各有三蓮華，諸蓮花上各有一佛二菩薩像?！眓說明西方極樂凈土的三圣都是坐在菩提樹下的。例如：《無量壽經(jīng)》o記載：“七寶諸樹周滿世界……行行相值、莖莖相望、枝枝相準、葉葉相向、華華相順、實實相當，榮色光曜不可勝視?！薄栋浲咏?jīng)》p言：“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七重欄棲，七重羅網(wǎng)，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碎碟、赤珠、瑪瑙而嚴飾之?！?/p>

佛經(jīng)中所描述的極樂國土有七重欄、七重羅網(wǎng)、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上有樓閣，下有寶池，勝蓮花輪、四色光明、天雨妙華、供養(yǎng)諸佛、禽鳥宣流、微妙法音等都是阿彌陀佛法性功德的莊嚴化現(xiàn)。這樣的蓮枝造像多歸于圣樹信仰，其造像形式區(qū)別于一根蓮枝相連的單組造像，與五十連枝菩薩像有異曲同工之妙?，F(xiàn)有資料表明最早的凈土變相典型代表是南響堂山第1窟、第2窟，這也表明凈土變相在北齊已經(jīng)出現(xiàn)。南響堂山第1窟前壁西方凈土變浮雕群像正上方雕一華蓋，左右兩端各雕一飛天呈托舉狀。華蓋之上有七個小佛坐于有莖蓮花臺上，間用有莖蓮花相隔，蓮枝與華蓋相連。龍門石窟中表現(xiàn)阿彌陀凈土主題的洞窟始于萬佛洞。那么萬佛洞受北齊以來在鄴城地區(qū)出現(xiàn)的凈土表現(xiàn)形式的影響就很有可能了。萬佛洞與同時期的?？h千佛洞1號窟的五十蓮枝菩薩像的布局形式可能主要受到北齊以來就已經(jīng)流行的圣樹信仰的蓮枝造像布局的影響。

3 總結(jié)

結(jié)合造像碑和石窟造像，可以看出我國多枝蓮枝樣式興起于中原地區(qū)，從目前的考古資料看，最晚在北齊已經(jīng)出現(xiàn)，且主佛多為阿彌陀佛。該像式從鄴城流布到河南地區(qū)，時間應為隋之后，唐開始廣泛應用于石窟造像中。從幾條文獻的對比和實物遺存來看，五十蓮枝菩薩像從西京（長安）的寺廟里頭流傳開來的說法是正確的，且該圖樣在造像時間上較為集中，這與當時社會現(xiàn)狀相關(guān)，與凈土信仰興盛，人民祈禱死后能夠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擺脫現(xiàn)世之苦相關(guān)。

將五十蓮枝菩薩像大致分為三種布局形式：

①集中在主像的身光之上，與鄴城地區(qū)出土的造像碑形式類似，代表石窟是龍門石窟萬佛洞、?？h千佛洞1號窟。

②圍繞主像四周均有雕刻，代表石窟是龍門石窟敬善寺、袁弘勣洞、高平郡王洞、敬西洞、梁文雄洞、梓潼千佛崖1號窟、巴中石窟等。中晚唐川渝地區(qū)的五十連枝菩薩像開始出現(xiàn)樓閣、飛鳥等西方凈土常見要素（可能受長安寺廟樣式影響居多）。

③圍繞四周并繪有水紋，連枝于水池中蔓延，五十菩薩坐于蓮枝上蓮臺座，加有十六觀與未生怨、八功德水、天宮樓閣等，形式更加符合佛經(jīng)中關(guān)于西方凈土的描繪，代表石窟是敦煌莫高窟第23窟、第171窟和332窟（川渝造像影響與佛經(jīng)的結(jié)合）。將圖像分解并且對照佛經(jīng)進行原典考察，敦煌最符合其意。其中，第332窟所繪五十蓮枝菩薩像常被作為“一佛五十菩薩圖”的典型范例。

注釋

①道宣.大藏經(jīng)：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中：第三十七回[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421.

②道宣.續(xù)高僧傳：上[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2018：182.

③宗曉編《樂邦文類》卷三《天竺五通菩薩請佛傳》，《大正藏》第47冊，第192頁。

④志磐《佛祖統(tǒng)紀》卷二八《凈土立教志·往生續(xù)遺》，《大正藏》第49冊，第289頁。

⑤于向東.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圖像與信仰：兼論其與西方凈土變的關(guān)聯(lián)[J].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美術(shù)與設(shè)計版），2014（6）：10-15.

⑥孫明利.阿彌陀佛五十菩薩像文獻疏證[J].大足學刊，2020（00）：282-301.

⑦韋述，杜寶.兩京新記輯校：大業(yè)雜記輯校[M].辛德勇，輯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31.

⑧朱天舒.“一佛五十菩薩圖”新探[J].絲綢之路研究集刊，2019（1）：109-121，418.

⑨雷玉華.巴中石窟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204-205.

⑩羅世平.四川唐代佛教造像與長安樣式[J].文物，2000（4）：46-57.

k東京國立博物館.中國國寶展[M].[出版單位不詳]，2001：圖版141.

l王景荃.河南佛教石刻造像[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382-385.

m金申.中國歷代紀年佛像圖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241.

n《大正藏》第12冊，第268頁。

o《大正藏》第12冊，第270頁。

p《阿彌陀經(jīng)》是佛在迦毗羅衛(wèi)國舍衛(wèi)城的祇園精舍為舍利及文殊菩薩所說是釋迦牟尼佛唯一的一部不請自說的經(jīng)典，極短，約2000字，對阿彌陀佛世界種種美好景象做了生動的描繪（《大正藏》第12冊，第273頁）。